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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周予同:真的孔子之学说

2016-05-22 周予同 黄灿然小站



孔子(二之二)



君子忠信而不偏党;小人偏党而不忠信。


君子的心境宽广;小人时常忧惧。


君子完成人家的美德,不完成人家的恶行;小人和这相反。


君子内心和平而见地不同;小人嗜好相同而内心不和。


君子容易侍候而不容易说话;小人不容易侍候而容易说话。


君子宽泰而不骄傲;小人骄傲而不宽泰。


君子上达于仁义;小人下达于货利。


君子的道深远,不可以小晓知而可以大受用;小人的道浅近,不可以大受用而可以小晓知。


君子有三种畏服:畏服天命,畏服圣人,畏服圣人的话。小人不知道天命而不畏服,轻狎圣人,侮慢圣人的话。



三  学说


一  孔子的本体论

    

孔子是一位思想家或哲学家,那是无可否认的;然而孔子的思想或哲学体系是否备具了本体论、价值论与认识论三部分呢?或者可以划分为这三部分呢?谈到这问题,那就又有疑问了。

    

如果我们承认《易传》是孔子著作的话,那么,关于本体论的材料就异常丰富了;然而,依上文的考证,《易传》与孔子没有关系,我们不能取作史料。假使我们根据研究孔子惟一可靠的书《论语》来观察,那孔子哲学的本体论实在没有什么可谈;或者更可以说,孔子对于这方面的思想完全不曾留意,所以只是传统的、守旧的。

    

《论语》里记载孔子说到“天”或“命”的很不少;然而孔子对于这两个名词,并没有给它新的意义或新的解释,如后来出现的《中庸》所说的“天命之谓性”一样,而只是接受旧的、传统的、通俗的解释,以为是一个“主宰的天”,与“有意志的上帝”的思想相近似。如果我们勉强的加以分别,则孔子所说的“天”是“主宰的天”的“本体”,所说的“命”是“主宰的天”的“作用”或发动而已。

    

《论语》中说到天的,有下列各则:


一、孔子在卫国的时候,卫国的执政王孙贾希望孔子依附他,引用俗语讽劝孔子。孔子回答说:“得罪于天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祈祷的啊!” 


二、孔子在卫国的时候,曾经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孔子的弟子子路因为南子是妇人而且淫乱,不了解孔子去见她的理由,不大高兴。孔子发誓说:“我如果有不正当的心,天厌弃的,天厌弃的。” 


三、孔子生病很厉害,子路因为孔子曾经作过鲁国的大夫,派遣弟子作孔子的家臣。孔子的病稍微好些,晓得这事,责备子路欺骗,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夫而充作大夫,我欺骗谁呢?欺骗天吗?” 


四、孔子的最得意的弟子颜渊死了,孔子很悲哀,说:“啊!天丧亡我啊!天丧亡我啊!”


五、孔子曾经说:“不怨天也不怨人,下学人事,上知天命,晓得我的只有天吧!”

    

《论语》中说到命的,有下列各则:


一、孔子的弟子伯牛得恶病,孔子去看他,从窗牖里握着他的手,说:“完了!真是命啊!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病啊!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病啊!”


二、孔子的弟子子路曾经作鲁国贵卿季氏的家臣,很得信用。公伯寮向季氏进谗言,子路非常愤慨,孔子说:“道的将要施行呢,是命;道的将要废弃呢,也是命;公伯寮对于命有什么办法呢?” 


三、孔子曾经说:“君子有三种畏服:一、畏服天命;二、畏服圣人;三、畏服圣人的话。”


四、孔子曾经说:“不知道命是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君子的了。”


五、孔子自述修学进德的情形,说:“五十岁才晓得天命。”

    

孔子对于“天”与“命”这两个概念,虽然接受旧的、传统的、通俗的解释;但是他决不和别的宗教家一样,玩弄祈祷、忏悔或灵感等等把戏,以改变天的意志或预知天的意思。这除了上文对王孙贾的话外,可以《论语》中所记载的一事为证。某次,孔子病得很厉害,孔子的弟子子路请替孔子向鬼神祈祷,希望疾病早点好。孔子以为死生有命,不愿祈祷,故意反问子路说:“有这件事吗?”子路不明白他的意思,说:“有的。诔祷篇中就有‘为你祈祷于上下神祗’的话。”孔子于是明白拒绝的说:“我的祈祷已经很久了!”

    

反之,这旧的、传统的、通俗的天命观念反给与孔子以道德的勇气与内心的安慰,使他能超脱生死与世间一切苦难,而发射出一种伟大崇高的精神。依《论语》一书,除上述公伯寮一段外,如孔子在宋国被宋司马桓魋围着的时候,他很镇定的说:“上天将道德托生给我,桓魋对我有什么办法呢!”又如孔子过匡,因容貌和阳虎相似,被匡人包围,但他仍然很镇定的说:“文王虽说已死,但他的文化不是遗留在我的身上吗?如果上天将要消灭这文化的话,那么,我这位‘后死者’不应该晓得这文化;现在我已经保留着这文化,那么,上天不是要消灭它的。如果上天不是要消灭这文化的话,匡人对我有什么办法呢?”天命这一观念,对于孔子竟有这样的妙用,在现代的我们看来,似乎很可惊异。

    

后来继承孔子的儒家,大抵抱有乐道安贫的精神,都是受这一思想的影响。这种思想的好处,在于使人轻视外的、物质的、暂时的、世俗的享受,而转向于内的、心灵的、永久的、道德的陶冶。至于它的流弊,在使人苟安于社会的病态,缺乏反抗的、斗争的、改进的情绪;而且容易被统治阶级所利用,以为麻醉被统治阶级的工具。当时墨家所以主张非命,后来汉武帝所以尊孔崇经,与这都很有关系的。


二 孔子的道德哲学

    

