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俗、山寨、南方舞——何其沃(二高)访谈 | 赵川
迈向社会剧场:近二十年的另类剧场叙事
-《今天》142期-
Ethercal, Linde Martin
何其沃,八〇后的舞者、编舞,熟悉的都叫他二高,据说来自他的英文名Ergao。二高出生于广东阳江,少年入艺校习舞,也曾在香港演艺学院学习。他从呈现改革开放初期迪斯科时代的舞蹈剧场作品《来来舞厅》(2015)开始,受到很多关注。当代舞蹈剧场在表演领域可谓阳春白雪,二高却似乎反其道而行,喜欢让自己的作品充满广东地域风情,并多以拼贴方式加入流行文化元素,以及小镇、城中村的街头市井图像。他将自己的方式称之为“山寨”。这些后现代的、调侃精英舞蹈美学的作品,荒诞且严肃地阐释着我们的时代、社会和文化中的诸多矛盾现象,比如城乡、代际以及欲望与财富的起落等;它们折射出广东作为改革开放前沿,几十年里不断变幻、流动的南方人文景象、人造景观,以及夹杂其中的乡愁。二高的后现代路径,是中国舞蹈领域里少有的另类:“小众而又隆重”地接地气,张扬俚俗趣味。
除《来来舞厅》外,二高的主要作品还包括《超级紧》(2012)、《每日动作》(2015)、《这是一个鸡场》(2016)和《恭喜发财》(2019)系列等。2020年他又开创“南方舞馆”,以舞蹈与艺术社群的形式进入社区日常,摸索地方生活肌理中的舞蹈价值和空间可能。
访谈:2024年3月21日,腾讯会议。
赵川:你的成长经历是怎么与舞蹈、编舞发生了关联?
何其沃:我小时候就跟所有跳舞的人一样,成绩不好。我生活的广东阳江,本身又是一种很懒散的状态,父母也没啥文化。童年这种散养的感觉挺好,在奶奶那里住烦了,就走半个小时去外婆家。对于小孩那么走其实也挺远。我外婆是在路边卖水果摆水果摊的。我跑去外婆就会切水果给我吃,都是卖不掉的烂水果。
进了初中,我成绩一直都很差,差到总是倒数第一二名,已经没有办法读下去了。而且我做事情,越是有压力,就越不行。小时候可能有幻想,喜欢唱唱跳跳,反正什么校园十大歌手之类,各种校园比赛我都会去报名。我很骚的,就是想要表演,也没拿过什么名次。到初一第一个学期,看到艺术学校招生,我就向家里拿了几十块钱去报名,就想要赶紧脱离阳江,脱离成绩不好和天天被骂的命运。
反正是个男生,感觉不残疾的他们基本都要。我就这样考上了,开始中专生活。第一年我们肯定被打。原来老师也有KPI,比如你腿必须要板起来,整个班级都要,不管用什么办法。还有就是要帮学长师姐做事。这是一个很多规训的小社会环境。反正中专三年,担惊受怕,但又好像挺快乐。
赵川:你近年的作品里多次出现你的父亲,想听你讲讲你们父子。
何其沃:相信我如果一直在阳江,到现在我们可能也就是吵架,或者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但因为不是那样,从我14岁到现在38岁,我们之间一直都充满距离,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连接和信任。疫情那几年,我十年工作赚的钱已经差不多花光了。我却能对应回我爸,他那个年纪时刚好生意失败。这很像是时代的轮回。所以,我挺要听他跟我讲些什么。当然,我从没在台面上跟他说我不会结婚之类,但他看我朋友圈,大概也知道我是什么鬼。他也会给我某些意见,比如人的一生不要干那么多事,做好一两件就好了之类。他以前穷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叫作何叔。何叔曾经开牛仔制衣厂,在广州也有做出口批发的店铺,在我们老家算是很有钱。到现在,何叔亏了几百万,还欠着债,我爸有时候见到他,还会拿几百块钱给他买烟抽。去阳江跟我爸去聊这些,有时候就会变成很认命。我有时候看到别人在捡垃圾,也会联想到自己的未来。
赵川:在阳江那个地方,你所知道的舞蹈是什么?
