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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告知我他有躁郁症,然后选择了消失 | 三明治

Clio 三明治 2022-04-07

作者|Clio

编辑|依蔓



“我想听你叫”,他的声音在午夜听来低沉浓稠。 


我紧闭双眼,任由嘴巴发出绵长迷乱的音节。


他受到鼓舞,呼吸急促,挑逗得愈加放肆。


欲望几近溃堤,他说,“我们一起好不好?” 


“嗯......” 我说不出话,哼唧回应。 


一声沙哑的低吼从电话那头传来,我与他一同达成期望,身心餍足的瞬间坠入混沌,沉沉睡去。


几小时后,突然醒来,手机竟然还亮着。他还没有挂电话。


我压着动静翻身,却听到他在那头叫我的名字。


“对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呢,我一直没睡。”


“睡不着吗?”


“不是,我想多听会儿你的呼吸。”


那一刻我是坠水的冰糖,甜化了。我突然想嫁给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男孩。后来我回想,那是我们交往以来,我唯一一次不曾为开始这段关系后悔的时刻。




那年冬天,我在北方一家报社实习。雪夜,我刚发完一篇稿,阅读量迅速破万,心满意足倒在床上刷微博。北风比暖气生猛得多,我把自己封在被窝,脚一遍遍往温热深处寻。就在那时,我收到了他的私信。


“今晚的文章真棒。”


陌生账号,注册时间不足一月,头像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只关注了我一个人,只发过一条微博,是分享我的文章。


他是谁?我的微博账号并非工作名,他怎么找到了这里?初生牛犊对工作有挥洒不尽的激情,稿件阅读量颇为可观,但不至于好到被粉丝人肉的地步。我权当这是陌生人的无聊,不予理会。


可自那日起,我每回发文,总能在半小时内收到他的评论。


“开头代入感极强”“结尾写得好棒”“哈哈找到错别字了”……读者如此精细阅读,对于花一整月才一篇稿、稿费不过两千元的实习生来说,是雪中送炭。我不再问他是谁,将私信一张张截图,存在手机里。


他的评论逐渐从工作渗入生活。


我吐槽,“食堂饭菜的卖相像是一张丑人的脸,不忍细看”,他评论“出报社右走五十米,有家中餐厅秀色可餐”。我分享北方的茫茫雪景,他回我南方的温吞暖阳。我发聂鲁达的情诗,他说“喜欢”,我顺势调情,“被喜欢真好”,他立马给我的回复点赞。


有天写稿,电脑突然崩溃,再开机,五千字全没了。我发微博,“现在是愤怒得能咬死人的美洲豹”。半小时后,他私信我文档恢复的教程。我没回复。他问我,“需要我远程教你怎么做吗?” 五分钟后他再次发来信息,“你还好吗?”;接着又来一条,“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帮你”;接着是一篇千字长文,“我在广州一所大学读大四,编程专业,将出国读书;平日最爱看新闻,如果不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也做了记者。”


“是姑娘文章的忠实粉丝,用了点黑客技术,找到了你的微博号”,他说得怯生生的,“你要觉得唐突我很抱歉,我从未奢望和你做朋友,只希望能长久陪伴你。”


那个鹅毛大雪的冬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过去五年,我一个人漂在不同城市,不顾家人反对毕业了还跑去实习,几近被孤独反噬。临坠深海,我急需一块浮木。他或许能救我。繁忙的现代社会,如果没有好感和欣赏,谁会花这么多时间温暖一位陌生人?我渴望与他交流,渴望这丝好奇能升华成更长久的关系。或者说,我渴望被爱,而这和他是谁、和我爱不爱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在黑暗中摸索手机,按亮,打开与他的私信页,输入我的微信号,发送。


“加我”,我说。




如果对方自诩为你的“忠实粉丝”,主导关系轻而易举。


交换信息,释放单身讯息,表达对恋爱的渴望,择机发去自拍,我步步为营,他积极响应。自拍照上我吊带滑到半肩,锁骨裸露,后附娇媚语音,“我想看你”。他回复了张半身裸照,腹肌线条流畅得像雕像。


“想在一起试试看吗?”


“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南方没有冬天”,我说,“鲜花不会凋落”。


这话我自己都不信。我只想找个人取暖过冬,哪会在意结局?如果是和“忠实粉丝”恋爱,我又怎么会受伤?


