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姻亲共生家庭,我见到了真实的婚姻|三明治
作者|辛迪
编辑|旁立
01
婆婆像往常一样抱着娃儿,在屋内轻轻哼着安抚哄睡,她的儿子在外一天还未着家,眼看已经很晚了。锐利的铃声响起,深夜里,老人家迫不及待抓起衣服就往外冲。
放心不下,我轮番给他们打电话,接通,又挂断。我在出租屋逼仄的洗手间格子,空气不畅,只听到电话那头口齿不清说到「派出所」?
一开始,我以为是二清在路上开车与人发生了交涉,或者是酒驾,出了事故。我很担心他的人身是否有恙,反复询问,收到的是支支吾吾的搪塞,夹杂着他不愿多解释的不耐。
……
漫漫长夜,第二天上午,二清回来了,深蓝色的长袖长裤,周身有加深浊重的斑斑血渍,我记不清他打了多少绷带,但有一处极为明显地缠绕在脖颈上。
他一进门就拥着儿子,还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说,「爸爸差一点儿回不来了。」
晚饭后,他说车子开回来了,就停在楼下的院落里,要我陪他下去后备箱取点东西。他绕着车外部,指指戳戳,当时他就坐在主驾绑系着安全带,行驶在飞驰的高速路上,被副驾那人摁着腾挪不得。
借着道旁昏黄的灯光,他抓起一捆插线板,顺手把那幅油画塞到我怀里。我仔细一看,那是我初学油画上手的第一幅,笔触生涩粗糙,颜色分界略明显,两只兔子在前景卧着对望,一只兔子隔着桩子立在后头,只是新添的血迹在画布上浸染得毫无章法。我捧着那幅画,当时画完就很嫌弃地扔给了他,没想过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我手里。
这幅画原本挂在二清之前的出租屋,昨天他将行李全部打包带了回来。是的,他哥哥的行李。
等他慢慢平复,我从丈夫的口里一块块拼出了故事的全貌。在异地分居的这几年,背后还有一个他哥哥,在跨城与他同吃同住,虽是姻亲,但从未与我打过照面。他哥哥不知什么时候辗转回到国内,不巧赶上疫情发生,一晃大半年都滞留在二清的居处。等他想要再次寻觅新的语言考试机会,寄望重新出国读研,却没想到疫情一延宕按下了大环境的所有暂停键。
再后来,随着二清工作地点调动,我们夫妻终于结束五年来的异地,团聚了。
也许是郁郁不得,一个人独居闷久了,总归是会出问题。「开始他只是呓语,多言,对很多现象看不惯,长篇教我怎么做人做事。」二清掏出手机,我刷着两人的聊天对话。
「但他憋久了,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
一通派出所的来电,急切把二清召唤过去,连带拉扯开长达数年我在婆家「姻亲共生家庭」这一切的序幕,以及这些年我丈夫难以启齿的家丑。
02
报警来自一个住在隔壁的姑娘,半夜跑过来的暴露狂,把姑娘家吓得不轻。二清描述说,他哥哥当时敲打姑娘家门,把裤子都直接脱了,嘴里呀呀地疯喊。
当晚警察将肇事者铐进了派出所拘留,二清陪同处理,靠在长椅上一夜无眠。我想更为惊异的,恐怕是赶过来的他妈妈,连铺垫都没有,在昨天之前,以为大儿子还远居国外,过着半打工半游学的生活。老人家劳苦劳心了一辈子,不知道儿子在哪儿,经历着什么,隔代的沟壑犹如一层密致的纱,她始终触碰不到儿子。
「其实我哥没拿到北大的毕业证,肄业了,瞒着爹妈不知道。当时他轻狂,出来创业,不需要那个学历傍身。」
