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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张毅:《史记·伯夷列传》讲解

2016-05-03 张毅 黄灿然小站


《史记·伯夷列传》讲解


解  题


第一、何谓“传”?


“传”这个字甲骨文作图注1,从人从專。“專”既是声旁,又兼表义。“專”就是图注2,是一只手,手上有个转动的纺锤,所以这个字就有不停旋转的意思,也就是“转”字的来源。那么 “传”,就是实物也好、信息也好,转来转去地一个人交给另一个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所以古代为了快速传递公文、使节而设的驿站,就叫“传舍”,驿站准备的供换乘的车马也叫“传”。

图注1

图注2


后来,这个意思被引申为转述、传授经典的内涵,跟“经”相对而言,比如《春秋》经有公羊、谷梁、左氏三传。在《史记》五种体例中,本纪是总纲,把整个历史的时间线索理出来,传就是对这个线索上某些突出的人物、事迹加以详细说明,它和本纪的关系,也可以比附三传和《春秋》的关系来理解。因为这个“传”以人为核心,所以后来就特指记叙人物事迹的一大类作品,就是后来“传记”这个文体。


《史记》里称“列传”,就是说不是一篇两篇,而是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的许多篇传,同时这些传又不是随便堆在一起,而有一定的顺序,孰先孰后,作者有自己的考虑,比如这篇《伯夷列传》放在七十列传第一篇,就有他的深意。下面就要谈谈《伯夷列传》的特殊位置。


第二、《伯夷列传》被置于七十列传之首,历来被认为有特别的深意,最显著的一点就是表彰“让德”。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为所写各篇排定次序、概括主旨,写到《伯夷列传》时他说“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就是表彰伯夷、叔齐兄弟不争利而以国相让的品德,所以给他们写这篇传。后代有人就看出来了:本纪首篇《五帝本纪》讲尧舜禅让,世家首篇《吴太伯世家》表彰让国给弟弟的吴太伯,列传首篇颂扬伯夷、叔齐,可见,司马迁是极力推崇“让德”的。尧舜是儒家的圣人,儒家“祖述尧舜”,吴太伯、伯夷、叔齐都是孔子赞扬过的贤人,从《史记》这样的篇章安排我们就能够看出司马迁背后的儒家背景。“让德”这种东西,古代的人就不容易给它正确的评价(所以司马迁才如此精心撰写这篇《伯夷列传》),我们现代人也是,喜欢从带来何种实际的效益来评价一个事情,就更难明白它的价值了。让国隐居,不能说完全是一种消极的道德。春秋、战国直到秦汉之际的几百年里,持续不断的残酷、激烈的斗争催生出一大堆研究斗争的学派和许许多多文斗、武斗的专家,比如兵家、法家、纵横家、刺客什么的。但是要想结束这段漫长的动荡,光依赖这些专家的发明创造无论如何行不通──被利欲所激发的聪明才智,又会不断地促使利益的争夺翻新升级、激化扩散。要解决争夺的问题,还需要从克制欲望这个方面入手,我想孟子在纷争激烈的战国之世明确主张仁义而排斥利,是对这个问题有一定的认识。司马迁的时代,是西汉王朝的前期,在它之前,是春秋、战国的长期混乱和秦帝国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所以,探索国家长治久安的道路,将一个长期纷争的乱世推上正轨,就是这个时代的特殊任务,也就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的“拨乱世反之正”的问题。司马迁没有把发展经济、没有把富国强兵、而是把“让德”置于《史记》的显著位置,也是对这个问题深入思索的结果。有人指出,《伯夷列传》乃是七十列传的发凡起例之作,它表明了司马迁选取传主、判断是非的宗旨和原则,这是有道理的。


