为了生育而辞职,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 三明治
很多女性都会说到一种相似的境遇,就是当自己想要得到某样事物的事情,有一个声音就会从脑中冒出来,说你必须要舍弃掉什么才能得到。而有时候她们所面对的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是一个二元对立的选择题。今天的作者 Amy 来自九月份短故事学院,她写到自己在三十岁出头时,被生育和事业夹在中间,好像不得不被迫做出选择,或者是被压力推着前进,有时候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真的想要,还是因为要赶上一种“约定俗成”的人生进度条。为什么女性一定要妥协?为什么一定要舍弃掉自己的一部分?在经历了许多之后,她开始意识到,“工作,读书,生娃,最后我还是没有妥协,我还是贪心地什么都想要”。
文|Amy Wu
我在睡梦里模模糊糊听到厨房的声音,热好的面包“嘭”的一声跳出吐司机,微波炉“叮”了一声,热水“咕噜噜”倒进了杯子,刀叉碰撞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厨房渐渐安静了下来,大门轻轻被扣上,老公去上班了。我在窗帘透出的淡淡晨光里摸索着手机,看了一眼,8点15分。
把手机扔在枕边,翻个身继续做梦。梦里我又回到了人声鼎沸的交易大楼,电话电脑声此起彼伏,六个屏幕上的数字不停闪烁。一号线响了,我用无线耳机接起来,左耳听电话,右耳听交易员报价,一秒心算出价格报给客户,手指同时飞快地敲打键盘。隔壁桌的交易员红着脖子朝着电话那头叫价:买,买,我买!哦去他妈的!
嘈杂的背景声渐渐散去,画面一转,我梦到自己躺在白色的床上,头顶上是明晃晃的白灯。我像小婴儿一样蜷缩在白色的床单里,一个五大三粗的护工大叔把我推进手术室。我哆哆嗦嗦地爬上手术台,我对护士说:我好冷。护士一边给我穿上长袜子一边说:别担心,亲爱的,我们会让你保持温暖。我感觉有一股凉凉的液体,沿着左手的静脉往上爬,一直爬到肩头,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帘缝间漏出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翻身看了一眼手机,9点30分。伸了个懒腰,赖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我决定起身洗漱。
我端着咖啡站在阳台上,咬了一口涂满巧克力酱的土司,楼下是马普托的清晨。六个月前,我跟随老公从英国伦敦外派到莫桑比克马普托,开始了全新的家庭主妇生活。这是一个气候宜人,物产丰富的亚热带海滨城市,有不少葡萄牙殖民时期留下的美丽欧式建筑。
白天老公去公司上班, 而我则安排些兴趣爱好打发时间。我可以睡到自然醒,悠闲地吃个早饭,去露天市场买菜,逛艺术市场,打高尔夫球,或者和其他外派太太相约下午茶。如果是下雨天,我喜欢在家画国画,烤个蛋糕等老公回来品尝。在职场厮杀十余年后,我终于可以卸下工作,享受白天的自由。
喝完咖啡,我坐到笔记本电脑前,习惯性地打开脸书和领英,想看看伦敦的朋友和前同事的动态。可是越看 ,我内心忍不住越发地不安和焦虑。离开职场半年,朋友们陆陆续续地换了工作,升职加薪,而我却陷入一个看似岁月静好,实则无所事事的赋闲状态。最尴尬的是,我还没有生孩子,并不能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为了家庭而牺牲事业的伟大母亲形象。
马普托阳台下的街景
曾经,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在职场上雷厉风行的自己。大学一毕业我就进了华尔街最好的投行,每天忙到连走路都带风,穿着高跟鞋疾步走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的咯咯声,我觉得格外动听。
在外人看来,投行的工作光鲜又高薪。很多银行喜欢在各大院校派发印刷精美的招聘简介,吸引大学毕业生去申请投行工作。简介上配有西装笔挺的年轻人的照片,或是和同事谈笑风生,或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背景是金融城里擦得锃亮的玻璃摩天大楼。仿佛一旦进了这家银行,你也能轻松成为业界精英。