如果以哲学的体系来观察孔子的思想,那么,孔子之所以为孔子,几乎完全是在价值论方面。更其是道德哲学或伦理哲学,可说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就道德哲学而言,则孔子所说的“仁”,又是核心的核心。

    

关于仁的解释,真所谓“异说纷纭”;不仅古来的哲人,因为喜用主观的见地去说明,而无法一致;就是现代的学者,自说能比较地用客观的观察,也未能有相当的结论。这原因,第一,由于《论语》里所记载的“仁”,都是孔子因时、地、人物的不同,而对症发药的叙说,所以千差万别,不易把握到仁的全体;第二,由于《论语》的文体是“语录”,本身上就不免有简略杂乱的毛病,而不能系统的明显的给我们以一个完整的概念。因为这两种原因,所以后人说仁,好像一群盲人摸象,各人都只得到象的一部分;说它是象固不是,说它不是象又不是。

    

我觉得孔子所说的“仁”仍旧由他传统的、通俗的“天”的观念派生而来。中国上古社会或本有一种原始宗教,以两性解释宇宙中的一切现象。他们以为天地是最伟大的两性;天地的化生万物,和人类的父母化生儿女是一样的。到了孔子,对于这原始的朴素的思想,加以道德的解释,于是才由宗教的一跃而为哲学的。天地化生万物,就万物的类别说,固各自不同;但就天地的生殖说,却同出于一个血统。这样,则个己的我,与一切人群,与一切万物都有血统的关联。在未化生以前,都是父天母地的本体中的气质;在既化生以后,都是父天母地的同胞兄弟。既然个己的我与一切人群及一切万物有血统的关联,则我对于一切人群及一切万物都应该相爱。这种广大的深入的爱的表现就是“仁”。所以简单的说,天地是本体的“体”,生殖是本体的“用”,仁是本体的“德”。

    

但《论语》一书说到仁的思想的来源或根据的并不多;《论语》所说的,大都偏于仁的内容、仁的效用和修仁的方法。

    

仁的内容的最简单的说明,就是孔子回答他的弟子樊迟的话,所谓“爱人”两个字。

    

仁的内容的较详密的解释,就是孔子的弟子曾参说明孔子的大道只是“忠”和“恕”两个字。“忠”是属于仁的积极方面,“恕”是属于仁的消极方面。


关于“恕”的解释,孔子曾经很明显的回答他的弟子子贡。子贡问孔子说:“有一句话而可以终身实行它的吗?”孔子说:“大概只有‘恕’吧!自己所不愿要的事物,不转给别人,这便是恕。”至于“恕”就是“仁”的一部分,孔子于回答他的弟子仲弓问仁的时候,也很明显的说过上述的两句话。

    

关于“忠”的解释,《论语》里虽没有确切的文字,但它含有积极的意义而为“仁”的一部分,那是无疑的。孔子回答他的弟子子贡说:“仁是自己想有所成立而同时想去成立别人,自己想有所通达而同时想去通达别人。”换言之,它刚刚是“恕”的反面,它是将自己所愿要的事物转给别人。

    

“忠”与“恕”只是“仁”的正面的解释;“仁”的反面的解释,就是什么不能算是“仁”或什么不是“仁”,在《论语》一书里谈到的并不多。关于什么不能算是“仁”一问题,孔子于回答他的弟子原宪的话中曾经明显的说过。原宪问:“一个人,不好胜,不自夸,不忌怨,不贪欲,可否算是仁?”孔子说:“这四种行为可算是难能;但说是仁,我可不晓得。”依孔子的话来推测,仁以同情心为前提,以上四种行为只是出发于洁身独善的动机,所以不配称为仁。


“仁”是孔子道德哲学的核心,就是所谓“一贯之道”。因为他以“仁”为道德行为的最高境界,所以仁可以包含一切的道德,仁也可以为一切的道德的总称。

    

“仁”可以包含其余一切的道德,见于《论语》的,如:孔子的弟子宰我反对三年制的丧期,孔子斥为不仁;这是“仁”可以包含“孝”德。殷朝亡国的时候,微子逃去,箕子故意装疯贬为奴隶,比干谏纣被杀,三人的行为虽各不同,但忧乱安民的忠心是一样的,所以孔子称为“三仁”;这是“仁”可以包含忠孝的“忠”德。孔子的弟子子张问令尹子文和陈文子是否配称为“仁”,孔子批评他们,说:未算是智,怎么能称为仁?这是“仁”可以包含“智”德。孔子曾经说过:仁的人必定有勇德,勇的人不一定有仁德;这是“仁”可以包含“勇”德。


“仁”是一切道德的总称,见于《论语》的,如:一,孔子自己谦虚,以为“圣”与“仁”,我岂敢自居。二,孔子批评古代的贤人伯夷、叔齐,以为他们虽然饿死,却没有怨心,因为他们是求“仁”而得了“仁”。三,孔子以为志士仁人没有因为求生而损害了“仁”德,却只有牺牲了身命以完成“仁”德。这上面所说的“仁”,决不是狭义的“仁”,而是广义的“仁”,即一切道德达于最高完成境界的名称。

    

以上只是说“仁的内容”,现在再进说“仁的效用”;就是假使我们有了仁德以后,对于个己和社会究竟有什么用处;换言之,就是“仁”的伦理的和政治的价值是什么。


当个己的修养达到“仁”的境界时,他的表现可分为内的和外的,即内心的和态度的两方面来说:在内心方面,孔子曾经说过,有仁德的人,能够真情的爱好人,也能够真情的厌恶人。他所说厌恶的人是指不仁的人而说,所以仁的人不是一味偏爱。他又曾经说过,有“仁”德的人安静而不忧愁。因之,有仁德的人必定有勇,而性质刚毅的人和仁相近。在态度方面,孔子曾经对他的弟子司马牛说过,有“仁”德的人说话好像迟钝的样子。因之,他又说过,态度木讷的人也和仁相近。因为仁人心境安静,态度温厚,物我的境界已破,一切生活都是自然的、合理的,所以他可以安于一切的环境而没有怨心,所以他可以长寿。

