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是女孩啊
张淼是个小骗子。在我认识她第三年后,日记里出现了这样的记录。
在那个年纪里,拥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实在是能够在一干小孩中提出来炫耀的事。于萝卜头的眼中,年龄就代表着某种权力。而自打入学那天开始,全班的人都知道,张淼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还在高年级读书。
她的哥哥好看到常常会有高年级的女孩会跑来送给张淼小零食,目的大多是为了让她转交一个信封,大多是粉红色的,蓝色也存在着。
张淼的哥哥似乎和别的男孩不太一样。他一直很干净,从来不会穿着沾着泥土和汗液的衣服出现。我从没在球场上看到过他,这同样也是许多女孩的遗憾。张淼的哥哥就仿佛是芭比电影里的那些王子,或者爱格小说中头戴耳机穿白衬衫路过,只会坐在阳光下的阶梯上捧书而读的少年。
我和张淼是手拉手的好朋友,但这并不妨碍我嫉妒她。这份嫉妒是羞于启齿的。而张淼的谎言,大概是我唯一能从她身上获取平衡感的地方。她不再高高在上,而与我同坠泥潭。
你看,我也发现了你的缺点。
三年级,体育课那天,我和张淼坐在榆树下的台阶上,用从衣服上扯下来的棉绳翻着花。
“阿眠,我有姐姐了噢。”张淼笑得有点羞怯。
翻着的渔网打了结,寸头的体育老师吹响了哨,我拽着张淼往集合处跑,问她,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呀。
张淼没有回答。
后面那几天里,我对张淼口中的姐姐充满了好奇。大概好奇里还带着小孩子不知所谓的攀比与较劲,我问了张淼以下的每一个问题。
“她多大啦?”
“不知道。”
“哇,是亲姐妹吗?”
“嗯嗯。”
“她在哪里读书阿?”
“江城一高。”
骗子。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亲姐姐呢?那一年,张淼的哥哥正好离开,他成为了我们向往的初中生。于是我只当张淼是寓言故事里的虚荣乌鸦,在离开一个保护伞后觉得不安,为自己假定了姐姐的存在。而我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决定守护她的谎言。这样的守护里是带着傲慢的——虽然我已经察觉出这是个谎言,但我还是愿意和你玩。这就是我仁慈的施舍。
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张淼就处于这样的境况里。
从她告知我有姐姐以后,她会时不时把我拉到楼道的拐角要求我对这件事保密,神情如同电视上的谍战片主演。
而我也沉浸在了这个谎言里,同张淼一起。
六年级的那天,张淼来了月经。我很早就被教导了这件事,所以在这方面也算得上熟稔。我带着张淼去商店买卫生巾,也告诉她,今天以后,需要穿小背心了!
“小背心?是你穿的那个吗?”
我下意识挺直了背,把滑到肩上的短袖领口往上提。
“对啊,我带你去买吧?”
我很早就穿上了小背心,自从胸口开始有些胀痛以后。一开始是妈妈带我去选购,她让我自己挑喜欢的颜色。后来时间久了,我便自己一个人去。这是女孩都会经历的事情噢。妈妈这样说到。我比别的女孩胸部要鼓一点这件事,一直是我隐秘的骄傲。
张淼被我拉近内衣店,她太害羞了,脸红红。我应该看上去还好吧,小大人似的同导购交流。
“阿眠,我给姐姐也买一个吧!”
又来了——!我心知肚明这个姐姐是不存在的,三年里没有出现过的姐姐,是不存在的。但我想,如果张淼觉得这样快乐的话,那也没关系吧。只要提到姐姐,张淼的声音就会比平时高很多,带着雀跃。
“买吧。”
我看着张淼挑了最平常的一款,又想到自己的内衣,偷偷进了更衣室,伸手在自己的胸前掂了掂。
“我的胸,比姐姐的还要大欸。”
英语课,张淼挪动着摊开的笔记本,指着上面的字迹给我看。
“上次的那个姐姐很喜欢,但是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变大点啊?”
老师背过身去写板书,我趁机扭头对张淼发问,疑惑不解。
“什么变大?”
张淼支支吾吾,脸红的跟西瓜汁似的,最后干脆两手摸上自己的胸,哑着声音和我说话,“这个啦!”