第三、《伯夷列传》同时又是一篇行文奇特而又归趣难求的奇文。后来人所理解的列传本来是以叙事为主,而这篇传却以议论始、以议论终,全文七百多字,只有中间插了二百来字简要叙述伯夷、叔齐的身世经历,这篇传也因此被很多人视为《史记》列传中的变例。另外,在这篇七百多字的短文中,镶嵌了十多处明里暗里的引文和九次提问,这使文章显得异常曲折、隐晦,以至于很多读者无法把握其主旨所在。除了表彰伯夷、叔齐的“让德”之外,行文里面还深深浅浅、若隐若现地谈到了很多问题,后来的人、尤其是现代的读者,看不出来龙去脉,只好抓住一个两个细节说说,比如现在许多普及性质的书谈到《伯夷列传》,总是一方面说,司马迁发出“倘所谓天道,是也非也”的疑问,这在那个大多数人相信天道的时代,是个进步的观点;另一方面又说,汤武革命是进步的,合乎历史潮流的,而司马迁却在《伯夷列传》里赞扬反对武王伐纣的伯夷、叔齐,体现了他的时代局限性。这种简单的“一分为二”观点,没有抓对重点,对我们理解司马迁这个文章几乎没有帮助。(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里也说韩愈作《伯夷颂》歌颂伯夷、叔齐是“颂错了”,但他是革命家,革命家的学术观点,又与普通人的随声附和不同,需要另外认真对待,不在我们现在讨论的范围内。)还有些读者虽然没有完全读懂,但他们从司马迁的字里行间、从他的行文、章法里,看到了一种低迴宛转的慨叹,他们指出,《伯夷列传》一文寄寓了司马迁深沉的人生感叹。这是非常对的,《伯夷列传》的确也是一篇倾注了丰富感情的作品。但与此同时也要注意:不能认为抒发感慨就是司马迁写这篇文章的全部或主要目的,如果说他只是为了抒发自己内心的不平而写作,那就降低了《史记》这部书的格调,也降低了司马迁这个人的人格。


凭我个人阅读《史记》的体会,我认为,《伯夷列传》是一篇行文高妙、思想深邃而又感慨深沉的文章。在它曲折往复的行文中,包含着丰富的主旨和极其复杂的感情。它向那些具有跟作者同样情怀的人敞开,启发这样的人进行人生的思索,做出严肃的抉择。



讲  解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学者们涉猎的史料虽然极多,但还是要以‘六艺’为征信的依据”。“载籍”总括各式各样的文献、史料。开篇,司马迁提出,“六艺”是衡量其它史料信实与否的依据,为下文的尧、舜、禹及伯夷、叔齐的故事张本;同时也宣布了写作七十列传的史料去取原则:“考信于六艺”。此原则与《五帝本纪》提出的“不离古文者近是”(“古文”是六国时候遗留下来的文献,非秦统一文字以后的文献,而“古文”的主体就是儒家典籍)互相呼应。所以说《伯夷列传》在对待史料的方法、态度上也是七十列传中发凡起例的作品。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继《五帝本纪》之后,司马迁又一次郑重地提及了尧、舜禅让的事情,突出了上古理想社会在道德基础上的政权传承的严肃性。“逊位”就是“退位”,尧让位给舜。舜、禹之间的继承呢,四岳、十二牧(各个地方长官)都参与了推荐,《五帝本纪》里写得很详细。推荐之后,还要挂职锻炼,“试之于位”,前前后后“典职”数十年,“典”是“主管”的意思,做独当一面的工作、要负起重大的责任,这样来检验一个人的才德。这个简短的叙述里,就指出了传天下的艰难、治国工作的艰巨。也正因为如此,在艰苦、漫长的工作中,这些圣王就被天下认可了,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很了不起。


交接政权的双方真是都非常好:一方是廉洁的圣王,不把国家作为自己的私有物,一方是非常有道德、有才干的领袖,经得起几十年治国工作的考验。这些圣王的事迹,非常显赫昭彰,人人看得出他们的伟大。紧接着这些人,司马迁对比地提出了另一类人:


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


从尧、舜那些圣王讲到了关于许由、务光这些隐士的传说(他们的事迹,见于《庄子·让王》 )。前者都是“圣王”,进一步说,是“内圣外王”,他们内在的伟大通过“外王”──人人可见的历史功绩──表现出来了。而后者属于“内圣”,这些人不像尧、舜那样,有了天下、把天下治理好了,然后让出去(这样大家都看得到他们的伟大),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不要天下。虽然也是道德廉洁的,可是没什么功业可言,对他们该怎样称述、怎样称赞呢?(“此何以称焉?”)