    

“仁”所以修己,但也所以治人。如果以为“仁”只是修已而不是用以治人,那只是得了“仁的效用”的一面。用古代的话来说,那就是只有“内圣”而忘记了“外王”。所以“仁”的政治的功效决不可以忽略。关于这方面,孔子以为君主施行仁政,须有长期的时间才有效果,决不是“急就”可成;所以他说:“如果有王者出,必定经过三十年之久,然后仁政可成。”至于所谓仁政,孔子大概以德泽及于当时、流于后世的为标准。所以孔子平素对于管仲,批评他器量太小,批评他不知礼;但是一论到他的功业,就大赞美他是“仁”。这因为管仲当春秋这样乱世的时候,居然辅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不用武力,使当时的人民得以安宁;又管仲不仅使诸侯结盟以尊王朝,而且驱逐夷狄,使后世的人民不致受他们的蹂躏。因为这两种关系,所以孔子居然将他最不轻易称许的“仁”字去称许管仲。


“仁的内容”和“仁的效用”已明,现在再进说“修仁的方法”。

    

修仁的方法可分为正反两方面说。所谓反的方面,就是怎样不能达到“仁”;正的方面,就是怎样可以达到“仁”。关于反的方面的话,《论语》里所记的只有一则;孔子曾经说过:一个人如果只是话说得漂亮,颜色装着和善,以求人家的喜欢,根本就很少会有“仁”德。推孔子的意思,仁由诚出发,如果只是一味虚伪,以求同流合污,那就向“仁”的反对方向堕落下去,根本说不到“仁”了。

    

关于修仁方法之正的方面的话,《论语》里所记的虽不少,但因孔子因人而说话不同,所以也很不容易找到一贯的论调。依孔子的意志,第一,须先对于“仁”有信仰;换言之,就是自身须先有进德的勇气。所以孔子说:“仁在远处吗?不是的,我自己如果要仁,仁就来了。”又说:“有能一天对于仁用他的力的人吗?我没有见过自己要修仁而力不够的。”孔子以为修仁并不难,只要你自己有决心就够了。

    

第二,孔子以为和贤仁的人作朋友,使自已受他的陶冶,也是一种修仁的方法。他的弟子子贡曾经请教修仁的方法,孔子说:“譬如工匠想要把事物做好,一定先要把自 39 39881 39 15599 0 0 2864 0 0:00:13 0:00:05 0:00:08 3087的工具弄得犀利;所以一个人住在这个国度里,如果想要修治仁德,也一定先要交结这国度里的贤大夫和仁士。” 

    

第三,孔子以为从恭敬、忠信等比较具体的部分的德目入手,也是修仁的方法。他的弟子樊迟问仁,孔子说:平常恭谨,做事敬慎,对付人忠信,就是到夷狄的地方,也不舍弃这些道德,始终如一,不因时因地而变异,也可以渐渐的达到“仁”。他回答他的弟子仲弓问仁的话,也和这一则相近。他说:修仁的方法,出门好像拜见公侯的大宾,治民好像担承禘郊的大祭。换句话说,就是到处需要恭敬忠信。

    

第四,孔子以为由个己的好恶推到别人,是修仁的方法。这由心理方面立论,比较的高深点,所以他只对他的著名的弟子子贡说。他于说明仁的内容以后,告诉子贡说,能够“就近取譬”,──就是就近的个己推及远的他人,──可算是修仁的方法。

    

第五,孔子以为克制自己而反归于礼,是修仁的方法。这是偏于行的方面的,较第四项偏于知的方面的更进一层,所以他只对他的最得意的弟子颜渊说。因为人不能没有好恶;节制自己的好恶,使它不致妨害别人的好恶,这就是反复于礼,也就是修仁的大道。譬如不窥探别人的秘密,不窃听别人的私话,不议论别人的长短,不侵犯别人的自由,这些道德,普通人都晓得。但一般的人往往只晓得责人而不晓得责己,所以社会不能表现“仁”德。现在由自己的所恶推想到别人的所恶也是这样,于是节制自己,使不侵害别人,那就是达到仁的边境了。所以孔子又向颜渊提出复礼的节目是非礼不要看,非礼不要听,非礼不要说,非礼不要动;换句说话,就是到处以礼自制。

    

总上所说,仁的内容可称为“仁的本体论”,仁的效用可称为“仁的作用论”,修仁的方法可称为“仁的方法论”,孔子将这三方面同时说明的,只见于他回答他的弟子仲弓的话。仲弓问仁。孔子说:“出门好像拜见公侯的大宾;治民好像担承禘郊的大祭。自己所不愿要的事物,不转给别人。仕于诸侯的邦国或卿大夫的私家,都没有怨心。”这段话的首两句指修仁的方法,中两句指仁的内容,末两句的指仁的作用。现在综合的表示如下。



三  孔子的教育哲学

    

孔子所以为孔子,第一,固在于他自身道德的完成;其次,就在于教育功能的发挥。而孔子对于当时和后世的影响,更以教育方面为最有意义而最成功。

    

孔子的教育哲学可分为本原论、目的论和方法论三部分来叙说。

    

关于本原论部分,第一,孔子承认人类的可型性。孔子曾经说过,人性大致相近似,所以有贤或不肖,因为习惯使他们相远。但孔子并不下全称肯定,他不否认天才的存在,也不否认低能者的存在;所以他又曾经说过,只有上智和下愚不能变移。总之,孔子不是绝对的教育万能论者,也不是绝对的教育无效论者。他和后代绝对性善论者的儒家所主张的“满街都是圣人”不同,他和当时绝对反智论者的道家中的慎到一派也不同。