「总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直到撞上南墙。」
「小时候,我们总是打架,爹妈都在田地里干活,顾不上。但我跟着哥哥后面,有他照拂,那么看着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做什么都形影不离。」外面天色很暗,我看不见丈夫的表情,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儿时,但突然一下哽咽住。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胸口起伏涌动,抽噎了起来,我不得不抱他入怀里。
「我从没想过我最亲的人,会拿着刀逼我,差一点儿,医生包扎时说,离脖颈的大动脉只有数毫,止不住血就完了。在驾驶座上,我没有空间躲闪,车在高速路上开得飞快,他一直在侧旁烦躁不安,咄咄着让我立马停下来,直到掏出那把刀。我,我。」
后面我听说更多细节才知道,他哥哥在那瞬时发病了。车行驶太快控制不得,触动了他的神经。
事情的余震在我丈夫内心还隐隐回荡,连续几个晚上,他把我搂得很紧,迟迟清醒着,却一声不吭地静默,手指在我脸上、鼻间来回摩挲,感受我们还真实活着的均匀气息。我翻过身去,和他对视着拥抱,差一点儿,我成了年纪轻轻的寡妇。
03
的确,人有那么一刻的感同身受。
回家的路上,我捎带了一束向日葵,递到二清手里。从派出所接回来后,他哥哥被送到医院静观,他晚上要过去看望,或者这束花可以摆在医院的床头。
但慢慢地,有些块垒的郁结,不可避免地在我心里发酵。
这件事情毕竟牵动了两个家庭,我妈过来小住了几天。
在恋爱时,二清的家庭条件不好,刚入职场的起点也低,免不得让爸妈觉得是自家养的嫩白菜被猪拱了,说不上明着拒绝,但绝对不算热情。当时我也仅限于知道,二清出身于农村,但智力的遗传都有迹可循,家族的兄弟姊妹上了北京的重本,有个亲哥哥还考上了北大。
眼看已经抱上娃了,爸妈不好再说什么,但这一通拔出萝卜带出泥,亲家背后的复杂,还是让他们咋舌。
婆家过去接哥哥出派出所,我妈也跟过去了。「你婆婆竟然给警察跪下了,只求宽恕放人。」我想象那一刻,街上人潮汹涌,当娘的无助,我妈也许是能懂的。「不过,其他的她再也缄口不说,他们的家事不肯外扬,小夫妻在一起就是共同体,这不,把你当外人了。」
产后发生这事,我被排除在婆家的圈子之外,成为最后一个知情者,这让我一时无法理解。「你知道有什么用呢?能帮忙解决问题吗?或者,只是白白担心,在一旁焦躁。」这是二清的实用解释,也许更多的,是出于哥哥已然成为家丑,不肯多说。
我想起来,二清和他哥哥的聊天对话,夜里,我翻着他的手机。一桩桩,一件件,自二清搬过来我们夫妻同住后,还会留一天跨城往返去看望留在出租屋的哥哥,并持续支付着哥哥的租金和生活费。哥哥偶尔会来我们屋后的江边找他,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丈夫自工作后一直是单休。这一切,都在被隐瞒遮蔽,或者二清提到他哥哥在国外,也是带过一笔,称不上有能抓住把柄的谎言。
「你哥怕是从没把我当作弟妹看吧,结婚没来,有侄子也不来?给这样的见面礼,一露面就把你伤了,我差点丢了丈夫。」我一直以为他哥哥在国外,从未见着也是合理。
「他太自尊了,这些年也不交友,不愿见人,我没法开口对你说。」二清淡淡地说,解释过几次,也不再有耐心反复说道。