讲到这里,司马迁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有高尚操守的这些人,是不是值得后世称述呢?或者说,没有带来实际效益的这些美德,有价值吗?这是我们千古以来人们反复提出的一个问题。而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可以体现出仁人君子与普通众人的区别。现在大家也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要怎样回答?并且我们要带着这个问题读后面的部分。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其上盖有许由冢云”,“盖……云”代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大概如此”。太史公年轻的时候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对很多古代的史迹作过实地考察。但是,就是亲临其地,也已经不能确定许由这个人物到底有没有了,只能听当地的人讲述一些半历史半神话、传说的东西,所以他用了这个“盖……云”的句式。前面一段提到许由、卞随、务光的时候,司马迁也说是“说者曰”,就是“有人那样传说”,表示其人其事在有无之间,若存若亡,时代毕竟太久远了。


之后,司马迁进一步由许由、卞随、务光这些五帝时代的贤人,引出了与他们同类的吴太伯、伯夷。吴太伯是春秋时吴国的先祖,《论语》里有一章就叫《泰伯》,其中孔子称赞他“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他的具体事迹见《周本纪》和《吴太伯世家》。伯夷,就是我们这个传记的主人公,在一大串圣贤之后,终于登场了。


司马迁显然是将伯夷这个人追加在这些圣贤之后,这些圣贤又分成两个序列:有“外王”功绩的和单单“内圣”的,伯夷属于后者。


这段引出的伯夷,虽然是许由、务光的同类,可是司马迁还是用对比的方式引出的:同样是有如此的品德,为什么吴太伯、伯夷有很大的声名(“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而许由、务光默默无闻,许由的坟墓都不能确定了,杜甫《咏怀古迹》说“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经过漫长的时间冲刷,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当地人都不能说清楚了。


藉此,司马迁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同样高尚的人为什么他们身后的知名度如此不同呢?(“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这篇文章里也蕴藏着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从引出伯夷之后,这篇传记好像才上了正轨,就开始围绕伯夷、叔齐兄弟来讲了。先扣个好帽子,孔子夸奖他们的话。“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出自《论语·公冶长》,本来是说伯夷、叔齐不计较旧日的仇恨,所以怨他们的人少,从这个上下文看,司马迁是悄悄转移了语义,说伯夷、叔齐自己不怀怨,心情很平静。孔子的第二句话“求仁得仁,又何怨”,出自《论语·述而》,全段是这样: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这段故事的背景是孔子在卫国的时候,卫国发生了动乱,逃亡在外的公子蒯聩在晋国的帮助下与自己的儿子辄(即卫出公,当时已经即位)争夺君位,父子相争。这个斗争既是父子之争、又是君臣之争,子是君,父是臣,到底谁该退一步呢?孔门弟子感到困惑,该不该帮助卫国的现任国君抵抗、镇压自己的父亲呢?这里有道德上的矛盾和困境,思考怎样斗争只是个技术问题,但是思考该不该争却是个更根本的问题。对政治有才能、也特别感兴趣的冉有就想问一下老师会不会帮助卫君,说:“夫子为卫君乎?”“为”,就是帮助、支持。子贡就去问了。但是因为涉及自己所在国家的现任国君,就没有直接问,而是拐弯问:“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说:“古之贤人也。”又问:“怨乎?”他们做出让国的举动,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他们心中怨恨、后悔吗?于是有了孔子下面这个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说他们死得其所,不怨。当然孔子是赞扬他们的让德的,不争是仁的行为,而且这个仁值得以生命为代价来追求,所以子贡就得出结论:“夫子不为也。”夫子不会帮助卫君跟父亲争位。


以上这两句话既是作为对伯夷、叔齐的赞扬,冠于传文之上,同时又是一个铺垫,使司马迁借以表达出自己的困惑:“睹轶诗可异焉”。孔子“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的话,好像跟流传下来的史料──“轶诗”(前代流传下来,但没有收入“诗三百”的诗)──发生了矛盾,司马迁觉得“可异”,很奇怪。


下面就开始伯夷、叔齐的传记了,我们看看什么地方“可异”。


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在传记的一开头,司马迁说“其传曰”,司马迁强调,我这个传的内容是引述的,不是我自己写的,后来小司马指出他引述的来源是《韩诗外传》和《吕氏春秋》。[1]  


要注意这个地方的措词。司马迁写《史记》, “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用过很多古时流传下来的材料,在《五帝本纪》里曾大段地使用《尧典》,只是用汉时的训诂置换了经文中一些不易理解的词,比如把《尧典》的“夤宾出日”转写成“敬道日出”什么的,就成了他自己的文章。这也是古人著述的方式,跟今天不一样。可是写《五帝本纪》时,司马迁也没说“这是《尧典》说的”。现在这个“传曰”以下的文字,其实内容与今传的《韩诗外传》、《吕氏春秋》有很大出入(这可能与《韩诗外传》的部分亡佚有关,但也十分可能是司马迁综合了更多材料加工、剪裁的结果),可是司马迁却要特意标明:我以下这些话是“传曰”,这是为什么呢?


