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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之后的哪个时刻我意识到自己准备好了?|三明治

密斯赵 三明治 2022-06-03



文|密斯赵



自怀孕到现在,我许多次追问自己,到底是哪个时刻改变了我,让我从“not ready”一个顿悟转向了“ready”,但每一次的无解告诉我,这样单一的事件是不存在的。也许是某篇小说的叙事让我少了一些孤独、也许是某位博主给了我“孕期穿搭”的灵感、也许是某次和先生交谈后的安心和感动。


又或者,只是“有孕”这个事实而已。


希望这篇诚实的记录可以帮助到和我一样从20岁走到30岁,很难想象怀孕生子、成为母亲的女性伙伴。因为曾经的自己近在昨天,我还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彷徨、恐惧和犹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但每一个选择都不轻松。无论你是否选择成为母亲、成为什么样的母亲,愿我的个人经验可以像我读到的书里的女人们一样,passing the strengh to you。




01


成为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令人恐惧呢?我想,应该就从它变成一个可以实践的事件,而不是一种朦胧的幻想开始。具体来说,就是从我和先生结了婚、彼此都有了比较稳定的工作、也终于结束异地住在一个城市开始。


我和先生都是挺典型的文艺青年,二十多岁的时候,走的是不太主流的路线,没有想过结婚,更不用说生子。他自小从首尔移民到美国东岸,本科在文理学院主修哲学、硕士读创意写作,毕业后在大学教写作、做翻译,同时在NGO为移民工人权利工作,剩下的时间都窝在东村犄角大的房间实现作家梦。我大学去了香港读书,和大部分商学院同学不同,选择文化管理作为职业,在金融中心,致力于传播文化艺术。我们都写作、看文艺片、听独立音乐、谈很多恋爱,没想过“settle down(定下来)”。


我和先生都幸运地拥有开明有爱的父母——他第一代移民的爸妈,从未逼迫他去读法律、医学这种最利于阶级上升的中产通道专业;而我的爸妈在习惯于我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多年之后,也并未因我选择自己的兴趣而非最稳妥的路线对我百般阻挠,反而一直提供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在幸福家庭下成长的我们,对于生养小孩,没有任何“父母皆祸害”的童年阴影。


遇到他之前,我都觉得,“和一个人一辈子”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他也做了“我没有结婚想法”的渣男很多年。


可在我们结婚前,所有理性上对婚姻制度的怀疑否定和感性上对婚姻的恐惧,似乎都被放到了深深的角落。它们依然存在,可想到和他一起,我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和期待。结婚四年来,我对婚姻和稳定关系都有了新的认识,而不变的则是我能感到自己越来越爱他了。


现在回想这个巨大的转变,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也有朋友问我,是怎么下定决心的呢?我只能颇无耻地说,when you know,you know。


我以为这种转变也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在“做母亲”这件事上,然而并没有。




02


按疫情前的计划,2020年我要利用年假尽情旅行,去东非看动物迁徙、陪妈妈去欧洲度假、再回国热闹一把,然后回来,安心备孕。先生预计申请2021年秋季休假,正好赶上在小孩出生我产假结束后接棒,履行爸爸的责任,在家照顾小孩。


疫情几个月后我才发现,我们对计划有了不同理解。先生以为照原计划进行,而我,坦白讲,是在认真“备孕”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ready。在几次我情绪的发泄之后,他听我说完了我全部的担心和犹豫,对我说:


“我觉得这可能就像结婚,如果我们要做,我们的感觉应该是期待和兴奋,而不是各种担心。如果你这么想,那也许你真的还没准备好。要不我们就再等一等。”


这是成人之后很久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自己孤身一人。"My body, my choice(我的身体,我的选择)"——这个决定只能也必须由我来做。我身边所有爱我的人,都没有办法真正意义上地帮助我。这令人恐惧,但现在回想,也是一个赋权的时刻。


我问自己,到底怕什么。很愧疚地,我发现我最害怕的竟然是身体的变化——怕胖、怕老、怕无法恢复“少女”的身形、怕从此沾上“妈妈”的气味。


这种担心,无法与身为女权主义者的我自洽。对于“完美身体”的追求,一直都是我在女权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我当然知道没有人会“永葆青春”,知道“少女感”里充斥的male gaze(男性凝视)和女性受其影响作为受害者而施于自身添加的枷锁,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抵抗。


