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差不多就行了。”
文 | 云四朵
编辑丨Hazelnut
她站在花洒喷头下面,紧闭双眼,双手抱紧胸前。水流从头顶喷洒而下,流过全身,瞬间温暖了她紧绷疲惫的身体,紧张烦躁的情绪也松弛下来。
她就这么站着,听水声哗哗。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这声音,就像雨夜躺在床上听雨。有时候晚上失眠,她也放这样的白噪音,一直循环,不管有没有作用。
她擦干身体,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她已经习惯自己四十岁的身体了:开始走样,开始赘肉渐多,哪怕刚开始她是那么不甘心。她看到自己因哺乳而变形的胸部,还是叹了口气。她想起以前的细腰和挺拔的身体,觉得那是别人,那不是自己。
她没有留下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所以查无此人。
生完老二,她胖了很多。周围的人说:你不胖啊,你都俩孩子了。她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俩孩子怎么了,俩孩子就应该臃肿不堪吗,这些赘肉是她的战利品吗?她也知道,这话是别人在安慰她。那应该要别人怎么说才好?难道该说“你胖了好多,你看你都虎背熊腰了,你看看你的肚子和大腿”?这样回答让人更不满意吧,她觉得自己好可笑。
其实这话也不是没人说过。她女儿天天说她:妈妈,我真觉得你该减肥了。
减肥。年轻时,她觉得这这辈子都不用减肥。现在,减肥出现在她的人生课题里。要少吃饭,还要运动,好难。她尝试过几次,每次坚持不到一周就放弃了,她倒不是觉得饿,是觉得各种营养搭配太麻烦,光孩子和工作就够她忙活了。
她很羡慕吃饭香的人,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觉得吃饭香了。对于她来说,吃饭是一种责任。什么时候开始的吃饭不香,她记不得了。可能好久好久了。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用她自己的话说:没有欲望,几乎对什么都没有欲望。
也是有的。她总渴望有人抱抱她。这是病吗?
她觉得自己是病了。
日常时刻01:不再抱怨
她什么都不想,只是靠在床头,脑子一片空白。身边男人的呼噜声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但足以让她心烦意乱。
晚上十点半,孩子们睡了,她自由了。
就在刚才,儿子闹腾到她精疲力竭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下辈子,不婚不育。”
说出的那瞬间,男人抬起了深埋的头,叹口气,然后继续玩手机。她觉得对不住孩子们,于是又自言自语地找补了一句:“但是这辈子有了你们,我很幸福,妈妈爱你们。”
她的男人,每天下班后都会喝二两或者三两白酒。倒不会喝到烂醉如泥,但是每天如果不喝酒就像失了魂魄。男人喝完酒以后睡觉的呼噜声格外大,而且伴有呼吸暂停综合征,她有时候担心他缺氧憋出毛病,会在他呼噜声快把房顶掀开的时候踹他两脚,可是往往没什么作用。有时候赶上孩子发烧要去医院急诊,男人生拖硬拽也不醒。好不容易被叫醒,他也会坐在床上发好久的呆。
很明显,她讨厌他喝酒,甚至是痛恨。她看到男人喝酒时,一粒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看到他用手夹起菜,抖两下;看到他酒水进口,嘴里发出“滋溜”一声,皱一下眉头,那副忘我陶醉的样子。厌恶之情瞬间升腾起来。男人的这副样子,和他的爸爸——另一个爱喝酒的男人,一模一样。
“全家都无可救药”,她心里恨恨地想。她觉得她像跟一个古稀老头过日子,没有希望。这十几年,她无数次沟通,软硬兼施,两人甚至动过手。然而,男人照喝不误。她心里很明白,她不是反对他喝酒,她只是讨厌他每天都在喝,讨厌他不尊重自己,讨厌他从来都不求上进。而她很明白,在讨她开心和喝酒这件事上,他选择喝酒。
久了,她不再抱怨,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里了。
日常时刻02:盼望天亮
