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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地过年的异乡人,念物思家 | 三明治

莫舟 三明治 2021-09-06



今日除夕,你回家过年了吗?虽然家乡的年味也渐渐淡薄,有了很多新的变化,但是对于不少今年选择在异地过年的人而言,在遥远的想念里仿佛更能意识到家乡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子。今天的故事由莫舟带来,她在文字里回了一趟浙西的老家,那个冬天烧煤炉,坐小竹椅晒太阳,在除夕的早上,奶奶会在柴火灶上熬一大碗粥的家乡。



 

文 | 莫舟

编辑 | 万千

 

 

“就地过年”的心理准备早就做好了,可是越接近过年,我却越找不到年味。于是我想起家乡的物件,在文字里回一趟家。

 




石灰瓮里装载的是漫长的

筹备过年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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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曾经是一项从秋收就开始准备的大工程。在没有365天营业的超市的年代,农村人总要提前很久就开始利用剩余物资准备“年货”,包括接待客人的各种零食点心。而我位于浙江西部的家乡潮湿阴冷,零食、点心暴露于空气中很容易受潮,人们就用石灰瓮来藏。
 
石灰瓮可以是各种“坛”型的容器,酒喝完后的坛子,或者口再大一点的带盖子的类似的用泥或陶瓷制的坛子。坛子的最底下一层铺些石灰,再用旧报纸隔着,在上面放点心。云片糕、糖枣儿、鸡蛋糕、芙蓉糕,这些几乎是每家必备的,女人们早早地买好,放在石灰瓮里,正月里一盆盆装好招待客人。如果这些东西正月里没用完,主人会继续把它们放回石灰瓮,平时干农活回来吃一块填填肚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瓮,是装炒米的。人们在深秋收了专门种的糯米,用水泡上一段时间,泡好了再晒干,晒干后在腊月里炒成米。我记得炒米这件事通常发生在刚放寒假那会儿。奶奶用大竹篮子备好米,放在柴火灶上的最大的那口锅里炒,一炒一个下午。我会坐在灶口给她烧柴。有几年,我们还请了外面的师傅来,把炒好的米用焦糖粘起来,切成条状的冬米糖。我从小牙不好,只能干羡慕堂妹表妹们“咔嚓咔嚓”地咬,热气哄哄地吃个不停。有时候,妈妈照顾我,会准备用爆米花做成的米花糖,芝麻、花生这些也都可以晒好了拿来切成糖条。
 
浙江的腊月,经常下雨,又冷又湿,唯独这炒米和切糖的下午,一家的女人围坐在厨房里,门关着,柴火灶里的火烧着,锅里不断地飘来炒米的香、焦糖的香,让人觉得甜蜜。
 
炒好的冬米和切好的米糖晾凉后,也会被收到石灰瓮里。不过这些通常不是过年时吃的,前面讲过,过年时会有那些从店里买来的点心,这些自己家里做的,是要留到往后没零食时给嘴馋的孩子的。当然,也有人家过年时就吃这些的,家里有客人来,也拿这些出来招待,那是这家子实在比较困难,没钱去买外边的东西。
 
要论石灰瓮里零食的丰富程度,那得数我奶奶家的。除去藏在阁楼上的炒米,爷爷奶奶有两个大瓮,放在自己房间里。那两个瓮里,一年到头也不会空着。他们的房间朝北,总是昏暗的,但是不要紧,不用灯,摸黑伸手去石灰瓮里掏就是了,准有好吃的,芝麻饼、酥饼、甚至变硬的鸡蛋糕都有。
 
现在炒米、冬米糖也少有人做了,都说“没人吃了”。是呀,那炒米,除了香、有嚼劲外,真是味道寡淡啊!我并不想吃炒米,而是想念漫长的筹备过年的过程。 
 

 


煤炉,煤球和点着的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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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一段时间,煤炉是厨房里的一个重要家当。我们那一带的家用煤炉最多半米高,外面围着一圈铁皮,中间一圈十来厘米厚的陶土,最中间是空的,正好放得进一个蜂窝煤球;高度上每次叠放三个蜂窝煤球。煤炉外有一个把手,供人把煤炉提进提出。
 