孔子既承认人类的可型性,所以,第二,他主张教育的必要。他曾经说过:“生而知的,是上等;学而知的,次一等;因遇到困难而去学的,又次一等;至于遇到困难而还不学的,那是下等了!”又说:“用力于学,好像来不及的样子,好像怕失掉它的样子。”他曾经对他的弟子子路说学的必要;他说:“好仁不好学,它的流弊是愚昧;好知不好学,它的流弊是逸荡;好信不好学,它的流弊是贼害;好直不好学,它的流弊是绞切;好勇不好学,它的流弊是变乱;好刚不好学,它的流弊是狂妄。”


他在晚年时候,又曾经将他自己修学进德的历程很明显的告诉我们;他说:“我十五岁用心于学;三十岁有所成立;四十岁才不疑惑;五十岁晓得天命;六十岁内心与外物能够顺应;七十岁依从个己的心去做而自然的不违反一切道德的规范。”孔子本身也是由学由教育以达到完成的人格之圣人的境地,决不是天启的、顿悟的、豁然贯通的。孔子所以是教育家而不是宗教家,最大的关键也就在此。

    

关于目的论部分,孔子所希望养成的人物,大概是“君子”。“君子”、“小人”两词,在《论语》一书中,含有两种意义。一是指社会阶级的地位,一是指自身教育的程度。前者是旧的、一般的、通俗的用法,后者是新的、孔子的、特创的用法。孔子时代虽是封建制度开始崩溃的时代,但社会还保存着两大阶级的对峙,一是贵族阶级,一是平民阶级。《论语》书中有些地方所谓“君子”和“小人”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贵族和平民。譬如孔子说:“君子思念道德,小人思念土地。君子思念礼法,小人思念恩惠。”又如说:“君子晓喻于道义;小人晓喻于财利。”这都是说因在朝在野所处地位的不同,而关心的对象也随而各异;这里所谓“君子”和“小人”,无疑的是指“贵族”和“平民”。至于《论语》其他部分所说的“君子”大多数是指教育的程度而言,并非专指社会阶级的身分。


孔子所说“君子”是一位人格圆满表现的理想人物。“君子”的成分,以德性为最重要,所以《论语》一书里所说的“君子”也多偏于德性部分。在伦理哲学方面,孔子既以“仁”为一切道德的核心,所以“君子”最重要的德性也是“仁”。孔子曾经说过:“假使去了‘仁’,怎么可称为‘君子’?‘君子’没有一些些的时间离开了‘仁’,虽然在急忙的时候或困苦的时候,也必定守着‘仁’。”然而“仁”是道德最高的境界,“君子”有时也未免不能全备,不过内心必定向往着它而已。“仁”以外,孔子以为“智”和“勇”也是“君子”所必要具备的德性。孔子曾经说过:“君子的道德有三种,我还不能够具备。仁的不忧怨,智的不疑惑,勇的不恐惧。”他回答他的弟子司马牛也以“不忧不惧”是“君子”的德性;换句话说,就是以“仁”和“勇”是“君子”的德性。至于“君子”所以能达到“不忧不惧”的境界,根本就因为他内省没有什么惭愧。

    

除了仁、智、勇以外,君子还须具备其他许多的德性。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以‘义’为体质,以‘礼’施行它,以‘谦逊’表现它,以‘信’完成它。能够这样,那是君子了!”又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人,没有和谁厚点,也没有和谁薄点,他只是和有‘义’的人相亲。”又说:“君子庄重而不争夺,合群而不结党。”又说:“君子守正道而不拘拘于小信。”总上所说,则义、礼、逊、信、矜(庄重)、贞(守正)等等,也是君子德性中所需要的成分。

   

“君子”既以德行为重,所以重“行为”而轻“言语”。孔子曾经说过:“君子对于言语要迟钝,对于行为要敏捷。”又说:“君子以言语超过行为为羞耻。”他回答他的弟子子贡问“君子”的话,也说:“君子要先实行他自己所要说的话,而后以言语跟随他的行为。”君子不仅对于自己不以言语为重,就是鉴别别人的贤否,也不以言语为标准,所以孔子说:“君子不因为言语而举用人。”但是善言究竟有助于自己的修养,所以他又说:“君子也不因为人的关系而废弃言语。” 

    

“君子”既以德行为重,所以轻视世间的物质生活和虚荣。孔子曾经说过:“君子考虑道的问题,不考虑食的问题。”“君子为道义担心,不为贫穷担心。”又说:“居子饮食不求饱,居处不求安,敏捷于事业而慎重于言语,亲近有道的人以求指正,可算是好学的了!”他回答他的弟子子路,也说:“君子本来有时穷困;假使小人穷困,那就要乱来了!”《论语》一书中,不标举君子,而和上文同义的话很多;总之,君子应该注意内的道德的修养而轻视外的物质的享受。因此,君子应该责求于己,不应该责求于人;所以社会的虚誉也不重要。孔子说:“君子只怕自己没有才能,而不怕人们不晓得自己。”又说:“君子责求自己;小人责求别人。”又说:“人们不晓得自己而毫不怨怒,那不是君子吗?”但是“盖棺论定”后的名誉仍是必要的,因为这究竟是判断你是不是君子的标准;所以孔子说:“君子怕死了以后而善名不被人称引。”


和“君子”相反的是“小人”;《论语》一书中将“君子”和“小人”对比的话颇多,现在依次汇举于下:

    

一、君子忠信而不偏党;小人偏党而不忠信。


二、君子的心境宽广;小人时常忧惧。


三、君子完成人家的美德,不完成人家的恶行;小人和这相反。


四、君子内心和平而见地不同;小人嗜好相同而内心不和。


五、君子容易侍候而不容易说话;小人不容易侍候而容易说话。


六、君子宽泰而不骄傲;小人骄傲而不宽泰。


七、君子上达于仁义;小人下达于货利。


八、君子的道深远,不可以小晓知而可以大受用;小人的道浅近,不可以大受用而可以小晓知。


九、君子有三种畏服:畏服天命,畏服圣人,畏服圣人的话。小人不知道天命而不畏服,轻狎圣人,侮慢圣人的话。


十、孔子告戒他的弟子子夏说:你作君子的儒,不要作小人的儒。


关于方法论部分,在《论语》一书里所记载的孔子的话,训育论和教学论很不容易划分得清楚;不过孔子的学说始终以道德为中心,所以仍多偏于训育论方面。

    