搞什么鬼啊。我低头瞥张淼的飞机场,又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的起伏,学着张淼的动作。
——啪嗒。
一截粉笔头砸到我们桌上,
我和张淼齐齐转头看向老师,那女人正怒发冲冠。
“张淼,禾苗,你俩干哈呢!给我站起来!”
我看着英语老师因生气而起伏的胸膛,没说话。
下午上缝纫选修课,我和张淼一连缝了好多布包子,后来乍一看,发现很像胸的形状。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张淼,张淼高兴地又缝了好几个。下课后更是缠着老师把一整个班的课上作业都交给她保管。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一堆大大小小歪歪扭扭质量参差不齐的包子,心想,姐姐的胸也真可怜。
我和张淼都考上了江城一中。奇怪的缘分里,我和她又成了同班同学。
“我叫张淼,三个水的淼,家里有个姐姐叫张木子。”
第一次听到她姐姐的名字时,我就发笑。这个傻姑娘,大概是投机取巧,所以随随便便地就给“姐姐”安上了这样一个名字——张淼的哥哥啊,叫张木。我小时候还拿这事开玩笑,说张淼的爸爸妈妈取名很有意思,水木都凑齐了。
开学的第一天,张淼就肆无忌惮的对着全班撒谎了。而我作为谎言的守护者,就此成为了她的同谋。
这么多年下来,我有时甚至都快分不清,张木子究竟存不存在。也许张淼没有撒谎呢?我偶尔会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想法。
张淼实在是个能够以假乱真的骗子,她尽职尽业,以至于把这个谎,几乎贯穿进了她全部的生活里。
同张淼去逛街买衣服,她总会买大几号的同款。穿喜欢的小皮鞋,张淼也不会忘记买给姐姐,只是——你姐姐的脚好大啊——我总是想对着张淼发出这样的疑问。两个人一起在咖啡厅吃甜点,她偶尔会感叹,这个味道的蛋糕,姐姐一定会喜欢吧。
假若我不是从一年级起就和她同班,对她的家庭状况了如指掌,我大概也会被骗到的吧,像其他人一样。张淼大概也觉得我已经深受欺骗,或许她也会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对此洋洋得意。可惜噢,最聪明的人是我。我欺骗了张淼,同时也欺骗着被张淼的谎言所迷惑的人。
说到底,我才是那个最大的骗子。
张淼在冬天出生,而我生于如春的四月。
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我终于见到了她这么多年以来,我以为是骗局的姐姐。那个高挑的女孩戴着厚厚的围巾,正好挡住了脖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化着精致的妆,皮肤白皙。那双腿笔直又修长。就连我曾经引以为傲的胸部,在她的面前都变成了小笼包。
张淼的姐姐话很少,只是坐在一边吃饭,安静地听我们聊天。我偶尔去偷瞟她,甚至恶毒地猜想着,会不会是张淼请来的群众演员。要知道上了初中以后,我俩不只一次地讨论过,要聘请演员来参加家长会。
没有哪个小孩愿意面对参加完家长会后的父母的。
可是她同张淼实在长得太像了,就连眉眼里的神韵如出一辙。带着小动物般天然的执拗。
我观察着她,直到她起身离开包间说去卫生间。
我跟在她的背后,和她一起走进了卫生间,并且迅速占领了她旁边的隔间。
我像个偷窥狂,从隔板下的缝隙里看见了这个姐姐的脚,对比着我的,显得格外庞大。
但是她长得很高,所以没什么问题。
我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上了个厕所,正准备提裤子走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滚到我的脚边。
“什么鬼啊。”
我低头一瞥,发现那和我小学在手工课上做的包子十分相似。
我那个擦——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了脏话——合着比老娘大的胸是假的啊。做女人难,做虚荣的女人更难。
整个卫生间的空气都仿佛静止了。
“咳,那个——”我看着脚边的包子,“这个脏了。”
“啊…”
“要不,我帮你洗洗?”我拧着眉提出这个建议。
张木子大概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沉默了很久,说不用。
“帮我丢掉吧。”
我捡起那个小包子把它丢进垃圾桶,走出隔间时正好与张木子打了个照面。
她拢紧了衣服,胸前平了不只一个cup。
“你好。”
我率先出击和她打招呼。
“啊——你好——”
“你就是张木子呀?我是禾苗!”
