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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核污染,渔民老斌没找到答案,但老板说他有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4-02-06


早上五点多,老斌醒了,这是他的生物钟。还有几天,就要开渔。五点多,对渔民来说,已经是睡了懒觉。


54岁的老斌是土生土长的渔民,守着渤海湾。二十多年前,他在南方待过不到一年,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座临海的小城。


老斌骑着电瓶车,到渔港时已经接近六点。稀奶般的海雾就要散去。老斌的肚子一阵翻腾。“到时间了。”他快步走向岸边一处厕所。


这是他的老毛病,海浪声就像是开塞露一样。离开了海,他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有那么点不顺畅。





老斌一度以为自己不能再站在船头了。


渔船从港口驶出时,刚才便已经足够宽的水面,忽然进入另一个世界般,只剩下无边的海面。此刻太阳还没升起了,雾蒙蒙中有一半是水汽。要再开出去更久一些,日头才会升起来。等阳光照下来,渔船好像是海上唯一吸光的实体,甲板烤得滚烫。但因为有海风,所以倒也不觉得难熬。光开始越来越亮,船摇晃得更厉害了。老斌也跟着摇晃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摇晃得这么厉害。


“能听见吗?”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老斌的耳畔响起来。老斌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试图唤醒自己。老斌感觉不到肩膀下面的身体的存在。再次听到男人在呼唤自己时,眼前的雾气消失了,那些在湛蓝深蓝宝石蓝之间变幻莫测的海水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你听见了,睁眼,快睁眼!”老斌按照男人的指示,把力气凝聚到眼皮上。眼前是一片洁白。


“你的手术很成功。静卧六个小时,我来拔管。之后要起来走一走。让你儿子扶着你。”说话的应该是麻醉师。老斌只觉得胸口压着石头,两侧的肋骨被什么东西紧紧裹挟着。老斌下意识地扭动上半身。“先不要动,告诉你要静卧。”麻醉师的语气严厉起来,“家属要看着他。别乱动,扭也不行。刀口开的很大,视野好,清的彻底。但崩开就麻烦了。”


手术是清肺癌的。这癌,是老斌在2021年底发现的。没有任何症状,在沈阳当健身教练的儿子好心给他买了体检套餐。这辈子老斌第一次体检。结果是肺癌三期A。2022年年初,在渔港老家做不了手术的老斌被儿子开车接到了沈阳。


儿子没有怪老斌一辈子抽烟,父子俩都抽烟。就像老斌的前妻离婚前说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可好,这张嘴骗人没用上,全用在吸烟上了。


老斌不吸烟,不出海,他无事可做。等从病床上坐起来时,老斌看到胸口插了管子,老斌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过滤嘴”:自己的肺部多了三根“过滤嘴”,肺上面两根,下面一根。一晃一晃的,疼。


老斌的手术费走新农合,他也舍不得多花。从发现到手术,拖了六个多月。除了其中检查和找医院花了几天,剩下的时间老斌都在等一件事:休渔。五月到九月,渤海休渔,老斌手术。估摸着九月就可以重新出海。术后一周,老斌嚷着回家。说听不见海浪声睡不着。他是瞎扯,住在楼房里,本来也听不见。老斌嘴硬,说自己早上骑车去海边听海拉屎。


老斌从沈阳出院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同一条船上的五六个男人都来了,不约而同,每个人拎着一大塑料袋速冻饺子,自家包的,多是虾仁或者鱼肉馅儿。饺子这种食物,在东北除了可以填饱肚子外,由于每年除夕的年夜饭都少不了它的身影,也因此有了祝福的含义。当地的渔民不少人习惯于出海前的早餐吃饺子,省时省事,还算是一种祈福。


老斌一看到这个架势,忍不住笑。他离婚后,一直一个人。一个男人吃饭,煮速冻饺子是最方便的。渔民们没有太多的兜兜绕绕,就挑最实惠的。


老斌不会包饺子。其他的大部分渔民也不会。这个活通常是由女人来完成的。出海捕鱼的都是男人,在家操劳的则是女人。老斌家里没了女人,也没了女人包的饺子,只能买速冻饺子。


出院养身体的老斌暂时实现“饺子自由”,因陋就简,索性在煮饺子的时候下一把青菜,有时候是小白菜,有时候是菠菜。煮好了还会拍给儿子看,儿子就表扬他几句。


老斌正端着盘子,吃和菜叶纠缠在一起的饺子时,敲门声响起来,是老板派来的翻译。老斌是渔民,但没有船。有船的人,当老板,不出海。老斌去动手术前,特意和老板打了招呼。他本可以不打招呼的,毕竟休渔期。可就算休渔期,老板偶尔也会安排老斌他们出海。但不是打鱼,也不是钓鱼,而是和朝鲜人换鱼。这就少不了翻译。