劫后余生的惊吓,丈夫的刻意隐瞒,家庭真相终于拉扯见光,历历堆叠在一起,内心的河水下布满礁石,早已暗流涌动。
第一次家庭矛盾冷冻掩入河床,俨然成为我日后所有情绪的追溯源头。消化与平息它耗时太久,最大的副作用是每每遇事会刺痛,不时感觉他们「X姓家人」是一体同胞的,也包括随父姓的我儿子,而在这长长的序列,我排最末。
04
我随二清长跑四年才步入婚姻,在先成家还是先立业之间,争吵喋喋不休。毕业后他在珠三角的片区辗转了一遍,一个接一个,项目将简历码得利落整齐,唯独没有回到我们落地生根的城市。
婚后再历时两年,随着二清工作地点调动,我们才正式开始同居,二清跨城过来,利用假期麻利完成看房签约和入住。
当时挑选江边的这处房子是我一眼相中的,带飘窗和落地镜的双人床,旁边一面墙宽的衣柜,推门进来的那刻我就想住了。决策的卡点是三居室撑高了预算,二清倒很干脆地和房东谈好价格定下来。一条马路即珠江,数百米内有医院,楼下菜市场和夜市林立,很适合居住。这一住,竟很快迎来了满满当当的家人,老老小小,一切很有预见性。
「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从此要开启了。」附上新家的照片,我随手发了一条朋友圈。
「星星要幸福哟。」「哪有,还是会吵架。」
「看看书,非暴力沟通,亲密关系,会有帮助的。」「我们这叫啊,非正常沟通。」
其时已经相看两生厌,没有盼望已久的相聚合欢,近距离的朝夕相处反而撕下了最后体面,无穷无尽的冷战中夹杂着零星跃起的火苗。初初新鲜感还在时,我们相互催促下班,在菜市场照面拎一袋鲜蔬回家,这样搭配着干活的晚上没经营多久,很快变成碗叠碗浸泡在水池里,摞成小山高,多日的厨房再没有烟火气。
偌大的出租屋,二人世界显得有点空旷,吵架时也没有人在旁劝和。二清把我圈在双人居室,那硕大衣柜的拐角,坚实的膀子环住我四周,狭小空间让我动弹不得,长久的对峙,直到我停下抽噎,不再敢发出哭喊。
如果没有意外,我们的婚姻或将冷静结束。
孩子是通灵性的,异地的时候没着没落,他似乎观望了很久,小小的身体趴在云端,挑选了最好时机让我做他的妈妈。
看着两道杠,我心里说不清的滋味。记得我们还在恋爱时,一次出游的大巴上,前座一个探头过来的小女孩,显得格外大方不认生,二清逗着她,孩童天然的脸上笑靥如花。二清看到孩子总忍不住逗弄,要是再小点的婴孩,他搓着比他巴掌小的脚丫许久都不撒手。
前世的绳结左右缠绕了几圈,在这关头,又精准勒住我。摸着肚里想象有颗还未生长的小芽,身体没什么变化,又很异样,我在床上翻了个儿,这就是做母亲的感觉?
那时年轻的荷尔蒙总是迸出,浓度大于人类的思考。关于婚姻于我的意义,往前走才看出来。
不同于二清的稳打稳扎,我毕业后莽撞地探索,没个正形,两年后才算歪打正着进入沉淀的轨道。自卷入社会的洪流,我被巨大不安全感裹挟着,对于年轻的舵手,意识到要做自己完全自主的谋划人,这手握的船桨反而是个负担。我想,我急需一只能挂住的锚绳,在这厚厚的水浪上有所依归。
二清即是这只拉住我的绳索,飘荡几番,终于拿到一份安心工作后,我转身迫不及待地取了小红本。尽管与眼前这个人共度余生,我仍带着一丝惴惴不安,但婚姻,哪怕没有那么琴瑟相和,哪怕龃龉对不到一处,仍旧提供了对冲人世不确定的相对安全感。我能确切告诉自己一定不适合吗?我敢一个人独身坚定到老吗?我要为了自由抵挡住所有偏见吗?我认同丁克吗?我能找到共同理念的伴侣吗?他会先我一步背叛我们的理念吗?我要做一些刚性的放弃吗?我甘愿冒着后悔的风险吗?我能想象到没有选择的那条路吗?