后代的读者,看了这段传,从里面发现了很多“破绽“,比如梁玉绳《史记志疑》就总结了十条“不可信” [2] ,其中有些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比如指出:根据历史记载,西伯昌死后,又过了十多年,姬发才起兵伐纣的,怎么可能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善养老,就往那里去,等走去了已经是西伯死了、武王伐纣的时候了?又怎么可能西伯死了十多年,还不下葬,弄得武王被伯夷、叔齐批评“父死不葬”?“文王”是武王伐纣成功之后才追加的尊号,伐纣之前,武王自己还不是王,更不是“武王”,他父亲怎么能“号为文王”?一系列这样的质疑,揭示了这篇传记的传说性质。我想,司马迁之所以宣称这是引述别人的“传”,称这是“传曰”,一方面是因为伯夷、叔齐就像前面提到的许由、务光一样,没有什么功业、权位,所以留下的材料非常有限,只有这些,没有太多添加、考证的余地;另一方面,是更主要的,对司马迁来说,已经形成完整故事、并被各家典籍认可的这个传说本身,已经具足了值得思考、分析、追问的典范意义。所以司马迁用一个“传曰”,使自己的行文与传说的内容拉开一定距离,从而也区分了实事之真与析理之真。我们后代的人如果光去分析、考证伯夷、叔齐故事的真伪,就没有抓住司马迁写作此篇的重点所在。读了全文,就会明白,司马迁引用的“传”虽然是大部分情节出于附会,但是在人类社会千百年的历史里,这种贤者遇害的现象、天道有无的困惑、人生选择的差异,无疑都是真实而且普遍的现象,这正是司马迁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在引述的伯夷、叔齐的传记的末尾,也是伯夷、叔齐生命的最后一笔,是他们的诗,就是司马迁说的“佚诗”:“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首句起兴,两个垂暮的老人登上西山,以采摘薇菜来维持生活,极目四望,一片荒凉,没有自己同类的影子,真是活得又辛苦又孤独(这个时候“天下宗周”,没人理会他们两个),后面的词就表达了对现实政治的不认同,以及自己的立场也不被社会认同,感到没有归宿,最后是行将逝去的人对命运的哀叹。这是非常悲哀的吟咏。司马迁就是看了这首诗而感到“可异”,孔子不是说他们“不怨”么,就是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可是为什么这首诗这样悲哀?他问:“由此观之,怨邪非邪?”这就照应上段“睹佚诗可异”。后世的人由此认为:司马迁看出,伯夷、叔齐不是无怨,还是非常怨的。可是不要忘了,司马迁这话是疑问,他也没说这种悲哀就是“怨”,他就是问,这首诗这么悲哀,这到底算不算怨呢?后来很多人把这个疑问直接理解成肯定了,就变简单了,失去原来那种困惑而又含蓄的味道,司马迁到底还是在疑问。其实,从全文看来,我想司马迁理解到的伯夷、叔齐的那种悲哀,大概不能完全等同于世俗人所以为的“怨”──尽管感到悲哀,伯夷叔齐他们对自己的选择仍然可以是无怨无悔的。


伯夷、叔齐遭遇的不幸深深触动了司马迁,也引起了他更多的疑问: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以上这段的末尾,司马迁说出了自己又一个困惑:那个所谓有理智、有道德、有人格的“天道”,能够惩恶扬善的“天道”,到底有没有呢?是果然有,还是根本没有──“是邪?非邪?” 现代人对司马迁很客气,说那个时候的人能够怀疑天道,已经很了不起啦,没能彻底否定天道的存在,这是他的时代局限。果真是这样吗?我们要看整段。