而翻译的角色比较有意思。某些时候,翻译会代表老板。但老斌一直都没有搞清楚,这个翻译到底是哪里人?从口音,老斌判断不出来。日子久了,他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传说,这样的翻译都是脱北者,而老板找到他们,一方面工资比较低,另一方面他们比较听话。尤其是老斌每次开船出海,如果是找朝鲜人换鱼时,老斌能觉察到翻译身上散发出的优越感。


“挺成功的?”翻译问老斌。老斌笑笑,“还行。三个月以后要去查一查。”翻译点点头,指了指屋子中间圆桌上的盘子,“你就吃这个?”老斌又笑笑。渔民和鱼打交道越久,越懒得说话。翻译也不以为意,留下一千块钱,说老板让转交的。那段日子,老斌当船把子的这条渔船,没出海。


2022年9月开渔。老斌想了想,没去找老板。去找了老板,就说明心虚了。怕自己做不好,所以要先老板聊一聊。如果能做好,那就没啥可聊的。这海就是渔民的农田。下地之前,农民会去跟管播种机的人说自己的身体情况吗?


“你要是怕了,海能感觉出来。”老斌这次却真有点怕这海了。听说海水里有了污染,和那些沿海养殖户下药带来的污染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这些污染都看不见,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说是有辐射。“这辐射能让人患癌!”有渔民说。忽然想到老斌的癌,又急忙收声。


“以后还出海吗?”同一条船的渔民问老斌。他是船把子,一艘船的当家人。在老斌听来,这句话其实是在问,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老斌从发现得了肺癌,反倒不再经常问这个问题了。发愁的日子,老早就开始,不在这几年。


曾经,老斌跟着渔船出海,那船小,反正不需要驶出太远。渤海湾的地形独特,这里洋流缓慢,海水不深,吸引大量鱼类产卵。但很快近海大陆架开辟了养殖场,老斌需要跟着船到更远的地方。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几年,船开的越来越远,靠近渤海的鱼却越来越少。最后,老斌驶出湾口。


老斌被老板招来时,说是当船把子,老斌很高兴。当时他已经四十六七岁,正是渔民的经验和体力达到顶峰的时候。老板一开始也只是和他坐在一起聊几句。等第二次见面,老板除了召集到五个船员,还安排了一个瘦小的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告诉老斌,“这是翻译。”


老斌没见过这个架势,怎么出海打渔,还需要一个翻译?老板这才和老斌说了实话,打不到渔,可要带鱼回来,就要动动脑筋。老板见老斌没有反应,主动揭开谜底,“可以跟朝鲜人换一换。那边鱼比这边多。”老斌猜测是朝鲜人工养殖比较少,基本上还是要靠捕捞,反而吸引鱼洄游。


第一次和朝鲜人打交道,老斌压根没感觉出对方和自己哪里不同,甚至船还要干净些。老斌不知道翻译跟对方是怎么沟通的,虽然天光微明,但彼此都知道那是一片相当辽阔的海域。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更接近于朝鲜。老斌的船开过去时,对方的船正处于极其缓慢地半停止状态。翻译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许久,又把望远镜递给老斌,“我觉得可以。”


老斌没明白,什么可以不可以?后来,老斌才明白,船和人一样,也有着不同的性格和表达。就拿老斌这条船来说,船是旧的,船员们是第一次配合,就好像刚刚降生下来的人,有些怯生生的。而对面那条船有些中年大叔的架势,不慌不忙,从一开始就在打量和观察老斌这条船。老斌后来还遇到过特别活泼的渔船,像球场上追逐足球的男孩子,呜呜呜地开了过去,隔着好几百米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冲劲。但老斌从来没有见过女船把子。


而渔民大概是世界上最沉默的男人了。不光是老斌,朝鲜的渔民更是如此。在看到翻译的比划之后,对方竟然沉默地呆站了一会,人不动,船也不动。老斌此时不知道应该让船继续走,还是停在这里。海浪不大,轻摇船体,天色迷蒙,翻译也沉默。等了五六分钟,翻译说,“继续开吧!”


