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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童养媳的何香英,和她被裹挟前进的一生 | 三明治

清风朗月 三明治 2021-12-18


作者|清风朗月

编辑|张帅子



何香英结婚了,在她18岁这年。


结婚这一天,家里和往常一样,大家各忙各的。晚饭结束后,何香英才收到她婆婆的通知——香英,从今天开始,你和平章睡一个屋!


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被如此轻描淡写、一锤定音。没有结婚仪式,没有宴请客人,娘家人没有到场,甚至她考虑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从此,何香英从谢家的童养媳变成了大家口中的“早嫂”。


婚房是一间四面都是土砖墙的屋子,如果靠在墙壁上一定蹭得一身黄色的尘土。屋子不大,一面靠墙处摆放着一张木床,木头的颜色已经开始暗沉,床上铺着往日里盖着的被子。旁边是衣柜,更准确来说都不能算作衣柜,只不过是用几块木板搭建而成。这样的简易式衣柜,村里稍微有点手艺的人都能做。木床对面靠窗的位置摆放着谷仓,谷仓里装着今年刚收获的粮食。墙角则堆着一些坛坛罐罐,里面散发出泡菜的酸味。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何香英坐在她的婚床上,手指无意识相互绞着缠绕在一起,目光透过对面那扇窗,虚空望着窗外渐渐暗沉的日光。月亮爬升到空中,房门“吱呀”,是谢平章进来了。谢平章的脚步并不重,只是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地响,走在她的心上格外地重。往日里看着短小精悍的谢平章,今日显得有点高大,普通的面容居然狰狞起来。


何香英吓得低下了头,手指更用力地绞着。




何香英是我的外婆。她1943年出生在贫农家庭,家里八个兄弟姐妹,上头一个哥哥,底下六个弟妹。


她刚出生的时候,日本打到了乡下,抢劫百姓财物。大家只能东躲西藏,把剩有的东西藏在以往装红薯的地窖里,或是干脆一大家子带着物资避往深山老林。当地人称之为走日本。走日本让这个本就贫穷的家庭陷入更困顿的境地。


战争结束后,乡下恢复以往的安宁。何香英的弟弟妹妹接连出生,家里人口剧增。她爹娘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除了忙活家里的田地之外,她爹还会去大山里烧炭到城里卖,她娘则在家里操持,但还是无力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只得将一些孩子送给别人养。这种情况在当时乡下很常见,大多是女孩子被送出去当童养媳。也有男孩子被收养。一般是家里男孩子多,养不起。收养的家庭需要儿子顶立门户。


谢平章的姨妈嫁在小塘村,和何香英家离得近。谢平章娘正在为这二儿子娶媳妇的事烦忧,对着他姨妈吐苦水:虽说只有14岁,还有得长,但要长得像他哥那样高大肯定不能够,能长到160公分就阿弥陀佛了。让他读个书跟要了他命一样,哀嚎个不停,都没能开个蒙。在家学犁田耙田,也够呛。他这样,我去哪里给他找个像样的媳妇?怕不是只能找个童养媳?


命运是如此玄妙,何香英和谢平章的缘分就此联结。8岁的何香英,人长得秀美,勤快、嘴甜,家里穷,是合适的童养媳人选。


“你在家吃不上饭,去我家吧。去了我家,天天都有好吃的。清早全猪全羊,晌午油麻裹糖,夜里三打三吹。”谢平章娘诱哄着,“听说你喜欢读书,去了我家,我还送你上学。”初次听到这清早晌午夜里的说辞,何香英觉得这人家里条件肯定好,一定能负担得起上学的费用。


暖黄色的灯光下,戴着老红色帽子,佝偻着背的何香英,坐在浅灰色的沙发上,笑着感叹自己幼时的天真:哪里是条件好?只不过是不会饿着肚子罢了。清早全猪全羊,讲的是那蒸红薯,红薯洗干净了上锅蒸熟,不就是全猪全羊?晌午油麻裹糖,那时候家里条件差的,哪里有糖吃?就是红薯和饭一起煮,那油麻就是芝麻,看起来像不像油麻裹糖?夜里三打三吹,就是烧红薯啊。那时候夜里烧火煮猪食或者烧热水,灶膛里埋着红薯,熟了翻出来,吹吹打打红薯上的灶灰,剥了皮吃。