第一,孔子主张“学”和“思”并重;拿中国古代成语来表示,就是“内外兼修”;拿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经验与内省并用。孔子曾经说过:“只是学而不去思,那就要惘惘然无所知;只是思而不去学,那就要疑惑而疲乏。”他对他的弟子子贡说:他自己不是多学而记忆它,却另有一贯的道;所谓多学而记忆,就是学而不思的注解。他又说:“我曾经成天的不吃,成晚的不睡,在那里思想;结果,毫没有益处,不如去学呢!”这就是思而不学的注解。所以后代儒家偏于外的研究或偏于内的潜修,都失了孔子的本意,都不能冒牌的作为孔子的承继者。


第二,孔子主张人格感化的教育。孔子曾经对弟子们说过:“你们以为我有所隐藏吗?我对你们是没有隐藏的。我没有一件行为不是对你们公开的;这是我的本心啊!”因为孔子主张整个人格的表现,所以没有一部分的藏匿。孔子又曾经对他的弟子子贡谈过:“我想不说话。”子贡说:“假使夫子不说话,那么,弟子们传述些什么呢?”孔子说:“天何尝有说话呢?然而四时推行,万物化生,天何尝有说话呢!”因为孔子主张整个人格的感化,所以无待于言说,而可以达到“无言之教”的境地。

    

第三,孔子主张个性的教育。孔子道德的理想虽只一个“仁”字,人格的理想虽只是一种“君子”,但他决不是不问对方个性的不同,而只用一种呆板的教育法。孔子曾经说过:“中人以上,可以告诉他上智的话;中人以下,不可以告诉他上智的话。”所以孟懿子、孟武伯、子游、子夏同问孝,而孔子所回答的不同。颜渊、仲弓、司马牛、樊迟同问仁,而孔子所回答的也不同。这因为他们个性不同,程度各别,所以孔子告诉他们的话也随而不一致。但这还可以说是《论语》记载问语太简略的缘故。最明显的例,如子路、冉有同提出“听说人穷困是否立刻去实行救济他”的问题,而孔子所回答的仍然不同。他回答子路说:“有父兄在那里,怎样可以听见就去施行?”回答冉有说:“听见就可以去施行。”公西华不了解同一问题而回答何以不同,孔子解释说:冉有禀性谦退,所以劝进他;子路喜欢胜人,所以抑退他。这不是很明显的个性教育的原理吗?

    

第四,孔子注重学习的动机。孔子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心里愤懑、口里说不出的样子,我不启发他。告诉他一方面,而不能推论到别方面的,就不再教他。”又说:“不说怎么样、怎么样的人,我也没有怎么样的方法了!”又说:“吃得饱饱的,成天没有什么用心,这些人真太难了!不是有骰子和围棋在那里吗?玩耍这些东西,比不做还好些吧!”这些话都是表示孔子对于学习动机的注重。如果没有学习动机,教也无效,所以孔子主张不如不教他。

    

第五,孔子采用诱导的启发式。对于这点,孔子的最著名的弟子颜渊说得最亲切。他说:“夫子依循次序,很能诱进我们,先使我们博学于文章,又约束以礼节,使自己想停止而不可能。” 


第六,孔子训育和教学的内容,是“文”、 “行”、“忠”、“信”四种。“文”是符号教育,是知的教育;行、忠、信是道德陶冶,是德的教育。《论语》又记载说:孔子以诗、书、礼教弟子。诗、书就是“文”;礼可以包括 “行”、 “忠”、“信”。也就是他的弟子颜渊所说的“博文”、“约礼”。但孔子的教育,智育与德育的区别并不十分清楚,所以孔子每每于《诗》、《书》中讨究道德。


关于这方面,《论语》中曾有几段记载。一、子贡问孔子说:“贫穷而不谄媚,富贵而不骄傲,这样的人怎样?”孔子说:“可以了;但不如贫穷而乐道,富贵而好礼呢!”子贡说:“《诗》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是这样意思吧!”孔子说:“赐啊!这才可以和你谈《诗》了!告诉你往的而懂得来的。”二、子夏问孔子:“《诗》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怎么说的呢?”孔子回答说:“绘画的事后加素粉。”子夏说:“那么,礼是在后吗?”孔子说:“启发我的是商啊!这才可以和你谈《诗》了!”三、孔子又曾对门弟子说过:“你们为什么不学《诗》?《诗》可以兴比,可以观察,可以合群,可以怨刺;近足以事父母,远足以事君主,又能够多认识鸟兽草木的名称。”这些话都是于智的教育中渗入德的陶冶。

    

关于教育制度,孔子主张破除阶级制度的教育。孔子曾经说过“只有教导,没有分类”的话。又曾经说过:“只要对我有相当的礼貌,送来十刀干肉,我没有不教导他的。”所以孔子的门人,来源非常复杂;也有贵族,也有平民。孔子对于来请教他的,不论什么人,都指导他。孔子自己说过:“有位鄙野的人来问我,他的意见是空空洞洞的,但是我也将事情的首尾尽量的告诉他。”又当时互乡地方的人民很不容易说话,互乡的童子来见孔子,孔子不拒绝他,孔子的弟子觉得很奇怪。孔子解释说:“我只许他能进而来见,并没有许他退而作不善,厌恶何必这样的过甚呢?人家洁己而进来,我只许他的自洁,不必追问既往的行为。”


四  孔子的政治哲学

    

孔子的思想,以伦理哲学为本体;由伦理哲学而发射的作用分为两方面:在个人方面是“教育”,在社会方面是“政治”。所以孔子的政治哲学,澈底的说起来,与其说是“政治的”,毋宁说是“教育的”或“伦理的”。

    

孔子的伦理思想首先注意个己的修养,所以他的政治思想也由个己出发而推及社会。孔子对于政治的最简单最正确的解释,就是所谓“政者,正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先要将自己修养得正正的,然后拿这个正道去治人,那就是政治。所以孔子的政治只是伦理的发挥与教育的推广。《论语》中记载这类的话颇不少,如:

    

一、鲁国的上卿季康子问政治于孔子;孔子说:“政是正的意思。你如果拿正道来领导,谁敢不端正。” 


二、孔子说:“如果在上的人本身端正,不必有教令,而可以推行;如果他的本身不端正,虽然有教令,也没有人服从。”


三、孔子说:“假使能够端正他的本身,对于从事政治有什么难呢?假使不能够端正他的本身,怎么能够正人呢?”