关系越不清不白,就越具有想象力。


夜晚我赶完稿,倒在床上和他发消息,从深夜聊到天光。他永远秒回。“怎么做到的”,我问,“把你设了强提醒”,他说,“不想让你等一秒”。收到这条消息时天蒙蒙亮,白云低垂,像是蓬松棉花,把几年的孤独都揉了干净。


第一次打电话,我对着手机羞到说不出话。他说,“那我给你读书吧。”  他读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经道出她的心事。” 南方的音调软软糯糯,我想起刚出炉的红糖糍粑,笑了起来。“你的笑声真好听”,他好贴心。“谢谢”,我说了第一句话。


此后我们日日电话到深夜。他出奇健谈。中了风的父亲,脾气差的妈妈,优异的医学博士哥哥,家里的事,童年的事,读书的事,详细得像工笔画,绵绵不断,无休无止,好像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我举着手机,静静听着,脸上浮露微笑。时间静静流淌,他见这头没了动静,声音弱下来,“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语气溺满内疚,“对不起,我就是好喜欢和你讲话。” 


有时他会大半夜点半桌外卖,发来吃完食物后的光盘照片,我会心一笑,曾经我说他瘦,“再胖十斤我就去广州看你”。有时他一天给我买十多件礼物,笔,书籍,笔记本,录音笔,全是工作急需。有时我们在电话里叫对方的名字,自慰到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第二天一起醒来,手机显示通话记录六百分钟。 


那个冬天,我不再觉得寒冷。




第一次争吵来得猝不及防。


“我和朋友计划开春去旅行,大家都想你来!” 我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将钥匙插进门把手,亢奋得叫出声。下午聚餐,我跟朋友透露新交了男友,他迅速成为话题中心。聊天搭话,脑海全是他软糯的声音,反复看钟,捱到聚餐结束,奔回了家。


“一共多少人去?” 


“十几个。” 


“我非常讨厌和不熟的人相处”,他语气冰凉。


“这是我的朋友,将来也是你的朋友,怎么会是不熟的人呢?” 钥匙在小孔里反复用力搅,房门怎么都不开。


“我朋友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我不需要认识人。” 


“你就是情感懒惰”, 我用力顶门。


“你什么意思?我不是没参加过集体活动,可就是不适应。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当程序员?你知道电脑比人好相处多了吗?我就这么活了二十多年,以后也只能这么活。” 


门开了,我站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沉默几秒后,他叹了口气,“我没怪你,我只是在和自己怄气。”


我没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他察觉我的冷淡,轻唤我名字,“原谅我好不好?”  


“你就是不够努力,不会和人相处就学啊。哪怕做程序员,你也有上下级啊。”


“我不知道.....我很怕,我从没去过演唱会,每次在人多的地铁,我就喘不过气。”


“所以才要改啊,你得走出舒适区啊,你就是太懒,又不上进......挂了吧。”


“我垃圾,我配不上你”,受伤的小动物带着哭腔,“别挂,求你了,别挂。”


我按灭了手机,房间彻底黑了下来。那时我才发现,我一直忘了开灯。




之后三天,我蹲在家,关掉手机,看雪,读书,写稿,冲澡。睡觉前开机,看微信,没有他的消息。第四天夜晚,发了新稿,我翻了翻书,发了会儿呆,捱了半小时,再打开微博,收到他的评论,“今晚的稿子很喜欢。” 


点回微信,“我和朋友说,旅行我们不去了。” 


“谢谢”。


“夜晚可以和你打电话吗?”


“行”,再无更多的话。


生怕尴尬,那晚我没话找话,他漫不经心“嗯”“哦”“啊”。我渐渐弱下来,“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我很困,想早点睡。” “那挂了吧。” “行。” 


他不再发来吃光盘的照片,我半夜发美食表情包逗他,“有些反胃”,他说;他不再买礼物,我送他的礼物他拒收;睡前丢给他情色片的链接,他嫌恶心,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对性没兴趣?”,我愣住了,几天前在午夜放肆撩拨的人,难道不是他?


我不再找他。不再有从早到晚的消息,不再有消磨冬夜的电话,每次发完稿后的评论,却从未缺席。


如果他喜欢我,为何冷如冰霜?如果他不喜欢我,为何给我关注?我快被逼疯,在一个雪夜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做不到和你在一起。”


“你不喜欢我吗?”


“我连自己都不喜欢,怎么喜欢你?” 


“前四个月不是很好吗?”


“上次你挂我电话后就做不到了。”


“那是我的错?”


“我的错,我不仅有错,还有病。”


“你有什么病?”


“我可能会死你知道吗?你要和我牵扯在一起,你也会死。”


“我不在乎。”


“我在乎!你连是什么病都不知道,你怎么会不在乎!躁郁症你听过吗?”


