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只穿山甲,尚有22只存活。经历偷猎、灌胃、走私之后,抢救竟如此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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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崔慧莹 视觉 | 潘秋杏 统筹 | 汪韬
截至发稿前,34只查获的走私马来穿山甲中,尚有22只存活。
一方面为了增重多卖钱,另一方面希望养不活。穿山甲的肚子里带着被偷猎者强行“灌胃”的玉米糊,但穿山甲消化不了玉米糊。
“穿山甲救护、饲养的难点一直没有突破,难养活,养活了难繁育。”
当韦永结第一次看到穿山甲QZ003号时,它身上沾满了粘腻、恶臭的黄色粪便和呕吐物。
在常用来装柚子的尼龙丝网里,003紧闭着眼睛蜷成一团,奄奄一息,每一次痉挛抽动四肢,都会让已经磨出血痕的左前肢被细绳勒得更紧。
QZ是广西钦州的缩写,2017年8月17日凌晨,广西海警在此查获了一辆小轿车,包括003在内的34只穿山甲堆放在后备厢里的垃圾袋里,当时已有一只死亡。
接到电话后,广西陆生野生动物救护研究与疫源疫病监测中心穿山甲救护组组长韦永结等紧急前往救援,等候救援期间又有一只死亡。
长途颠簸、强行灌胃……走私来的穿山甲已极度虚弱,加上难救治、难饲养的世界难题,截至9月5日记者发稿前,这批穿山甲中尚有22只存活。
抢救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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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猎者强行“灌胃”
从体型和甲片磨损程度来看,003是一个正值青年的壮“小伙”,体重6.85千克,在同批次中排名第二。经鉴定,这批穿山甲属于马来穿山甲,平均体重在3-4千克,经越南走私进入广西自治区境内。
作为全球仅存的8种穿山甲之一,马来穿山甲主要分布在越南、泰国、老挝、缅甸、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是中华穿山甲的近亲。
从至少5000万年前开始,穿山甲的祖先熬过了气候变暖、荒漠化的变迁,凭一身坚硬鳞片,无惧狮子、老虎的捕猎,在亚洲、非洲幸存下来。
但在传言可治愈癌症,有壮阳、催乳、活血化淤等奇效后,中国境内的穿山甲数量在过去21年里下降了90%,在野外的中华穿山甲近30年难觅其踪。
马来穿山甲也因走私、偷猎而流入中国人的餐桌。
虽是壮“小伙”,003刚到救护站时,跟大多数走私来的活体穿山甲一样虚弱且害怕,它把长约40厘米的尾巴从后肢绕过头顶,脑袋扎进肚皮,蜷成一个椭圆形的铁皮“球”,昏睡着。
穿山甲是独居的夜行动物,它们受到威胁之后本能地蜷成球状,而不是逃离盗猎者,这些因素都导致穿山甲种群极易受到盗猎的破坏。
当晚,韦永结和值班同事工作到凌晨4点,完成了全部穿山甲的污物清理、体温及呼吸监测,外伤清创等基础工作。
由于视力严重退化,穿山甲习惯昼伏夜出,它们被放进避光的木箱里,几只穿山甲,以八卦图形的姿势拥抱着睡了。
2015年,广西林业科学研究院撰写的一份《人工驯养马来穿山甲的行为观察》论文分析了这种睡姿:这可能是“抱团”取暖的一种姿势,也是自卫的姿态,也可能是穿山甲幼仔吃妈妈奶的姿势。
比起吃,它们现在更需要睡。“动物都有本能的应激反应。”救护中心高级兽医师阙腾程介绍说,不宜再过度惊动,得先休息适应环境。其中有身体状况稍好的个体,比如003开始到处走,可能是在找水源,“要及时喂水”。
此时的穿山甲也根本吃不下,它们的肚子里带着被偷猎者强行“灌胃”的一两斤玉米糊——穿山甲的食物以蛋白质为主,消化不了玉米糊。
被解救的穿山甲不会叫也不会哭,但从浑浊的排泄物及解剖中不难看出“填甲”的痛苦。这些混合物中除玉米淀粉外,还常混有水泥、玻璃渣、碎石、铁砂等四十余种杂质。