我读小学二年级左右就提得动家里的煤炉了,可见煤炉并不重。那段时间家里开茶馆,一大早就要把煤炉生起来烧水。周末和寒暑假里,生煤炉的活就归我。我把煤炉拎到门口,在煤炉里先垫上一个烧过的煤球,再拿一把木刨花,刨花很容易点着,而且短时间内不容易灭。那时候点火用的是火柴,但是我很小就学会了。点着刨花后,不能直接放煤球,得先放一些木炭,待木炭的底部烧红了,再把蜂窝煤球放上去,火就会从烧红的木炭过渡到煤球上。新的煤球是黑乎乎的,烧着时煤球下方火红火红的,这火再传上来,燃得最旺的煤球通红,给人热烈的印象。这时候,我们还要在第二个点着的煤球上再放一个新煤球,两个煤球一起烧,水壶直接放在上面烧,那样的火力更强。
 
我喜欢点着的刨花的气味,刚刚烧着的煤球的气味也没那么难闻,但是后来知道那其中有一氧化碳。我要在一个早上守店之余守着煤炉,水开时把水灌到热水瓶里,煤球快烧完时换煤球。
 
过年时,煤炉是有大用场的。大年二十九这天早上,养了大半年的阉过的雄鸡被杀掉,连同两条半米来长的五花肉一起被放在柴火灶上炖。这天晚上,我们要用白切鸡和清炖五花肉来“谢年”,邀请天地和祖先来回来过年(类似于鲁迅笔下的“祝福”)。煤炉的作用虽比不上柴火灶,却轻便易控制。这天,煤炉上放着一口大锅,用来煎炸素肠、油豆腐之类的菜。同样,这些都由妈妈和奶奶合作完成。

 



 

除夕的早上,奶奶都会在柴火灶上煮一大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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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除夕的早上,奶奶都会在柴火灶上煮一大锅粥。锅和米相交的边缘,结一层薄如蝉翼的膜,粥的最上面一层是米浆,喝的时候留在嘴唇上,会把嘴唇都黏住。这样的粥里,加几颗盐,清香满溢,喝下去,胃暖暖的,在阴冷的冬日里,是实实在在的安慰。再加点自家做的嫩豆腐,那更是美味。豆腐带着豆香,也只需要撒几颗盐,倒几滴酱油拌一拌,入口清甜。
 
豆腐也是需要柴火灶才能做出来。磨好的豆浆在大锅里煮着,煮开了,就成了热豆浆;慢慢的,上面一层结成膜。奶奶会用事先准备好的稻草绳,慢悠悠地伸入锅中,沿着直径线提起,这层膜就成了豆腐衣,晾干后,用来包一种类似春卷的菜。这时,锅里的豆浆就成了豆腐脑,又可以盛一碗来吃。整个过程中,奶奶是大厨,放寒假的我,通常和妈妈挤在柴火灶后烧柴。腊月的浙江,多阴雨,我记忆中所有做豆腐的日子都是下雨的,但是躲在灶后很暖和,又有热腾腾的豆浆、豆花吃。不仅如此,奶奶做出来的嫩豆腐,也可以一块块掰着吃,不用任何调料都好吃。嫩豆腐中的一部分,被卤成豆腐干;另一部分又切成小块,在煤炉上用油锅炸成油豆腐。这油豆腐,自然也是刚出了锅就拿手捡了来吃。豆腐是我最爱的食物之一,可是任何地方的豆腐都不如奶奶在柴火灶里做出来的美味。
 
腊月里,柴火灶可忙了。有一天专门用来做豆腐,还有一天用来炒冬米、做冬米糖,临近过年的那几天,还要天天炖各种各样的肉。这些肉,换做高压锅在煤炉上或煤气灶上煮出来,口感和香味都差了许多。这过程中烧出来的炭,可以夹出来,放在前面提到过的取暖火器里,拎一个在手上,或者垫一个烘脚。
 
雨幕蒙蒙的冬日傍晚,各家各户的炊烟吹起,消散在黑瓦间,也是迷人的风景。
 
不过,现在有柴火灶的老房子大多拆掉了。我并不迷恋从前到处漏风的老房子,而是真心为新盖的房子的干净卫生而高兴。好在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人们发明了简易版的可移动柴火灶,不像从前那样嵌着两口大锅,而是只有一口锅,但是也是烧柴,也有烟囱,烧出来的菜同样带着柴火香。

 



杠几和八仙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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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乡,每家每户都有红漆木杠几和八仙桌,摆在堂前正中央的位置,大门一推进去就是。
 
“杠几”是我根据方言造的词。所谓“杠几”,是一条大约一米五长、一米二高的长几,靠着堂前的隔墙摆放,八仙桌再靠着杠几摆。杠几比八仙桌要高出二十来厘米、也要更宽。高出来的那一截,镶了玻璃门,里面放茶杯和茶叶筒,我奶奶有时把白糖罐子也藏里面。要有客人来,第一件事就是倒茶。从八仙桌上取了热水瓶,从杠几里取了茶叶和杯子,很是方便。宽出来的那部分,是两个抽屉,放的是日常使用的小工具,剪刀蜡烛之类的。
 