谢平章娘牵着8岁的何香英,走了一条长长的路,穿过绵延的田埂,翻过两个山头,坐船渡过小河,途经两个村子。路的终点,是向前村,是谢家,是何香英的余生。


谢平章家属于中农,之前家里还算比较富裕。他姐姐上过学,已经出嫁。哥哥上过几年私塾,正在议亲。弟弟正读小学。


这里,并没有何香英期待的上学读书。她每天被安排放牛扯猪草,喂养家里的鸡鸭。干活认真勤快,嘴也甜得很,见到人就打招呼。村里人都夸何香英教养好,是个好姑娘,说谢平章娘给自己找了个好媳妇,以后肯定有福享。但私下里悄悄议论:何香英,可惜了,是个童养媳,要嫁给谢平章。




何香英十六七岁的时候,本有选择另一条路的机会。


1959年,大队需要抽调人员去修铁路,邵阳至娄底路段。16岁的何香英修过水库,锤过矿砂,被列入了选中人员名单。队长带队,书记、会计和记分员随行。


修铁路的劳动人员被分班管理。一个班二十几个人,统一归班长带队管理。班长一般由各个大队的队长担任。而班纳入到连,一个连有十几个班,由连长负责。每个班负责的区域和工作大同小异。何香英和村里人被打乱分班,反而和其他地方的人组成了一个班。


天黑漆漆的,上工的哨子尖锐响起,刺穿寂静的夜空。住地里骚动起来,打呵欠,找衣服,叹气,穿鞋。煤油灯亮起。水缸旁挤满了打水洗脸的人。整整两年,何香英和她队友们,每天四点多起床,走十几分钟路到轰炸过的山头挑土。直至把阻拦铁路通行的整座山挑平。一座山平又一座山平。山被挑平后就按照要求铺铁轨。这两年,没有工资,只有极其简单的一日三餐,何香英入了团,被评为劳动标兵。


何香英年轻时身高160,虽算不上高挑,但也是极匀称的,长得秀美,认真能干、踏实上进。“姻缘”就这样上门了。一个一起干活的大姐想给她做媒。趁着吃饭间隙,大姐悄悄把何香英拉到无人的角落,介绍男方情况。男生长得高大,相貌端正,脑瓜子聪明,上过学。家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们已经出嫁,哥哥也已成家。爹娘都是老实人,很随和,没跟谁红过脸。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家。你信姐的话,如果应了,以后肯定能享福。何香英愣愣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反应过来后羞红着脸,呐呐地回一句:我已经说好人家了。是童养媳。


年迈的何香英,我的外婆,头发早已全白,脸上布满皱纹。但谈起这段往事时,她语气里透露出浓烈的害羞。如喝了烈酒,熏红了脸颊,染亮了眼眸。


为什么不应下。我问她。


她淡淡地笑着,怎么应?


8岁到16岁,谢家养了她八年。养恩大过天,不能应。更何况谢家也不会让她走,本就是当儿媳妇养大的。


改革开放前人们出门,都必须要开一张介绍信。介绍信是个人出行时,证明身份的唯一合法凭证。领结婚证需要介绍信,农民进城买化肥需要介绍信,购买热水瓶都需要介绍信。何香英不能应,更走不了。没有大队的介绍信,她寸步难行。就算冒险出去了,就是个流窜,是个黑户头。


后来,大队长应该模模糊糊听到了风声,有人给何香英做媒。那时,铁路正好修完,准备举行通火车仪式。大队长连通车仪式都没参加,就赶紧带队回到了向前村。何香英自然也回到了谢家。谢平章娘怕何香英在外边不回来的一颗心,才彻底安定下来。


她和我聊起这段往事的画面,总让我想起《泰塔尼克号》里年老的Rose。她没有历经Rose般刻骨铭心的爱情,她甚至都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我想,那模糊的幻影也许如一片云,会偶尔投影在她的波心。只是比起爱情,似乎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结婚后的何香英有了自己的小家。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结束,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没有粮食,人饿得慌。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谢平章偷吃了大队里的公有财产——黄了的红薯叶。结果被人发现,拉去被批斗,做思想教育工作。何香英被阻拦在家,孩子围坐在身边,紧紧靠着她。她万万想不到,谢平章居然敢冒险偷吃红薯叶。直到198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家家户户分到田地,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


“有了自己的田地就有了希望,只要努力就能有活路,日子就能有奔头。”何香英很感激,“土地是黄金,越刨越有!”