“境外的偷猎走私分子(这样做),一方面为了增重多卖钱,另一方面就是希望中国人养不活,不然他们生意不好做。”阙腾程分析。
广西林业厅保护处副处长张振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近几年我们截获的穿山甲,99%都被灌过,所以救活的成功率比较低,它整个肌体已经很衰弱了。”
怎样帮助穿山甲把淀粉排出来?阙腾程介绍说,目前只能靠在饲料中添加乳酸菌催动胃肠蠕动。“正常动物日常排泄1-2次,用药后有的能排3-4次。”
排泄完被走私者灌胃的东西后,再补充生理盐水,进而调理肌体功能。
给自带盔甲的穿山甲打吊瓶很难。据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兽医为穿山甲输液时,针头扎在前肢内侧,甲片覆盖边缘的血管处。
“穿山甲很难搞定,它一挣扎,甲片就把针头挤偏了。”阙腾程说,“它躺着不动才能输液,但它都不会动了,基本也是下病危通知书了。”
主管兽医何梅红曾给昏迷的028号急救输液,“它身体发冷,我就用条红色毛巾裹着”,慢慢醒来的028挣扎很剧烈,抱住也没有用,点滴只能拔掉。“幸好028号救回来了,但大多数输液的,都没有醒过来。”何梅红眼眶里有泪光闪过。
正在吊盐水,身体发冷的穿山甲QZ028号被红色毛巾包裹。
广西陆生野生动物救护研究与疫源疫病监测中心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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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下,也没有爱吃的
拖着粗壮的尾巴,003伸出拳头粗的厚实前爪,缓缓爬了几步,停在盛满棕黑色悬浊液,面上还撒着一层黑蚂蚁的食盒前。它低头闻了闻,左右摆了两次头,才伸出细长的粉红舌头,快速舔了几下食物。
8月30日,看着前一晚的监控视频,韦永结难掩欣喜。对003来说,主动进食是在它经历偷猎、走私、灌玉米糊增重等一系列浩劫之后,迈向重生的第一步。目前这批穿山甲中,除4只已主动进食外,大多仍岌岌可危。
“如果它们能主动进食,还有50%的几率可以救活。”张振球说。
对于那些宁可饿死也不肯主动进食的穿山甲,目前也只能以人工灌喂饲料。“明知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但为了它的生命必须这么做。”阙腾程皱着眉,额头微向前倾,格外用力地说道。
灌胃的工具是直径2毫米左右的胶皮胃管和针筒。韦永结说,每次灌胃都需要至少三个人:一个人先定住穿山甲的尾巴和两个后腿,另一个人抓住它的两个前肢,第三个人再下管灌胃。
给穿山甲灌胃喂食的胶皮胃管和针筒。 南方周末记者崔慧莹丨摄
穿山甲蜷缩时肌腱的力气很大,救助人员不能用蛮力对抗,“怕掰断了它的腿”,因此必须掌握好力度。
一次灌胃至少需要3-4分钟,困难时可能要花上10分钟左右。困难其实是好事——如果很容易就张开四肢,说明身体还很虚弱。
但无论灌胃还是主动进食,穿山甲能不能适应并消化人工饲料都是未知数。
上述论文显示,在其两年间救护的74只马来穿山甲和2只中华穿山甲中,仅有12只马来穿山甲和1只中华穿山甲能够自主进食人工调配饲料并存活120天以上,其他在25天内死去。
救护中心也会根据穿山甲的状态来调整饲料口味。目前的配方“相当于喂小孩的米糊”,主要是将黑蚂蚁打粉后,与奶粉、蛋白粉等其他饲料搅拌,制成悬浊液。
黑蚂蚁并非穿山甲的最爱。“有统计显示吃黑蚂蚁的比例低于10%,还是以吃白蚂蚁为主。”阙腾程说。
但在广西,想要找到成批量的白蚁族群来供穿山甲食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黑蚂蚁还有一些人养,白蚁连木材、石头都能啃光,谁敢养白蚁呢?”韦永结说。
投喂活体蚂蚁也很难操作。“我把一窝蚂蚁放在那里,穿山甲那会儿没有去吃它,很快蚂蚁就跑光了,我去哪里再找下一窝蚂蚁?”韦永结很无奈。
救助中心自己养也不现实。在野外,一只体重为3kg左右的穿山甲就可以吃掉一片面积为250亩左右的森林里的白蚁。但救护中心只有60亩,即使营造出室外放养的环境,“蚂蚁也不够它们吃”。
