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在母语中流亡
“另一种流亡”是我想写的一篇长文,去年还拟了一个提纲。我把流亡分为身体的流亡、内心的流亡和语言的流亡,三者互为关联。但我至今没写,因为还没弄清楚这个词对于我的真正意义,也害怕显得做作。
对我来说,流亡是个大词,跟文艺小资抒情歌手口口声声的流浪不一样。流亡有亡命悲壮的理想主义色彩。流浪听来浪漫,实则凄惨,让我想到丧家犬。我近年屡有压力和冲动,想要抛下仅有的一切住在街头,当然不是表演行为艺术,只是勇气太小,走不出这一步。再有,绕了一大圈,前两年又回原籍困居,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传统意义的流亡者,尽管这些年,我经历的最大流亡在于内心和语言;这样的流亡或尴尬,你原地不动,也能切身感受。
好几年前,我读过《正午的黑暗》作者阿瑟·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一册自传《看不见的写作》(The Invisible Writing)。凯斯特勒是原籍匈牙利的犹太人,曾是德语世界著名记者,一度亲苏,热衷国际共运,西班牙内战时身陷弗朗哥政权死牢,纳粹德国入侵法国后又一路亡命。一九五二年,四十七岁的凯斯特勒终于定居英国。经历如此复杂,为什么英国给了他归属感,作家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好以语言为例:
“从一九四零年起,我一直用英语写作,用英语思考,读的多半也是英语文学。语言不仅用来表达思想,也形成思想;采用一种新的语言,尤其对于作家,意味着他的思维模式、风格和趣味、态度和反应不知不觉渐渐转变。简而言之,他不仅获得一种新的沟通手段,也获得一种新的文化背景。”
除开英语,凯斯特勒还通晓匈牙利语、德语和法语。他的一生两度转换写作语言:从匈牙利语转到德语,又从德语换成英语。凯斯特勒这本自传写到,即使后来用英语思考,有好些年,他继续用法语、德语和匈牙利语说梦话。这一心理层面的影响,包括由此而生的难题,不仅让作家本人着迷,也让我这个读者羡慕。
就这个意义,凯斯特勒符合我说的语言的流亡。在英语世界,这并非罕见。《黑暗之心》的作者康拉德祖籍波兰,《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出生俄国,都是放弃母语改用英语写作的著名例子,早已汇入英语文学的叙事传统,远远不止获得一种新的文化背景。
相比而言,中文世界的作家改用英语写作,像上个世纪中叶的张爱玲,尽管英语很好,她的英文作品却未进入英美的大众阅读圈。当代华裔作家,哈金、张戎和裘小龙等人名声更大,他们的文字也有意无意掺入家国政治的“利好”因子,然而文学成就和影响,远远不能跟凯斯特勒和纳博科夫那样的作家比肩。抛开政治正确的陈腔滥调,近年旅居海外的新生代华人作家,譬如用Chinglish写小说的郭小橹,更像利用文化乃至种族差异的精明书写,作品有无令人称道的语言造诣和久远的文学价值,似乎并非引人关注的首要因素。
以上例子都是“半路出家”,成就悬殊,影响各异,却都属于语言的流亡,不论主动、被迫还是兼而有之。他们的共同之处,乃是离开母语氛围,用一种新的文学语言创作,不论写什么怎么写,作品的首要受众,并非来自母语。一旦获得一种新的文化背景和认同,这一流亡基本成了乐事,即使难免尴尬,那也因为新的身份和认同而生。譬如,土生土长的英国作家,就会觉得康拉德的英文不够地道,用奥威尔的话说,康拉德的早期作品,“他的英语有时很不正确,虽然并非大碍。我想他曾用波兰语思考,再把想法转成法语,最后变成英语,你有时可以跟着这一过程至少回溯到法语”。
康拉德这一思考与写作的过程,对于文化和文字差异更大的东方作家,几乎难以企及。十多年前,从澳门回到中国大陆,我开始写作。痛感当代中文日益粗陋(就像我的朋友奥尔嘉,回到久别的乌克兰,她也觉得自己的两大母语,俄语和乌克兰语,尤其后者,变得vulgar),简体中文书刊太不如意,曾经唾手可及的港台书报远在天边,我渐渐放弃中文阅读,转向英文阅读。