老斌的船开始往前开。没想到,朝鲜的船跟上了。开出七八分钟,翻译对老斌说,“减速吧!可以了。”果然,朝鲜的船开到和老斌的船并排,从对方的船上仍了一根粗粗的绳子过来。很快,第二根也抛了过来。老斌的船如法炮制,扔了两根绳子过去。


四根绳子在两艘船之间的荡来荡去,把船系在了一起,像是海盗电影里的情景。此时,老斌摸不清头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翻译成了指挥者。其实也不需要多做指挥,朝鲜船已经抬了一个箩筐,挂到缆绳上。只见翻译抬腿,用力踩老斌这面的船梆子。形成了轻微的高度差之后,那筐颤巍巍滑过来。


老斌看着几个渔民七手八脚地围上去,把筐卸下来,里面是满满的鲅鱼。鲅鱼是朝鲜、韩国常见的食用鱼,易捕捞。但中国人对鲅鱼的热情远没有这两个国家高。朝鲜人喜欢的煎鲅鱼,对中国人来说,还是有些腥。


老斌也上去帮忙。翻译拦住他,转身塞给他一叠钱。老斌还没弄懂啥意思,翻译让渔民把那些还活着的鲅鱼倒在甲板上。框底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垫其他的东西。鱼也没有烂的臭的。


翻译和对方用朝鲜语谈起了价格。对方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天色已经要放亮,对方的耐心似乎也没有了,大声嚷了几句。翻译面露难色,还是点点头。


渔民七手八脚把鲅鱼装进筐里,过了称。一筐一百二三十斤。价格是每斤十一元。老斌感觉这价格便宜。翻译让对方再晃悠几筐过来。然后让老斌凑个整数,把人民币用塑料袋包好,扔到筐里,晃悠回去。


“买贵了。”翻译说,“他说他是我家乡的人。哎……”老斌这面已经开始撤回绳子。哪里想到,对方又晃悠回一个小筐,里面是满满的蚬子。


翻译立刻高兴起来,大声用朝鲜语“감사합니다 ”(感谢!)。因为用了敬语,对方似乎也很高兴。原来在朝鲜海鲜会社里,朝鲜人认为贝类太过便宜,一般不会摆到宴席上的。这些蚬子是送给老斌几个渔民吃的。


毒花花的太阳升起来,老斌和渔民把船开到靠近渤海口的地方,下了两次网,都是零零星星的小鱼。一直把帽子扣在脸上遮挡阳光休息的翻译说,“回吧。”


渔民们用塑料桶舀水上来冲刷甲板。这成了每次回家前的固定动作。但现在,大家的动作远没有那么干脆利落。“听说那些辐射都看不见的。海水也不会变色。”一个渔民说。另一个渔民则说,“那这样的话,船会不会也有了核?”老斌回答不上来。


“这核,就跟人身上的癌一样吧?是海里的癌。”老斌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老斌没有那么怕核辐射。肺癌手术后,去做复查,是儿子陪着的。医生说如果术后效果不好,就需要做放疗。啥叫放疗?老斌不懂。医生说,就是用射线照病变的部位。但老斌康复得不错,这个方法就没用上。此刻老斌过于乐天派了,“海里有核辐射?说不定多出几次海,就可以把我的癌辐射没了!”他没好意思把这些话和别的渔民说。大家都是五十多岁的男人,这辈子去过大海的远处,却没走出过县级市的边界。熟悉海,超过了熟悉陆地和陆地上的人。


老斌的儿子出生于1995年,现在做健身教练。前一阵子,儿子的朋友在深圳做教练,一个月赚到一万多,跟儿子说完,儿子也心动了。他问老斌,“你一个人行不行?”有啥不行的?老斌离婚之后,没再找。


以前靠海的,算是经济困难地区。重工业地区的沿海渔村,是边缘化的存在。如今,大变样。这里有海,便有了旅游业。这里有海鲜,便有了养殖业。这里的人开始有了视野,老斌的老婆开始南下打工,不肯回来。她留给老斌父子一句话,“既然在哪里都是吃苦,那就去赚钱更多的地方吃苦。”老斌竟然觉得,老婆说的很有道理,他没办法阻拦。只是说服不了自己离开。


老斌没想过离开。在别人眼里这片海太野了,老斌却说,那是因为没穿上渔民服,海也会认生。所谓渔民服,就是橡胶的连体衣裤。老斌每次在休渔期到来后,都会把三四套渔民服泡在清水里,泡上两三天。晾干之后等待开渔。


其实这套衣服的防水与否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在2000年前后,老斌和其他的渔民一样,会在傍晚出海,夜色降临时下网,然后在船上等上一整晚,天明时升网。一夜的海雾,不穿橡胶服,衣服会湿透,人会冻病。