“喂?喂?喂?” 我赶紧再拨回去,“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又一次拨回去,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全都无法接通。我把手机紧攥在手里,手指止不住颤抖,点开微信、微博、QQ、Facebook、telegram、Twitter所有能联系上他的社交媒体,对着一个个窗口,不断发送一条条消息。系统回复我的,确是一个个“发送失败”的红色感叹号。房间空气被人一点点抽了去,我的胃扭成一团,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步步挪向厕所,打开水龙头,把冰水浇在脸上,艰难下咽这个事实:我被抛弃了。彻彻底底地。




许久后,我拖着发麻的腿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搜索这个从未听过的名词,“躁郁症” 。


“躁郁症,亦称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情绪历经亢奋期和抑郁期的精神病。”


“狂躁期患者会异常有活力,言语活动增多,亢奋失眠、暴饮暴食、性欲增强、情感高涨,常做无节制之事。”


“抑郁发作则会心境低落,哭泣,嗜睡,缺乏食欲和性欲,对生命萌生负面看法。”


像被迎头浇下一盆冷水,我陡然清醒。


原来如此。


原来半夜未睡不是因为“想多听我的呼吸”,出奇健谈不是因为“喜欢和我说话”,暴饮暴食不是为了相见,裸照、疯狂购物、电话性爱,和爱情喜欢乃至好感一点关系没有;至于“非常讨厌和不熟的人相处”,“从小到大朋友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我从没去过演唱会”,“人多我就喘不过气”,“我是不是垃圾”,“我配不上你”,“我连自己都不喜欢”,突然的困倦、对食物反胃、丢失的性欲,也全都是因为病。


原来他才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而我,不过是灰溜溜的、自作聪明的、像是被删了一耳光的跳梁小丑。


“躁郁症病因仍不清楚,中枢神经递质功能异常、内分泌系统改变、生物节律紊乱、大脑结构异常都可能是病因;应激事件、经济情况变化、与亲人吵架都可能诱发发作。”


我突然想起那些深夜故事。


“母亲喜怒无常,童年被她送去外校生活,她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我”;“她总夸哥哥是医学博士,骂我是什么都不是”;“中学父亲突然中风,去了无数医院,花了无数钱,全家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每次家人哭,我就逗大家笑,可谁又能逗我笑?”


这,是他的发病原因么?


我搜到一个躁郁症论坛,寻到同城病友群,申请加入。


“你平时服用哪些药?” 验证通过才能进入。


我在搜索引擎输入“双相常用药”,找到答案,“锂剂已用作情绪稳定剂达五十年之久,副作用包括口干,频尿,体重增加,肚泻呕吐 ,明显手震脚震 ,肌肉抽搐 ,思想模糊 。”


回到验证页面,输入“锂剂”。


几分钟后,申请通过。


头一次,我知道人间也有地狱。




“又是想死的一天”,“梦到用一把刀捅死了自己”。


“别人多看我一眼我就想我做错了什么”,“躁狂像吸食大麻恍恍惚惚穿越街巷,抑郁像一堆灰烬躺在床上无处可去。”


“发病会丧失记忆,人生崩成了片段”,“我发病会出现幻觉,在高层天台边缘转圈圈。”


“真的好讨厌别人对我说,要加油,一切都会好,你就是不够努力,你太懒,笑一下就好了这些话”,“或许没有人能理解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


夹杂在闲谈中,崩溃、自残、自虐、割腕等词语,以类似“一日三餐”的平淡口吻在群里被高频提起。人人都对死亡波澜不惊,对痛苦习以为常,等候如清理垃圾般了结生命。就诊被粗暴对待,喝药后的手颤呕吐,身边人的无法理解,是再普遍不过的经验。有人分享“正能量语录”、“必看励志故事”,在洪水猛兽的负面词汇中,显得有种强颜欢笑的乏力。夜深了,群主倡议“失眠的朋友来一起卡拉OK!” 几分钟后,对话框多了几十条语音。我随机点开一条,女孩的大哭嚎叫声袭来。我迅速把语音关停。


将「躁郁」「死亡」两个词并列搜索,得到的数据骇人。躁郁症在中国属于「重度精神疾病」,患病率大概在0.5%至1%之间,现有至少700万患者。躁郁症首次就诊误诊率高达九成以上,一般需8年或更长时间才能确诊。躁郁症自杀死亡风险是一般人群的10-30倍,其中25%至50%的患者确切有过自杀行为。


可在这男孩之前,为何我从未听过躁郁症?在进群前,为何我从不知道世界还有一群人活在阴沟里?700多万患者,近乎一所城市的全部人口数,为何我从未在生活中看过他们?他们在哪?他们是否得到过治疗?他们有没有被救助?他们有没有福利保障?


