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刚过去的这个春天 | My City in 2022
文 | 围观的艾米
2022年初,离儿子7岁生日前三天的晚上,他幽幽地对我说,妈咪,我还是想请小朋友们来玩......我叹了一口气。他已经“错过”两年的生日了。一月底出生的孩子,去年正值伦敦的第三轮封锁,而前年他刚进预备小学,幼儿园的朋友们各奔东西散落在各地,新的学校,新的环境,新的朋友还没有好好认识,新冠已经悄悄来到这个毫无准备的国家。
去年深秋,我定了学校附近的社区活动中心。眼看着疫苗推进如火如荼,解禁政策按部就班,我想再过些时日,或许可以邀请上他的朋友们,一起为他办一场生日派对。
这个计划在圣诞前终止了。工作单位新来不久的首席感染,在家隔离网上上班。另一位兼职的同事,家人也陆续第二次感染。身边感染的人此起彼伏,人心仍有惶惶,即使解禁仍然按计划进行,而对室内戴口罩与聚集人数也将不再有要求。我犹豫片刻,还是取消了预定。新年伊始我告诉儿子,今年我们就再忍一忍吧。虽然限制放宽,但病毒还在散播,我们就再三个人在家过一年生日吧。他听了不说话,点点头,我以为就此翻篇了,原来他的心里一直在思忖。
我叹了口气,看着手机上的家长群。问了儿子他最合得来的几个同学,依次找到了他们的妈妈,挨个发了消息:不好意思临时联系,儿子生日想请他几个亲近的好朋友一起庆祝,不知这个周末你家的孩子能不能来?不是正式的派对,不必特别准备,就在家一起玩两三个小时,门口草地踢踢球......有人接受有人婉拒。在离儿子生日前一天,我确定了会来家玩的四个孩子,和当天小朋友们的吃喝玩乐。
儿子的7岁生日,来得突然也去得快。家里风卷残云似的劫后余生,没有一个房间幸免于一地的狼藉。招待四五个六七岁的小孩,竟然比上一周班还要累。好在主角开心圆满,眼睛亮闪闪地拍着他的红气球,意犹未尽。
一个月后的周末,我们背着睡袋,和儿子一起出现在了夜幕降临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我们加入了排在门口的队伍,大包小包的家长,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有的啃着三明治,有的穿着装扮成恐龙的衣服。
检查疫苗证明,检查票,检查包。一家家人被放进游客已空的博物馆,朝着指定的方向走去。最终,我们在博物馆大厅的蓝鲸骨架边,认领了三块睡垫。
夜宿博物馆,是我们给儿子的生日礼物,也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参加人群聚集的活动。那个晚上,孩子们是主角。他们带着古生物学家的眼光和手电,在恐龙骨架间穿梭;他们讨论着发现的线索,拼凑出活在亿万年前的生物的样子;他们在博物馆科学家的带领下,游荡在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里。
世界很奇妙。我们躺在辉煌的拱顶下,对面长颈鹿的标本伸着头望向我们。地板非常硬,偌大的主展厅零星听到人声窸窣,儿子很快沉沉睡去。
我的手机不断向我推送着重大新闻。战火在东欧爆发。
博物馆的清晨让我想到小时候的夏令营。特别早地在人群活动声中醒来,恍惚间的疏离感和新世界的探索欲趋使着自己跟着大部队来去。带着孩子洗漱、早餐、完成最后的活动,我们在博物馆向公众开放之前离开。
门外是灿烂的阳光和清冽的蓝天。即使仍然寒冷,空气里的冷意已经少了锋芒。光秃的树枝上长着饱满的芽孢,呼之欲出。儿子沿着台阶飞奔。我无法在眼前这个美丽到无可挑剔的早晨,想象战争下的废墟与仇恨和被撕裂的家庭与生命。
太近了。无法不担心与乌克兰接壤的队友的老家,无法不担心他与他的家人会否被牵连,无法不担心今天发生在那里的事,明天会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北极熊会灭绝”。我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她目视前方,我分不清她的表情。她满头的白发在九月的阳光下闪着银光,微风吹来,发丝飘动。