老斌模糊记得,短短数年后,满网鱼就变成半网,后来变成了零星的鱼。他是榆木疙瘩,别人都去做养殖,下狠药,鱼虾蟹贝,长得硕大。“现在可好,核辐射来了,想养殖也来不及了。”老斌的口音里带着浓郁的海味,当地人都称之“海蛎子味”。海蛎子,不值钱的东西。渔民贫穷时,用这种廉价海货煮汤煮面,黏糊糊,吞下去,肚子一样能饱。


同村的渔民搞养殖,没有休渔期,两个月就送来银亮银亮的带鱼,请老斌吃。“咱们也搞一个!”老婆说,老斌不肯。哪里是养殖,这是把海当作小泥塘,折腾着玩。真正的海是野海。


海怎么会被人能驯服呢!老斌幼年时,村里做渔民的长辈中,有几个被海卷走了。有时候也不全怪海,要怪也要怪船。老斌最初的船和他的父辈一样,是柴油船,船体狭长,船面略窄,只够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船弦没有护栏,再多个人加入,围成的圆圈大那么一丢丢,一个浪过来,就会有人掉海里。


夜里,掉进海里,无论冬夏,都很危险。浮浮沉沉,看不清的海浪变成血盆大口,水性好也白扯。肥大的橡胶衣在此时成了蓄水袋。“衣服不要了,把手伸上来。”2000年,有人对着30岁的老斌大喊,老斌被海浪掀到了海里。但在海浪中脱掉橡胶服并不容易。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从渔船上跳下来帮助他。大家伸出手,已经是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掉入海水更可怕的是,就是遇到“渔老二”。渔老二,会在渔船回港后,收取一部分的鱼作为允许入港的费用。经历过这些的老斌,算是见识过海的厉害,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海也会被人害了。


老婆因为老斌不愿意离开海,到底和他分开。老斌为此恨过一段时间大海,趁着夜里海边没人,去怒骂、吼叫。嗓子都喊哑了。


“你就不应该让女人走。女人离开海,心思怎么能不活呢?”有渔民这样说老斌的死心眼,但以前由女人负责叫卖或者销售渔民捕捞上来的海产品的活,由同船的其他渔民帮老斌分担了。


如今回忆起这些,老斌一个激灵,谁知道海水里那些看不见的核辐射会不会杀掉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鱼。但他很快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附近的海里早就没有什么鱼了。





有两种渔民。一种是贪晚的,要捕一夜的鱼。一种是起早的,四点多就出海。渔民的活动还跟着鱼的变化而变化。老斌给渔船起了“鲨鱼号”的名字,以前他是按颜色起名的,绿船、黄船、红船。只是如今,熬夜的渔民越来越少,起早的越来越多。


就算在港口碰到了,早起出海的渔船三五艘船都沉默着驶出海面。海水似乎也懂得渔民们的心,也跟着沉默着,哗啦啦哗啦啦,一种轻柔的沉默。


老斌最开始驾驶的那艘船是绿色的小渔船,比最早时的木船好很多,但仍是简陋的。他联合邻居的三四个人一起租下来。当时大家就是想买渔船也没有那么多钱,反而是租船更为经济实惠。


这样的船如果出海夜里捕鱼,实际上是危险的,一来捕鱼的海面距离陆地三五十公里都是常事,如果一旦天气变化起了风浪,虽然船掀翻倒不至于,但是船上的人肯定是要遭罪,而且很可能落水,一旦落水的话就会有比较大的危险。二来船体小、捕鱼能力也小。


老斌被老板请来当船把头,船比他之前的渔船大了一号。从第一次出海回来,明白了要和朝鲜人换鱼后,2014年前后,老斌也习惯了凌晨四点多出航的日子,习惯了每次开出去两个多小时后和朝鲜人的“偶遇”。


朝鲜人总是以沉默拉开距离。有一次老斌还没弄明白,为何朝鲜人忽然愤怒,和翻译没有聊多久,翻译大喊一声“趴下”,老斌听见对方的渔船上放了“二踢脚”。


“二踢脚”是东北的一种鞭炮,声音比普通的鞭炮要响很多。每只“二踢脚”会响两声,一声是在地面,“嗙——”,崩到二十多米的高空,“嗙——”,第二声把“二踢脚”炸得粉碎。


老斌听到的那一声,甚至比“二踢脚”还响一些。一声接一声。没反应过来的老斌,已经被翻译一脚踹倒。老斌缓过神,大喊,“咋滴啦?”翻译大喊,“他们有枪!”枪响了几声之后,对方的船就安静了,然后是船开走的水声。可老斌的船上没人敢起来。