    

孔子的伦理思想既以“仁”为核心,因之,他的政治思想也以“德”为核心,形成一种“德治论”的主张,而与战国时代的“法治论”互相对峙。孔子说:“拿‘德’去施行政治,好像北极星一样,站在那里不动,而其他许多星辰都尊拱它。”他以为德治远胜于法治,所以说:“以法来指导人民,以刑来齐整人民,结果,人民只是苟且避免而无耻。以德来指导人民,以礼来齐整人民,结果,人民不仅有耻而且端正。”所以他回答季康子,也以为不必用杀戮而应当用道德,季康子问政于孔子说:“假如杀戮无道的人,以成就有道,你以为怎样?”孔子回答说:“你从事政治,何必用杀?你假使为善,人民也自然受感化而向善了!贵族的德行好像风一样,庶民的德行好像草一样;草上加风,必定仆伏。”这是就国内而说的。


他反对鲁国的上卿季氏吞并颛臾,对他的弟子冉有和子路说:“有国家的,不怕土地人民的寡少而怕政教的不平均,不怕国家的贫乏而怕人民的不能安居。因为政教平均,无所谓贫;上下和气,无所谓少;人民安居,自然没有倾危。这样,而远方的人民还不服,那么,修治文德以招来他们,既然来了,就使他们相安。”这是就国外而说的。所以孔子回答楚国的大夫叶公问政的话,也说:“为政的究竟目的,在使附近的人民快乐,使远方的人民能够归来。”这是兼一国的内外而说的。

    

孔子既然主张德治,那么,怎样才算是达到德治的理想境界呢?关于这方面,孔子每每举古代的帝王唐尧、虞舜以为是德治的标准。孔子说:“伟大啊!尧的为君啊!这样高大的样子!只有天算是最大,也只有尧能够以天为法式。他的道德非常的广远,人民没有法子能够说明它。他的功德的成就很高大,他的文化的表现也很有光辉。”又说:“能够无为而治的,大概只有舜吧!他做些什么呢?不过本身恭敬,南面坐着而已。”政治的最高境界是“无为而治”,是和天一样的“不言而万物化生”。

    

其次,孔子既然主张德治,那么,用什么方法达到德治呢?关于这方面,孔子以为与陶冶个人一样只有“礼”和“乐”。礼乐只是达到德治的工具,所以我们应该要把握着礼乐的真义,而不当仅仅注意礼乐的外表。孔子说:“所谓礼呀、礼呀,岂只指玉帛而说的吗?所谓乐呀、乐呀,岂只指钟鼓而说的吗?”就是这个意思。

    

《论语》一书,说到礼和政治的关系颇多;孔子说:“君主如果好礼,那么,人民就很容易驱使了!”又说:“能够用礼让治国呢,那有难呢?不能用礼让治国,怎么好算是礼呢?”至于礼的内容,孔子大概大部分主张周礼。他说:“夏朝的礼,我能够讲,但是夏朝的后裔杞国不足以征引;殷朝的礼,我也能够讲,但是殷朝的后裔宋国不足以征引;因为文献不够的缘故啊。假使文献够的话,那么,我也能征引了!”又说:“周朝以夏殷两代为鉴,一切礼制都很有文采;我从周朝。”又说:“假使有用我的话,我大概使周朝的礼制重现于东土吧!”又说:“文王既死,周朝的文化不是在这里(指他的本身)吗!”


从这些话里,都可见孔子不满意夏、殷两朝的礼而以周朝的礼为标准。但是孔子也并不是一切拘泥周礼,如果他能从事政治,他将以周礼为蓝本而另加增订。他回答他的弟子颜渊问治国的礼法说:“用夏朝的时历,乘殷朝的大辂,戴周朝的冠冕,音乐就用舜的韶舞。”又他回答他的弟子子张问后世的礼制说:“殷朝因承夏朝的礼制,它的增损可以晓得的;周朝因承殷朝的礼制,它的增损也可以晓得的;那么,假使有继承周朝的,虽然百世的久远,也可以推测的了!”

    

至于说到乐和政治的关系的,《论语》一书里记载的并不多。除上文孔子主张采用舜的韶乐外,曾赞许他的弟子子游用音乐来治民。当时,子游任鲁国武城地方的官宰,孔子到武城去,听见歌弦的声音,微笑着说:“杀鸡何必用牛刀呢?”子游说:“从前,偃(子游名)听到夫子说:‘君子学道就能够爱人,小人学道就容易驱使。’”孔子对随从的门弟子说:“偃的话是对的,我以前的话是和他说笑的。”


孔子以礼乐为达到德治的工具,然而当时的社会,在孔子的心目中,却是礼坏乐崩的时期。所以孔子很感慨的说:“天下有道的时候,礼乐和武力都从天子出;天下无道的时候,礼乐和武力就都从诸侯出。从诸侯出,大概很少十世不失掉政权的;从大夫出,很少五世不失掉政权的;至于家臣操纵政令,很少三世不失掉政权的。天下有道的时候,政权不在大夫手里。天下有道的时候,庶民不会有所非议。”


他对于当时卿大夫非礼的举动,也很明显的加以批评或指斥。如鲁国的上卿季氏僭用天子所用的“八佾”舞,孔子说:“这假使可以容忍的话,什么不可以容忍呢?”又如鲁国的上卿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僭用天子的礼乐,用《雍》诗来“彻祭”,孔子说:“《雍》诗里有‘相维辟公,天子穆穆’的话,这对于三家的庙堂有什么取义呢?”又如季氏僭用诸侯礼,在泰山举行“旅祭”,孔子对他的弟子季氏的家臣冉有说:“你不能阻止这非礼的举动吗?”冉有回答说:不能。孔子很感慨的说:“啊!能说泰山的神不如问礼的林放吗?” 