另外就是老生常谈的“失去自我”。你似乎只能听到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一种告诉你,做母亲是极其rewarding的经验,你会感到完全不同的爱、和一个生命的联结是如此美好,是的,你会失去很多时间、很多自由,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另一种则是,别傻了,你的身体将发生无数可怕的变化、你将再没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你会体验很多,但这些,无法和你失去的相提并论。


这两种说法,都无法使我信服。为了找到更多的视角,文艺青年来到了书店。


在第一波疫情过后刚刚重开的Strand,我翻开了小说集《Look How Happy I'm Making You》。这是一本关于想要成为母亲的女人、不确定是否想要成为母亲的女人、刚刚成为母亲而不堪承受的女人的书。故事中的她们,是求子不得而妹妹抢先怀孕的妻子,是和年轻男人约会而“忘记”服用避孕药的单身女人,是圣诞节期间忍受母亲的苛刻、公婆的失和、哥哥姐姐婚姻悬于一线的新上任的母亲。



如果婚姻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味,那做母亲当然也是一样。从这些虚构的故事里,我第一次认识到,也许对于个人,我曾经听到看到的二分法的观点,根本就不那么重要。我怎么会天真地认为,只因为共享了同一个角色,“母亲们”就会共享同样的行为和价值观呢?




03


夏天过去,这一切思考并没有给我“ready”的确信。只是犹豫着,加上年龄和对备孕过程或许充满困难的预设,我稍稍向天平另一端移了半步。


秋日伊始,半信半疑的我清楚地看到了两条红线。


怀孕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对怀孕的认识有多么可怜。没人告诉过我,原来孕期的第一周是从没怀孕那周算起;没人告诉我,原来第一次孕检——第六周而已,宝宝就有心跳了,我和先生猝不及防听到强烈而急速的“咚咚”声后,突然有了真实感;没人告诉我,饿的时候,我会感到“动物性”,似乎需要进食的那个生命体不是自己。


我贪婪地吸收着各种各样的知识,第一时间就下单了美国最畅销的怀孕圣经《What to Expect》,但看了两天就因为过量的信息而弃之如敝履,反倒是新晋奶爸同学推荐的《The First-Time Dad's Pregnancy Handbook》——一本字数少、行距宽、努力显得酷的给爸爸的小书,到现在还看得津津有味。先生评论那本书说,这是为了让男人感兴趣,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给妈妈的书vs给爸爸的书的厚度、大小、形式对比


为了塑造“酷爸爸”的形象费尽心思


我的身体每天都在改变,就像再度进入青春期,只不过这一次,我是有意识的、且不慌张。每次洗澡之前,我都从镜子里观察自己——我的胸部明显地升了cup、肚子挺立,幸运的是,四肢还没有肿胀。我着迷般看着镜子里的身体,心身问题(the mind-body problem),硕士时读过的课程晃进我的脑海。我怀疑如果二十岁时的我有现在的身材,也许我的性格、我的人生,都会不同。


这又是一个赋权的时刻,在怀孕之前,我从未想到过的那一种。


在共同研究了市面上关于“成为母亲”的非虚构作品之后,先生最终帮我选了一本《Reading Women——How the Great Books of Feminism Changed my Life》。毕业于Barnard女子学院、曾任职于出版社并为多家知名杂志长期撰稿的作者Staal,在怀孕生子离开纽约搬进郊区后,发现自己的婚姻和生活都陷入了典型的曾经无法想象的“家庭主妇”困境——“无论是在公共视线里,还是在我们自己的家,女权主义者的角色从未轻易地与妻子、母亲的角色和解”。于是她回到母校、重修19岁时读过的女性主义课程,试图从经典的女性主义文本中、从新一代长大成人的女性主义者眼中寻找出路。



这本书于我是一个大大的惊喜。和作者一样,对成长于大城市中产知识分子家庭的我来说,“女性主义是进化(evolution),而不是革命(revolution)”。大学毕业和工作之后,“我们”从未想象过妻子、母亲的角色,她们在我们看来,不仅遥远、甚至落后。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看望初为人母的同龄人的场景。我们刚刚大学毕业,她和感情稳定的男友结婚后意外怀孕,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在香港潮湿炎热的夏日,我走进她没开冷气没有灯光的公寓。宝宝睡了,公寓里一片寂静。她的上海婆婆用气声感谢我,领我去到她的房间。她的腰上缠了厚厚的束腹带,头发里夹着汗、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问她好不好,她说好。又问她热不热,她说没有办法。她说,好久没有下楼了,真想去吹吹风啊。她全程没有和婆婆有一句交谈。