这段的开头,司马迁引用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七十九章)这句格言,这个道理不但在那个时候被大多数人接受,直到今天相信的人恐怕也不少,口头或心里,或多或少有这个东西。然后,司马迁提出了疑问:伯夷、叔齐是不是好人呢?他们这样积仁洁行,就应该善有善报啊,为什么下场这么悲惨呢?那么就有两种可能:第一,伯夷、叔齐其实算不上好人;第二,“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句话不灵的,或者说天道是不存在的。读到这里,有人糊涂了,真的在思考:伯夷、叔齐什么功业、社会效益都没有,武王伐纣的时候他们还是“反革命”,大约真不能算好人。所以当代有读者写文章说太史公这篇《伯夷列传》是明褒暗贬。这完全不对,只看局部,没有看到整体,我们往下看就知道了。


紧接着,怕大家不明白,司马迁进一步用颜回的贫困、早夭和盗跖的作恶却得享天年对比着给你看,这次你还能说颜回也不是好人,只有盗跖是好人吗?那么,道理很明白,可疑的不是伯夷、叔齐是不是好人,而是天道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司马迁两次发问:针对颜回的困穷、早夭,他说“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上苍是用什么来回报善人的啊?针对盗跖的暴戾恣睢,可是混得春风得意,还安享天年,司马迁问“是遵何德哉”──“他遵守了哪条道德了?”(“根据哪条道德他可以享受天年?”)


如果经过这一正一反的对比,你还没明白司马迁的意思,那他又说了:“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他说“这还是远的例子呢” ! “彰”、 “明”、 “较”、 “著”  这四个字单个都有“明”的意思,合在一起还是明白显著的意思。这句话本来是: “这还是最有名的那些例子呢!”但大部分人有这个特点,历史上的事例再“彰明较著”,他也老是感觉离现实生活遥远,觉得好像是特例。那么,司马迁就提醒你注意自己的时空中发生的事情,启发读者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找例证,这种例子对人更有说服力:“若至近世”,是说近代,好像我们现在要说什么事情,就举晚清、民国时的例子,比较近,可是又没近到要冒抨击政府、挑战权威的危险,这实际是司马迁的言说策略,他说的“近世”就包含他生活的当世,他把它模糊处理了一下。他说近世有些人,“操行不轨,专犯忌讳”,我们立刻想到司马迁同时代那些人,《史记》记载的那些酷吏、权幸、黠儒,他们中有些人“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不但自己活得很好,子孙还能跟着沾光;他又说有的人“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可是这些人怎么样呢?“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可见,这种善人反得恶报的现象,这种不公正的遭遇,从上古到“近世”,直到司马迁的当代,比比皆是。


这里,“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四句,要稍微仔细看一下。“看好路、选好地方再一脚踩下去,观察好时机再说话”,那么这是很谨慎小心的人,但这说的不完全是我们庸常所说的老实巴交、谨小慎微的人。这两句话是有出处的,《论语·里仁》说“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说一个人要选仁德所在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归宿,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待、什么道路都走。《论语·宪问》说“夫子(公叔文子)时然后言”,看好合适的时机再讲话,非常的有礼貌、有节制,但不是一般人想的见风使舵、两面三刀那样的说话法。“行不由径”,“径”,《说文解字》说是“步道也”,“行不由径”就是不走那种不能走车的小路,这是《论语·雍也》里说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话,引申一点,就是说这个人不抄近路──一个人有恒常的操守,不做投机取巧的事情。可见,司马迁这几句对“善人”的描述,用词很重,他强调的这些遇害的好人,都是具有儒家认为的那些贤士的品格,能做到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到处都能遇见的在礼俗、法律种种制约、威慑下老老实实的那种“好人”。最后一句“非公正不发愤”,字面很容易理解,“假如不是为了事关正义的事情,就不动感情”,“发愤”也不是愤怒,就是很激动。可是,我们要问:动不动感情是可以由人自己控制的吗?不是的。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一个人,激发他的热情,这是区别人的不同性情的依据,如果说“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这些事可以通过长期的教育、甚至监督和强迫来或多或少做到一点(当然也仅限一点,要说长期、甚至一生做到,还是不能靠外在约束,如果是出于强制,那么人会主动规避这种约束,什么方法都想得出来),那么内心激动不激动,真是全出于自己,别人管不了。有的人可能平时看起来豪爽大方,但一有点小事伤及他的利益,立即很生气;可是有的人,为自己的利益就是激动不起来,一遇到跟正义、公益有关的事情、大是大非的事情,这样的人对这种事很敏感,立刻会情不自禁──这是天性的高贵。所以,说到“非公正不发愤”,读者们立刻就会想到司马迁本人,李陵的不幸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他仗义执言,完全是与生俱来的同情心、正义感在激励他,结果因为正直遭到迫害。后世的读者正是注意到了“非公正不发愤”这类词句,意识到司马迁这篇文章有指自己而言的成分,才有了那种意见:司马迁这篇文章是抒发个人感慨的。这也是对的,但个人感慨在本文中就像交响乐里的一个副主题,不是唯一的内容,不是最重要的主题。