    

孔子想矫正这种非礼的社会状况,所以他提出“正名主义”。他的弟子子路问孔子说:“卫国的国君等候夫子去整理政治,夫子打算先从什么着手?”孔子回答说:“必定先是‘正名’吧”!齐国的君主景公问政治于孔子,孔子也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所以代表事物,一件事物有它所以成立的要素,也就是这个名的定义。既名为“君”,他必定要有所以为“君”的要素,他必定要合于“君”的定义。社会上的一切名实相符,然后社会才上轨道,才能谈到治理社会的礼乐,才能逐渐达到社会治理的理想的“德治”的境界。所以孔子对于当时社会一切名实不相符的病态,曾经借题发挥,很感慨的说:“觚也不像个觚,觚啊!觚啊!” 

    

孔子的政治思想虽以精神的德治为归宿,但并不否认物质生活的重要,而且以“德治”的实现须在社会物质生活相当发达以后。孔子到卫国去的时候,他的弟子冉有替他驾车;他看见卫国人烟稠密,赞叹说:“人口真多啊!”冉有问:“人口既然众多了,那么,再要什么呢?”孔子说:“应该使人民富足。”冉有又问:“既然富足了,那么,又要什么呢?”孔子说:“应该教导人民。”孔子居然以精神的教导建筑在民众国富的基础之上。但当国家遇到非常事变的时期,孔子却仍以精神生活较物质生活为重要,而不脱德治论的色彩。


孔子的弟子子贡问政治于孔子,孔子说:“使食粮富足,使兵力充实,那么,人民就要信赖你了。”子贡问:“必不得已的时候,对于这三种而要去掉一种,那么,先去那一种?”孔子说:“先去兵力。”子贡又问:“必不得已的时候,对于这两种而要去掉一种,那么,先去那一种?”孔子说:“先去食。食粮固是人们所必需,但从古以来,人们总是有死的,而人民却没有信就不能立国。”治国以忠信的主张,在孔子别的话里也曾表示过;他说:“治理‘千乘’的国家,应该举事敬慎而诚信,节省用度而爱护人民,在合宜的时候役使他们。”又曾对他的弟子子张说:“为政的大道:对于本身,不得倦怠;行于人民,必须忠信。”

    

因为孔子主张德治,所以他对于国家的用人也主张以人材为标准,拿现在流行的话来比附,就是所谓“贤人政治”或“好人政府”。鲁哀公问孔子说:怎么样做才能使人民心服?孔子回答说:“举用正直的人,废置邪枉的人,人民就心服。举用邪枉的人,废置正直的人,人民就不心服。”孔子的弟子樊迟问政于孔子,孔子说:“知人。”樊迟不明了,孔子说:“举用正直的人,废置邪枉的人,能够使邪枉的人也化为正直。”樊迟仍不甚明了,去告诉子夏。子夏于是举例说:“舜治天下,在许多人里选择人材,举用皋陶,于是不仁的人避而远去。汤治天下,在许多人里选择人材,举用伊尹,于是不仁的人也避而远去。”


但是怎样能够晓得正直的人而举用他呢?对于这问题,孔子完全根据主观。孔子的弟子仲弓问为政的方法于孔子,孔子说:“举用贤才。”仲弓又问:“怎样知道他是贤才而举用他?”孔子说:“举用你所知道的贤才。你所不知道的贤才,别的人肯把他舍去吗?”这种人材登庸法,在我们现在看来,实在太不周密;然而我们应该晓得孔子那时代只是贵族封建社会,不分等级而以贤才为标准的主观选举,已含有改进的意义了!


五  孔子的宗教哲学

    

中国的原始宗教含有两种要素:一是承认鬼神之客观的存在,一是窥探鬼神的意志而产生的术数。古代所说“阴阳家者流”,并不始于战国时代。而是春秋战国以前原始宗教的总称。到了春秋战国时代所产生的儒、道、墨三家,就宗教思想方面说,都是阴阳家的反动或修正者。简言之,就是:阴阳家是主张鬼神和术数的原始宗教,道家是反对鬼神和术数的急进哲学,儒家是去鬼神而取术数的宗教修正者,墨家是去术数而取鬼神的宗教再修正者。


孔子是儒家的开创者,所以他的宗教思想,简单的说,就是一方面否认鬼神之客观的存在,一方面却又利用术数以为修养道德的工具。

    

孔子虽没有积极的否认鬼神存在的话,但将鬼神问题搁而不论,颇有消极的否认的意思。据《论语》所记载,“鬼神”是孔子平素所不说的四种之一。孔子的弟子子路曾经问孔子奉事鬼神的道理,孔子回答说:“还不能够事人,怎么能够事鬼?”子路又问到死,孔子回答说:“还没有知道‘生’,怎么知道‘死’?”孔子平素曾经说:“敬事鬼神而远避他们,可算是‘智’了!”又说:“不是应该祭祀的人鬼而去祭它,这是谄媚啊!”这些话虽没有正式否认鬼神的存在,但将鬼神问题故意撇开,那是很明显的。

    