……
面对热盼孩子的丈夫,婚后适育的年龄,既然没有勇气作出断舍离,那生下来吧。
05
将入三十,我又多了一把刻度,与我的人生进程同节生长。
商业世界弥漫了太多广告和说教,婴童0~3岁的发展,正值大脑突触疯长和连结的关键期。而我马上面临30~35岁的人生卡点,又有所谓「社会时钟」和「中年危机」在身后追逐鞭策。娃儿每经世界一年,我也痴长一岁,我抱紧他就陪伴不了自己,但我们各自的生命同样重要。
我看着这肉团团的小婴儿,软趴趴靠在我怀里吮吸,他出于我的母体,与我共过心跳。床上散落的玩具盒子和熏听故事机,裁得整齐的大头照顺时排进相册本,所有新生婴儿的痕迹,都在证明我尝试做个好妈妈的努力。娃儿能趴了,高高仰头,我抓着他的手,照镜子做着各种姿势和对话,把所有语言环境的催化植入他小小的体内。
婴儿的注意是有期限的,这样当妈的坚持不到半个钟,随着哇的一声啼哭,我匆匆逃离现场,与赶过来的老人家撞个正着。
「哎哟,外婆来看看我的孙儿怎么了,抱抱,多抱抱他,他才能有安全感。」
如同所有的妈妈辈,我妈也是为下一代,终其一生地挂心操劳。她自然希望我经此一役,一夜长大,成为一个符合范式的好妈妈。妈妈辈告诫我,既然生下他,我该扛起身份标识的责任,发自内心地爱他。
晚上,我和二清睡在双人床的两侧,婴孩团子般的身体只有枕头长,轻巧地就围拢住看护。催眠曲伴着暖灯唱了许多时候,娃儿好不容易拍打睡了,不时扭动哼唧几声。不知怎么地,我们夫妻俩从睡前私语,聊到一些内容的争执,语气越来越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娃儿不意外地醒了,越来越精神,重复白天的练习,一趟趟翻身,还略带骄傲仰起头看我。没有当妈的惊喜,困顿和崩溃虱子般爬满了我的全身。
是的,我当了逃兵,而后二清又顾了一段,婆婆心疼我们,就一直照看下来娃儿的睡眠。
最初在婴儿期,娃儿总是睡到半程惊醒,眯缝着眼,张嘴含糊不清地哭喊,要抱哄很久才平静。婆婆睡得很浅,每个夜晚,都留意着娃儿是否凉了,噩梦了,又不舒服了。直到现在将近四岁了,娃儿依然没有跨越过去这个坎,睡不了安稳的整觉。一个闪念,我联想到了孕期、产后,作为他母体的我,也是这么夜夜哭泣。
甚至连我自己也认为,大部分是由于激素的作祟。「怪不得,你这么不稳定,总是莫名发脾气,原来是怀孕了。」二清总算给我们同居生活的吵架找到了生理的归因,轻松处理了我的情绪。
06
向前的日子里,我重复着妈妈该有的任务,白天黑夜定时泵奶,争取省出几袋囤在冷柜,以备尽可能延长母乳喂养期。娃儿尚在婴儿床里,咿咿呀呀望着天花旋转的床铃,伸展着小胳膊腿儿。
为着发病的哥哥,二清和他妈妈奔波不停,辗转寻求精神科医生,也访过心理咨询,几番接送接出,最后把大哥在附近的单间安顿了下来。婆婆的一天被切分为几段,中间做好饭食,要出去送一趟看过儿子情况才安心。
一天午后,我困倦在床上歇着,婆婆有点讷讷推开房门,说到大儿子想过来家里腾挪下行李。我忙不迭将婴儿床推到屋内,窘迫地将门一锁。飘窗挨着飘窗,外面黏和得有点潮湿,我贴着耳朵听他们在隔壁说着什么,半眯半睡。
「我不在的时候,切不可让他偷偷来看我娃儿。」我执拗地坚持,婚前婚后不认,现在凭空多了一个侄子,美得他了。
我一直躲避着,那个会持刀的他哥哥。
「弟妹回来了。」二清催我早点回来吃饭,一进门看到客厅多坐了一个人。桌上筷子起落,杯盘来往,我余光扭过去打量,这是一张中年的、毫无生气的脸,比二清手里的相片显得略老,脸上的肉松弛浮肿,胡茬拉碴。除了喊几声「弟妹」像是特意弥补,此外不怎么善于言辞,我低头没答应,整餐饭在沉默中吃完。他又短暂坐了坐,二清送他回去。
