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恩施婚礼:没有人会在意锅里的灰|三明治
文|旁立
今年五月,我从上海回到家乡恩施。这里穷,远离省城,远离一切中心。我回到了村里。对于一些大城市,比如北京和上海,我可以用很简短的话表明我的态度。但这个村子,这个县,不是“白天”和“夜晚”,而是“薄雾时分”和“黄昏”。有时候我会被它迷惑。这两个时候人的判断力最低。
恩施系列也是我想要表现这里的“薄雾时分”和“黄昏”。那些处于明亮和清晰之下的人和事物。那些交织在这里的模糊与暧昧。只有你走进去,去体验,然后把自己变成和这里一样的人之后才能看清部分本质。
我们游荡在山间。
初十是曹青山结婚的日子,他和他要娶的媳妇李洁都是我小学同学。前者曾备受我们班女生青睐,长相过得去,因为他爸是我们这最大门市部的老板,曹青山就像我们心目中的太阳,走哪都发光,谁都想跟他坐。
曹青山他爸瘦,龅牙,见谁一副笑脸,眼睛一眯就没了。曹青山也瘦,人不高,奶奶说不如他爸。他爸见到我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成绩好,多帮助一下青山。事实上,那时他儿子成绩远超我,每次听这话我都隐隐觉得这是他在炫耀。但曹青山上了初中后,成绩就不怎么突出了,能看出来他十分努力,初一脸上就架了一副眼镜,脖子便有些前倾,再过了几年我在城乡公交车见到他,他整个下巴都缩在高领毛衣里,因为脸小眼镜大,整个人看起来急需营养。他爸把他转到我们这最好的中学念书,而我去了县城的职校。他爸爸撞见我后不再虚假地让我帮助之类的话。但曹青山不论再怎么努力,却还是让他爸失望了。他没考上本科,去了一所专科念金融。
他多次对我表示羡慕我。读了本科就是好,能写文章,明年春天他们家的茶厂开工后,希望请我给他们写点宣传。我说,要得,没问题。
还没起床,就听到河对岸响起冲天炮的声音,奶奶在窗户边喊我快起来,去看新娘子。新娘李洁家在一小坡上,两旁栽满了万年青,上头布满了红色的炮火纸,万年青上面是一串串红灯笼,灯笼上贴着“喜“字。
新娘穿着身红嫁衣出来了,头上戴着金色挂饰,如果不是因为早知道她是李洁,我一定认不出这就是我的小学同学。
她父母坐在两只高凳上,穿着平常。二人各自手握一个红包。她妈妈另一只手中捏着一坨纸巾,时不时擦擦眼泪。李洁端着茶,给父母敬茶,样子很凝重,她妈妈哭得更厉害,把红包往李洁手上一塞就背过脸去哭了起来。她爸还是撑住了,说,去了那边要听话懂事,孝敬公婆,将来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成熟点,做事要顾大局。
曹青山是骑马来的,那马跟他差不多瘦,远看着有点凄凉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穿着那套红色唐装。他戴着一顶有着宽大帽檐的黑帽,胸前一朵红花,特大,夸张点说,能挡他半个身。下马,他双手似乎不知道往哪里放,也不知道说什么。后面跟着一堆人,他们穿着黄色马甲,其中两个举着两块牌子,上头写着“曹府”。那队人是县城某礼仪公司请来的,这样干上一天,能拿100块。
迎亲的人呆呆地看着,曹青山尴尬地站着,李洁在堂屋哭着,其他人拿着手机拍着。女方的“支客氏”(宴席总管)赶忙从堂屋走到院坝,拉着曹青山的胳膊,高声一喊:“新郎要接新娘子了。大家开个路。”于是,在人群中间,一条小径摆在新郎面前,他似乎急于想脱离这个场面,快步走到李洁旁边,两人勉强笑笑后,曹青山拿起一杯茶给新娘父母敬了敬。
队伍最前头的男人喊了声“吉时已到,起轿!”后,喇叭锣鼓声高声响起,红色的炮火被抛向空中,噼里啪啦炸了起来。小孩捂着耳朵,蹦到队伍最前头,八个轿夫抬着轿子,那轿子上下轻晃,但不左右颠簸。曹青山坐在瘦马上,那马经由一个人牵引行走着。队伍后面跟着一片人,有送新娘的高亲,更多是附近的村民。
这支古代装扮的队伍缓慢地在国道的边缘移动着。太阳还没出来。一团灰白的云一直跟着我们,它在队伍正上方偏西一点,那形状像头骡子。不过很快这形状开始变化了,这会它的样子像史前生物,比如剑龙或者羊齿植物什么的。来往车辆在这条路上以60码以下的速度行驶着,看见迎亲队伍,有的车辆速度放慢,车主打开车窗,把头慢慢移向右边,叼着一根烟,呲牙笑。
我很喜欢参加婚礼。在农村的生活乏味单调,你只能看着窗前的叶子一点点发出来变绿再变得更绿然后出现一个不大的转折后它开始变黄。婚礼就是我的逝去的儿童节,我在那里找到久违的热闹和美食。