老斌翻了个身,大喊,“你们都报一下名字,有事没事!”那五六个兄弟开始大喊着自己的名字,又都说没事。但没人敢抬头。老斌知道,自己是船把子,要冒这个险。他抬起头去,周围只剩下乌漆漆的海。老斌这艘“鲨鱼号”孤零零地飘着。


老斌后来想明白,如果对方真想干掉自己,不必对着半空开枪,直接往甲板上开就行。估计朝鲜人也只是泄愤,并不想闹出人命。可那天大家都不肯再继续,都说兆头不好,要赶快回家。


事后,老斌问翻译咋回事?翻译说也不清楚。他猜是对方没打到鱼,怪中国人把他们的鱼“抢”光了。老斌判断不出翻译说的话是真是假。


老斌想到这些,习惯性地去摸裤子口袋。他想抽颗烟。每次遇到一些波折苦恼,老斌习惯来上一根。大半辈子,老斌一直在和生死打着擦边球。落海被呛、遇到枪击,更不用提每天在海里的浮沉。再大的船,在海里都不算大。这一次,老斌就纳闷,核辐射咋就能让自己丢了做了半辈子的渔民的身份?


老斌没找到答案,就像此刻他在口袋里没有摸到烟一样。但老板说他有办法。





“安心出海。”老板这样对老斌说,意思是“少管闲事”。听老板这么说,老斌反倒轻松。返航时,阳光都明媚得刺眼。九十月,是老斌心中尤其适合出海的日子。在返程时总会戴上儿子买的墨镜。他很少会盯着海水看,就像在陆地上生活的人很少盯着地面看一样。老斌喜欢闻海的味道,来判断海的脾气。


如果那天有雨,海水会泛着一股腥味。如果是雷暴或者大风,海水的味道里有一种炖海带的味道。如果天晴,海水的味道则是清净的。但如果那一天,海水的味道像是一股漩涡,让老斌有些浑身不舒服,甚至胃疼,多半是出海也没有什么收获。


老板不太信老斌的鼻子。老板自己开了一家“渔家乐”,海鲜不需要太复杂的烹饪方式,多半就是清蒸或者辣炒。在“渔家乐”一条街上,老板的店不算是最大的,也不算是生意最红火的。老斌出海带回来的鱼,老板会挑最新鲜的留下,剩下的则发往省内的各个城市。


老板不会和本地的海产养殖户竞争。老板说他们不是一个赛道。老斌被“赛道”两个字震惊了,感觉很高深。后来自己想明白了,恐怕就是家养鸡和溜达鸡的区别。


老板宽慰老斌,他可以自产自销,放心出渔,不要担心什么核辐射。话虽如此,老板还是找了几个船把子商量排污这件事。有人提议,不然还是拜拜船。仪式也很简单,几盘贡菜,再在船上对着海磕头,表达虔诚和祈求。


九月五日,凌晨四点多,出海前,老板特意过来。海风很大。六七个渔民的衣服被吹得呼啦啦地响。上了船,老板第一排,老斌第二排。老斌不肯,非让在后面的渔民也上来,和自己并列。拜船也是拜海,不是乞求什么,而是为了安心和壮胆。翻译在旁边主持,“拜海神。一叩首,海路顺畅鱼常有。二叩首,人丁兴旺伴船走。三叩首,日日平安钱在手……”风把后面的话吹散了。可五十多岁的男人,齐齐下跪磕头,就有了特别庄严悲悯的味道。


老斌还没琢磨好咋应对海的变化,逃是肯定逃不掉。儿子倒比老斌先失了业。儿子是体育生,沈阳体育大学毕业的,在健身房当教练。健身房跑路了。这海上、陆上,父子俩一样,一不留神,就没了工作。比起海来,人更难测!


儿子跟老斌商量,不然就把自己之前买的那辆二手车卖掉,就是带着老斌往返看病的那辆车。听到儿子这句话的老斌脑子里猛然想起,当年老板找到自己,让他当船把子时,就因为之前自己那艘租在手里的老渔船,已经出不了海。可卖掉,又好像这一辈子的窝被人毁了。当年如果不是老板提供了新的渔船,恐怕老斌早没法出海。


“不卖。”老斌出钱,替儿子还了剩下的车贷。老斌依旧不肯从事海产品养殖,他看到太多的渔民在养殖过程中往海里下药,这和下毒有什么区别?人怎么能打败海呢!人只会糟践海。


不管海有没有污染,老斌终究是要出海。只要活着,一定会出海。老斌期待每天早晨,在渔船上,看到阳光升起来那一刻。那时,阳光照亮回家的海路,而活着就是一种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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