「我想接他回来,就和我挤一屋。他一人在外面,不好好吃饭,又不遵医嘱,抗拒定时用药,这病要再复发了,实在是放心不下。」两头跑的日子,婆婆对于大儿子和隔代孙,很难放下孰轻孰重。
看着老人的恳求,我没再说话。我该拒绝吗?我是否有更好的选择?我实在贪恋她给予家庭的付出和支撑,独自带娃儿于我,怕是不可想象的牺牲。
她于是将那张不到一米三的床拉出来,靠墙的位置又垫了一下,扩充成了一米五。夜里,婆婆抱着娃儿,若是打横睡,旁边能再紧凑躺一个成年人。就这样,我接受了陌生的家人,借住的时候没有打时间条,一晃至今。怨念夹杂着后怕,他哥哥搬进来后,我避免照面和交涉,夜夜睡觉时反锁房门。
在与姻亲家庭共处的四年光景里,我经历了第一个孩子的抚育,妈妈角色的转换,回归职场上奋力奔跑,努力找寻角色与自我之间的平衡。直到现在,我即将有第二个孩子。
每和朋友说起我奇特的「姻亲共生家庭」,她们总是瞪大眼睛,摆摆手表示难以代入这样的处境,多一分一秒和婆家待在一起都拧巴,何况是拖着丈夫他哥哥,一个从不出门谋食,啃老蜷居,将所有光阴尽数投掷在床上的奔四男人。甚至在我们举家搬入新屋时,房东也啧啧称奇,对于我的过度善良,和忍让。
六十的婆婆和公公身体还硬朗,没放弃劳作,婆婆在家里尽心带娃儿,娃儿能上幼儿园了,又出去打几段零工,兼顾上下学接送。而公公一直在饭店帮厨,每月能挣点体力钱。两位老人对大儿子毫无办法,推也推不出门,无奈认命背负上了儿子的造化,自己还在就保他有口饭吃。
07
我的二胎孕期很快来到了后半程,原以为会循着老大的路线驾轻就熟,却经历了比一胎更多。不同的是,生活起居,赴医院产检,查攻略查指征,这次妈妈没有在身边陪护。
早早我就感到疲累,平躺太久很难翻身,走在路上腰肌酸痛,重病感冒了几次老不见好,生生靠闷头喝水睡觉顶过去。日日犯困,精力已经断崖,一天完全清醒的时间,被晨睡、午睡、晚睡割裂到没有几个小时。一份唐筛高风险报告,更是让我不得不上手术台,圆珠笔粗的穿刺针长达十几公分,穿透我的腹壁和子宫直到进入羊膜腔,足足抽取了五管子胎儿羊水化验分析。手术前后,我在忐忑中跨过了龙年的新春。
幸而,结果是好的,胎儿基因检测无恙。妈妈过来陪我上了羊穿手术后,便商量着留在这里照顾我,直到二胎出生。正好婆婆要按兄弟姊妹的约定,轮流回去尽孝照顾更老的爷爷奶奶,公公也收拾好了去帮厨的饭店吃住,屋子这样腾挪出来一间。二清哥哥算是知趣,物色了邻省一家寺庙过渡,与往常一样我行我素,招呼也没打就出门了。
婆婆的火车票订好了,出发的日期在即,爸妈第二天就启程搬过来。突兀地,当得知他哥哥又躺回到我家床上时,我是掩不住地吃惊。
「来信息问二清,咱妈是不是还没走,估计那时刚到站,昨晚十点,直接出现在家门口。」
前几天,婆婆给大儿子送被子和厚衣,担心他空手出门在外着凉了,左右联系也不回,辗转要到地址。这不,大包的快递还在路上跑着,他倒是人先回来了。
「嫌寺庙干活累,上一回过去投宿是旺季,人够多没轮上他干活。」二清也是恨铁不成钢。
婆婆想着带大儿子搬出去住,租期得从一年起算,还不便宜。这样下来,她只能出门打工补贴房租钱,未必能兼顾好儿子的生活起居。婆婆一旦抽身,我的妈妈身体很差,不能长时间弯腰,走路追赶不上娃儿,必定是没法帮手带。我的老大,即将出生的老二,未来怎么安顿,问题缠绕成了一团乱麻。
而让我放弃所有职业的探索,留在家里做个全职主妇?哪怕挣得不如我丈夫多,这也是万万不能的。我万不能让渡一点点过多的自我,牺牲我本来的生命质量,而再妥协一步。我想,把老二生下来,就已经是最大的付出。
房里那似乎一切与他不痛不痒的哥哥,我接受了将近四年,这一刻真的感觉被实实在在冒犯了。然而,导向极度理性的方案,就是保持现状吧,我终是又忍了下去。