何其沃:没有什么。那时我爸开个卖影像碟片的店。我看很多最新的港台DVD或VCD。那里面有很多意外,让我感觉某些种东西被打开。14岁前还没去广州读书,其实我一直都感觉自己很喜欢跟女生玩,经常粘着大哥哥大叔叔,很小就这样。但我也不敢讲啥,也不知道怎么讲。那时有网络聊天室,一次我突然点进一个什么gay(同性恋)的聊天室。我问gay是什么意思?他们说不知道你都敢进来。我查字典,知道原来是指同性恋。我当时兴奋得不得了,觉得找到组织了,就开始跟他们打电话,交笔友。等去了广州就开始见网友,从学校爬墙去gay吧。
赵川:那时候在艺校学什么样的舞蹈?
何其沃:中国舞。其实学校是给了一种审美,比如舞蹈艺术最高的标准就是兰花指、精气神,很男子汉的那种美学。当时我们去逛街,很多人已经穿得非常的日韩了。但我们还是觉得Hip Hop(嘻哈)很吵,那不是艺术。中专时去酒吧,看到穿三点式的舞者在台上跳钢管舞。第一次去都不敢直视,觉得很低俗,但自己又很喜欢。中专毕业时,有些女生就立志要去夜总会跳舞,觉得又可以玩,又可以赚钱。那时应该能赚蛮多,跑一个场就有五百。
华南师范大学有本科的舞蹈系,他们选中我,专业免试。我还去考过北京舞蹈学院。但都是考文化课不行,就都算了。曹诚渊老师跟中山大学合办一个现代舞大专班,两年课程,那里对文化课要求不高,我就去了那里读。之后刚好又有香港演艺学院的一个奖学金,我就去了。
那时我跟中专的一些师兄在gay吧相认,说原来你也是,然后就整个姐妹情深,当时他们已经是社会青年。那段时间在广东有很多摇头丸,那是我们的迷幻时期。一到周末,我就出去跟大家玩。那段时间我见识了很多,比如名牌、有钱人、泡妞的、找鸭子的,一沓沓的人民币,看到很多奇观。我觉得可能看到的都是蛮灰暗的一面,但也很有帮助,起码我现在不会向往某些所谓物质的东西。
到了香港,才是我真正进入艺术或者编舞这些事情的开始。我被老师启发,也开始意识到,我也是广东人,讲广东话,但为什么我就进不去他们香港社会。我怕被别人发现我是个大陆仔,就努力学讲香港口音,也开始学点英文夹杂在中文里。
赵川:香港演艺学院的那一套,应该跟你之前在广州学的很不一样吧。
何其沃:在广州要学玛莎格兰姆。你丹田不够稳,就跳不了现代舞,就跳不好玛莎格兰姆。在香港,他们都说玛莎格兰姆很丑,它只是门几乎没人选的选修课。在那里我学到原来学生可以投诉老师,觉得课程不合理,也是可以写联名信贴在餐厅里给校长看。这些是我那时觉得最受启发的事。甚至学生还可以拒绝演出。以前叫你来跳舞,爽不爽都得跳。
赵川:你在香港演艺学院,真正了解到什么是编舞?
