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新元: 究竟是什么力量驱动着海外学子的归国之路? | 遇见·视频
第289期
遇见·讲者 | 傅新元
生物医学家,教授,首届 CUSMBEA (中美分子生物学生物化学交换计划)学者;历任耶鲁大学医学院教授(1994-2003),清华大学人类基因组研究所所长(1999-2006),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院(2008-至今),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讲座教授、校长特别顾问(2016-至今),华西医院资深讲座教授。目前以其发现的JAK-STAT信号传导通路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原创科学发现为背景,创立了健艾仕生物医药科技(杭州)有限公司,担任董事长兼首席科学家。
我们华人,特别是像我们这类知识分子,经过各种熏陶、各种体验的人,到了美国之后,绝大多数人都想着回国做点事情,这个非常耐人寻味。这个文化因素是哪里来的?我们经常讲中国文化有一点古板、封建,影响我们的发展,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中国文化的优势非常明显。
(以下演讲稿经讲者确认略有删改)
非常感谢宁静老师请我来。因为这次的主题是“遇见归来”,重点讲回归之路,我认为非常好,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走过了很多路,在人的一生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推动你前进?通过这样一个机会,我正好可以反思一下自己。这实际上是非常复杂、有点哲学性的问题,但是我还是希望今天能在这儿跟大家交流一下。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文化和情怀。虽然我是个科学家,但是我讲文化的次数,要超过讲科学的次数。因为这个非常重要,我们有什么样的文化,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人生的每一次抉择,都将受到潜藏在身体内部的文化基因的指引,所以最终我们这些学子选择了归来。
我想把大家带回到40多年前。当时我在江苏省淮安县,可能很多人知道这个地方,因为是周总理的故乡。当时我是随着父母下乡去的,每天大概要走十公里的路才能到学校,非常辛苦。
当时由于各种政治原因从南京下放到淮安,在我的印象中,它就是一个苏北的荒原。在这个寂寥的荒原,没有什么事可干,却非常适合思考人生。我就想,我的人生该朝哪里走?我们能干什么?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界隔绝的地方,我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其他人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于是我走上了一条自我学习、自我成长的道路,那时我13岁。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推荐到淮安县立中学去读书。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位刘校长,他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个老革命,但是他对文化教育非常重视,我就在那个地方、那个时间段开始了自己的阅读。
当时能看到什么呢?到新华书店去,基本上全是革命书籍,最多的是《毛主席语录》。我偶然发现了马克思的著作,不仅有中文著作,还有翻译的著作。作为一个小孩子,我非常兴奋,心想这个人是谁?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中国人大老远地要学习他?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仔细阅读马列著作。
16岁时,我几乎看遍了马恩选集四卷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著作是《共产党宣言》,我不仅看了中文版,还把中文和德国原文进行了比较,自学了德文,所以我学习的第一个外文是德文。当时的《共产党宣言》叫Communist Manifesto,我建议有兴趣的年轻人,找这些经典著作来看看。无论将来怎样,《共产党宣言》真的是人类历史上,一个精神的里程碑。
当时的中国文化产生了断层,我的自我学习之路,第一步学的就是马克思主义。我把很少的一点收入都拿到书店,去购买商务印书馆或者中华书局翻译的各种书籍。
其中有一位老先生,Bertrand Russell罗素,帮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这扇门是个人自由精神的体验,我非常感动,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他的《西方哲学史》。实际上这本书追溯了人类思想的起源,他在问一个问题,我们人类的精神世界怎样主宰这个世界的发展?