婆婆嗫嚅着让我出面和妈妈开口说,通话视频里,我看到爸妈打包好的行李,满满当当从客厅一路堆送到门口。给我补充伙食的烧火家当,食材,想必也是捎带了不少。绕着说了几个弯,我妈倒是先开口,「是不是我们不需要来了?没事啊,我再一件件拆了收回去吧,哎。」
「妹子,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他还能回来,总比在外面游荡失去联络,更放心些。」
眼前这个精瘦的老人,背已经止不住前倾,祖辈老式的父母,总是吭哧着为儿女操劳付出,最终背起了他人的猴子,儿子的命运像一层枷锁牢牢绑缚住她。万一父母老了,不能独立谋食的儿子,后半生要怎么办?这只猴子,难道要我的丈夫继续背负下去?这些年,我和二清没少谈论,却总是谈不出结果。
「他来这儿的第一年,不是去北京和朋友创业了,也没搞成,最后在北京病发,我和妈跑过去看了好一阵子。」
「看不起国内的市场和企业,总是厌世想要出国,德语自学了一轮又一轮,偏偏这疫情一晃几年,考试延期的延期,唯一开放的那次,他偏要选北京考场,到机场才发现核酸过期被拒了。」
「他每年到固定时段就会发作,送医住院,上次我妈带着娃儿回去,他一个人白天在家,又闷出毛病。每次呓语,抖个话不停,那就是临近发病的表现。」
「年龄已大,职场经验基本为零,体力活儿更不屑干。」
「要是老了,送养老院算了,领个低保。」
夜已深了,我的丈夫仍在枕边殷殷细说,历数这几年。我捋不清前后,印象中他哥哥躺了很久,再没有出去。
命运的戏谑感,在他哥哥身上表露无遗。天之骄子开场,却在每次与外界的交手中,逐渐丧失了斗志,被磨去了最后一点神色。偏偏这一个「疯了」,成为他避世的保护壳,在清醒的时间,他的家人也不敢再放手。
二清从小就是村里交口称赞的少年,和他妈妈一样,里里外外的长辈关系照理得特别熨帖。打我认识他起,「爷爷做村长的一生没有贪过一分钱」,这些家珍总被他历历倒腾出来。问及他对父母的规划,他说哥哥在的地方离老家近,能顾得上,父母不需南下随他。后来二清进入社会工作,一次回家探亲很快就把父母接过来了,我同他们涌上回南方的火车,当他父母扛着大包小包站在村子岔口,黄土地泛起的尘烟氤氲,在那当口,我想望不到前路如何。
08
我也随性不善谋划,在二胎快落地了,才深刻意识到这样的背负,没有归期。
爸妈短暂过来帮忙安排,面试几家月嫂,签好了合约。晚上,当我们终于敲定了合意的月嫂,妈妈坐在我侧旁,忽而谈到月子里,让我做好接纳二清他哥哥的准备。我从没细想,偶然一提,不禁一下被点着了。
「不管我们再怎么计划,到临生产时,他哥哥不愿出去,或者精神不好,都是说不准的。」
我突然有点愤怒,因为说这话的是我妈妈,不应当是她。「所有周围朋友无法做到的善良,被当作理所当然?我希望你们能看到这是不正常的。」「你婆婆当然不好意思直接和你开口。」
「我必定一生都会带着他,我优先选择我的大儿子!」我和妈妈吵嚷间,听到婆婆反复说了两遍,话不高声,却异常掷清晰。
婆婆虽一向隐忍,但这股子犟气,总是让我杵着慌。她的两个儿子,也是如出一辙地遗传了这样的脾气。在我忍不住情绪上头时,她或者走开,闭上门,让我弹射在薄如空气的棉花上。实在忍不得了,她便说,「你叫喊什么,我苦点累点都不算,只希望你们家庭和睦,你总是嚷嚷吵架,这样不如我走了少受点气。」你看,连情绪也是收容不了的,抗争也是徒劳。
妈妈没谈拢的事情,二清拉我回房间想要继续说服,告诉我,这是我们眼下最好的妥协办法。要不,我回娘家坐月子。「该接纳的这几年都没说什么,月子里我忙乱,甚至邋遢,产后我要处理恶露,不定时哺乳,这只是请你哥哥回避,哪怕两个月。」我再三地重申态度。