群里讨论病因时,我更近乎溺亡。


“被继父强奸后发病,还在服药中,为什么得病的是世界而吃药的人是我”;“被丈夫常年家暴,有孩子没离婚,目前在喝药”;“父亲突然车祸去世后得病”“小时候常被父母打骂,如今的病,是我太脆弱了吗” ......


性侵,家暴,突然的变故,难道这世界注定有人天生不幸?高速运转、一刻不停的社会机器是否给予这部分人足够的时间、妥帖的体系来疗愈不幸?如果没有,不幸是否会衍生更多不幸?


“我可能会死”,整整一夜电话里那句嘶吼在脑海里回荡。焦虑后悔席来,我膝盖孱弱,双眼盲目,无法入眠。天光时分再次打开手机里一个个社交软件发消息。微信仍被拉黑;微博、Facebook、Twitter、Telegram账号全被注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在QQ上连续三次向他发送好友申请。


几分钟后,申请通过了!


他还活着!


“你还好吗?”“对不起之前不理解你是我的错!”“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他在线,十几条消息却没有一条回复。


之后我每日定时给他消息,询问近况,分享生活,收尾句永远是“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又或者转发轻音乐、搞笑表情包、他关注的新闻,尝试逗他开心。 


他永远在线。永远不回复。有天刚准备给他发消息,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那一刻我死攒住手机,心跳湍急,屏息等待消息传来。


“正在输入”的字样在屏幕反复跳动,几分钟后,不再亮起。像是心电图剧烈波动,终究落成一条光秃直线。世界自此死寂。




“交往快半年时她第一次发病”,他一边说,一边撕开奶精倒进咖啡,轻搅木条,“我想带她去参加我高中同学聚会,她不去。”


我瞪大眼睛。


“你和他也因为社交吵过架?”他笑了,“大家都是一样的,本来没听过这病,被病人推开后,又是查资料,又是看书,又是上论坛,又是找心理医生,还四处见病友家属…..坦白讲我特理解你的心情。”


鼻子猛地一酸。整整一个月的消息没有回复,我求助群里的病友家属,“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回复“当面谈更好”。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衬衣牛仔裤,他言行处处照顾他人感受。或许是长期和患病女友相处的结果。


“我怪她不去见我朋友,她说她对高中有阴影,受过校园暴力,我来了句「不打别人就打你」, 她立刻失控,歇斯底里大叫「你给我滚」,扇自己耳光扇到嘴巴流血,说「我就是这么被班上女同学扯去厕所打的」。拿头撞墙,反复哭嚎问我「你为什么不懂我」。我一把搂住她,她死命挣脱,说想从窗子跳下去。我紧紧抱住她,她哭到一句话说不出,全身颤抖。我们在沙发上抱了一夜。”


这是“重度精神病”在生活中的样子吗......我头皮发麻。


“第二天她说她有病,要分手。我不分,带她去看医生,开了一堆药。回家把家里的刀具和尖锐物品全扔了,每天定两个闹钟提醒她喝药,用一张Excel表记录她的情绪变化,定期见医生和心理咨询。现在她好多了,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


“你为什么不离开她呢?”


“我这么说你一定把她想成疯子,但你知道吗?她长得好看,学历高,工作好,除了我没人知道她有情绪病。而且正因为她太敏感了,她好的时候体贴到了极致。我喜欢吃板栗她买回一袋,一个个剥壳给我吃;我吃完葡萄她伸出手掌,让我把籽吐她手上;我加班到深夜回家,她等我等到累在沙发睡着,胸上盖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个字,「冰箱有冷面,可以直接吃」。”


我想起热恋时“忠实粉丝”的无微不至。


“那种把你当作全世界去讨好的爱,你也体会过吧!”,他继续说,“我爱她,既然享受着她的贴心,也得承受她的失控。”


“从没绝望过?”


“最绝望不是失控,是亲眼目睹你的陪伴不如喝药管用,那时你不得不承认这是病”,他的咖啡快见了底,“不过只要这是病,便有治愈的可能,放弃,却是对她的致命打击。”


他说,“因为我非常清楚,她也爱我。”




僵在床上,闭紧双眼,双手捏拳,竭力抑制身体浮动,脑中杂念却如大海决堤,“他为什么不回复我?”“我做得还不够吗?”“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自厌声快将我覆没,索性从床上坐起,按亮手机。


凌晨五点。


我点回与他的聊天窗口。今晚睡前给他发的消息是,“嘿,北方终于升温,可能这个冬天不会再下雪了。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在”;前天是,“嘿,昨天发的新稿你有看吗?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在”;更早些是“去了你推荐的中餐厅,果然秀色可餐!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在”,过去三个月,发过的“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在”,有上百条。


他仍旧在线,仍旧不回复。或许是关怀石沉大海,或许是潜在病友群太久,一个月前,我开始失眠,厌食,流泪,低落,自我攻击,全身长满湿疹。似乎,我在逐渐变成他。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电脑,寻到了一家心理咨询室。


“为什么还在发消息?” 咨询师问。 


“放弃是对他们的致命打击”,我复述了病友家属的故事。


“她爱他才会因为被放弃受打击,那个男孩爱你吗?”她说,“而且你们的关系里,不是你先被放弃的吗?”