我们坐在年久失修的老楼外,望着眼前满目的绿色。草地绵延伸向远方,宽阔中有坐方尖碑。草地尽头的篱笆外,是森林。蓝天,白云,天气明媚到令人晕眩。鸟鸣声传来。
这是我上班的第一天。她是这个森林保护基金会的主席。一个半月前,我参加了一场网络面试,她是其中一位。我只记得她问过我愿不愿意来办公室上班。我没想到我们第一天见面,她会如此坚定地告诉我世界已经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她站起身来,我们沿着老楼白色的墙面,绕过长着青苔的花园石阶。这是一栋英国登录在册的保护建筑。久无人居,斑驳陆离,但却并不妨碍它在阳光下显得堂皇又威严,带着旧时代的气度,被遗忘在时光的尘埃里。
我跟在她后边,往老楼一角的办公室走去。她微胖,圆脸,走路时双手背在背后,微微驼背。她看上去就像一位邻家的老奶奶。我试图想象她的职业生涯,生态学背景,曾作为主理人管理一个运作成熟并相当成功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如今即使已退休,仍以志愿者的身份身兼数个慈善机构的注册董事成员。
“这片森林是具有特殊科学价值的保护地点*,也是欧洲的特别保护地*,不知道最终能撑多久。”我们从边门走进室内。进门的一瞬间,空气滞留的尘味与霉味,老房子特有的味道。
“去年来森林的人爆发式增长”,她目光在办公桌前搜索,我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话,“新冠的关系,大家开始重新发现自己家门口那些曾经不以为然或者被忽视的东西。可是好多人对森林并不了解,不知道该怎样好好地相处,踩踏、垃圾、人为的破坏......” 短暂地沉默,她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那些古树啊,真是能给你安慰的。”
在换工作之前,我曾陷入一段深深的黑色漩涡。我记得孩子睡后的静默的夜晚,我端着电脑坐进厨房。白天的网课和一地鸡毛的家务,很难找到整块的时段来做任何工作,晚上是唯一的机会。队友所在的行业无法居家办公,每天照常出门去上班。我想我们是互相嫉妒的吧。我嫉妒他可以出门,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可以做些肉眼可见投入产出成正比的事情。而他大概嫉妒我被政府发工资,在家享受亲子时光,不必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坐公共交通去受累,还要担心感染的风险。
可是,我虽然表面上被政府发着工资,但桌底下仍然帮着老板干活。我跟着她的经营工作了有十多年了,过山车般的起伏,经她手的公司也换过不少家。她从来不是我想久待的地方,却因为各种我无法控制的原因滞留了下来。
自我怀疑与自我贬低便在这样的土壤里滋长。我觉得自己像是温水的青蛙,我觉得自己在拿外部因素当作借口来解释自己的不作为。有时我会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工作,低头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不必上心。但又在某些时候,当老板执意朝着我认为有悖于专业甚至底线的方向做决定时,我仍然会受影响,很大的影响。而这些时候,在政府发工资的那段时期里越加频繁。当她转发的阴谋论帖子在社交媒体上频繁出现时,我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已经不再仅仅是做好自己手上的工作那么简单了。
有时我的朋友会对我说,你老板不值得你,和她分手吧。可我还是会犹豫。朋友说三观差别都这样了,你又是为了什么呢?在某一个静默的夜晚,坐在厨房的我对着屏幕的萤光对朋友说,你以为我为的是工作吗,我为的是名正言顺的有整块自己的时间,可以把小孩扔给队友,可以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啊。