我想起十年前,杨玖找到我参加他的婚礼,要我担任伴娘。这一年我高三。他就住在我家旁边,按照辈分,我喊他叔叔,小时候我们一起捉各种昆虫,在他强迫我喊他叔叔那段时间我就不再怎么和他玩到一块了。
我才高三,他就结婚了。他大我两岁,此时也不到法定的结婚年纪。不必惊讶。我在初中时,一个小学同学就嫁给了一个30多岁的男人。如果你不读书,那就去打工,一年后,你就会结婚。一场酒席一场婚礼就代表着结婚了,至于结婚证那是法律上的事。
新娘和我一个岁数,我们出生在92年。村里有一阵子影碟机风靡,我爸爸把打工淘回来的碟子塞进去,音量调到最大,那里开始唱:1992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祖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我想,1992年肯定是一个神气的年份,我为此感到骄傲,我为此自命不凡。
在温州的工厂里,他们相识。我记得温州瓯北、永嘉那一带,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搭乘一辆要乘坐耗时24小时左右的卧铺车前往那里。我以为我会去到一个光鲜的城市。杨玖在我叔叔的厂里上班,负责焊接眼镜的脚架。他留着一头黄色的长发,手上有纹身,我辨认不出来那是什么。他带我去路边去河边转了转,那些地方都很脏,垃圾以及黑色的水,电线围绕人们,他抽着一支烟。
他像一个牛子娃,我们这里对混混的称呼。很早就辍学了,但我还在念书,我比他有希望。我问他还想不想念书,他说英语太难了。
他找我去当伴娘的那个高三我正在准备参加艺考。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无法像那些读书好的人靠着文化课上一个本科,所以我投机取巧。音乐老师告诉我学习音乐就能以2、300分上本科。在那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同学爬上了学校六楼的音乐室,对着几台钢琴练习视唱练耳。我坐在钢琴边,想象自己是朗朗,模仿他的姿势对着钢琴乱弹起来。老师认为我不是学音乐的料。我只好去学习传媒,播音主持你们听过吗?白岩松那样的。我站在电视机旁看着这个人,说我要成为他。
我想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杨玖吵架从来没有吵赢过,他只会说讲不赢你这个女般家。(贬义,指女性)。小学一年级我就开始在学校的广播站当播音员,儿童节我就能在台上诗朗诵歌颂祖国的园丁。杨玖不行,他只会滚铁环,玩弹珠,成绩一点都不好,没有像我那样得过红花儿童。
我要成为一个大学生。当我在村里的山头练声时我这样想。给他的新娘当伴娘会不会影响我的学习呢?但是我很爱参加婚礼啊。但是我走在新娘旁边时也能收获到某一种我一直期待的目光啊。好的,我答应了下来。
婚礼在冬月举行,天很冷,远方的高山垫着一层雪。杨玖的妈递给我一把红伞,我是男方家唯一的伴娘,我要用这把伞把新娘接过来。很早就起来了,吃完饭我和接亲队伍去往新娘家。那是另一个村,车程一小时左右。我坐在婚车里,旁边坐着杨玖。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如果你耐心听,我会很乐意向你解释这里的哭嫁,它听起来像一个遥远的少数民族的特有传统,听者感到好奇,讲者感到满足。如果再形容夸张点,所有人会望着你,张着嘴,一动不动,最后他们一起连连感叹。
没那么夸张。
新娘坐在床边,我看到她穿着白色的婚纱。这些年,恩施农村也时兴西式婚礼。县城里的婚纱影楼向人们展示着各类好看的礼服,我和同学路过那家叫“钟爱一生”的婚纱店时总会想象自己穿婚纱的样子,于是在学校的技能节上,我们借着要办合唱节目,去影楼租下来十几套婚纱。我们穿着婚纱走上舞台时,下面发出一阵惊呼。
她在哭,她的妈妈也在哭。我假装露出一种理解的表情,给新娘递纸巾,在旁边拍拍她的背。妈妈哭得越来越大声,同时还说着一些不依不舍的话,女孩的哭像是一种配合,一种表演,她的眼眶湿润了,红了,为了不晕妆,只能用纸巾的边角擦拭眼泪。
时辰到,炮火响。天上飘着雪。我给新娘撑起那把红伞,她的婚纱过长,路过一条小路时,裙摆边被涧起了新鲜的泥点。我很轻松的,只需要给新娘撑伞,其他人要把新娘家的陪嫁搬上车道,有一辆摩托车,七八个人连推带拉,人们看起来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新郎新娘和我还有一个女方的伴娘坐在那辆轿车里。村里还没通车,只能停在国道上。国道边是一条河,河的那边就是我们村。已经有很多人围在吊桥旁了,他们是来“整”新郎的。潘乐、李禄、杨铸,这几个人曾和我和杨玖一起长大,他们都选择在初一或者初二辍学,都选择去往温州打工。
