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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浦路斯:小岛的分裂身份 | My City in 2022

岛民观察者 三明治 2022-10-10


文 | 岛民观察者




在尼科西亚的小公园发呆,听年轻夫妇带着孩子数一二三。希腊语的“三”发音需要弹舌,我永远都学不会。英语谚语有云:It is all Greek to me。意思是我完全听不懂,希腊语里表达同样意思,会说it is all Chinese to me。


希腊语是岛上的主流语言,但说希腊语的是希腊族塞浦路斯人,并非希腊人。"身份"问题一直困扰当地人。媒体曾经街采过当地人如何看待自己身份,是塞浦路斯人,希腊人,希腊族塞浦路斯人,还是其他?大部分人思索之后,都会回答是塞浦路斯人,只是刚好会说希腊语,也就是说,土族塞浦路斯人也是塞浦路斯人。


身份认同是如此重要的问题,源于小岛的血泪史。尼科西亚是最后一个分裂的首都。1974年,土耳其入侵塞岛,占领塞岛最美的海岸线、最繁华的港口,和三分之一领土。南北就此分裂,中间是联合国管理的绿线。原本混居的希土两族南北隔离,数十万人被迫搬迁,南部村庄现在还能看到废弃的宣礼塔和土族民居。玛丽莲·梦露钟爱的海滨小城瓦罗莎沦为鬼城,废弃数十年,现在站在绿线南侧海边远眺,还能望见那些雨打风吹的高楼,想象曾经的繁华。



2022年,俄乌冲突触动了小岛最敏感的神经,严重依赖俄罗斯资金和游客的小岛甚至对俄罗斯关闭领空,将占客源四分之一的俄罗斯游客拒之门外。很快,小岛发现了别国的虚伪。泽连斯基对小岛议会发表演讲,丝毫不提土耳其对小岛的占领。美欧对俄制裁越起劲,小岛人心中越不是滋味:如果当年对土耳其有同样的威慑,数十万小岛人不会被迫在自己国家流离失所,成为难民。调查发现,小岛人对欧盟制裁的认同度是所有欧盟国家中最低的。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给了小岛不同于其他欧洲国家的视角。


塞浦路斯小岛地处欧亚非三洲交界处。因为战略地位重要,历史上相继经历亚述、埃及、波斯、亚历山大帝国、 埃及托勒密王朝、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控制、法兰克人的统治、阿拉伯帝国的袭扰、奥斯曼帝国的征服,和英国的殖民。


不知是不是地中海天气和煦日照充足的缘故,历史却没有让小岛人变得阴暗深沉,相反,小岛人性格慢慢悠悠,阳光平和。在村子里散步,一个老奶奶执意塞给我们自家种的苹果和一大枝枸杞(是的我也很震惊小岛有枸杞)。如果多看了一眼别人的烤肉,那对方十有八九会送上一串。停车场收费的老爷爷,会常常买一袋面包来喂鸽子;小岛别名猫岛,到处都有懒洋洋的猫主子,享用着铲屎官们的供养;还有专门的狗海滩,让狗狗们也能下海撒欢。




但是1974年距今不到50年。每年7月20 日,土耳其入侵的纪念日,清晨凄厉的防空警报响起,提醒塞岛勿忘历史。遇到好几个人说起出生地,眼光突然暗淡,原来他们出生在法马古斯塔,是自己国家的难民,回不去自己的家。土耳其女作家Elif Shafak以那段历史为背景的小说An Island With A Missing Tree获得了很多奖项。小说中记录了那些隐秘的伤痕,我第一次认真思索失踪人口委员会的工作内容。小岛两族冲突期间,2000余人不知踪迹,很大可能是已经遇害。两族失踪人口委员会就通过访谈、线人、挖掘等渠道,寻找失踪者遗骸。


打开委员会网站,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对失踪者家人来说,时间无法治愈伤口,但答案可以。