“那是因为他有病”,我立刻反驳。


“如果他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这段关系让他不适才放弃你的呢?如果他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根本不爱你才不回复你的呢?”


“我......”竟找不到反驳的论据。


“你要知道,哪怕是残障人士,也不会拒绝他爱的人扶他下床。”


我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试图掩饰被彻底拆穿,不被爱的尴尬。


她继续说,“或许,你们的问题并非根源于病;或许,这段关系本来就有很多漏洞,只不过病将漏洞放大了。”


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刺刮天空,四处灰蒙蒙,那一刻我突然对这场心理咨询充满了厌恶,厌恶到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秒。一直以来,我口口声声将“他有病”挂在嘴边,这样就可以逃避那些我比谁都清楚的“漏洞”。现在,我被她逼着站在法庭中央,审判那个因为精神贫瘠把恋爱当作工具的我,责怪他“你就是不够努力”“你太懒了”“你不上进”的我,逼迫他顺从社会规训的我,在他哀求不挂电话、仍旧掐灭手机获得征服快感的我,直到如今仍在死死纠缠的我,在爱里习惯于剥削、威逼、控制与偏执的我。承认吧,我听见了我的判词,“‘他有病’不是你被抛弃的唯一理由。”


“病只是一个社会符号,亲密关系里,每个人都是更加本质、独特的个体”,她继续说,“他怎么想你已经无法知道答案了,关键在于你能给出怎么样的爱?是像真爱一样日夜扶他下床的爱,像朋友一样在需要时给予帮助的爱,还是像公民一样呼吁修建残疾人专用通道的爱?”


好吧,现在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永远无法爱他。发消息不到一个月,手机仿佛吸噬能量的巨大黑洞,几次想将他删除;听到病友家属讲述病人日常,只想立刻从残局抽身;何况从一开始,这不过就是两个人相拥取暖打发孤独的游戏。我能给他公益之爱,甚至友谊之爱,但跟真爱一点关系没有。


“不承诺给不了的爱,对彼此的伤害会更小”,她说。


从咨询室出来,我顶着北风给他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以后不会再吵你啦!但你知道我没有放弃你对吗?QQ会一直上线,手机随时开机,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在”。发完消息,我将手机放入荷包,如释重负。


两个月后,我正在家中写稿,手机响起了提醒音,是他的回信,“曾经有过,后来没有了,曾经有过就是最好的。祝未来一切好。” 我看向窗外,地面再无积雪,树木抽出新芽,白云飘荡,暖阳透窗。北方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我记得有年公司年会,CEO做年终总结,“最后,如果大家对我有任何意见,欢迎随时提出。”

谁不知道这只是句客套话呢?大家刚准备鼓掌欢送老板,一位女同事从两百余人中站起身,走到演讲台,拿起话筒,细数公司管理不足。

现场气氛尴尬至冰点,身边人不断议论,“这人是精神病吧。”

那一刻我突然有太多疑惑。为什么我们说人反常时,不会说这人真“糖尿病”,这人真“脑血栓“,这人真“阿兹海默综合症”,而要说这人真“精神病”?精神病从何时变成了辱骂性语言?这是否对本就不幸的精神病患公平?

何况,到底是那位坦率真诚的女同事更有病,还是觉得无需对客套话负责的我们更有病?

这是写下这篇文章的初衷。

反常或许会让少数人痛苦,但这并不是社会异化他们的理由。相反,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才被提醒着,太多习以为常,才是真正反常。


文章关于躁郁症数据来源: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BA%81%E9%AC%B1%E7%97%87

https://new.qq.com/omn/20200707/20200707A06V1D00.html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789171

https://mp.weixin.qq.com/s__bi=MjM5NzE3OTUyMA==&mid=2650118327&idx=2&sn=c186d8591f8b243a6ab98ac53b29637f&chksm=bedcc15889ab484e46bff7c710ed14e78e034b99082ee9c0d93460577a23f0a1f4afe4d00a30&scene=4#wechat_redirect

http://health.people.com.cn/n1/2017/0411/c14739-29200957.html

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18/content_533824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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