“我听水水提起过你。”
说这话的时候,张木子正用纸巾擦着手,她的手也很大。张木子整理着她的围巾,我从镜子里,偷偷看见了藏在那的喉结。
我终于知道哪里有些不对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奇怪了,只讲两三个倒还好,若是说出这样的长句子,便会格外的引人注目。张木子的声音像是处在变声期,有点雌雄莫辨的意味。我再仔细地看她的脸,发觉竟然同张淼的面庞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张木,张木子。
我的大脑里仿佛有一条隐匿多年的断线被陡然连接好,在一瞬的火光里,我直觉窥见了真相。
也许,八岁那年,张淼的哥哥,变成了她的姐姐。
“啊。你不用这样。”
张淼看着我,极为自然。
“其实也算是我骗了你啦,因为姐姐她小时候,不敢被其他人知道的。不过你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告诉了你。”
张淼仿佛终于卸下了包袱,干脆一股脑和我讲述了这些年的情况。
她的姐姐就是哥哥,没错。她的姐姐以前是个男孩,甚至说,现在生理上是个男孩,也没错。而这一次过生,姐姐终于出现是因为,她在十八岁那天,对父母坦白了。虽然很艰难,但事到如今,也都接受了。也许不久后,她还会去接受手术。
张淼提起这些事时,语气很平淡。
她是三年级时候发现哥哥的不一样的。那天她请了假回家,却发现哥哥穿着妈妈的裙子,别扭地踩着高跟鞋,涂了很鲜艳的口红,还带着她喜欢皇冠发卡。虽然她以前总和哥哥一起在家玩芭比娃娃,但穿裙子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从那天起,张淼纠结了很久。事实上不止她一个人在纠结,张木也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一个叫“张木子”的名字。
张木不明白自己为何跟别的男孩不一样,从没有人教导过他这个问题。一整个世界都只是在告诉他,男孩要有男孩的样子,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男孩是什么样?女孩是什么样?
为什么他这个女孩,却有着男孩的模样?
张木有时候会盯着自己的生殖器发呆,想象着它不存在。他甚至想过拿刀去把它除掉,但他又意识到,仅仅如此是不能让他的身体变回女孩的。
他试着从外表下手,却没想到被妹妹发现。
张淼很爱她的哥哥,并且终于接受了哥哥想成为姐姐这件事。那时候小孩子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她甚至有时候还会高兴,因为新的姐姐就能帮她挑选好看的裙子。但这是她和姐姐之间的秘密——张淼捍卫着它。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没有水水这样的身体呢?张淼说,她的新姐姐,有段时候会盯着她发呆,然后讲出这样奇怪的话。
再大一点了,张淼终于这些年她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了。爸爸妈妈的确很不公平啊,明明她和姐姐都是女孩子,却只让她拥有了胸部。
如果一个少女在青春期时却只能面对平坦的胸部与男性生殖器,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啊。而她的姐姐,一直,一直,忍受着这样的难过。直到十八岁,才对父母坦白。
“但是多亏了你啊!”
张淼冲我笑,天真又灿烂。
“因为你,我才想起要给姐姐一个不同于哥哥的名字。因为你,我才会给姐姐买内衣和别的东西。说起来那个假胸。”
讲到这,张淼环顾了四周,还是放不下害羞。
“也多亏了你嘛。”
我愧对她的感谢,所以无言沉默。
周一上学时,我带了礼物给张淼,并且叮嘱她转交给姐姐,最好偷偷打开。张淼心有灵犀地冲我眨眼。
今天开始,我与张淼,共同守护着一个反叛的秘密。而这次反叛,针对的被身体判定的性别。
我拿给水水的礼物是我偷偷买的Bra,又熬夜把用纯棉布裹着的棉花球,缝在了bra上面。
“掉落这种事,不要再发生了啦。
不然女孩子,是会感到害羞的噢。”
最大的骗子应该是身体吧。不顾我们自己的意愿,就向世界,宣告了我们的性别。
图片来自网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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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绵绵
编辑: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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