大家可能都知道,科学的诞生实际上也是从哲学开始的。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段,中国出现了孔子、老子等一系列文化巨人;在西方,在希腊,出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文化巨擘。与中国的百家学说不同的是,这些西方的哲学大师强调理性。理性的源泉在哪里?理性包含什么内容?我们人类怎样从理性中找到自己?我读他们的书,实际上就是在接受教育。
经受了这样的教育之后,我开始进一步思考自己的人生。我觉得中国需要有根本性的改变,因为我在书中看到的世界,和眼前荒茫的苏北原野完全不同。我当时的愿望就是一定要到文明的地方学习,怎么办?学英文。
1972年,几乎没有什么英文教材,很幸运,有一本 English 900。当时我是冒着坐牢的危险在偷听Voice of America,因为他们每天在教授English 900,我的英文基本上都是通过“美国之音”学来的。
有了一定的英文基础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出国。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自我醒悟之后,我的思想就一直被西方文化所洗涤,虽然我生活在淮安的农村。
感谢邓小平,中国改革开放了,当时我已经成为一名农村小学教师。机缘巧合,我以老师的身份进入南京师范学院接受再教育。当时的愿望仍然是go to the world,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受了马克思的影响,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中国人,还是一个世界公民,我要跟文明坚守为一体。
南京师范学院77届毕业之后,我进入了复旦大学读研究生,导师是谈家桢,他也曾经是我父亲的老师。我父亲毕业于浙江大学,第一个学的专业也是生物学。小时候他就经常跟我们讲,谈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是现代遗传学之父Thomas Morgan训练的中国学生,回到中国后建立了复旦大学遗传研究所,创建了中国的摩尔根遗传学派。
经过谈先生的推荐,我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分子生物学。站在纽约的街道上,我的确感受到这个世界和我原来的世界有非常大的不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由的精神,但同时也看到了纽约的混乱。
我在纽约先后住了10年,从哥伦比亚一直到洛克菲勒大学,在那里我做了一些非常有意义的科学活动。后来我又到了西奈山医学院建立了自己的第一个实验室,最后到了耶鲁大学。在耶鲁大学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包括我的第一次回国。
我的导师谈家桢,当时到纽约跟我讲:“小傅,你应该抓紧时间回国。”他当时正在筹划摩尔根-谈中心,那时正好是1988年。后来遇到1989年的风波,他的摩尔根-谈计划就没有实现,这也是我们中国生命科学史上的憾事。
我就继续学习,在洛克菲勒大学,我的导师是James Darnell,学生物的可能都知道,他的导师是Francis Jacob,他们都是研究基因表达的非常重要的生命现象的科学领头人。我是在他的实验室进行关于基因如何表达、基因如何受信号调控进行表达等科学课题。
这是我当时在实验室,用生物化学方法分离一个叫干扰素诱导的基因表达调控因子。设备非常简陋,基本上就是一个ice bucket,把细胞锤掉,但是我在这个过程中消耗了几千升的细胞,把当中的关键性因子找到了。
可能很多学生物的人听说过傅新元,就是因为这个重要发现。它现在叫JAK-STAT,这是我1992年在西奈山医学院独立发现的一个基本的生命现象,这个现象到现在已经影响到医学各个方面。
做了这样一些比较重要的发现,自我感觉越来越好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应该回国,为自己的国家做一点贡献。
1998年,我开始和国内接触。我先去了复旦,但是谈老先生告诉我,复旦没有多少资金,听说当时985计划,清华、北大首当其冲,他们那里应该资金充足。
在清华,我并没有认识的人,只能贸然自荐了。非常幸运,我见到了赵南明老师,他是当时清华生物系的系主任,了解情况之后,他马上把我引荐给了王大中校长。
清华大学很快就做了决定,把他们985计划当中支持生物系的几乎十分之一的资金都给了我。我就在清华建了一个研究所叫TIGR(Tsinghua Institute Genome Research ),就是清华基因组研究所。当时这个研究所,实际上和华大基因同步。但是我的基因组研究所是做基础研究的,是希望在基因项目没有完成之前,能找到一些跟生命、特别是跟信号转导有关的分子。
当时我带着清华的团队,从头开始训练,做出了一些重要发现,但是因为速度赶不上,一旦刚想发论文的时候,我们美国的同事就已经发在《Nature》《science》上了。尽管如此,我们也还是发了二三十篇质量比较高的论文。
2000年成立清华基因组研究所时,一帮朋友说,你先回去,我们来帮你。其中有一些是家喻户晓的,比如饶毅,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回国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我跟他商量,他说我join you,你先在前面开路。