那么,从伯夷、叔齐的遭遇,到颜回、盗跖的例子,从古人到近世,有正有反、有古有今,说到末了,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如果让今天的我们作结论,肯定会是:所谓的“天道”,是不存在的。可是,恰恰在这里,司马迁忽然用一个疑问收住了奔腾而来的质疑:“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于是现代的读者们很替司马迁惋惜:就差一步,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者”了。


可是,这也正是他的特殊之处,行文、措辞非常讲究分寸。司马迁的精神力量大,因此笔力也强。历史的经验、自身的遭遇、内心的愤慨,汇聚成一股洪流,但在最后司马迁用含蓄的提问把它刹住了。为什么如此呢?须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天道的存在是那些受苦受难、遭到不公正待遇的人的莫大安慰,我想即便司马迁经过了如何严肃的思索,在落笔之际,他也仍然深感一个彻底否定天道的答案是多么残酷,无论如何没办法脱口而出,理智上、感情上都不行。同时,“天道”对那些残忍、自私的人也是一种威慑,不但那时如此,即便是今天,大多数人也还是对未知、神秘的东西保有一分关注、揣测甚至朦胧的敬畏。希望天道存在,或畏惧天道存在,是人类中的普遍现象,如果明白否定“天道”,那么有的人读到这里也可能就心安理得地作恶了。因此,尽管司马迁经过很痛苦的思索之后,并不幻想天道来为自己主持正义,可是他仍然不去断然否定天道存在,而只是问:“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为这个问题的回答留有一定的余地。至于到底存在不存在,留给每个读者自己回答──每个人的回答可以不一样。孔子言“性与天道”,同样“不可得而闻”(《论语·公冶长》),我想也是对天道问题抱有非常谨慎的态度。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接下来又是令人糊涂的一段,好像是许多引文拼凑成的,让人眼花缭乱。

    

第一句出自《论语·卫灵公》,“道不同,不相为谋”,很明白的一句话,翻译起来不太容易确切,有的译“思想不一致的人,没有办法互相商量”,有的译“主义不同的人,不能互相商量”。所谓没法互相商量,就是彼此之间不能沟通,对不上话。在这里讲“道不同”,这种不一致,是心灵的趋向、追求、善恶的判断从根本上不能互相理解,不是说对同一个具体问题、或者一件事该怎么做有相反的意见,那样就可以“相为谋”了,可以互相争论争论。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追求的目标根本不一致。比如有人说一个事情,在道义上怎样有意义、或者对文化、对社会的贡献多么大,但大部分人对这个不敏感,根本听不明白,普通百姓只能想想这样做有多少好处、或者做不成会不会有损失或有危险什么的,所以根本是鸡同鸭讲,连争论也争论不了,所以说“不相为谋”。司马迁遭遇李陵之祸后,为了完成他的志向、同时也是他父亲的嘱托,在屈辱苟活与从容就死之间选择了前者,这种选择谁又能够明白呢?他在《报任安书》里说自己这番苦心“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而且,司马迁还说,自己就算选择勇敢地死去,在一般人看来也不过是犯了罪又没办法自救而已,“特以为知穷罪极,卒就死耳”──那些达不到他的思想境界的人,无论他的选择是怎样,也理解不了他的。伯夷、叔齐生前跟周武王这种革命家道不同,不能合作,结果当时“天下宗周”,他们得不到理解,很孤立;死后,芸芸众生看不到他们一点可见的业绩,还是道不同,也不理解他们。所以说,像伯夷、叔齐这样的行为,从根本上,是没法向那些以趋利避害为生活原则的普通大众解释的,他们的得失、他们的选择,也不能用现实遭遇的好、坏、利、害来判断。这就是司马迁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趋利避害也没有什么不对,这是大多数人的正常选择,是这个社会的正常现象,所以司马迁又说“亦各从其志也”,这两种人志不同、道不合,也不能勉强,各干各的就好了。