凌晨两点,儿子剧烈的咳嗽声把她从梦中惊醒。一声接着一声,她的心被揪成一团,让她觉得心塞憋气。她最发愁孩子咳嗽。每次回老家,从婆家折腾到娘家,孩子都会生病。这次又过敏又感冒,全家都不得安宁。
她把男人喊醒,让他把儿子抱起来,自己摸黑跑到客厅里找药,刚刚要开灯,发现哥哥蒙头躺在沙发上。她心里有些愧疚。这次放小长假,自己一家、妹妹一家、大小侄女都回了家。老家虽然大,架不住人多,房间还是不够用的,哥哥只得在客厅睡沙发。
“孩子怎么老生病”,哥哥隔着被子闷声说。她“嗯”了一声,说没事,把背包拿回卧室,找药。
她把药兑好,把儿子抱进怀里,轻声唤着:宝贝儿吃点药,你生病了。儿子紧闭眼睛,张着嘴巴,伸着舌头,不间断地干咳,但还是顺从地把药水喝了进去。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看了看孩子的嗓子眼,发现红肿一片。她又找出喷的药,趁儿子咳嗽间隙往嗓子眼喷了一点。药水太刺激了,儿子瞬间大哭,大声喊疼,要喝水。男人起身倒杯水递过来,她用眼神制止了他,她想让药多停在嗓子一会儿,男人就皱着眉头,举着水杯等。儿子又急又痛,沙哑着嗓子大声喊:爸爸,我要喝水。药停留了几十秒,她把水给儿子喝下。
孩子持续地咳嗽,走廊那头的房间传出嫂子的声音:“给孩子多喝点水。”父亲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对着,父亲可能沉睡着,没有像以前一样,过来敲门问她孩子怎样。她很抱歉,觉得扰了父亲和哥嫂一家人。她老有这种感觉,觉得回家像客人。
她想起昨天因为儿子哭闹还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她亲了下孩子的小脸,说,对不起。儿子沙哑着嗓子:“妈妈,我要看奥特曼。”
男人开始埋怨来回颠簸把孩子累着了,然后叹气。
她盼天亮。
日常时刻03:花式早餐
锅里的米粉煮了近十分钟,她夹了一根尝了尝,依然有硬心,她皱起了眉头,“过水,炒粉,七点之前做不好饭,就有可能上班迟到”。她心里盘算着,开始着急。
女儿不喜欢奶奶做的饭,要吃她做的花样早饭,她有时很恼火,但没办法。每天不管几点睡觉,也得早起做饭。现实中可没有没有网络上那么多的妈妈爱心早餐,她的爱心早餐每次都急匆匆甚至不耐烦的完成。
米粉继续煮着,她另起锅热油,炒熟了一个鹅蛋,然后把洋葱丝,青菜丝,一起炒熟。她尝试着颠勺,上肢的用力让她明显感受到了大腿上肉的颤抖,这是她是始终掌握不了的技能,因为力气太小,炒锅太沉,尽管二胎之后她胖了近二十斤,力气还是很虚弱。
烤箱旁边的架子上放着手机,有个AI女声在毫无感情却尽职尽责地读着横山秀夫的《空屋》,尽管被油烟机炒菜的轰鸣声淹没的断断续续,但她还是喜欢这样听书。而且会偶尔听到让她产生共鸣的片段。比如:“ 同样是45岁的人,同样是一级建筑师,同一年上的大学,同一年进的建筑系,只是一个顺利毕业,另一个中途辍学,到今天就成了所长跟雇员的差距,换谁都只能认输。”
她叹口气,心想这段说的不就是自己吗。她想到自己这几年的工作处境,那种感觉,压抑的感觉,就像油烟机的轰鸣声,让她心烦意乱。
终于出锅。
她熟练地把炒米粉盛了出来,还撒了一些罗勒碎在上面,女儿很吃这套,中西合璧。嗯,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她从厨房探头出来,“丫丫,吃饭了。”
日常时刻04:少女阿云
早晨,进了机房,看到几个90后的小同事零星坐在机房。“早啊,姑娘小伙子们。”她边说边走向电脑。摄像大陈嘴里嚼着面包,打量着她,回应着:“早啊,少女阿云。”
她哈哈大笑,她知道大陈是说她穿的太鲜亮了,她平日只穿黑白灰。今天少有的,她穿了牛仔裤、白T、板鞋,和绿色的夹克。她侧头悄声问了问旁边的小同事“我是不是穿的有点鲜艳?”小同事眼睛咪咪着,甜甜地回应:“不,老师,我觉得刚刚好,很好看。”她又笑。
她是栏目里除了两个领导之外,年龄最大的员工了,她曾经也算是骨干,领导器重,同事尊重。她工作起来也卖力又卖命。转折应该在生二胎吧,自从一怀孕,整个处境都变了。休完产假之后,她的岗位几乎不在了。
领导找她谈话:“你现在呢,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孩子重要,其他的,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就行了”,这句话让她好难过。她觉得自己就像过了保质期的肥皂,没有被扔掉,搁置在一旁,只是偶尔被拿来用一下,而其他的同事就是柠檬味的洗手液,新鲜又好用。她的工作量几乎没有了。没有工作量,工资也就低得可怜。