我进的这家银行久负盛名,每年有无数顶尖大学的毕业生申请,难度堪比申请哈佛。初入社会的我,总觉得能在这里工作简直是自带光环,无上荣耀。但真正开始工作了,才发现等待自己的是超长的工作时间,超强的工作压力,忙起来顾不上吃饭睡觉。早上八点到公司,一整天都在赶 deadline ,晚上如果八点能下班,简直要谢天谢地,更多时候会加班到深夜。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抱怨,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心只想往前冲。这份工作像是一场耐力马拉松,谁体能好,谁就能跑到最后。
为了迎合投行的加班文化,我牺牲了一切私人需求,生活中除了工作就是周末补觉,连和老公吃个饭都要用 Outlook Calendar 预约好。我常常调侃自己是一只投行狗,在一个女人当男人,男人当畜生用的行业里摸爬滚打。为了在一个男性为主的职场生存下来,女性不得不淡化自己的性别需求,干活要比男性卖力,工作要做得比男性更好,不敢请假,更不敢生育。我甚至嘲笑过那些工作两三年就生育的女孩,白白断送了自己才刚刚开始的事业,以后想再回职场更是难上加难。
就这样熬了七年,二十九岁的我终于从小分析员爬到了团队经理,带着一群二十出头如饥似渴的大学毕业生,我自己也是干劲十足。父母从刚开始理解我事业为重,到见我迟迟没有动静,终于等得不耐烦了 ,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换着法子催我生育。
周围朋友也渐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享受为人父母的快乐和痛苦。我和老公去朋友家看望初生的宝宝,她香香软软的,长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睡在摇篮里。我突然觉得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好像也不是个坏主意。
要不我们也生一个?我试探性地问老公。
老公回答:你想生吗?想生我当然支持。
我想生孩子吗?其实我也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生,还是因为看到大家都在生孩子而产生了 Peer Pressure。已经接近而立之年的我,是不是应该抓住黄金生育期的尾巴?
我的战场
三十岁,我换了一份相对没那么忙碌的工作,可以按时下班,生孩子也终于被提上了日程。我自认为我们夫妻俩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热爱运动,应该很快能怀孕。抱着科学的态度,我认真备孕,记录月经周期,买各种测试纸,掐准日子造娃。我用平时雷厉风行的工作态度,把生孩子当成 excel 表格里的一个任务,想要速战速决。
然而欲速则不达,试了半年,姨妈还是每月照常来访。我立马预约了私家医院的妇科医生,寻求专业帮助。老公也非常配合地做了检查,结果显示他一切正常。
妇科医生是个穿沙丽的印度老太太,她给我做了超声波检查,指点着黑白屏幕上我看不懂的图像,用咖喱口音的英文给我解释:你有些轻微的PCOS (多囊卵巢综合征),可能排卵比较稀疏,其他方面暂时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PCOS?那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怀孕?我焦虑地盯着医生。
哦没什么特别的,PCOS患者大部分可以自然受孕。我们可以每月抽血监测你的排卵情况,如果正常,你就顺其自然。医生一脸轻松地回答。
顺其自然是我最讨厌的词儿,我一向信奉只要努力就能出成果。我可以为了完成项目,天天加班到半夜;我可以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七年不吃晚饭;我可以为了休假期间回复邮件,凌晨两点拿着笔记本在意大利小镇的大街上到处找WIFI。可是怎么遇上生育这件事,我努力了那么久,还是一点成果也没有呢?