得知这批穿山甲被查获后,环保组织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曾找志愿者从野外抓来白蚂蚁,但未被接收,从越南请来的救援专家也未被获准入境参与救援。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拒收是担心野生白蚁品质不可控,且作为饲料不可持续“怕后面不吃黑蚂蚁了”。而国际间的交流则要走程序,有很多限制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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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更多人力及资源支持
每只穿山甲身上,都用白色油漆涂上了形状不一、利于监控观察的标记,有的是沿着脊背的一条竖线,有的是前肢臂膀上的一个小圆圈。003号的标记是背上全白。
每一个接来救助中心的动物都会被建立详细的档案,有一套表格来对它进行健康评估。003的原始档案中,肢体外表的情况、精神状态、体重呼吸等情况均记录在册,每天的体温、进食、用药情况也有记录。
救护中心会给每只接收的动物都建立一份档案,记录体重、体温、呼吸情况及治疗情况等。
广西陆生野生动物救护研究与疫源疫病监测中心丨图
“003比刚来时胖了0.6公斤?”经过测量后,韦永结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想想它最近活跃的表现和进食情况,倒也合理。“我们会继续监控它的健康状态”。
人手紧缺,救助中心目前无法做到每天给穿山甲逐个称重。除根据每只穿山甲体型及身体状况确定每天的灌喂食量外,放在笼舍里供几只穿山甲自主进食的食盆其实是“大锅饭”。
这一点遭到了环保组织与专家质疑。有环保组织的志愿者在赴越南某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参观学习后表示,“每只穿山甲都有独立笼舍,详细记录它们的进食、饮水、排泄情况。”
如果将四五只穿山甲圈养在一个笼舍,两只及以上的穿山甲同时主动进食,将无法精确统计出每一只穿山甲各吃了多少、排了多少。
不仅笼子少,设备也不多,目前笼舍的监控摄像头也仅对准食盒区域,因为在目前救治中,记录自主进食的环节最关键。
一位熟悉野生动物救治工作的资深人士认为,救护过程的档案记录尤为重要,不仅要记录得非常详细,而且应该和穿山甲最终的去向一起,向社会公开。“又不是什么保密性的工作,应该欢迎国际、国内的专家来参与救助。”
实际上,这样有大批量救护野生穿山甲经验的救助中心,全国仅有几家。为防止野生动物逃跑,这处位于南宁市兴宁区的60亩独立院落常年大门紧闭,出入都要通过门禁卡验证。
救助中心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穿山甲的新笼舍,预计下周就能投入使用。新笼舍的木箱为双侧3箱串联,每个木箱都有70厘米见方的空间,区隔性更好,承载能力也更强。还有4间专供繁殖配种的“家庭房”。
目前,仅百平米的水泥砖房分割为8间落锁的笼舍铁门,每间笼舍包括室内和室外空间——有架起的树枝、树干、水池和类似于野外的沙土木屑,到了晚上,穿山甲会在这里扒土爬树。
想要全面监控穿山甲的活动情况,需要更多的人力及资源支持。救护中心虽然集中骨干力量成立了专门的穿山甲救护小组,但多数成员身兼数职,同时承担着白头叶猴等灵长类、缅甸蟒等两栖类动物的救护工作,这些拿着不足3000元月薪的“合同工”,不仅照顾动物,还负责诸多的杂务,甚至帮忙给院子除杂草。
“以前出去过一段帮企业做事,工资至少翻倍。”韦永结说得很实在,尽管家人不太支持,他还是回到了救护中心,因为“放心不下这些动物”。
每天早点七点多开始,他就先到办公室快速检查夜里的监控摄像,查看有没有穿山甲自主进食,有没有异状,再去现场具体看每一只的状态,并在8:30逐笼清洗前,与组员交流工作。