这一过程有得有失。一方面,身在激变的母语环境,也用母语写作,你却刻意疏离,并对一度奉若神明的旧文学和新文学更多审视。另一方面,你迈入一个无比广阔的新天地,由拘谨、好奇、熟悉到自在,再也不想回头。语言的流亡,其实首先来自内心的流亡。
刚刚转换阅读语言时,多数英文作品(包括其它语言的英译),尤其近些年出版的原著,很少电子版,我只好请海外朋友代买,要么帮衬网上卖英文旧书的中国民间书商;前者费时费力难以恒久,后者奇货可居价格不菲。我也去省城几处国营书城翻翻英文书,多半老掉牙,自己想读的很多书根本没有,时常失落而归,更觉活在荒漠。至于海外英文报刊,身在内陆省城,你想买或想读的也完全没有,唯一渠道就是网络版。但是前些年,我感兴趣的很多英美报刊,多数没有上线。
有了电子书报,一纸难求变得一键可求,获取成本大大降低。这一巨变加速我的“流亡”,至少阅读语言。我庆幸多年前自学英语没有白费苦功;转换阅读语言,也让这一自学继续。凯斯特勒说得没错,改变不知不觉。我时常也用英语思考,并把想法转成中文。
我不能说英文表达比中文表达更理性更精确,但起码抛弃了中文的不少陈腔滥调含糊其辞。英美作家,包括给报刊写稿的专栏作者,很多写得冷静透彻,不那么容易跟风;受人尊敬的英美报刊,即在当代,也没沦为标题党、小报风和网络语言的乐园:你因此学到未曾扭曲的好风格好趣味,这绝非读水准欠佳的译文或译著就能体会。长此以往,你对一切人和事的态度和反应必然转变,因为参照和榜样来自不一样。没错,你完全可能让自己和自己的文字在母语中边缘化,但你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一个社会依然普遍缺乏的常识和常理、风格和趣味。
只不过,比起凯斯特勒等人的“流亡”,亦即主动或被迫离开母语氛围,改用另一种文学语言书写,由此获得新的文化背景和认同,我的“流亡”并不彻底,也尴尬得多。困在语言生态日益恶化的母语环境,只是转换阅读语言,你的书写并未放弃母语。且不说英文,用中文写作,我的起步也比较晚。十来年过去,等到自己的中文写得稍稍像样,母语的激变与恶化,或者政治与商业的残酷碾压,还在继续而且加速。这样的情形,加之人到中年,再去改变书写语言,已经太迟也太不现实。你很像一个同时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那个世界,更不要说有可能获得一种新的文化背景和认同。在母语中流亡,远远不止尴尬。
我前面提到的乌克兰朋友奥尔嘉,也有类似的身份危机和写作困境。但她比我年轻得多,现实条件也让她有更多改变的可能。这些年,奥尔嘉很多时间都没呆在乌克兰,而在亚洲、东欧和北欧的不同语言与文化背景下生活,慢慢养成开放“三观”。她不仅渐渐改换阅读语言,从俄语(奥尔嘉的第一母语是俄语)换成英语,也试着用英文写作。她说她的母语变得vulgar,我完全理解。苏联崩溃后,俄语语境也在激变甚至恶化,也许正是这样的变化,让她自我放逐,身体、内心和语言,情愿做一个界定模糊的边缘人。
然而,近现代乃至当代俄语的文学传统与传承,远比同一时期的中文博大(是的,这话听来刺耳)。根据国际传媒的报道与国际组织的报告,俄国(还有乌克兰)近些年的言论和出版环境不如人意。奥尔嘉其实比我幸运,她的“流亡”更进一步,身体、内心和语言合一,也更接近凯斯特勒、纳博科夫和康拉德那样的前辈。或许有一天,不论成就大小,她真有可能获得一种新的文化背景和认同。
而我,选择和时间并不乐观,要么在母语中继续难以为继的流亡,无所谓文化背景和认同,要么远离以母语作为沟通手段的职业写作,却又无法改变书写语言(但不等于放弃阅读),只能用别的方式,去做一个可以糊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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