何其沃:学的东西跟国内差不多。我觉得最有启发的是来自一次同学回作业。第一年有个女生回作业,她不像我们从小跳舞,所以跳的时候会站不稳。我就像以前老师批评我一样,点评说你东倒西歪什么的。那次老师制止了我,说不要说不好的,说一下她好的地方。那一次给了我很温柔的教育。以前我们总是往死里批评,越扎到肉越好。在不好看里面去找好的东西,这是我以前的教育里没有的。另外,我还发现他们会自己起名,组个舞团。这是国内没有的,你哪敢。
但第三年我不读了,要去做专业舞者。有位老师推荐我去新加坡的一个舞蹈团。但我去了新加坡没两个月就滚回来了。那时我才二十一二岁,眼看着所有东西都不对,就回到了广州。
回广州找工作,一整年就接了一次商演,赚了1000块。直到2007年,有人给我介绍了草场地那个青年编导平台,叫我去申请。去了后我觉得终于找对地方了,开始跟大家有了交流。那一段时间国内也很活跃,认识了草场地的朋友,认识了Nunu。他们会一个电话来问要不要去上海下河米仓演出,一个完全自助式的地方。那时没有地方睡,我睡地板也行,反正很好玩。
因为草场地,2007到2009年那几年常来去北京,也有了机会跟欧洲一些舞团合作。那段时间基本都是以舞者身份去跟不同的欧洲项目,去了德国、荷兰等。也没什么概念,反正就是好玩,能出国就拍照,然后发博客,很有面子。中间也赚点钱,其实也就是省那十几块的生活补贴。
在这个过程里,我感觉自己在欧洲做舞者,其实是个符号,代表某些话题。每一次去那里,也都会经历些歧视。但我也得到启发,去想怎么看待自己是中国人。当时反正能去欧洲,学到看到一些东西,就误以为自己已有很高的审美,当然也建立了某一种自信,觉得自己在做大家没见过的东西。一段时间后,欧洲对中国不再感兴趣,然后就没有啥活了。这时刚好又有一些国内的戏剧节出来,有些嘉年华单元找我来策划,其实就是找舞者,赚了一点生活费。
那几年还没有真正开窍,就是想着应该赚点钱。以为艺不艺术,反正就看个形式。到 2014年,生了一场病,又有家人过世,这些让我开始思考,到底做这些是为什么,怎么不知不觉最后都变成了就为赚钱的商演?所以我开始拒绝演出。另外那段时间我也觉得跳不动。比如即兴,一个舞者自我感觉良好时,会感觉有好多动作,状态非常饱满。那年我没法表演,意识到要耍帅时,身体却动不起来。
刚好这时广东时代美术馆来问要不做社区项目,我答应做。从与时代美术馆合作的《每日动作》项目,我才开始打开关于社区或公共艺术教育这个方向。因为这个项目,我的工作室“二高表演”不再做培训。以前就是人家来付费开各种卡,有印度舞、中国舞、现代舞等,每次来划一次卡那种。
那时也积累了几十个来跳舞的人,我们设计了一些课程,有编舞课、常规训练课,也有即兴课、物件工作坊等。那时也有些朋友,比如做电影的,就来分享电影什么的。那两年的工作很快乐,我觉得它好像一个小学校,所有课程都是因为这班人而设计。有时候大家觉得舞跳得太差,就多一点去做训练身体。跳久了大家自我感觉好,那我们就想要多做些创作。
赵川:现在看你这些工作和创作,还蛮有一套自己方法和风格,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形成?