为防止动物逃走,位于南宁市兴宁区的广西陆生野生动物救护研究与疫源疫病监测中心常年大门紧闭。 南方周末记者崔慧莹丨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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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回的家
七八月份正是交配的季节,对于003这样的亚成年体或成年体穿山甲,被捕捉是不幸的——穿山甲一年仅交配一次,在人工驯养条件下几乎不繁殖。
“繁殖期老公见不到老婆,错过这个年龄就很难了。”阙腾程说,穿山甲的种群密度极低,公母之间相隔山林,发情期那几个月见不到面,就再难交配。
美境自然的创始人张颖溢说,穿山甲的人工饲养,不像养个猫科动物如老虎那样,技术很成熟。“穿山甲饲养的难点一直没有突破,难养活,养活了难繁育。”
003又是幸运的。根据国际野生动物贸易研究组织的一份报告,2007-2016年,我国共查获209起穿山甲走私案件,其中活体2405只,是死体的1/5。
能被救活的穿山甲更是凤毛麟角,003还尚未度过45天的检疫检验观察期,但它的身体机能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救护中心希望在今年内或明年初,能争取实现技术突破,成功繁育出“子一代”,逐步自建种群。
不让马来穿山甲重蹈中华穿山甲的覆辙,是各界的愿望。
2017年1月2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将8种穿山甲全部由附录Ⅱ升至附录Ⅰ,全面禁止穿山甲国际性交易。
韦永结表示从救助中心接获数量来看,2017年的走私量较去年同期有所下降,但对这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走私与偷运从未绝断,仅在广西,活体冻体算一起,一年就有约200只。
如果003痊愈了,它将去哪里呢?
阙腾程说,受救助动物的未来去向,救助中心都是严格按照程序,报林业厅批准以后才做处置。去向主要分为三类:
在救助中心自建种群进行科研繁殖试验;调给有条件、有资质的养殖场寄养,作为种源进行繁育;符合条件的进行野放。
而死亡的穿山甲,则会在解剖后采集样本供科研之用,尸体统一放入冰柜冷冻保存,留待日后查验或统一进行无害化处理。
但是003这样的马来穿山甲属于外来物种,不能在中国境内野放。“有环保组织提出到云南去放,原则上也是不允许的。”阙腾程说。即使云南历史上曾经有过该物种分布,但还是把它引渡回原产地再放生更稳妥。
003的回家之路困难重重。广西曾想把此前救助过的一条巨蜥交还给越南,但在提到救治过程中产生的费用时,对方立刻拒绝,说“我们没钱,留在你们那里就行了”。
有的动物由于经过了多次长途偷运,出自哪个国家都无法查清,只能先养在救护中心,健康后送去动物园寄养,或有条件的情况下进行引渡及放生。
民间力量正在介入。2017年8月31日,中国绿发会穿山甲救助中心暨中华穿山甲保护地在广西成立,旨在军民联合开展推动保护工作,促进保护、野外救助和国际交流。
野化之路也很艰辛。张颖溢记得,前些年在南方一些省份,穿山甲被救护后野放在保护区里,“但你没有追踪它在野外生存的信息,它能不能成活?即便是有一线希望活下来,还是有可能再遇到偷猎。”
在003号被救下来的前十天,在南宁市交易场附近的某高层小区22楼住户里,一个穿山甲仓库被查获,在这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就有六十多只穿山甲冻体,最小的重量甚至不到半斤。
查获的冻体穿山甲 中新网 | 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9月7日《南方周末》,原标题《经历偷猎、灌胃、走私之后:抢救穿山甲》。原创作品,欢迎转载,转载须联系后台取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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