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感，一种时下最稀缺的品质

今天看到了一个湖南电视台的视频截图：

这位女孩的背后，有一个柜子，恰好，我的上海工作室里，也有一个一样的柜子。我还记得，我小时，在厨房里，也有一个这样的柜子：

不少朋友把这位小姑娘当一个不识好歹的笑话看。你一个饿着肚子的女孩，还唱什么歌，唱什么“祖国祖国我爱你”？你也配？

她当然是可以爱祖国的，即便饿着肚子，她也可以热爱那甘冽的泉水、温暖的阳光，可以热爱山间的林木和鸟兽、贫瘠但仍有产出的土地，可以热爱历史故事中的前辈英雄、书籍里丰富的知识和传递薪火的老师，更可以热爱田间地头辛劳但从不放弃的爸妈。

这些，都是祖国的。

热爱这些，不等于就热爱连孩子的午餐都要克扣的小官僚，不等于就热爱疯狂采矿带走一切留下遍地污染的掠夺者，不等于就热爱以财富转移为己任的野蛮拆迁者，不等于就热爱用将贫困者永远锁定在贫困中的剪刀差，不等于就热爱从不给予保障的农民工帽子，不等于就热爱那些洗劫农民的假药假种子假证书，不等于就热爱那些高高在上趾高气昂拒绝文明进程的老爷们。

饿着肚子唱歌当然不是她的耻辱，一个孩子，出生在贫穷地区的贫穷家庭，去读一个连墙壁都刷不白的学校，是她的错吗？并不是。

饿着肚子唱歌，是我们大人的耻辱。

每个人，都可能会有贫穷的命运，重点是，我们是否有机会去改变它。昨天有一篇刷屏的文章，说是有一块屏幕可以改变穷孩子的命运。但是，今天，也被撕开了外衣：这块屏幕不一定会改变你的命运，但一定会先让他的老板成为亿万富翁，如此云云。

可叹，真相每每如此刺人。

还记得少年闰土吗？鲁迅身边一个活泼、好动、知识渊博的接地气的孩子，一个幼时和他各有擅长的玩伴，异性兄弟。但是，少年闰土后来的命运如何呢？在鲁迅的《故乡》中，也详细介绍了，当鲁迅和闰土再见面时，闰土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加上很深的皱纹，红活圆实的手，变得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得像松树皮，他们第一句对话是这样的：

"阿！闰土哥，--你来了？......"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真实生活中，闰土的原型叫章运水，最后死于贫病交加。有多少人，也像他一样，被迫活成了一个木偶人？然后让下一代重复自己的故事？

这就是命运。鲁迅虽然出生在一个破败家庭，但毕竟是翰林后代，有几十亩田，还能请长工，不断接受各种新式教育，乃至出国留学。闰土呢，只能是一直继续停留在类似西瓜地里和猹你来我往的状态。

各方面的调查数据，以及基本的历史经验都在告诉我们，经历一个长阶段的资源重组之后，社会会进入了一个阶层固化的阶段。而阶层固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任意门”的关闭。那个女孩永远只能是那个女孩，那个饿了就唱歌的女孩，以及，另一个闰土。

比如，我们昨天文章《一位帝都博士的半年五次搬家史》的主人公，他是一位博士，已经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了，但是又怎样呢？作为一个草根，他还是要被各路疯狂的资本轮番任意宰割，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如，昨天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也是国耻日。但我也觉得，南京大屠杀首先并不是中国的国耻，而是日本人的国耻，一个进入现代化的国家，竟然仍然停留在原始阶段，在全世界的瞩目下，将几十万手无寸铁的人血腥屠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哪里有半点文明的影子？与几百年前满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个德行，尤其是，至今缺乏道歉诚意，这样的国家，有什么面目站立在今天的文明社会呢？

那么，什么是中国人的国耻呢？中国人的国耻，是当年我们分明是战胜国，但是，今天，我们的现代化程度竟然还不如战败国日本。我们融入文明的程度，我们对华夏传统的保留，我们对青少年的关怀，我们对生命的重视，我们对英雄的尊敬，我们的仁信，我们的义勇……等等方面，面对赤裸裸的现实，我们缺乏最基本的耻感。

是的，就是耻感。耻感是今天极为稀缺的品质。知耻而后勇，知耻而后有所为有所不为。比如说，甲醛房问题，这个明明是新问题，所谓的“长租公寓”这批公司，明明是这几年才新起的，没有任何历史包袱，但就是这样，报道这么多了，单单我写的报道就有几亿阅读了，仍然无法触动分毫，几百万年轻人仍然暴露在装修污染之中，这不是国耻是什么？ 

正如昨天这位博士感慨的：“租房这样一个全世界都很普通的事情，为什么到了中国就变成了这样？”

什么是国耻？这就是国耻。当社会已经固化到连最新鲜的事物都展现出一副浑身陈腐、吃相难看的样子，那么，饿着肚子唱歌的小女孩，就没有希望可言。 耻感，真是当前最稀缺的品质之一。

我很希望，小女孩身后那个柜子，会是一个传说中的“任意门”。她在湖南新晃走进那个柜子，然后从我上海这的柜子走了出来，或者从北京其他人的柜子里走出来。当她走出来的时候，还可以高兴地唱着歌：祖国祖国我爱你。我呢，在这个柜子走进去，然后从她那个柜子走出来。

我们很可能就是站在这里的那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也可能是站在那里的我们。

■备忘录：之前写的”甲醛房“系列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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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疫苗19篇：▢山东严肃处理疫苗责任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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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