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李少红:不论古装正剧还是什么戏,没有人物也就没有故事
他们有的抓住每次变革与机遇,始终站在时代潮头,有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在时代沉浮里始终以创作为导向,认为表达了自己想要表达的就是好作品;更多人介乎两者之间,在追赶潮流与艺术性中,竭力保持平衡。
我们邀请来的第四位讲述者,是导演李少红。
见到导演李少红,在一家半地下室的后期公司里。大厅空旷没开灯也没有自然光,如果不经提醒,很难注意到坐在那敲电脑的人就是李少红,她正忙着盯电视剧《大宋宫词》后期。
环顾四周找了个方便聊天的地方,随和,喜怒形于色,一切都颠覆着此前她在演技类综艺里带给人的严肃印象。“在现场、在创作环境里我就会说话,面对媒体和舞台,我就不会说话,我就觉得我嘴很笨。”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觉得不理解是为什么。
在第五代导演中,她是为数不多的跨越电影和电视剧的两栖学院派导演。在上世纪90年代电影产业改革的风口,就开始尝试拍摄电视剧。从传统教育语境里成长而来,带有作者意识。第一部古装剧《大明宫词》,诗化的长句、激情澎湃的台词,有着鲜明的女性主义,早年作品《血色清晨》《红粉》《雷雨》也同样如此。新剧《大宋宫词》,在她的介绍里,朝堂戏份是剧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女性意识则体现在她对人物和历史的理解上。
从业多年,经历了影视30余年的变革与发展,当商业化持续影响着市场文化形态,她选择积极应对,拍广告、拍电视剧,做制片人、监制。去年再从幕后转到台前,开始上综艺,谈到这段经历,她坦言,“还是不太习惯,不是很习惯”,连摆摆手。不过尽管不习惯,她说,她要做的是将自己身为女性导演的长处与当下的时代需要互补起来。
时隔20年再次打造历史剧,见证参与着中国影视内容变革、前进、演变的每一个节点,她是如何看待当下的影视市场,又迸发出哪些新的思考?
以下是导演李少红的分享:
《大明宫词》之后我就不太敢碰古装戏了,很难挑战我自己。但后来我是觉得,它其实也有一定优势,说明你用这样的方法去创作,大家是接受的,愿意看这样的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还可以写。
叫我看,要写历史剧,就是写人,是人物造就了历史。你要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物关系能够在历史中留下来的原因。历史跟人有关系,戏剧也跟人有关系,这是一脉相承的,你不了解人,你就了解不了历史。在戏说和还原上,我还是倾向于一贯的做有依据的艺术发挥。
历史依据是重要的。历史的戏剧性比你自己的理解要深得多,戏剧性更强。那些情节是编不出来的,你编不过历史的真实,你只能去研究和挖掘它,然后你才能够还原它,呈现它的特点。这点对我的创作很重要。
当时《大明宫词》真的是扛两箱书跑到大理去。拍新《红楼梦》的时候也是,第一件事儿就是读书。红学会长和红学所的所长指导我读了47天的书,一句一句地读,读出声来。《大宋宫词》也是,为了拍这个我真的几年基本上没看别的书,全都跟宋代有关。在所有古书里,不管是传奇、野史、正史,要在里面去找人物,去分析,才会找到要写的这些人物在历史上的存在感。
古装正剧要做的功课很多。像我们搞剧本,搞三年,拍才拍一年多,是这个比例。对于一个历史戏来讲,功课做的足不足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得对历史有敬畏之心,对得起你要写的这些人,不然不要碰历史剧,不了解是没有发言权的。
在创作的时候,一定要用人物的情感,把观众带进去,跟它产生共鸣。这个共鸣是让他们能够追下去的一个感染力。之前说过,我始终觉得人的阶层可以高低不同,可以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但人的基本情感永远是一样的,无论古今。我一直就是这样觉得,要不然的话,你怎么去理解离我们一千年的人?我觉得他们跟我们一样,只是活的环境不一样。
你只要是真正的有艺术感,把人物写好了,有审美感,观众就容易接受,而不用讨好。《大明宫词》那个时候,我当时其实对大家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电视剧也没有把握,并不是说我怎么了解当时的观众什么的,我只是了解人的基本情感。
艺术是通过人来表达出来的,历史也是人缔造的。所以一部戏人物还是第一重要的。每次都讲要人物人物人物,你的人物好不好,就取决于你的故事好不好,也取决于你能不能跟观众达成一个共识。没有这个人物的话,就没得可讲,没有人就没有矛盾冲突,也没有人物关系,也就没有故事了。
疫情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这个经历留给我们很多东西,需要我们慢慢地消化它。我也特别想有机会,参与记录这个历史过程的创作,我肯定会把我自己的感受带到里面去。这会很长时间影响人文的、社会的这种关系。这种东西就是潜伏在你的生活中,而且无处不在,这种感受在你的生命体验中是从未有过的。
原来老觉得导演就是应该更有历史感,好像自己要具备公共领域的一种思维,这是那个年代赋予我们的。性别意识是模糊不自觉的。但是后来慢慢的也意识到,其实你拥有的最大优势,最有价值的是你的性别带来的视觉和感受。
这跟所有的男性导演是不一样的。你代表的和你能反映出女性的一些思维和想法,和对世界的看法,是有性别标签的。也是社会强加给我们的标签。以前开始也很排斥,为什么一定要拍跟女人有关系的电影才叫女性电影,其实我觉得女性电影并不等于只能拍女性,而是你对任何一个历史和社会的认识,都是有性别视角的。