对失踪者家人,答案是找出所爱之人发生了什么。对渐行渐远的希土两族来说,答案更难定义。随着大量土耳其移民迁入北方,土生土长的土族塞人比例日渐下降,对"塞浦路斯人"的身份认同不断减少,两族方案的民意基础越来越薄弱。下一代的希族和土族塞人还会执着于全岛统一吗,安南方案是否已成为小岛最后的机会?答案可能要数代人的时间。





2019年刚来小岛时,各种不习惯。漫长的夏天从5月就开始,持续近半年,每天连看天气预报都省了,因为肯定是35度朝上的高温。小岛虽小,办事节奏更慢,午休到4点是常事,周三周五周六几乎都只开门半天,周日就更不用想了。各种节日,商店也例牌停业休息,光国庆独立日都有四个,两个希腊两个塞浦路斯自己的。首都唯一的shopping mall一小时可以逛完,就连圣诞节、黑五都比不上国内的氛围,无比怀念北京王府中环和颐堤港的圣诞中庭。


小岛处于亚马逊的盲区,各种海外华人喜欢的集运也难觅踪迹,从第一大城市到第二大城市车程一个小时,"快递"需要7-10天,如果运气好的话。外卖平台尚未出现,没有打车软件,需要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预约。北京与小岛十几小时的飞行仿佛变成了时光旅行,穿越回了20年前的生活,我无比想念某宝,甚至会打开橙色软件,望图止渴。


2022年,小岛有了两家外卖平台,大街上到处可见骑着摩托穿着橙色foody或者蓝色wolt上衣的送餐员。虽然亚马逊仍然不送小岛,虽然号称全欧洲送货的中国超市也不送小岛,至少小岛本土超市有了网站。uber没有来,但有了其他打车软件。


疫情前,我延续了在北京的习惯,周末消遣便是逛商场。然而小岛首都只有一个真正的商场,里面高街品牌一统天下,体量最大的zara店中充斥着豹纹大露背曳地长裙,打消了我所有购买欲,只能买买咖啡冰淇淋泄愤。因为市场容量太小,每种品类选择都有限,一开始非常不习惯,久了发现挺好:曾经买水杯能在橙色软件花上三天时间的纠结星人,现在几乎只有一个选择,省下无数时间。


两年多来,物质欲望几近消失,我再没有踏进商场一步,环保袋代替了名牌挎包,棉质可机洗的衣服代替了娇嫩的桑蚕丝,护肤品只需防晒补水两瓶足够用一整年。


疫情后,周末消遣变成野餐。小岛中部有一片山脉,夏季高温炙烤花草枯萎,唯独山中成片的雪松和松树林提供清凉。林中密布管理良好的野餐点,儿童游乐场凉亭烧烤台洗手池卫生间一应俱全,常常还有小溪流过。到了周末,当地人热衷呼朋引伴前来烧烤,从车上搬下一箱又一箱的肉串蔬菜饮料炭火,孩子们追逐嬉闹,大人们聊天烤肉,搭配溪流中冰镇的西瓜饮料,从天光到天黑,微风送来烟火气(字面意思),最是抚慰人心。后来北京兴起glamping,看着社交媒体上清一色的天幕蛋卷桌手冲咖啡,深感小岛的质朴。




小岛的夏天漫长而干燥,除了上山,便是下海。东部海滩清浅平缓,常常深入几十米也不过两三米深,白色细沙称得海水如绿玻璃般透亮。所有海滩都对公众开放,允许自带装备,也可以租用统一定价的设备,阳伞加两把躺椅盛惠7.5欧元。




富人开游艇出海,穷人可以带上一块毯子共享同一片海滩,富人在高档酒店party,穷人也可以在小咖啡馆和朋友们喝上一天,全民热爱的野餐更是丰俭由人,富人开着land rover去烧烤,穷人开着20年的旧皮卡亦可以去到所有野餐点。摆脱了消费主义的限制,也不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研究最新的时尚潮流、穿搭化妆,凭空多了不少时间。