真相突然显现。层层卷卷,我被这黑色的漩涡卷入深处。我所求为何,我所求何人,而我又所得为何。我明白自己无法再继续了。深入骨髓的疲倦,时间模糊成一片,今夕是何年。
我给老板发了辞职邮件。
老板说,新冠改变了很多人和事。我说,它只是让之前就有的问题突显了出来。
那是初夏,矢车菊在阳光下蓝到透心。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异常多雨潮湿的夏天。
每天开车去上班会经过一条森林里的蜿蜒路。两旁伸展出来的枝叶像是搭起一道绿色的隧道。清晨的阳光穿过绿影婆娑,斑驳闪耀。很难想象这里离伦敦如此接近。
我穿过初秋的绿荫,来到金色的秋日。高耸的古山毛榉像是披着金色斗篷的女王,华丽到不近人情。斜阳穿过雾气,光芒从树影里倾泻出来。我找到了最近的停车处,下来换上户外鞋向森林里走去。
等我终于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同事说主席奶奶已经电话来找过我。我握着满手机的照片,坐下给她回电话。
“对不起没跟你打招呼,路过森林被迷住了,临时决定停下来拍些照片。”
“哦,他们真是壮观对吧。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我仍然没看够。这几乎是现在唯一还能让人坚持下去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只是回味着她这句话的意思。我想着自己疲于奔命的日常和放眼望去失序分裂的世界,这些都在森林里的短暂片刻中得以忘却。没有期许,不受评判,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脚踏实地又无比真实的存在。
后来从同事口中,我才知道主席奶奶相伴多年的先生在三年前去世。先生曾是这片森林的护卫官之一。这个曾经守护皇家森林里的树木与鹿群的职位,如今更多的是名誉上的身份,每七年由地方选举产生,参与决定森林维护的决策委员会,他们的意见与建议有相当的份量。
他们俩没有孩子,几乎一生都专注于他们的事业。先生去世后不久,独居的奶奶便迎来了新冠的禁足。
油价继续上涨。也就这大半年起,开车出门会多想一想,会不会又碰到油荒,会不会污染空气。每每路过加油站,总会先瞄一眼油价的数字,再瞄一眼排队的状况。
我通过路考拿到正式的驾照,是在英国第一波全国封锁的前两周。那之前我已经有过四五次失败的尝试了。记得考前练习的时候,教练一直开着广播,听着滚动播放的新冠新闻。那时我们给自己的小车加满一箱油大约35镑,现在要快70镑了。我争取了每周在家上班一天,多少省一点。
隔三岔五油价创新高的新闻,看到现在也快无感了,更担心的是万一恐慌性抢购而加不到油。我不想在混乱下见证人们的不堪与丑恶,更不愿自己会被迫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可是我就是芸芸的众生之一。我记得空荡荡的货架,超市门口长长的队,我记得跑遍周边加油站都加不到油,一边看着指针趋向于零的心慌,我也记得不得不坐公共交通上下班而赶不及接小孩的无望。生活越来越顾此失彼捉襟见肘。
离职后的那个多雨的夏天,我们种的番茄得了枯萎病,无一幸免。最初是在某株的枝干上发现褐色的斑点,我舍不得拔掉,只是把受影响的枝叶减去,希望多少能保留一些。雨一直下,斑点一直蔓延,叶子和初成形状的绿色小番茄都染上了。菜园的邻居告诉我说,它们救不了了,都拔了吧。我望着她。她说,我也舍不得的,但是没办法。不是你们一家,我也是,我们这菜园里整片都染上了。今年的天气啊,不正常。
我去看了森林里一棵据说已有千年的树。我知道它长在一片失落的池塘边。我沿着地图的方向,踏过泥泞的小路,弯进一片榉木林。脚下厚厚的落叶,窸窣作响。我穿过粗壮凹凸的树干走向池塘,身边高耸的树枝伸向天际,错节的盘根上长满青苔,这些榉木至少也有数百年了。