孔子曾经说过:“祭祀宗庙,好像祖先存在的样子;祭祀百神,好像百神存在的样子。”又说:“吾不亲自致祭,和不祭一样。”不说鬼神真的存在,而说鬼神好像存在,这不是否认鬼神吗?既然否认鬼神的存在,但是不废祭祀,而且很恭敬的去祭祀,这似乎是矛盾,其实不然。孔子对于当时社会鬼神的思想,不愿取反抗的否定的急进态度,而只是在利用它以为自己道德哲学的辅助。所以孔子以及后代儒家的祭祖先、郊天地等举动,只是想由外部的仪式,引起内心的“反古复始”、“慎始追远”的敬意,以完成其个己与社会的伦理。所以孔子的祭祀论已脱了“有鬼论”的旧见,而入于宗教心理的应用。


然而孔子虽不袭用阴阳家的“有鬼论”,却仍旧保留阴阳家的“术数论”。《论语》一书谈到天、谈到命的颇不少,已详于上文“孔子的本体论”一节,现不再赘。

    

假使我们追问下去,孔子为什么要保留术数的思想呢?这或者又是孔子借术数以为道德陶冶的辅助工具,与借祭祀以修养“仁”“孝”道德同一作用。孔子以为社会应当改善,但改善的手段应当采用渐进的、改良的方法,而不应采用急进的、革命的方法。当社会还没有改善之前,即孔子没有得位行道之前,社会一切现象自多不合理或不平的地方。


对于这不合理或不平的社会现象,在孔子的意思,以为不当采愤怒抗争的态度,而只应采容忍期待的态度,就是孔子所谓“不怨天不尤人”的态度。所以孔子对于有知识的分子,劝他们安贫乐道,劝他们轻视物质生活而着重精神生活;对于无知识的一般大众,主张有天,主张有命,使他们对于现在不合理或不平的境况,发生一种无可奈何而只得隐忍的心理。这对于维持社会的秩序有绝大的作用。所以孔子的“天命论”,说得好一点,是一种精神的社会政策;说得坏一点,只是一种拥护旧社会制度的麻醉剂而已。



四  尾语


依据上文的研究,则:


一、孔子是有父亲有母亲而父亲早死的孤儿,并不是如纬书中所说的感受什么黑帝的精灵而生的私生子。


二、孔子是宋国的后裔,是没落的贵族;这证明了孔子的时代背景。换言之,孔子是贵族封建制度开始崩溃时期中的一位人物。


三、因为孔子是没落的贵族,为维持生活的缘故,只得以传授学识为职业。因此,孔子是中国第一位的教书先生,是中国特有的士大夫阶级的开创者。


四、因为孔子以学识传授给一般平民,一般平民因为获得学识而有参与政权的要求,所以孔子可以说是在文化方面促进贵族封建制度崩溃的人物。所以近人说孔子是新兴的地主阶级的代言人,是有相当理由的。


五、孔子所传授的学识为诗、书、礼、乐。依现在教育学的术语,诗、书属于符号教育,即智的教育;礼、乐属于一般陶冶,即德的教育。但这并不能截然划分,因为孔子也每每于诗、书的谈论中,含有陶冶道德的意味。


六、孔子为传授诗、书的便利,或者有加以选择的事,但并没有如一般所说的删三千多篇的古诗为三百零五篇,也没有删三千多篇的书为百篇的事。


七、孔子所传授的礼乐,是实际的、活的,所以训练个人的意志生活与感情生活,并不是书本的、死的;所以现在所流传的《仪礼》不见得出于孔子的手笔,而《乐经》就根本没有这回事。


八、孔子没有作《易》,《春秋》是否是他的著作,也很可疑;所以《六经》和孔子没有密切的关系,而“经今文学家”所说“《六经》皆孔子所作”的话,完全不足信。


九、孔子是一位热情的救世者;他痛心于当时社会的离乱状况,所以东奔西走,想得一位可以说话的诸侯,以施行他的政治理想。他不是专研究名物训诂的学究,也不是专思考宇宙本体的玄学家。所以后来的“汉学”中“经古文学派”和“宋学”中的“归纳学派”与“演绎学派”都不能算是孔子思想的继承者。


十、孔子的政治理想,只是希望当时的统治阶级施行仁政,以安定当时扰攘的社会,使人民脱离水深火热的苦难。他并不希望平民起来反抗统治阶级;他并没有社会主义的思想。所以,后代的“经今文学家”根据《公羊传》及《礼记·礼运》说孔子有一种大同思想,是不足信的。


十一、孔子的政治学说只是尊君安民,只是斥责僭礼的卿大夫。他虽没有明显的意识想推翻贵族封建制度,但实际上对于贵族封建制度是不利的。孔子所以在当时不能得君行道,孔子所以在新兴地主阶级抬头的秦汉以来被人尊奉,孔子所以在地主阶级开始崩坏的现在被人反对,都由于孔子自身的政治学说与社会的经济机构符合与否的关系。


十二、孔子不是体系完整的哲学家;他没有本体论或宇宙观,也没有认识论或知的本身的探究。他的全部哲学着重于人世间的道德的实际陶冶;换言之,他的哲学的核心是在道德哲学。


十三、因为孔子的哲学没有完整的本体论或宇宙观,所以他所说的“天”,所说的“命”,只是传统的旧的信仰,并没有如后代儒家所解释的那样深远的意义。


十四、因为孔子的哲学只是着重人世间的道德陶冶,所以他不谈生前死后的鬼神问题,因此,他并不是一位宗教家。

    

总之,孔子是一位中国古代人格完满发展的圣人;他是一位实际的教育家,他是一位不得意的政治思想家,他是一位专研道德问题的伦理学家。他对于中国文化给与以巨大的影响;而且这影响曾经波及到东亚的其他国家。

                                  

据开明书店一九三四年九月初版


选自《论语二十讲》,傅杰 编,华夏出版社,2009; 《孔子、孔圣和朱熹》,周予同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预读/校对:陈涛、zzj、yiyi、陈郢客、杨阳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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