在分得的土地上,何香英种满了粮食和蔬菜。她精心伺候水稻,杀虫、囤积有机肥。听说化肥能增产,创造收入买化肥。一天里总要到水稻田边转几圈。产出的粮食交税,存储够口粮,产量高的时候还可以拿到城里卖。她种的蔬菜品种多。阳光充足时,院子里晒满了吃不完的菜:热水煮烫过的长豆角和黄花菜,切成长条的萝卜、黄瓜和茄子,对半切开的白菜……甚至还有山里采摘的蘑菇和竹笋,池塘里打捞的小鱼小虾。丰收的季节,黄色的泥土房墙上挂着长串的红辣椒、大蒜子,坛子里装满诸如长豆角、藠头、萝卜做成的酸菜和自己制作的豆豉、剁辣椒。


为了给家里老人孩子添营养,吃上猪肉和蛋,也为给家里增加收入。何香英还喂养着几头猪和鸡鸭鹅。年初喂养的猪到年末能长七八十斤肉。猪肉拿来卖、用作人情往来、留作过年。鸡鸭鹅一起下蛋,留够老人孩子的口粮,还能卖给城里人。一个鸡蛋三分到五分钱,后来才慢慢长到九分、一毛。


她人聪明,手也巧。能用自己种的黄豆打豆腐,会把红薯变成红薯粉。棕榈叶一经她的手,扇子、扫帚就渐渐“幻化”成形。不过,她的孩子们还是最喜欢她用棕榈叶变蜂窝、昆虫、花朵和小篮子之类的小玩意。


何香英和谢平章在漫长的二十一年里,养住了四个孩子,买了红砖、自己制作土砖,起了一栋新房子。生活给予了何香英无限的希望。可命运是如此地不讲道理。上一刻还赐予你一颗又一颗糖,奖励你从不埋怨认真生活。下一刻,又似要把人推至绝境。


何香英39岁那年,谢平章生病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他把脉,开药方。最初他俩都以为是小病,很快能好。吃药吊水不管用后,到医院检查,发现是肝硬化。何香英开始家里医院两头跑。家底被掏空后,她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她更卖力地劳作,想尽办法换钱。后来,实在没钱了,谢平章只能回家养病。


卧病在床几近两年,谢平章的脾气更暴躁了,动不动就发火。何香英从不与他计较,仍细心照料,难过伤心,也只是自己躲起来、慢慢消化。


肝硬化最后变成了肝癌。1984年5月,何香英不到41 岁,谢平章全身肿痛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结束了他47岁的生命。


何香英失去了谢平章——这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生病之前一直掌握着家里经济大权的男人,让自己总是空手回娘家的男人,还得小女儿去城里卖东西,瞒钱攒钱给自己的男人,因给客人炒腊肉、送给客人两斤花生骂自己的男人,死了。


这个时候,她的大女儿已经出嫁,正怀着孕。她的大儿子在读初三,小女儿正上小学,小儿子还天真不知事。




谢平章过世,家里经济拮据,欠了不少外债。何香英没有更多的时间悲伤。她得自己挑着几个孩子,在生活这条路上,单打独斗、继续前行。擦干眼泪,她已经做好准备。


41岁,还是太年轻了。大队和婆家亲戚认为何香英还会嫁人,几个孩子到时就成了拖累。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留在这个家,让她没有离开的机会。


谢平章的大哥,谢吉忠,他妻子过世好几年了,膝下无儿无女。让何香英和谢吉忠结婚,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何香英再婚被提上日程。领结婚证,办酒席,41岁这年,她嫁给了大她十岁的谢吉忠。这场婚礼的见证者们终于落了心。


再婚后的生活平淡艰苦,细细咀嚼也能尝到甘甜。她的丈夫农忙时会抢着做事,念叨着让她多休息。只要闲下来,他就会挑着货架子去各个村落里转悠,卖些家庭妇女会用到的针线扣子等家用物品,卖些小姑娘喜欢的头绳头花般的小东西。赚来的钱,全部上交给何香英。对孩子也是比较宠溺的,外出回来总会给孩子们带点小零嘴,被何香英埋怨也只是呵呵一笑。她的丈夫十分好客大方,和她行事风格一致。