眼看着我造娃不顺,周末和父母通话简直成了一种痛苦的煎熬。每次的谈话总是会由正常聊天,扯到亲戚家谁谁生了孩子,而我还没有生育,最后下结论是投行的工作掏空了我的身体。
“XX家孙子今天满月,请我们去喝满月酒。问起你什么时候生孩子,我们都难为情死了。”
“早就劝你早点生孩子了,你就是不听!前几年工作那么拼,把身体都熬坏了,女孩子就不该做这个行业。”
本来就焦虑的我,听完这些话心里更难受了。当初一毕业我拿到投行工作时,父母可是比谁都骄傲,在朋友圈里自豪了好些年。这几年,父母的朋友们陆陆续续升级做爷爷奶奶了,过了三十还没有生育的我,突然成了后进份子,被父母各种批判。他们强烈的 Peer Pressure,逼得我越来越焦躁不安。
我只能嘴硬地回击:“生孩子人人都会,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可是,可是我就是生不出啊。我真的比谁都着急,忍不住跟老公哭诉:我生不出,我不想生了。老公也很难受,只能安慰我:医生都说了,我们顺其自然就好。
哭过闹过之后,生育依然是我要继续努力完成的任务。我还是希望生个孩子,不为父母,只为了能亲手抱住那个属于自己的,柔软奶香的小生命,呵护他,照顾他。如果说之前我对是否要孩子还持有不确定的态度,在屡战屡败之后,我卯足了劲儿给自己立下了目标,我一定要生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出来。
备孕两年,我终于在三十二岁如愿以偿地怀孕了。
但伴随着试纸上的两条杠,还有难忍的腹痛。我疼得在床上打滚,老公赶紧把我送进附近的公立医院急诊。医生初步怀疑是宫外孕,因怀孕周数太小不能确诊。一周后再做超声波,确诊是宫外孕。
坐在医院冰冷的板凳上等待抽血,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边上的好心人递过来一张纸巾,可是我的眼泪太多了,一会儿就打湿了纸巾。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确诊那一刻我还是我崩溃了。我内心更有莫大的委屈和压力,我已经完全按照家人说的做了,换了工作,停了健身,不再节食,把自己养肥。折腾了两年,我仍然完成不了生育这个任务。为什么我想要个孩子,就这么难呢?
我不想切除输卵管,决定接受保守治疗,打针让受精卵萎缩死亡。但医生也说得很清楚,打针的成功率只有一半。果不其然,几天后老公外出,我独自在家,输卵管突然爆裂大出血。我强忍着巨痛打车去医院急诊,医生立马安排紧急手术,切除一侧输卵管。虽然我平时经常吐槽英国的公立医疗体系NHS,但在紧急情况下,NHS却是唯一能救我命的地方。
我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头顶上是明晃晃的白灯,我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瑟瑟发抖。一个粗壮的护工大叔把我推进手术室,他见我因为害怕而不停地哭,拿了纸巾轻轻为我擦去眼泪,像安慰宝宝一样,轻声对我说:别哭了亲爱的,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哆哆嗦嗦地爬上冰冷的手术台,护士给我穿上了保暖的长袜子。一股凉凉的液体沿着左手一路爬到我肩头,我头一歪,进入了无尽的黑暗。
仿佛睡了很久,醒来时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我全然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手指和四肢,好像一只冬眠初醒的动物,确认自己的身体还完整存在。护士把迷迷糊糊的我推回了病房,我半睁着眼认出了老公担忧的脸。是的,我还活着,只是我的第一次怀孕以失败告终了。那一刻,真的有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感。
我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工作后我从未在家呆过这么久,哪怕是发烧也只休息一两天就回去上班了。这一次做手术,老板和同事出乎意料地理解,轮番打电话慰问,让我好好休养。
可以下床走动了,老公经常陪我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五月正是小鹅出生的时候,他们排着队跟在大鹅身后,一摇一摆,非常可爱。公园里有人遛狗,如果靠近小鹅,鹅爸妈会凶狠地攻击狗。看小鹅成了我最大的乐趣,每隔几天去公园散步,我总是惊讶于他们成长的速度。等我完全恢复可以回去上班时,小鹅已经羽翼丰满,接近成年的模样了,但是鹅爸妈还是把他们当宝宝,时刻守在小鹅身边。
为了孩子而牺牲自我,似乎是自然界恒古不变的真理。作为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我矛盾挣扎于生育和事业这两件事的取舍。备孕的不顺利,更是让我对自己事业的价值有了怀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工作,事业到底值不值得我去这样拼命?我是不是应该为了生育,暂时放下事业?
