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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疫情中的美国做移民律师,我明白了“二等公民”的涵义 | 世界邮编

Becky 三明治 2022-07-17




文 | Becky Fu von Trapp📍美国佛蒙特州
编辑|胖粒


“Becky 律师,我感到非常失望,您看现在律师费也花了不少,我的生意也设立好了,订单也进来了,但是我人却过不来你美国。这个情况如果再维持三个月,我估计客户都跑光了。”马克在那边一脸抱怨,音调里面甚至有一丝央求的意味。他深邃的眼睛在深度眼镜后闪烁着忧伤的光芒。
 
“马克,我真的非常抱歉。你一开始来找我,我就非常明确地说明了,因为疫情影响,伦敦的美国领事馆已经停止办理投资人签证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唯有把你的申请材料准备好,一旦他们开始受理签证,我们就帮你递件,好吗?” 经过一年的摸爬滚打,我已经丝毫不被客户的情绪左右了。
 
“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一定要今年九月来美国打理生意呀!” 他还是不死心。
 
“你可以选择从没有旅行禁令的第三国停留十四天后入境,但是即使入境了,你也不能经营管理你的生意。真的非常抱歉。另外,你的投资金额偏低,所以你的投资人签证申请也许会被拒绝的。你能再投多点吗?我真的希望我能给你满意的答案,但是疫情期间很多事情都不能如我们所愿。作为一个移民律师,我有两年没有回中国,也没有见过我在中国的父母了。所以,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能左右的。抱歉。”
 
看着电脑屏幕里马克失望的神情,再看看Zoom屏幕上我疲倦的脸,我开始厌倦这无休无止的疫情了。


 
01
 
我是2019年夏天考到纽约州律师牌的。2020春天终于完成纽约州所有上牌要求,开始在一家律师做移民法。一开始执业,便遇到这场前所未见的疫情。
 
因为疫情,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关闭,美国给众多国家开出了旅行禁令,海外众多领事馆开始中断领事事务,可谓出师不利。才上班一个月不到,便开始“居家令”,在家办公。好在移民法是联邦法,客户不限制在我们本地,我的大部分客户也是天南地北的,有个电脑能视频会议就可以了。
 
因为在小所工作,客户也是各种类型都有。我的第一个客户是一个年轻男孩艾文。艾文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若干年前因为一次酒后贪杯撞了树,因刑事指控并留下了案底。现在他想入籍,可是对案底非常担心,所以请我帮他进行入籍申请。因为疫情申请积压,他从去年十月递交申请到7月才获得面试通知,整整花了10个月时间。等我们拿到了面试,我翻出他10月前我们递出的申请,再次熟悉他的案情,并与他进行了模拟面试和公民考试。他住纽约,面试也在纽约。我叫他带着律师表格让移民面试官打我电话,这样我能参与他的面试。因为我们准备得非常充分,面试官在20分钟左右的时候就告知他:恭喜你成为美国公民。所以我也就有了一次小胜利。
 
艾文看我做事细心,便介绍给我一个他的朋友。这个来自秘鲁的女孩,因为前一个律师给了她错误的建议,她在并没有离婚的情况下打勾了“离婚独自申请”选项。因为她是结婚拿的临时绿卡,又因为她拿不出离婚纸,移民局拒绝了她的绿卡申请。找到我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身份,随时可能收到移民法庭的听证通知。等我们给她处理完离婚,并递交新的申请一天之后,她真的就收到了移民法庭的信函,通知她12月23日去法庭听证。
 
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觉得移民局真是毫无人性。12月23日,不是圣诞夜前一天吗?真有必要在这一天让这个可怜的女孩去移民法庭,讨论她是否违法了移民法,是否必须驱逐出境?12月20日我给法庭打电话。法庭说,我们12月23日开始休假一周。你通知上的那个时间是一个拟定时间,没有意义的。
 
以前听到一个说法叫“二等公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词在美国的涵义。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连二等公民也不如。一个政府,一个制度可以随意对待这样的人。尽管这个被定义为没有身份的人,跟我们一样是个遵纪守法,工作纳税的人。这样的人,移民局可以通知她在圣诞前去法庭听证。虽然法庭这天休息。如果她没有律师,没有与法庭沟通的途径,那么她必须在冷飕飕的12月的圣诞前夕大清早去移民法庭等待她的命运审判。她转地铁,转公交,最后去到移民法庭,会发现这天竟然是法庭的休假日。但是没有任何人,会想到给这个可怜的姑娘打个电话,发个邮件,告诉她听证会改期了。
 