「他可以在房间里不出来,不会打扰你。」
「我已经退让了,他占着床位,整个孕期我妈没法来陪。」
一胎我曾患妊娠期高血糖,自然是很害怕再走上控糖控饮食的老路。那时很早,妈妈就给我带饭了,晚餐多储备一份便当,杂粮饭配合荤素不重样,她总是说涵盖越多的种类和颜色越营养。耐糖测试不过关后,更是嘱咐我配了便携血糖仪,一日三餐按时扎手指采血监测,晚上到江边遛一圈打满一万步才收工,也多数是我妈陪在一侧。
「人家农村老太太,不懂那么多,又要带孙子,没法像你妈做得那么精细。」二清直接回怼我,「而且你看你做了什么,整个甩手掌柜。咱们家能运转成现在这样,我妈那是忍让着你。如果我妈不用带娃,随时搬出去住,还能挣个养老钱,我哥、我爸,都因为我妈在这里才过来一起。」
「是啊,在你们全家的序列,我排最末。」这些年下来,在二清斡旋家庭关系时,我苦于他总是优先维护他的家人。
而我的丈夫,不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吗?他接来了父母在旁,包括哥哥,享受天伦之乐。两个孩子相继来到,也如他所愿。他妈妈过来帮衬,其实是在消解我们共同责任的重担。关于他哥哥在我家像寄居蟹一般依附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正面得到,一句来自我丈夫和他哥哥说出口的致谢。
09
在婚姻中,二清承托不了我的感受,但作为生活的底盘,确实提供了坚实的后盾支撑。
二清的职业路径非常典型,所用即所学,顺着专业入行。在我认识还是一个毛头小伙,结婚时薄薄拾了几万礼金,没有其他资本。跳槽几次薪资水涨船高,至少在养家方面不用过于忧愁。
伴随着城市化扩张的红利期结束,他的行业下行,终于要摸到瓶颈。他看重学之能用,用之得利,垂直走了十年从业路,这也意味着,一条道摸黑了。公司大举裁员,一周之前和他谈赔偿指标,他才发现五年下来的加班费无法兑现,多余的劳动打了水漂。二清大多是单休没断过,逢年过节假期还得被扣几天,在班轮值,「我总是太老实了」,他说。
没有备选方案,冷静思考后,二清接受了公司的调动,离家六十公里跨城上班,我们再次成了周末夫妻。这样的家庭状况,让他输不起,唯有盘好所有牌面,谋定而后动。
二清也反复给我更实用的建议,公务员、行政编制,凡是能更好兼顾家庭的选择。一份工作没有性价比的产出,又不能兼具照顾子女的功用,它像是缺少价值的。但在我,工作不仅仅是谋生手段,它是我找到自我冲动和成就感的所托,它本身即目的。
我终于齐备了所有俗世认为的好——稳定的家庭结构和婆媳关系,年纪正好有两个娃儿,相差四岁。吻合住外部的「社会时钟」,避其尖锐的锋芒、挑战和冲突,让我能安心收敛自身,看看究竟我这一生的课题使命,到底要怎么徐徐展开。
我也在设想一种没有共生家庭的生活,当然它是很难想象的。
几年前,我和二清都还太年轻,棱角过于犀利。我的父母也是到近些年逐渐老了,才活成相濡以沫的样子,在我儿时也数次拷问过,「如果爸爸妈妈只能选一个,你跟着谁」这样直击心灵的问题,而我每次哭起来歇斯底里,就像完整复刻了我妈妈当年。找到完全契合的人,是我之所幸,更多时候,蚌和珍珠的关系是我之所命,在这样的痛楚磨合中,能互相看见和接纳,就是最大的努力了。
以二人世界的状态进入家庭,我们避免不了争吵,和无穷无尽的责任切割。可见的鸡飞狗跳,冷战,无以为继,没人愿意承担更多一点的家务。在现实复杂的家庭关系中,婆婆实在担纲了那个稳定家庭之锚的角色。