何其沃:我觉得应该是从《来来舞厅》开始。开始创作时没啥钱,所以每一次都是通过跟时代美术馆等合作做讲座、工作坊,生成和分享些片段,每次积累一些。它的第一个版本很糟糕,没有“来”的那种邀请感,而且,也没有舞厅感觉。它就是个现代舞。
当时我很受打击。我以前擅长跳的就是那种现代舞,很抽象。早期的《来来舞厅》里没有流行音乐,是用噪音。我受的影响告诉我,用流行音乐作品就会变得很low(低俗),要Philip Glass那种才够高级。还有就是,舞者都很想发展一套自己的身体训练体系之类。我跟周围一些朋友聊,逐渐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从《来来舞厅》开始,我明确了不想去发明任何体系。我们应该推崇的是“山寨”——仿制并转化,还有就是要注重调研。调研可以拉长创作寿命,可能三五年只做一件事,但期间不断的分享,这些收获会远大于演出或者作品。
赵川:我看《来来舞厅》有种很强的年代感。当时你合作的制作人意大利人丰翼有过一段描述:“随着中国向世界打开大门,一股清风从祖国南部吹来。迪斯科音乐从当时还是英属殖民地的香港开始流行。电子合成音乐,大胆张扬的舞动,鲜亮的口红和疯狂的发型出现并蹿红。在经历了几十年的统一化和集体化的束缚之后,个性和叛逆开始释放,舞厅里的迪斯科音乐随之蔓延生长,舞裙飘动,迪斯科舞厅的天花吊顶旋转球光彩夺目。性,性别,身体,享受这些与迪斯科音乐相关的元素像潘多拉的盒子一般就此打开。”这些是怎么进到创作里来?八九十年代你还太小。
何其沃:但我有印象,以前在阳江就是光着脚在外面玩,邻里之间也没啥秘密。可能有些小姐姐也才20来岁,打扮得很时尚,喷着香水。卖木瓜和小零食的那些大妈就会说,哇,这两个是做鸡的。以前我家隔壁也有一个姐姐,很漂亮,穿得也很时尚。附近的人就说她有神经病,好像还离婚了,某天说她在家里上吊了。在这些记忆里,潮流与自由好像都与禁忌有关。
所以想做《来来舞厅》、迪斯科,联系着那时的禁忌。像我刚开始去酒吧,看那些穿三点式的在跳舞,觉得太低俗,但又很喜欢。这是为什么?所以想去追问一下它的脉络。当时的什么离婚潮、下岗潮,全部对应回我爸的那时的日子。我也因此对父母理解多一些。他们为什么离婚,为什么我妈会跟男人跑路去香港。
但在表现上,《来来舞厅》是在四面墙里的舞厅里跳舞,不直接讲社会身份。比如你是律师没有用,我们要的是斗舞。我们有五位舞者,一个是很健壮的肌肉男,一个很娘娘腔的男生,一个很中性的女生。一个类似梅艳芳那种很尊贵的,然后一个是有点神经质的小女孩。他们高矮肥瘦样子错落,谢幕时也不会排整齐,而仍是错落的。
赵川:他们怎么进入你作品里,去选角还是本来就认识?
何其沃:他们有些是在舞团跳了很久的专业舞者,二十出头就相互认识,现在大家都三十几快四十了,所以很有默契。他们多年来都义务帮我,也会参与作品。现在他们有些在上海和重庆等地,年纪越来越大,我们聚在一起时会比较珍惜。2017年前后《来来舞厅》挺多邀约的,有成员就会提醒说不要演烂了。
赵川:在《来来舞厅》的结尾,很多观众都上了舞台,大家一起跳舞。这让我想到几年前法国知名编舞家杰罗姆·贝尔(Jérôme Bel)的《盛会》(Gala),也来广东、上海演出过。以我所知,他舞台上招募来的“普通人”形象是预设好的,比如要有一个胖子、一个小孩、一个坐轮椅的等等,都是标签化的“普通人”,是山寨了的人民代表。在《来来舞厅》的最后,其实不只是跳舞,而是让我看到人们身上被释放出的能量,我蛮感动。我想问你怎么看待舞者的身体,又怎么看普通人的真实身体?
何其沃:反正我这儿的舞者都五大三粗,最不像舞者的人也有可能进入。我现在看不同的人,只要能专注在项目上,出错或者不在某种审美范围里都无所谓。我要的是他们能够提供想法,能够去做研究。我其实很想刺激一下以往对舞者的那些审美标准。记得当年在那个荷兰舞蹈团,我们中有印度、韩国和中国的舞者,也有西班牙、法国的,大家在一起换衣服时彼此看到,发现哪怕是亚洲人,身体也很不一样,腰、脊椎的样子都很不同。我认为舞者的身体不应该呈现出一种统一的标准化的美。
赵川:看你的舞蹈会觉得总有一份艳俗,倒不觉低俗。你讲舞蹈多数时候都很装,向往高级,所以演艺学院也不会教那些。它们是怎么来到你的舞蹈里?