日子波澜不惊,几个孩子长大成人,嫁娶成婚,家族里新一辈的队伍不断壮大。轰雷炸响,震动了平静的生活。谢吉忠患了前列腺,那是2001年。何香英又重复起家里医院两头跑的日子,又开启照顾病人的“护工”生活。


谢吉忠是我外公。自我有记忆起,他大多数时间是躺在床上的,偶尔能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恬静的笑。何香英念叨他,对他生气,他就微笑着安静地看着她。小孩子一到他身边,总愿意乖乖待着。我也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谢吉忠旁边,时常盯着他看。他的那双眼睛,像大海,里面容纳了许多我看不明白的东西,但又沉静安详。


小时候的我是极愿意去何香英家的。谢吉忠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家有太多好吃的了,全是她自己做的!花生裹糖,用小火把白糖熬化,放入炒过的花生仁,锅铲不停地搅拌,熄火放凉,切成块状。咬一口,花生仁的香和白糖的甜融合在一起,当时觉得是人间美味。现在依然这么认为。猫耳朵,面粉揉成小团,压扁,入锅炸,香脆可口。还有油酥饺子皮,炸红薯片,咸香锅巴,爆玉米粒,炒黄豆,煮兰花豆……何香英简直就是个哆啦A梦!


2006年的秋天。谢吉忠在一个天气晴好,暖洋洋的日子里,闭上了眼睛,永远。那年国庆假期,我没有去看他。约好国庆后的周末,但他没能等到我。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谢吉忠的丧葬仪式在自己家里举行。广播里播放着悲歌,有的人听着落了泪,有的人依旧笑语春风。堂屋里做道场的和尚们敲敲打打,坐地念经。亲戚们来来往往,热闹得很。面对亲戚朋友的安慰,何香英一直笑着点头,大声应好。只是不小心掉落的眼泪,出卖了她。


仪式持续了三天。亲戚朋友们的悲痛早已结束,在另一间屋子里打牌,聊最近听到的八卦。何香英静静呆在有谢吉忠的堂屋里,在没人注意的角落,红肿了眼睛。那一刻,“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才鲜活而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何香英最近在给她的大女儿编织篮子。一捆一捆的扎篾堆在空置的房间里,颜色不一。她坐在板凳上,把扎篾一根又一根相互交错,极有耐心,篮子的底托已经成形。

夏天,何香英用乌红的杨梅,白冰糖,和着米酒,在时光的酝酿下,给她的小女婿泡了一桶杨梅酒。


枇杷挂满枝头时,她已经在惦记要给大家做枇杷膏了。橙黄的枇杷洗净,压扁,切成丁。锅烧干,枇杷入锅,不停翻搅,加水,加入冰糖和蜂蜜,熬煮至粘稠。


枇杷膏还未吃完,何香英又安排上熬煮蜂蜜柚子茶。她熬制的枇杷膏和蜂蜜柚子茶润泽甜蜜了今年的夏秋时节。


霜降,天气寒凉,何香英和我捧着杯子,喝着热茶。电视正播放着《一代大商孟洛川》:孟洛川第一次入京归章丘,刚尝到人生中第一次失败无力的味道。他躺在山里的石头上,咀嚼失败和自己的不成熟。在他娘的呵问下,他选择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像个大商一样。




“我想写写我的外婆。作为她明年八十岁的礼物。”这是在确立故事主题时写下的句子。来到短故事的初衷,只是单纯想记录外婆起伏的一生,为她留存一些生命的痕迹。


书写过程中,帅子老师建议去探寻外婆个人命运和时代之间的联系,用细节充实她的经历和性格,将过往和现在链接,如此,外婆的故事有了更好的呈现。


短故事回赠了我一趟更奇幻更丰盛的旅程,一路有良师指导,有益友鼓励,有更深刻的自我生命体验。虽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在了解外婆的过程中,我更近距离地触摸到了她的平凡和伟大。她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是啊,愿我,愿你,愿我们,都能好好品尝生活,歌咏而行。


“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

“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封面图来自unsplash,@jonty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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