她没了存在感,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她本来就不爱说话,在家里不太说话,在工作中也变得更沉默。有个做企业高管的男性朋友跟她说:“对于你这个年龄的职场女性,大环境就是这样。你要学会接受这样的现实。”
于是她慢慢地学着接受现实。
为了排解那些让她窒息的负面情绪,她报了摄影班,又报名了插画班,哺乳期经常一边喂奶,一边画画。有时她趴着地上拍静物,儿子就趴在她的背上。但是她一踏进单位的大门,那些压抑还是立马就占据心头。那些曾经让她激情四射全力以赴的工作,如今只能远远地看着,不再参与。她的心理落差很大。
今天,她没有吃早饭,带了面包,想倒杯咖啡,发现咖啡瓶空了。她问同事:“你的咖啡还有吗,我想泡。” 同事回答:“姐,随便泡,只要姐夫不介意,哈哈哈!”机房气氛欢乐起来。她脸瞬间红了。尽管其他同事之间整天开这样的玩笑,在她身上,她还是不习惯。
她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年龄大了。
日常时刻05:外卖常态
一个女人一天的流水账:她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一天。
上午陪女儿上课,快一点才回到家,发现家里没有饭。儿子吵着想吃咖喱饭,但是材料不全,来不及做。于是她从外婆家点了外卖,鱼香肉丝,炒青豆,糖醋里脊,小炒肉。她点外卖真是越来越顺手了。一年之前,她还几乎没点过,现在是常态。
怕孩子们饿到挺不住,先给他们每人拌了包伊田面垫垫肚子。她可真喜欢吃面,尤其各种拌面,连便利店的速食伊田拉面也被她买回家。看孩子们吃拌面吃得香,她好饿,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她从两个孩子碗里各吃了一大口,这样公平,免得敏感的女儿说她偏爱弟弟。嗯,真挺好吃,就是越吃越饿。
外卖到了。婆婆和孩子们聚拢在餐桌前吃饭,都饿坏了。她刚吃完了孩子们剩下的拌面,听到工作群里新消息提示音。她所有的群都设置了免打扰,除了工作群。倒没有那么热爱工作,只是怕错过了什么,不喜欢被领导批评。这个年纪了,宁愿扣钱,也不愿看脸色。
果真是艾特她的,明天的工作,一早去采访。她瞬间没有了胃口,趁孩子们吃饭空当,开了电脑写采访提纲。儿子大声叫着:妈妈,我要你来吃饭。
日常时刻06:泡沫破碎
她站在洗手台那里洗脸,洗面奶在手心揉搓开,在脸上打圈,滑滑腻腻的泡沫组织和皮肤接触后发出一种细微的让人舒服的声音,“好像是一堆微小的泡沫一起破碎的声音”,女儿曾经这么说。那是某个早晨,她洗脸,女儿坐在马桶上如厕,静静地看她,说出的话。
她喜欢这种声音。只有很安静很安静的时候才能有这种感受。她喜欢安静。在家里,她很少有安静时刻,除了深夜。
“妈妈,让我摸摸你的脸”儿子的声音打断她短暂神游的思绪,她把满是洗面奶泡沫的脸伸过去,儿子伸出小小的手指,戳下她的脸,迅速缩回,然后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两道弯月,说:“好滑。”
此刻儿子正坐在马桶盖上,翘着小脚,穿着小内裤,陪她洗漱。这是每天晚上睡前必做的事情。她想有一会安静的独处时间,可是不能。儿子一听到她准备洗漱,就会火速追随她而来,从床上跳下,赤脚跑进厕所,慌里慌张地爬上马桶盖,说:“妈妈赶紧关门,爸爸要来抓我了。”
其实男人永远不会追过来的。此刻他正在躺着玩手机,他只会嘴上吆喝两声:“快给我回来。”她也发过几次火,跟男人说:“你能不能看下孩子,让我安静地上个厕所。”男人会很恼火地冲进厕所,把儿子一把抓起,扔回床上,然后就听到儿子号啕大哭,再听到隔壁房间女儿的声音:“你们有完没完。”
现在她在马桶盖上铺个小毯子,儿子就坐在那里,看她洗漱,戳她脸上的泡沫,还一定会给她挤牙膏。她边刷牙边问:“宝贝儿,你爱不爱妈妈?”
“爱呀,妈妈。”
“我也爱你,很爱。”她含糊不清地回答,满嘴的泡沫。
图片来源:作者云四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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