何其沃:我每次去香港,去时马上觉得那里很多规则,很干净。但回深圳,一过罗湖顿时感觉到的就是乱,队伍也乱,人的穿着打扮也过时。我觉得这很妙,这就是我们生活里到处都是的景象。也像我在广东的士上,那些歌播来播去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常是陈百强、谭咏麟。你觉得艳俗也好,年代感也好,我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想,接下来还会做更多“山寨”的探索。广东就是一个山寨大省,它在文化上也没啥话语权。比如我小时候的课本,到很大才理解,为什么课本里教春天是最好的季节。你知道广东的回南天,下雨、发霉,很不舒服,怎么会是最好的季节。原来这是全国统一的课本,北方多数的草、树,这时才发芽。说到舞蹈,其实我们跳舞时一直都在模仿老师给的动作,而那些套路都来自北京舞蹈学院,或者来自有权力认证的人或机构。所以广东人不山寨,谁山寨!我工作坊里那些同学还在上大学,但一跳现代舞、中国舞,就变得很老气。为什么我们不跳下K-pop?我跟〇〇后去酒吧跳舞,那些K-pop的歌,他们会对应很多MV里的舞蹈动作,周围人也都会跳,那是什么样的能量。我要去重新靠近时代,去消化它。所以,去山寨流行文化,我觉得是我目前特别感兴趣的,也开始用到创作里。
确实有观众说,作品太多流行元素就不太高级了。这话反倒让我觉得可以再多做一点,因为跳着专业舞蹈去跟时代共处是硬掰的,而流行文化总是不知不觉地传了进来。
赵川:你怎么看你自己剧场作品里的荒诞感?
何其沃:我觉得荒诞感其实是在我生活里的。记得我在一处城中村走,抬头看到那地方刚好有个小骑楼,旁边有个空调外机。一个女工可能刚洗完头,她对着的那个空调外机,就像个大型风筒似的把她的头发吹起。我觉得生活本身就充满了这种很奇妙画面。另一次,一位性工作者蹲在路边,很久一边打电话一边在哭。我绕了一圈回来,看得到她还在,但已经是又美美地站在那里了。所以那个荒诞不是我铺垫出来,而是作品发展到那儿,它就这样了。
赵川:你怎么看自己创作里的广东地域色彩?
何其沃:我创作、生活在广州,跟不同地方的人聊,大家也总有话题聊。但我的地方属性很强,一些北京朋友,比如连国栋,就会担心太强会不会别人看不懂。但我觉得,最重要还是要回到我们广州的社区来谈创作。就像朋友们来跳舞,大家一起玩一起搞,然后大家一起煲汤,聊天。我们是在一个社区里生成作品。这些人,这个过程,我觉得,滋养了创作。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分享的东西打开我的眼界,让我的视角变宽。我们在工作坊过程里也做收集和研究。他们既是观众,又是参与者。我不太介意广东文化别人会不会看不懂。本身我们就是应该提供南方审美,要不然,说回到我们的山寨,那就真没有办法转化成原创了。
赵川:我想到你有一句话,说“小众而隆重”。其实你们用的很多素材、文化资源,都很大众,但为什么又变成了小众呢?