其中也包括王晓东,也是我把他拉到清华的,他本人是清华的女婿,他的岳父母都是清华的老师,所以王晓东是和我一起回到清华的。
当时还有一个小后生,叫施一公,当时他刚刚到Princeton,是我们的一个小兄弟,也参加了清华所的创建。现在我觉得施一公的机会比我当时要好得多,他也在开创自己的天地。
还有一位David Balitimore,是我的师兄,诺贝尔奖获得者。当时他还开玩笑:“你起得这个名字TIGR特别好,因为我就是一个TIGR。”因为按中国的传统来算,他也属虎。
有一次王晓东跟我说:“老傅啊,你是在前面铺路的,没有你,我们可能也不一定这么快回来。”我听了这句话非常感动,虽然现在的大潮下,回来个把人、做点事情,已经不再感到惊奇了。但是作为早年归来的人,这条路是非常值得回味的。
2007年,我在清华待了七年之后,北大校长许智宏找到了我,他说北大生命科学院要换院长,希望我考虑一下。我又找到饶毅商量,他也认为这个机会不错,愿意陪我去一趟。我记得很清楚,在北大生命科学院,我们两个人跟每个领导谈。当时林建华是常务副校长,他说:“小傅,别人对你有点怕,你看起来蛮厉害的。”他觉得饶毅比较温和。当时由于各种原因,我没有考虑好完全回国,心想part-time。但是饶毅毅然决然地要回国,最后他去做了北大生命科学院院长。现在我也在动员他,让他做更大的事情。
离开清华后,我去了新加坡国立大学,一干就是十年,做基础研究,也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科学贡献。当时到新加坡的主要原因,是我想一定要回到科学上。因为在中国花了很多时间,科学相对落后,少一些最前沿的东西,我想找一个地方专心做科学。将来有机会大家可以听听我的科学报告,我自认为在新加坡做了三个可以进教科书的重要发现,其中一个导致我现在回国创业。
这一次,我关闭了新加坡的实验室,全时回国了,在南方科技大学做基础研究,在华西医院做临床研究。这次声势浩大,我请了我的老兄弟、老神仙 James Watson,他本人非常希望再做点事情,对中国也保持好奇,特别是他跟我做的研究对象有关系。我是做STAT Signal,大家可能知道STAT 3,和Cancer非常有关系,James Watson非常希望在STAT方面有所突破。我跟他谈了之后,他愿意到中国来看一看。就在北医,当时我把James Watson请来,我和他同台对谈,詹启敏主持。
在中国,建立一个国际一流的研究所非常不易,想得到国际的承认非常艰难,但如果有James Watson,这个对于在国际上的声誉就非常重要。我们把地点选在深圳,I have to say,it is not as easy as I thought。因为深圳有他们的算盘,虽然James Watson也有他的积极性,但是各方面的情况相对比较复杂。
这是我的一个梦想,不仅仅是自己搞科学研究,更要创造一个文化基础,这是一个人做不起来的。我觉得王晓东他们的北生所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稍后全国各地,像生化所、像协和医学院下面的所,都跟着相应的发展。在这个潮流之下,将来的发展才可能越来越好。
但我个人觉得,中国目前仍然没有一流的、在国际上可以拿得出去的研究所,比如相当于MIT的Whitehead Institute,加州的Salk Institute,伦敦的Crick Institute。现在,我的老弟施一公在建西湖大学,我举双手支持他。
我自己的这次回归,是希望在新药创制方面,从源头开始做出真正的创新药。大家可能看过一段报道,一位西方药物协会的负责人公开宣称,现在世界上大概有一万种药物,没有一个是中国制造出来的。
实际上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可能大家都想,青蒿素是我们中国的屠呦呦发现的,但是这个药最早是Novartis做出来的。我们有张亭栋,(砒霜)最早来自于老处方,实际上这个药三氧化二砷也是西方patent做出来的。所以严格地讲,中国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真正从机制发现上研究产生的一种新药。
我现在的梦想,就是希望基于我们实验室的发现开创新药,所以我成立了一个公司,叫健艾仕。我希望以真正的技术平台,完全原创的zero-one概念,最后进入商业市场,最重要的还是解决医学上解决不了的问题。
最后做个总结,是什么样的力量使我这样一个非常西化的人,在美国生活了多年之后,最早走上回归之路?
大家看俄国人、波兰人,他们跑到美国之后,屁股一转就成了美国人,估计十几年也不会回自己的国家,他们认为自己就是美国人了。
但是我们华人,特别是像我们这类知识分子,经过各种熏陶、各种体验的人,到了美国之后,不只我一个人,绝大多数人都想着回国做点事情,这个非常耐人寻味。这个文化因素是哪里来的?我们经常讲中国文化有一点古板、封建,影响我们的发展,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中国文化的优势非常明显。
为什么中国文化使我们这些年轻人出去了,功成名就以后又想回来?这当中是什么样的因素决定了中国文化这样的特质?我就以这个问题,结束今天跟大家的交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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