平时,八仙桌总是靠着杠几,只有三面可用。桌子两边,还放着两张大木椅,雕花靠背和椅面呈九十度,坐在上面背得直着。这两张椅子叫“高椅”,是给家里最年长的人坐的。我们小时候吃年夜饭时,奶奶曾经把她的座椅让出来给我弟弟坐,和爷爷并排,弟弟是唯一的孙子。
 
杠几上,最中间放的一定是自鸣钟,半点是响一下,正点是几点就响几下。农村里的夜,总是开始得特别早,若遇到睡不着,那一夜的钟声真是够数的。自鸣钟两旁分别是烛台,过年过节时插蜡烛用。我家的杠几上,放着一对变黑的雕花银烛台,外婆留给妈妈的,用了几十年。杠几后面的墙上,有来头的人家挂的是祖宗画像,一般人家挂的是福禄寿,有的每年春节换一套,有的几年才换。从前爷爷的木结构房子里,这堵墙不是真正的墙,而是一块木板,木板后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木板上福禄寿的两侧挂着太爷爷的黑白像,后来爷爷的像也挂在那里。
 
现在新造的房子,外面一看,都是西式洋房,可是推开门,房子大体的结构未变,堂前居中,两边是厨房和一楼的卧室。堂前的摆设更没怎么变。在父母亲的新房里,即使父亲把离门口最近的那间房设成城市公寓概念中的客厅,摆了沙发和电视,他还是专门辟出一间房,摆放先前老房子里留下来的杠几八仙桌,过年时“谢天地”、吃年夜饭都在那间房里。没了杠几和八仙桌,过年回家吃饭的祖先们大概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坐了。不过,这房子都改建了好几趟了,祖先恐怕也不认得自己家在哪了。
 
说到吃年夜饭,那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要铺上一个圆桌面才行——圆桌面当然也是红漆的。圆桌上放上十个菜,一家人围坐着,杠几上的蜡烛点起来,红红火火的,才是过年。




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

都是和竹椅有关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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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居住的岭南,冬日似初夏,搬一张宜家的塑料小凳子坐到小院里,我想起了老家的小竹椅。每当我见到这种竹椅,就知道那是出自江浙安徽一带的农村。
 
竹椅自然是用竹子做的。椅子的框架用的是一节节的竹筒架的,不同大小高度的竹椅用不同尺寸的竹筒;椅面用不到一厘米宽的细竹条编成,竹条的末端收在四周的穿了孔的竹筒里;椅背用的是更宽的竹条,两三厘米吧,两端分别插在椅面和椅背框架上的竹筒里,椅背上只用三四条竹条,所以就空的,夏天坐着非常凉快。
 
这样的椅子,每家每户都有好几把。早上妇人们搬到门口来坐着,几个对着门的邻居边聊天边剥豆子择菜;傍晚放学回来的孩子搬一张在门口坐下,就着一张高一点的小方凳写作业;夏日晚上,一家大大小小搬着适合自己大小的竹椅坐在弄堂口吃西瓜乘凉讲鬼故事。不可移动的将自己囿于家中的沙发不属于农村,这样的竹椅才是。我的几个搬到城里去住的姑姑和婶婶,住在公寓楼里,客厅里照样没有沙发,放的是竹椅。
 
我小时候,是个乖极了的小孩。周末时,我从平时住的外婆家走两三里路回到自己家。家里开着一间代销店兼茶馆,母亲去城里进货,父亲在里屋坐着跟人打牌喝茶,我搬了竹椅和小方凳坐到门口,一边写作业一边看比我小的弟弟。有人来买东西时,我也站起来卖东西,舀酒舀酱油,一滴也不会滴出来;我算钱更是迅速,在拿东西的过程中,几分几角都算好了,这边东西递给人家,嘴里要收多少钱也报出来了。
 
有时要守店这事让我无法跟着小伙伴跑出去玩,心里很是不乐意。但是靠着竹椅坐在门口实在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初秋的早晨,前一夜里下过一场雨,棉布碎花衬衣穿上,门口池塘里浮上来的鱼吐着圈,一阵阵清风沁人。
 
在我印象中,竹椅跟传统的粉墙黑瓦的江南民居最配。爷爷的老屋前,只要晴天,都会放着一张竹椅,爷爷专用的,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爷爷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有一年过年时照的,他穿得整整齐齐的,戴着帽子,坐在他的竹椅上,一脸笑意,我们这一代六个孩子围着他。
 
一晃十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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