这个国家,是很多人的梦想之地。有人看上她的自由,有人向往她的机会,有人觉得来到这里可以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有人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一路从南美经墨西哥偷渡而来。但是同时,每年又有超过5000人选择放弃国籍,交一大笔退出税而离开这里。
 

 
02
 
“Becky 律师,你再帮我想想办法,怎样我才能既能在美国境内递交申请,又可以来去自由?” 我的思绪被莎拉拉了回来。莎拉是我常去买衣服的时装店的老板娘介绍的,是她的优质客户。莎拉举止优雅,人特别随和。她之前使用了一个资深的男律师,但是不满意,又找了我。我看着视频里的这位贵妇人,给她一个微笑,同时心里快速地酝酿应该怎么降低她的心理期待值。
 
律师和医生一样,如果客户不是真有问题了,是不会花费金钱来解决问题的。做律师无非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不同的是,如果病人病情加重了,甚至病逝了,病人或者家属一般情况下会认为是自己病情的问题,并不是医生的问题。而律师呢,却没有那么好运气,如果客户的案情的确没有回旋余地,或者实在没有一个合适的方案达到客户的诉求,客户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反而认为是自己的律师不够好。“她真是一位好律师。” “她太烂了, 烂到家了。”同一名律师,因为案情不同导致的案件结果不同,往往会获得截然相反的评价。
 
“莎拉,如果你在美国境内申请这个签证类型,那么两年不能出境。如果你想来去自由,只有从境外领事馆申请啊。但是现在你所在地的领事馆案件积压至少6个月了。”我又一次耐心解释。“我等不了六个月”。她不耐烦地打断我,脸上还是挂着礼貌的微笑。“我知道,你希望能尽快来美国经营你的生意。” 我想了想,说 “不然这样吧,咱们同时做两个申请。同一套资料,一份美国境内走移民局申请渠道,一份去领事馆排队。这样美国境内的通过加急程序你可以很快获得批准。领事馆那边半年左右可以获得批准。这样你会多花几千块的申请费外加律师费,另外半年不能出境。你可以接受吗?” 萨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Becky律师,这个主意太棒了。谢谢你。”
 
遇到多金的客户,能够通过多花费申请费,多往投资项目里面注资解决问题,我发现金钱到哪里都是好用的。想起好几个因为收入太低无法提供足额担保金担保亲属移民而找我咨询过的人,发现几万块钱还真的可以难倒英雄好汉,把人拒之国门之外。曾经有个妈妈,给我看她女儿被美国大学录取的通知书,告诉我学校叫她们家提供3万块美金的担保才能获得学生签证。因为她拿不出来担保金,也没有亲戚朋友愿意帮助担保,孩子上学的事只能不了了之。
 
“ 妈妈,你怎么还不陪我去游泳呀?” 五岁的大宝最近对我老是对着电脑回邮件再一次表示了不满。“因为妈妈要对客户负责呀,再等十分钟,妈妈回完这个邮件咱们就出发。” 对于大宝,这十分钟意味着他又需要无聊等待,但是对于等待邮件的那个人,也许意味着他的签证,他的工作,他的身份他的家庭关系都在摇摇欲坠。
 
菲利普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来自欧洲一个美丽的岛国,不仅是美国最高学府医学院的优秀眼科研究员,还能弹一手好听的古典钢琴。三十岁不到,便已获奖无数,发表过多篇重量级学术论文,是眼底造影学领域的一位冉冉上升的新星。我帮他进行了一个杰出人才附加国家豁免的移民申请。二月份申请就递交了,现在正排着队等待审批。上个月他告诉我,波士顿一家医院录用了他,急需他去工作。“Becky律师,工卡已经排了几个月了,我的工作可不能等我,你帮我看看能加急不?” 因为医院是一家著名高校的附属医院,我们试着申请非盈利机构工卡加急。给移民局打了无数次电话,每次都需要等差不多一个小时才会有人工服务。电话那边问我要了邮箱和电话,说会联系处理工卡的服务中心,再让服务中心联系我。我于是放心地带孩子去海边度假了。疫苗开始普及,夏天户外活动的时间也开始增加。孩子们因为一年半没有出去玩了特别想出去旅行。
 
等我们从缅因州吹完海风吃完龙虾回来,收到移民局的信息,菲利普的加急申请被拒了。“您的加急理由不够极端。只有最最极端的那些情形我们才会加急工卡。”
 
