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我们都不可能是尼泊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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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有幸陪同慈济赈灾建设队伍,前往尼泊尔水灾重创区,视察历时一年将近二千户住宅的捐赠情况,顺便探视了联合国出资百万美金修缮的释迦牟尼佛出生地,一座脏兮兮的水池。返台后,收到时任联合国开发总署官员邮件询问:“我们拿到指明赞助伦比尼(佛陀出身地)的资金,你有什么看法?能给吗?”这该怎么回复?
在现场看到实际情况的人,都会跟我一样,哑口无言。本想回No comment,但难以启齿,未料这位官员忍无可忍,竟打来长途电话:“明天就要启程去现场,我需要第一手讯息……”
自1985年以来进出尼泊尔无数次,人们天真无邪的面容很动人,皇室因为这些可爱的笑容拿到无数次外援,却似乎无能改善百姓生活。他们笃信轮回说的印度教,一切自有因果。
但大多数相信的人贫困至极,挥霍无度的皇亲国戚们却罔顾因果,照样拿着外援私自享乐。“你看着办吧!”我只能这样结论:“我不可能阻止你伸出援手,但必须警告你注意所有的过程细节,务必让这笔钱减少灾难。”
2500年前佛陀出生的小水池,被改造成脏兮兮的水泥游泳池,我瞠目结舌,日本人已捐赠了200万美金,就长成这样?想起始终不明白的两个字“谤佛”,有多少人利用“佛”这个字持续地为非作歹?
2015年4月25日大地震发生时,有位朋友叹息佛教同修问师父:“世纪灾难怎么会发生在尼泊尔这样的佛教圣地呢?”对信仰好奇而不愿迷信的人,恐怕都有同样的疑问。我们相视而笑:“除了大菩萨,谁最有灾难承受力?”这笑,等同于哭,我没有资格,却经常为尼泊尔哭泣。在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多年前,亦曾经深为困扰,譬如“无常”这两个显而易见的字眼,从来都难以真正接受,每次被晚辈询问什么是“无常”,我都哑然失笑,分分秒秒在眼前发生的事实,就这么难看见?
(尼泊尔城镇巴克塔普尔,一名男子掩面离开震后的废墟)
喜马拉雅地震带从印尼、中南半岛、中国西南云、贵、川、青、藏到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阿富汗、伊朗、土耳其经地中海延伸至大西洋,尼泊尔位于印度洋与欧亚大陆板块碰撞的中心位置,二十世纪已发生过8次8级以上、78次7级以上的大地震。
每次震毁大片大片的泥瓦屋后,政府拿到赈灾救援资金,把专家建议当耳边风,继续搭盖毫无抗震功能的破房子,竟有当地人笑称:“这种烂房子垮了压不死人,盖得太好,反而杀伤力大。”这一回,竟然压死了2500人,12座尼泊尔人赖以维生的世遗观光资源崩毁。
二十多年前,我们在边境巡视灾区,接待官员数度拦阻,交涉多回后,新上任的女首相也到了现场,才发现慈济正因为担心贪污舞弊而坚持专款专用,派专业人员协助当地人搭盖有生活功能的社区,甚至解决了几世纪以来的水源与电源问题,耗费庞大资金,务必让灾民安心居住。这非常台湾式的善意考量,到了尼泊尔,成为更大的灾难。
“你们的钱,以当地房舍标准,可以多盖好几倍的房子,你们带来的专家,非要按照自己的标准,这下好了,穷人拿到的房子,远比当地认真工作的有钱人还要‘豪华’,他们已经在为这批房子的分配问题打架了,你们最好别说是从台湾来的,否则我们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这样的逻辑,双方都很错愕,却无可辩驳。
许多在台北教生活英语累积旅费的背包客都去过尼泊尔,那是世界公认的登山天堂,即便没有专业登山配备,也能在当地找到各种支援,只要你有登山的热诚与准备,登山专家们的传记如是说。
而大多数的人,仅仅健行几天,远远地了望到终年积雪的喜马拉雅山,便已知足。多年前,“我去过离天堂最近的尼泊尔”是背包客们打开话题的开场,我第一次坐飞机离开台湾岛,就是被这句话勾引的。
1953年来自纽西兰奥克兰的养蜂人Edmund Percival Hillary成为登上珠峰的第一人,自此英国女王册封为爵士、出书、巡回演讲,将成名后得到的资金用在尼泊尔,先后成立了27所学校2家医院与十几个诊所,期间还承受过无数的质疑。爱德蒙的登峰传记,引起全球疯狂登山热,登山已不仅仅是爬山,而被时尚风潮当做征服与炫耀的目标。登山造成的环保破坏,至今无人计算。
爱德蒙在书中详细解说了各种攀越高峰的心理状态,非常诚恳细腻,坦然将彼此依赖的团队精神与争执,务求真实地完整呈现。最终,站上高峰的刹那,便已明白,那个位置早已不重要,但站上那个位置之前的所有努力,是一生的宝藏,包括生死相与的友谊。这份荣誉,不仅仅是个人的,而是岁岁年年走上这条道路的每一个人,人人把自己的经验,点点滴滴地传递下去,用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多年来被朋友们询问:“你去尼泊尔这么多次做什么?不丹与尼泊尔、印度,你最喜欢哪一个国家?”我无法答复。也许,有人认为我写了那么多本有关不丹的书,理所当然已把不丹当自己的第二故乡;尤其是许多出版商邀请我写尼泊尔与印度,却始终写不出来。
不仅仅是这两个国家的信仰以神祇千百种的印度教为主,整片喜马拉雅山区种族复杂,单单语言文字超过两百种,真正让他们变成统一的国家的,既非波斯亦非蒙古人,而是殖民两百年的英国。我即便是去了无数次,也不敢声称“看见了”。
也有人问我:“尼泊尔与印度有何不同?”去过的人都有个奇妙的共识:“尼泊尔人比印度人温和亲善,狡猾的程度远不如印度人野蛮凶狠。”理论上,他们是同样的族群,语言虽不同却能互通;信仰,更是无二无别地丰富多神崇拜。要一言以蔽之地看这片土地,根本是痴心妄想。不敢说印度,这句话被出版商拍案叫好:“就是这个书名!”我仍然写不出来。
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比较容易懂的方式回答:“中国有多少种族?印度的复杂程度更高,因为他们没有秦始皇。”
去年在尼泊尔,跟朋友说:“这是个万年不变的国度。”烂泥路,始终如一。
大地震,我会捐钱,即便是知道受灾者不见得如实受惠。就像《金刚经》说的“无相布施”,捐赠是个人意愿,心安理得也好布施功德也罢,我当做是某种祈祷与发愿:“祝愿你们因为我一点点的善意,度过痛苦的瞬间。同时,谢谢你们如大菩萨那样替我承担地球的灾难。”
看到网络上猛刷的“我们都是尼泊尔人”,感触万千,既无法否定这样的善意,又无法同意这样廉价的思维。如同我从前慈善募款时的劝告:“捐钱者有义务去看你捐钱的结果与后果,就当这是另类的旅行。”你或者无法快速地满足自己作为“慈善者”的愿望,但你至少会有收获,心灵上的,既然二十一世纪标榜着“新时尚新时代”的心灵市场,你至少去现场看一下吧!但请别凑热闹,等灾难尘埃落定,人们不再谈论过后,如果你真心想认识或帮助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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