在二清的意义上,我不是期待的贤妻良母,而在我的意义上,我根本不会如他盼望的,生育一个孩子,然后第二个。他爱生活的稳健持续,我爱灵魂的自由舒展。我们更可能的是,未看清生活的真面目,便荒唐走进婚姻,然后草草收场。
换而想象,若缺少婆婆的支持,要我放弃自己的生活,去成全一个全职主妇,我想这是绝无可能的。而这一个带孩子进场的人生养成游戏,是负担还是甜蜜,我也绝无机会体验,或者压根没有勇气进入。
经历姻亲家庭共处的四年,愤恨,不甘,情绪冲撞,直到归于理性,我选择了一切最有利于我,同时它也反向驯服了我的念头,让我获得理顺的平静。我已经很幸福了,这是我能在家庭和自我中做到的最好平衡。
这篇文章揭开了我背后家庭的一角,与日常在外的我迥然不同。我时常会用转念说服自己,也许让渡了家庭的物理空间,我才真正换得了个体的心理空间,世事向来公平。事实上,我在哺乳周期中获得缝隙的那天,也就是半个日子不会堵奶时,就立即出门获取新鲜空气了。这是我能得到特赦喘息的时刻,我如饥似渴地,回归和自己相处,琴房、画室是常客,健身不辍,在怀二胎时仍坚持演讲训练。一切和我有关的,和妈妈角色无关的事。在朋友面前,我丝毫看不出妈味。
当然我的家人免不了指责不已,也仅是口舌的角力,最终接受了我的本来状态。我很高兴这点上没有妥协和让渡。我实在认为,理顺了自己的内在,我才能更好地面对孩子。
我将这一面事实放在后记。也许,讲述完我背后的复杂家庭,再道出我如何坚持做自己,这会获得更多的理解。
我想若从抽离的视角来看,尽管婆婆嘴上不说,一定接收到了这个媳妇的大度和忍让,她没有埋怨地维系了这个家庭。大哥逃避社会不再工作,却在和侄子的相处中找回了松弛,只在孩子的眼里对他没有丝丝的要求。至于我丈夫,依然在外打拼努力,老老小小的陪伴给予他慰藉,逢单休的一天不时与儿子厮混出门。在这样奇特的家庭生态里,我们不得不让出一步,再拼合成外部结构的完整。是的,这就是真实的婚姻。
写 后 感 受
这篇文章揭开了我背后家庭的一角,与日常在外的我迥然不同。我时常会用转念说服自己,也许让渡了家庭的物理空间,我才真正换得了个体的心理空间,世事向来公平。事实上,我在哺乳周期中获得缝隙的那天,也就是半个日子不会堵奶时,就立即出门获取新鲜空气了。这是我能得到特赦喘息的时刻,我如饥似渴地,回归和自己相处,琴房、画室是常客,健身不辍,在怀二胎时仍坚持演讲训练。一切和我有关的,和妈妈角色无关的事。在朋友面前,我丝毫看不出妈味。
当然我的家人免不了指责不已,也仅是口舌的角力,最终接受了我的本来状态。我很高兴这点上没有妥协和让渡。我实在认为,理顺了自己的内在,我才能更好地面对孩子。
我将这一面事实放在后记。也许,讲述完我背后的复杂家庭,再道出我如何坚持做自己,这会获得更多的理解。
我想若从抽离的视角来看,尽管婆婆嘴上不说,一定接收到了这个媳妇的大度和忍让,她没有埋怨地维系了这个家庭。大哥逃避社会不再工作,却在和侄子的相处中找回了松弛,只在孩子的眼里对他没有丝丝的要求。至于我丈夫,依然在外打拼努力,老老小小的陪伴给予他慰藉,逢单休的一天不时与儿子厮混出门。在这样奇特的家庭生态里,我们不得不让出一步,再拼合成外部结构的完整。是的,这就是真实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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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游乐场,她几次被触动到,哭得停不下来|字愈系即兴写作s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