何其沃:说自己小众的意思,是说没有权威。但你的问题可能要另看,好像民俗学也永远是小众的。一般大众对表演,只认可好看的舞美。我有个亲戚看了杨丽萍老师的孔雀舞,马上给我发短信,说希望有一天看到我也那样在大剧院演出。他其实是好意,但我说我永远不会那样的。
赵川:2007年你开始做“二高表演”,后来慢慢变化,与时代美术馆和黄边站合作,在 2020年时还在黄边的社区里做过舞蹈快闪店。那年你们还开始了“南方舞馆”,它还有个分支叫“小身体舞蹈团”。你做舞蹈作品是一回事,那是你的创作,也是艺术家的生活。但做社区艺术项目不同吧,你觉得在社区里大家理解的舞蹈是什么?与你在专业领域、在香港演艺学院谈的肯定非常不一样。
何其沃:对于广场舞阿姨,我们就是广场舞老师,这点很确定。舞蹈是什么不用解释。她不需要你怎么成就她,只要能带来一些新的东西,但不能超前到给一段现代舞。她们的新就是她们跳《花花蝴蝶》时,能给出一首周杰伦的《Mojito》,动作、舞步也差不多。这就够新了。
做这些社区项目时,表演或做任何事情,最重要是不要打扰他们做生意。而是等他们繁忙过后,能有点休息,能动一下忘掉些焦虑。这不只是邀请,而是留个门口让他们自己进来。当然我们也有些工作要做。那次十天的快闪店,我们要跟居委会打交道。记得那天我们在表演,跳肚皮舞,刚好他们有个舞龙舞狮的仪式,那边的猛男当时就要打我们,我们赶紧得找几个美女过去协调。社区工作好玩的是跟人打交道,让我们要通人性,知道别人的规则。社区里很多都是中老年人,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小孩。他们会叮嘱说你们一定要赚钱,要存钱,留点钱给以后。
现在很多人不愿意出门,不需要社交,只要有手机就好了。我做南方舞馆,来的很多都是出来打工的外地人,很重要的是大家能把它变成生活、工作之外的第三空间,你可以来睡觉,过节假日。我们半年招募一次,有人离开,有人加入,滚动着可能有一二百人。我们教跳舞首先要好玩,而且自己也在其中学习,不只是为赚那几百块钱课时费。要不然对着那帮大妈,你每分每秒都想死。比如现在我们有个机会落到顺德的左滩村,那里比较偏远,之后怎么工作还没搞清楚。但他们有个龙舟会,我就先去跟他们划龙舟。那里的很多东西有待发现,然后再去想什么是我们要做的那些训练。
赵川:社会持续地在发生变化,你觉得跟你的舞蹈有关联吗?
何其沃:大湾区不就有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吗?其实我们在顺德左滩村的社区项目就是进入了百千万工程中的一项。这个我也没想到。体制那些事情好像与我无关,这几年我进入一些主流机构的“培育青年艺术家”项目,舞蹈家协会有时也会发个奖状过来。好像以前很多与我无关的事情,现在也被参与进去了。我不拒绝,能够做也继续做。但我也会告诉他们,不擅长的东西我做不了。回到个人,我的生存空间会自由一些。我可能比较确定会一直待在广东,这样,工作可以有持续性,也是我擅长、感兴趣的。比如这个百千万工程,村委会的人问你们的舞蹈是哪一种?另外一个人说,你跟他解释没什么用,说是新潮的广场舞就好了。他们给了我们好处,除场地每年也有一些活动的支持。如果我们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些新的审美,这个项目我们就算是成功了。
赵川:你怎么看待中国的当代主流舞蹈界?这些年里他们的各种观念和变化会刺激你吗?
何其沃:这些都是名利场吧。他们做的,就是告诉了我什么不要做。现在有时也会被找去参与一些高端的局。我很高兴,也会借来独立设计师的衣服去参加。当然我清楚这些都是名利场。可能下次我还会来,也有可能,下次我已经是在路边捡纸板为生的人了。我觉得怎么拉开对话的距离很重要,然后产生对话,但是要远一点,更远一点。
迈向社会剧场:近二十年的另类剧场叙事
• 赵川《前言》
【辑一】
【辑二】
• 郭晨子《假如有十个百个南大黑匣子》
• 赵川《戏剧和戏剧教育该怎么做——吕效平访谈》
• 郭晨子《“建立一种关联”——赵川访谈》
• 刘雅芳《<草芥>“青年”和剧场行动》
• 赵川《草台班备忘录_零六一零》
• 杨小雪《身体与物质的极致:李凝与“凌云焰肢体游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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