比方说我最早拍的《血色清晨》,讲的是一个女性的贞操问题。实际上它最重要的是女性怎么看待一个女人的贞操,世人怎么看待女性的贞操。怎么去表现男人和女人看待贞操的不同。这是这部片子要表现的核心。当时引起了轰动,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影响,是因为没有人站在女性视角这么拍过,视角和体验完全不同。
你的女性视角和你看待问题的角度,要去揭开之前大家从未意识到,或者是它不是一个公共领域里面的说法,所以大家很震惊。这种感受就是一种性别的体验。这一点慢慢的启发了我,认识到我可以去更注重自己对历史、对战争、对瘟疫,对苦难,或者你对爱情,情感的那种解释。慢慢你就形成了你自己很自觉的风格。
《大明宫词》我不用这个视角去讲历史的话,没有我去讲的意义。那些《资治通鉴》已经讲了,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从女性角度,去思考在权力中间的女人,她是经历了什么,她内心都想些什么,她的家庭关系是什么样的,她的夫妻和母女关系是什么样,没有一个人去想。《资治通鉴》只讲它的历史评价,她侵犯了男权社会,所以就不允许她存在,她即便称帝历史也抹去这个朝代,没有一个历史书上留下痕迹。
所以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应该是我找的视角。这种东西就会逐渐体现在你的创作上,好像让你变得游刃有余了,我觉得我就会更自信,而且我也觉得就应该有义务这样去做。我还是一脉相承的,像《大宋宫词》这样,从真宗和刘娥两人的情感的视角去讲这段历史,这段历史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历史。
现在都觉得好像年轻的审美跟传统的审美是不一样的,我不认为,审美都是一样的。只是说你没掐到那个点上,你没有把那个审美的东西做出来,你真正做出来了,他们就能接受了。所以像新《红楼梦》的时候,我非常惊讶的。所有接受新《红楼梦》的都是90后和00后,他们接受的是你的审美和你的艺术性。
符合审美要求的,就没有代沟,有代沟就是你没做到位。
这么多年,我不是放低姿态,我是要和时代同在。
我们刚刚学电影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电视剧这个东西。我当时还跟同学说,天哪,几十集电视剧,这不等于说是几十部电影吗?你怎么能坚持下来,我肯定干不了这个。结果第二年我就开始干这个,他就讲说,你还骂我,你这怎么也拍起来了,后来我讲“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当时我就真想说我到底要不要辩解。那时候拍电视剧是很low的事情,电影导演怎么拍电视剧,好多拍电影的同学说,你怎么堕落了。我拍广告他们说我堕落,我拍电视剧他们又说我堕落,我说我生活所迫,你知道吗?其实我是手痒痒。拍一部自己想拍的电影运作成功可能要几年的时间,我不想干等,边拍边等。总比手生了好。
我这个人就是不能没有创作环境,没有创作环境我就觉得我就要病了,我真的是过不下去那种,就要垮了。我还是特别迷恋创作的状态,所以我就说管它呢,我广告都拍了,电视剧就拍吧。
九几年开始做电视剧,根本就不知道还有“数字”这个东西。然后有了数字之后,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当时还是九几年,他们跟我讲互联网的未来。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但我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真的跟他们当时聊的一模一样,这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现在,他们又逼我看养成的那些节目。
那个语境(录节目)不是我很熟悉的语境,但是我又觉得艺术形态都在不断的变化,你需要去面对。2012年那时候去《开讲啦》,都是我误打误撞进去的。我根本不懂那个节目是啥,那时候他们都还不在呢(指着工作人员),我就穿个小衬衣,自己拎个小包,我也从来没有助理,就自己噔噔噔跑到上海去了,一进去把我吓坏了,你知道吗?那么多人,一个大舞台,连个讲桌都没有,我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搁。
从那之后给我吓着了,我什么都不敢参加。《艺术人生》找我都答应了,但是到最后要去的时候我就临场逃脱了。我就想说我坚决不能去,坚决不能去,我真的不适应在舞台上在荧光灯下说话。我只有在拍摄现场,在创作电影的时候才会自如。我不懂那些语境,你知道吗?我就完全不懂。所以你想想,去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好后悔。
我就觉得我很笨,嘴都很笨。也不喜欢给我的硬核导演的人设,我觉得成了演导演的演员。不过回来以后感触特别深,我在现场体会到,现在的演员真的需要综合性的素质。另外也真的比较深入地去了解了一下现在年轻人他们的状态吧,从这点上来是有收获的。
时代在变化,要在里面找到适合你做的,可以表现的空间。在这个过程中,你不一定要改变,你还是你自己,你只是要适应,找到自己的优势,和当下的时代互补。不是说你就要以低龄化的思维去思考,不是这样的,是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独属于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