现在的我,随着年纪增长,对当时的她、甚至她的婆婆都有了更多理解,但对于23岁那个刚开始享受到黄金单身女郎乐趣的我而言,那种家庭画面,不能不说是一个梦魇。我没有办法把那个形象和自己联系在一起。那不是我。我不是一个“照顾你、为你做饭、养育子女、打扫房间、满足性需要的人”。


跟着作者的笔,我也回到“最初”,重读或是第一次读了Pagels的《亚当、夏娃和大蛇》,从西方文化的起源诘问“夏娃”的“母亲”角色;认识到即使是写下《女权辩护》的Wollstonecraft也是饱受“混乱私生活”质疑的“不完美女主”,引发作者评论“拒绝婚姻和母职并不是革命者唯一的路,只是最明显的一条”;随着Gilman《黄色壁纸》中“发疯”的女主角(女作家)心痛甚至共鸣,继而思考“知识女性应该结婚吗?”这个在当代竟然依然有讨论空间的议题;为年轻女性主义者们对于“物化的女性身体”的“无所谓”态度感到惊讶和理解;为Jong借小说《怕飞》中探索自由性爱乐趣的女主角之口说出的“漂亮的身体。我的。我决定保持它。”共鸣;为Cixous的“写作!写作!写作!” “让我们(女性)探索裂缝——改变语言本身!”鼓掌。


书的最后,作者搬回了纽约,也和关系紧张的丈夫达到了和解。她与她书中写到的女性主义者们——无论前辈、同辈还是后辈、一样,让我从她们意料外的、非主流的、女性的话语中得到了力量。毕竟,如果女性主义的目的是扩展女性体验,我们又如何能够忽略生命中最丰富的线索——爱、浪漫、为人父母呢?




04


疫情之前的一个周末夜晚,我去off broadway看朋友的新剧,结束后她把我们几个女生聚集起来喝酒,畅聊了一个小时,我才知道,其中三个,都是妈妈。她们身上或轻松、或书卷的气质(当然还有一个小时没有提起过小孩)让我完全想象不到她们另外的角色。我也想起每每参加先生学校的聚会时,那些手持红酒杯一身轻松的女教授们,谈着将要出版的新书和接下来的研究计划,以及站在她们旁边的身上挂着婴儿、眼睛盯着幼儿的丈夫们。我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一种幸运、一个特权。


我开始注意到怀孕前不会留意的生活。我发现自己住的社区里有大大小小的公园和游乐场,午饭过后,几乎满街都是婴儿推车;我看到自己喜欢的小众品牌网站上,有着“孕期和哺乳期”或是“陪你度过九个月”的分类,这些女性创办的品牌以女性的视角,把“特殊时期”变成日常。


我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或者应该用所有孕期成员们——包括医生、孕妇、爸爸们等的语言,28周了。(你看,怀孕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孕期的计量单位是星期、而不是月份。)我依然能够从那本给爸爸的怀孕指南里发现令我惊讶的小知识:


13周,女宝宝的卵巢里有了卵子;


20周,女宝宝发育出了阴道;


26周,宝宝对光有了反应,如果用手电筒晃TA,TA可能会和你互动——踢你一脚;


28周,宝宝开始体验快速眼动睡眠,也就是说,TA会做梦了;


……


随着这个指头大小的小东西变成如今轮廓清晰(“有你的大耳朵”,先生在我B超时兴奋大叫)的小人,我的感受也每天都是新的。我有胎动了。我把先生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两人都忍不住“wow”“wow”地为意想不到的力道和动线惊呼。


这让我感到神奇。我的身体因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而他带来的改变改变了我。


这样的改变还在继续发生。每一个改变都将带来无数我从未面对过的问题,如何生产、是否母乳、亲喂还是瓶喂(怀孕之前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围绕着这每一个问题的都将是无穷的传闻、谣言、知识和经验,我需要从海量信息中筛选,还要处理与之俱来的百回千转的心思和情绪。


就比如现在,为妊娠糖尿病筛查努力吞下50克葡萄糖的那个人是我;在镜子里强迫症一般检查着胸部、肚子的人是我;为baby registry做了好几周功课的人是我……她们都是“作为母亲”的我。而在糖筛过后订了米其林餐厅甜点师的草莓芝士蛋糕大快朵颐的仍是我;为现在的身材感到新鲜甚至觉得“倒显得四肢更细了”的肤浅的估计产后会拼命恢复身材的仍是我;找到了更漂亮的衣服而把美国品牌换成碎花和油彩因为管它什么性别要gender neutral(性别中立)的也是我……不“作为母亲”的我。


她们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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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自Manon de J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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