菲利普听到这个消息特别失望。这意味着他现在无法开始工作了。虽然特朗普和他的“美国第一”主义今年年初正式下台了,换上了温和的拜登总统,移民界的春天却迟迟没有到来。原因是,虽然统帅走了,下面的当权派还未完成正式的交接。移民局内部至上而下仍然充满了反移民情绪。特朗普之前的移民服务中心,移民律师是可以直接去邮件或者打电话的,特朗普之后,移民服务中心根本就不与申请人或律师进行任何交流。整个移民局只有一个800开头的热线电话,即使拨通了,等待时间也要1个小时。而且很多问题接线员根本就解决不了。
 
在这个非常时期,做移民律师也是非常受挫。以前能够轻松通过的案子,现在审理时间加长,而且还会被莫名其妙拒绝,或者要求补件。
 

 
03
 
这个过程中让我特别感到的温暖的是,通过在纽约律所做合伙人的师姐引荐,我加入了一群特别优秀的在美执业的华人律师队伍。我们这只队伍现在有260名律师,分布在美国的各个角落,大家伙有个微信群,在一起聊天,讨论案件,相互介绍客户,偶尔也吐槽一下疫情期间老人无法赴美孩子不能上学的鸡飞狗跳的生活。在这个群里我结识了几位良师益友。他们会毫无保留地给后辈们分享职业生涯中的种种经验,并不求回报,只希望华人律师在美国能够发展壮大。
 
除了移民,我也会涉入本地华人社区的一些法律服务,或者华人律师群那边介绍过来的在佛蒙特州联邦法院进行的涉及中国企业的诉讼案件。疫情期间,本地华人社区有位年轻教授不幸英年早逝,留下一双小儿女和一个无助的妻子。因为没有立遗嘱,他妻子处理他的财产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周围人都深深触动,纷纷找到我做遗嘱和信托,因为疫情期间的不确定性真的太大,谁也无法预测将来会发生什么。
 
我还帮过华人学生处理与房东之间的租赁纠纷。因为疫情,学生租了两年的房子,只住了三个月就被隔在中国回不来了。房东却一直在收他房租。他又交了一年房租后,房东终于同意和他签租房终结合同了。没想到的是:该终结合同里面继续规定该学生即使解约也须交满第二年的房租。我给房东写了一封律师函,强调了疫情本身的不可抗力因素,以及房东的积极寻找新租客止损义务。房东便同意给学生免除掉了大部分的房租。
 
疫情期间,计时器照开,律所的每个律师都特别忙碌。特别是地产律师。因为房贷利率到了历史低点,再加上佛蒙特州的疫情控制特别成功,本地房产突然成了纽约和波士顿买家的香馍馍。短短一年,住宅物业价值基本翻了一番。地产律师也忙得晕头转向。离婚律师也来了一波小热潮,一方面家庭法院暂不审理离婚业务,另一方面疫情期间居家令让很多欢喜冤家发现根本无法24小时生活在一起。所里有老律师在疫情初预测,破产业务也许会井喷增长。但是因为美国政府大力度的印钞,并没有出现破产业务的增长。随着网购业务的增长,以及中国卖家在美国亚马逊上直接销售商品,我们倒是有挺多关于因为销售侵权产品被封号封保证金需要与亚马逊平台沟通,或者需要亚马逊平台下架其他侵权产品的咨询。但是大部分的中国小商家不习惯美国律所的按小时计费制,只愿意付一个一口价,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我手上的愿意按小时付费的中国客户,都是佛蒙特州联邦法院的被告们。诉讼程序里面的费用根本无法估计。对方如果给法院发个动议,我们必须回复。开庭的时间,庭前调解的时间,几乎所有的时间预算都是动态的。作为被告,如果在美国境内有财产,往往非常被动。如果不请律师应诉,肯定是得不偿失。所以客户们最终也能够接受按小时付费。前几天晚上和涉案公司的老总开视频会议,我找他要授权做一个8小时左右的Legal Research(法律调研),因为前面建立的信任,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说,你们这八个小时就是几千美金,但是如果这个主张被法庭支持,那么对我们来说就远远不是几千美金的价值了。
 
前几天我给现在的律所递交了辞呈。今年初,佛蒙特州一家钱伯斯有排名的律所邀请我加入。当时我拒绝了,因为我挺喜欢每天在家办公、中途可以出去散步或者滑雪的生活。他们的合伙人律师再次劝我加入,并提出给予我足够在家办公的自由。我于是决定还是去试一试。这几年我一直生活在舒适区,是时间出去闯一闯了。
 
*为保护客户隐私,本文中所有人名,地名,国家名称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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