我也逐渐适应了慢节奏。如果对方说,等我5分钟,我会把这5分钟理解为虚数,一个小时之内对方如果给回复,那已算高效。办手续,眼见大排长龙,工作人员还能好整以暇喝完咖啡才开始干活,我已经见怪不惊了。遇到复活节圣诞节这样的大假,虽然法定假期只有三五天,但基本整个月都不要指望能找到人,因为他们都趁机休假去了。怪不得小岛居民人均寿命82.4岁,堪称长寿。快递成慢递又如何,自己时间充裕,无需花钱去买别人的时间。


2021年,时隔好几年,我第一次回到北京家中。彼时已经上午10点多,小区门口,记忆中平静的小路满满当当挤满了行人、共享单车、电动车,人流方向极其统一,全部是从地铁站去往soho,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进入了“植物大战僵尸”的最终局。


傍晚9、10点,附近的大厦仍然灯火通明,原本宽阔的道路挤满了车辆,鸣笛声连成一片,原来这才是互联网公司的上下班节奏。我望着身着各色背心的快递员,一路小跑把饭菜送到不同的房间,突然感到巨大的不适应:成日繁忙加班挣钱,然后用钱来买时间,意义何在?Reverse culture shock,猝不及防击中了我。





两年前的三月,小岛出现第一例新冠确诊病例,很快进入严格封城,每天只能发短信申请出门一次,一次三小时,且限定了申请理由,如就医、购物、锻炼等。每日看着病毒在全球蔓延,心底不安无法排遣,闲暇时间在院子里转悠就是我的放松方式。封城刚开始时,正是柠檬花盛开时节,到了解封日子,金银花已经散发幽香,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这个院子,感受自然节律,四季变幻。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小岛此后又两度封城,我也在院子里完整感受了四季,就此爱上了自然,从一个仙人掌都能养死的都市社畜,变成了会给百香果授粉、扳着指头计算何时收获果实的农夫,和能够从一大丛灌木杂草中准确发现野芦笋踪迹的芦笋猎人。


野芦笋是春天的信号。塞岛春季多雨,是我最喜爱的季节:放眼望去全是绿油油的缓坡,一派田园风光。自从惦记上了野芦笋,春天不再是看花季节,而是争分夺秒摘芦笋的季节。所有地块在我眼中被分成了两种:有芦笋的,和没有芦笋的。



芦笋喜雨,一场春雨后再沐浴一天热烈的阳光,蹭蹭往上窜,从发芽到开花变老,不过一月时间。地中海的芦笋身形细长,又名“刺芦笋”(prickly asparagus),不仅自己身上带刺,更是喜欢长在刺梨树旁,让人难以接近。


采芦笋也是个竞争激烈的行当。头顶帽子,脚踩雨靴,手持棍子,腰上挂着袋子,眼睛总是盯着地上。春天野外,这样装扮的大概率是专业芦笋猎人。他们能会精准从一大丛纠缠在一起的各种树枝和刺中清理出野芦笋的根部,直捣黄龙,摘下的芦笋长度整齐,卖相一流。非专业人士则主要靠眼神,从密密麻麻的刺丛中看到芦笋头独有的形态和颜色,再分开刺丛,把嫩芽掐下,长短随缘。发现一丛芦笋已经被人扫荡过了?不用灰心,从前人打好的洞看进去,遇水疯涨的芦笋可能已经有新的一茬在等着你了。这一个月,每趟出门都腰酸背痛,手上伤痕累累,衣服也被拉破了口子,但芦笋自由的感觉太美好,每天一盘芦笋蛋饼,一个月胖十斤不是梦。


病毒神出鬼没,总让我想起那句"人类是地球的病毒,病毒是地球的免疫系统"。这个时代,确定性是稀缺品,我不知道病毒会怎样变异,战事会怎样发展,自己明年在哪里。但我知道春天一到,花草就会再发,按时授粉,百香果就会挂满枝头,我知道3月有野芦笋,4月可采野蒜苗,5月有枇杷桑葚,6月有樱桃杏李,7月的西瓜哈密瓜,8月的无花果,9月的苹果,10月开始各种柑橘橙子西柚。四季缓慢坚定流转,我们不过是自然界的一粒尘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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