一双黑色的雨靴,一顶安全帽,一些炮火,一个写着“我是强奸犯”的纸箱,它们出现被人们拿在手里。我们都知道要发生什么。
新娘让杨玖小心点。人们围了上来。有人把那个纸箱套在了他的身上,人们开始大笑,他又被迫穿上雨靴,里面被放满了洗洁精和黄豆。黄色的安全帽也戴着了,有人拿着根棍子敲在上面,要他喊那个纸箱上的字。
我们不觉得低俗,也不感到不适,我们沉浸在喜事的氛围中,感到精神爽快感到快乐美满。我牵着新娘走过吊桥,下梯子时,她摔了一跤,我一把拎起了她,我感到自己有价值了。
杨玖,我的叔叔,我的童年玩伴。他的结婚让我感到我的人生多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忧愁。这里修新房子的多了起来,他装潢店的生意红火,自己也修了一栋气派的新房。他有了两个小孩,孩子可爱,他们喊我姐姐,有时候他们的妈妈,我牵着的那位新娘会给我发图片让我教他们某个单词的英语发音。
“我英语不好。”我又想起了杨玖在温州对我说的这句话。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曹家是一栋6层楼的房子,一楼是门市部,里面售卖各种香烟酒水化肥农药。门前那块狭小水泥地上,今天被铺上了红毯,在红毯之上搭建了一个约7米长的T型台子,简易礼台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喜”字,几个彩色气球挂在上方,他们的婚纱照摆在礼台右侧,由于PS过度,已经无法辨认照片中的人就是他们。
人们赶着来看这场婚礼,他们揣着瓜子,拿着手机,备着礼金。曹家周围的空地上停满了电动车、麻木车、小轿车、皮卡、以及长安牌汽车。十个礼炮一起冲上天炸开,地上这些车辆很是配合地唧唧叫,音响试音的刺耳声也参与进来,阵阵烟幕中,身穿西装的主持人在上午九点用着高亢的语调诵读起来:“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上午好,今天是新郎曹青山先生与新娘李洁小姐喜结连理的大好日子……”
李洁挽着曹青山的胳膊走上礼台。“请新郎与新娘交换戒指!”这时,曹青山伸出左手,做出了一个让人惊诧的动作,他伸出的是中指。并且,又是常见的“骂人”的姿势,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立马把中指换成无名指。但这个动作还是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看见了,她在我身后哈哈大笑毫不顾忌。
曹青山他爸妈坐在礼台中间,他妈穿着白色羽绒服,他爸穿着黑色皮夹克,看起来并未因这场婚礼而隆重打扮。新郎与新娘跪在父母面前磕了三个头。曹青山父母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他们,在主持人宣布仪式圆满结束时,他父母笑了笑,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各位亲朋好友,喜宴马上要开始了,请各位到隔壁一楼餐桌就座,我们马上上菜。”支客氏拿着话筒宣布后,人群骚动了起来。大家纷纷往铺席的那头走去,我和奶奶挤到收礼金的地方,掏出两百元,那簿子上写上了我爸爸的名字。对方递给我一个礼品袋,里面装了一罐核桃花生牛奶和十二颗喜糖。
宴席已经坐满了,菜还没上,桌子中间放着一瓶白酒、两瓶啤酒和一瓶橙汁饮料,以及一把用空了的老干妈瓶子装起来的筷子。厨子有6个人,一个人在铁桶做的炉子边往里加木块,并时不时起身翻炒锅里的青椒肉丝。两个人负责端菜,他们需要端着一锅猪肚穿过拥挤的人群。另外三人一直在炒菜、盛菜,做这一切的地方就在公路边,可能车辆驶过带起一阵灰飘到油锅里,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作者
旁立
三明治短故事学院项目负责人,三明治作者及编辑。来自湖北恩施。
主要作品:《张定浩:现在对所谓的年青一代写作者越来越宽容》《Don’t cry,girl》《县城里出去的记者和嘻哈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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