有一天散步时,老公突然问我:你知道莫桑比克吗?公司也许会外派我去非洲工作。
莫桑比克什么样?我好奇地问。
是一个有很多海鲜的地方哦,特别适合你这种爱吃海鲜的人。老公笑着回答。
老公认真地问我:你要不要考虑暂时休息一下,换个环境。也许放下工作,心情舒畅,孩子自然就来了。
这一路备孕,老公一直都是我温暖坚强的后盾。他没有要求我生孩子,在我决心生孩子之后积极配合,在我心情低落时也总是想办法安慰我。我们夫妻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求子不顺而疏离,反而更加依赖对方。
我在纠结事业和生育的取舍之时,老公这个外派工作来得恰到好处,它迫使我去做决定。莫桑比克,我在谷歌地图上找到非洲最南端这个小国家,虽然我对它一无所知。既然立下了目标要生孩子,好吧,那就狠心辞职,去非洲专心备孕吧。
公园里的鹅群
搬到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的第二个月,我度过了三十三岁生日。
马普托是一个美丽宁静的海滨城市,有很多国际外派和家属生活在这里。我很快融入了当地生活,也结识了不少外派太太。我发现有很多太太曾经都是非常成功的职业女性,她们大多数因丈夫的工作而搬到马普托。但即使在这个鲜为人知,甚至有些与世隔绝的非洲小城,很多太太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志趣所在。有人远程运营国外的餐饮酒店生意,有人在线读MBA,有人做艺术创作。
看着别人做家庭主妇还能兼顾事业,我越发地焦虑了,开始怀疑当初为了生育而辞职,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我刷新着伦敦朋友的近况,眼看着别人事业蒸蒸日上,我忍不住去领英上看招聘广告,但又不得不婉拒给我打电话的猎头。在马普托岁月静好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像块被五花大绑的红烧猪肉,在砂锅里慢慢被炖熟,一点点失去弹性和韧劲。直到我遇到美国太太 Kathy, 才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纠结和困扰。
同为讲英语的太太,我和 Kathy 聊的也多一些。Kathy 之前跟随丈夫外派了印度和英国,莫桑比克是她居住的第三个国家。她说起跟随丈夫外派后,她不想放弃在美国的工作,因此远程工作了整整四年。我非常佩服她的毅力,在需要克服时差和地域的情况下,还能坚守自己的事业。
Kathy 说,有一天她突然觉得,她付钱让保姆带着女儿去动物园博物馆玩,而她被困在电脑前工作,这一点也不合理。这些美好的回忆,明明应该是她带着女儿去创造的。她想了很久,最终把美国的工作辞了,专心在家陪伴女儿。
我问她,那你辞职后觉得后悔吗?
一点也不,我甚至觉得我应该早一点这么做。Kathy笑着回答。
我有点困惑,却也似乎有点理解她的心态。左手事业,右手生育,好像每个女性都会遇到这样的抉择。而普世观对我们的期望又很残酷和不公,希望我们做个顾家的好母亲,又要我们维持一份体面的工作。但究竟有多少女性能做到呢,哪怕像 Kathy 这样坚守了事业,最后依然觉得陪伴孩子才是最重要的。社会从来没有要求男性做到兼顾工作和家庭,仿佛生育和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也不妨碍他们继续自己的事业。被这两件事困扰的,只有女性。
在非洲生活了七个月,我们仍然没有盼来好消息。我和老公商量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缓冲带,我回香港读 Part Time MBA,并接受 IVF 治疗。老公全力支持我,每隔三个月在中非两地间来回飞。
MBA 开学那天,我重新穿上了小黑裙高跟鞋,和一群意气风发的同学,一起开始这段新的旅程。我很快在香港找到了新工作,回到熟悉的职场,我如鱼得水,在成功怀孕后,每天依旧乐此不疲地挺着孕肚上班。
我经历了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对生育和事业这两件事感到的焦虑和困扰。我渐渐意识到不能把生育当作一个任务,因为很多时候它不会像工作那样,努力一把就能完成。我可能要倒退两三步,绕一个很大的圈,才能达到目的。同时我也庆幸自己在尝试了家庭主妇的生活后,更加明确了想要继续工作的决心。工作,读书,生娃,最后我还是没有妥协,我还是贪心地什么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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