绕过池塘我远远认出了它,一木成林地撑起一片天地。它全身都是人类与时光的痕迹。根部相连,那是很久以前的一种传统伐木方式,好让新的树枝生长,好让数十年后的人们仍有木可伐。抬头向上,它高处的枝干结痂,标志着另一类伐木的痕迹。数百年来一直伐一直长,一直长一直伐,成就了它非同寻常的年纪与外形。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它的中心已空无从考量,只能从所剩的盘根和躯体推测。
我试图想象它所目睹的世界变迁,带着斧子来的一代代人,瘟疫,战争,改朝换代。狩猎的国王,发疯的诗人,令人丧胆的大盗,生离死别的恋人,还有无数前来寻求慰藉的灵魂,都在它的伸展的枝叶下过眼云烟。时间和现实,在另一个维度跨过一个个春秋。
我走近它,扶着粗糙的树皮抬头望去,不愿想象当我的孩子如我现在这般大时,还能不能像我一样,和这个古老的生命面对面。
四月的第一天,伦敦飘了雪。千里之外的上海令我神不守舍。我长大成人的所在,我父母的家。我自知无法体会身在其中的人所经历的万一,可那些难以承受的无助与绝望还是把我淹没。黄水仙铺满地,然后又消失。玉兰绽放,然后又凋零换成满树绿叶。在这个本该充满希望与新生季节,我像是留在了冬天。
复活节的长周末,我们坐着欧洲之星去了巴黎,前所未有的拥挤与不正常的高温。全面解禁后的第一个公共假期,人潮涌动。耀眼的郁金香随风摇曳,塞纳河边的圣母院被脚手架围绕,卢浮宫前的杜乐丽花园,明媚的绿树已成荫。挂着欧盟与蓝黄国旗的市政厅前,儿子和一群孩子们在阳光下追逐彩色的泡泡。我被强烈的罪恶感包围。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愧对于眼前的一切。
从圣潘克拉斯站回来的站台上,抬头看见一行巨大的霓虹字:我想要与你共度我的时光(I want my time with you)。在这个集中着离别与相聚的地方横空遇见,竟是如此戳心。我想着新闻里送着伴侣上前线的告别和家园摧毁被迫离开的漂泊。我想着半个地球以外封控中的亲友,我多想与你们在一起,安安稳稳,度过最平常的时光,过最鸡毛蒜皮的日子。一路走向车站出口,不时看见黄蓝主色的牌子和举着牌子的人们探寻的目光,牌子上说,有需要的难民可以到这里寻求帮助。
电气账单如期而至。即使提前通告过涨幅,看到现实的数字时还是被惊到。叹一口气,继续生活。每周的超市采购,我保持着留意货架的习惯。家里米面的存量若是小于一定程度,我便会顺手囤些。菜油限购。
蓝铃花开,森林的地面被染成一片蓝紫色,很快又消失不见。四月的最后一天,心神不定的我在赶路时崴了脚。拍了片子,穿上了鞋套,拄上了拐杖,我在家静默,等待漫长的修复。
我错过了一场春天。无暇耕种的菜园被野草占满,草穗长得比儿子都高,在风里摇曳成波浪。我伸过手去,想到了角斗士电影里稻田里的手与背影。我们赶在天气越来越热之前,力所能及清理出来一小片地,种下了土豆、大蒜、豌豆和番茄。不知今年最终会有多少收获。
初夏的伦敦,人群在阳光里相聚。公园的绿草地上,男女老少野餐、踢球、遛狗或日光浴。口罩、检测与社交距离像是一场幻梦,留在昨夜被逐渐遗忘。儿子所在的年级受邀参加本区女王70周年白金禧的活动,在英联邦火炬传递到达此地时唱歌。新的伊丽莎白线开通,平稳顺滑地把从家到帕丁顿的通勤时间缩短近一半。
我梦见了五年未回的上海和那里的父母,笑盈盈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注
· 具有特殊科学价值的地点(Site of Special Scientific Interest, 简称SSSI)英国保护地分类
· 特殊保护地(Special Area of Conservation,简称SAC),欧洲的自然保护地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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