    

接着司马迁又引用孔子的话:“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这话现在今本《论语·述而》,字句略有出入(首句是“富而可求也”),但意思一样。趋利避害是人性里一种基本的倾向,没什么不对,孔子也不拒绝“富贵”,仁人君子也都有这一方面,就是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的“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这都是人类共有的感情。所以说伯夷、叔齐活得那样惨,也不能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所以作的诗也很悲哀。并不是说仁人君子就专喜欢吃苦,不喜欢安乐、富足,而是说,仁人君子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就是除了趋利避害,还有另一面,对他们来说富贵有“不可求”的时候,害有不可避的时候,“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 (《论语·述而》)。他们对人生的价值有自己的理解,所以有时候斧锯也有所不避。普通大众的需要仁人君子也有,也能够理解;但仁人君子还有需要,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从“各从其志”、“从吾所好”这个角度看,这伯夷、叔齐落到这么悲惨的处境,是他们服从自己天性的选择带来的结果,这里又给我们提示,司马迁那个“怨也非也”的问题,到底应该怎么回答?这些人怨不怨呢?伯夷、叔齐到底后悔了没有?我想司马迁是明白的。可是一般人不能明白伯夷、叔齐,他们吃这些苦,除了自己受苦好像也没做成什么事情,到底意义何在?司马迁进一步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原来,正是因为有这种困苦的遭遇,才显示出这些人与其他人本质上的不同。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出自《论语·子罕》 ,话是很有名的话,“后凋”就是“不凋”的意思 [3]。在《论语》里就是这孤立的一句,后来成为非常激励人的名言。但这句话被引用过来,有可能跟《庄子·让王》有关,《让王》的主题与本篇相关,里面写的是不贪恋王位的一系列圣贤,其中不但有许由、卞随、务光,还有本文的主人公伯夷、叔齐。但《让王》要表达的重点不一样,是讲轻物重生、养志忘形、无为而治这些思想。在《让王》篇里,孔子说出这句话有个非常具体的情境: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 ‘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 ‘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4]


说孔子困于陈蔡之间的时候,“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身体非常疲劳、颜色憔悴,而精神非常健旺。这时候,子路、子贡很不理解,他们说:先生从鲁到卫到宋到陈、蔡之间,一路倒霉,君子就这么不嫌丢人吗?(为什么先生还弹琴、唱歌,这么高兴呢?)子路、子贡是孔子门下搞政治最出色的两个学生,颜回是孔子认为最“好学”的学生,偏偏什么丰功伟绩都没有就死了。子路、子贡走外王的道路,颜回是走内圣的道路,两者本不能割裂,但差别很明显。“外王”总是比较容易看见,“内圣”不容易为人所知,容易遭到质疑。“颜回无以应”,颜回在旁边听着,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真的很难答。


于是颜回告诉了孔子,孔子把子路、子贡叫进去教训,他说我“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只因为身逢乱世,所以处境艰难,这恰足以证明我自己:“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如果是在承平的世代,富贵可求,那么可能仁人君子也就安分守己地生活,也追求一点正当的利益,一般人也安居乐业,不至于违法犯罪,这个时候君子和小人,有内在修养、高贵本性的人和一般人,不容易被区别开。恰恰是在患难当中,君子的修养、前面讲到的容易被人们质疑的“内圣”这个方面,就彰显出来了,“君子固穷”啊。一般人遇到乱世就随波逐流了,遇到不幸可能一蹶不振了,这个时候却正是仁人君子被世人所认识的时候,所以孔子说“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陈蔡之间的这次困厄,对我来说正是幸运啊!”“隘”和“阸”、“阨”相通,是道路险隘、狭窄的意思,引申为困穷、困厄,“陈蔡之隘”就是“陈蔡之厄”。正是困厄的经历促使世人发现了仁人君子的不同,同时也会增进仁人君子对自身的认识。于是孔子安然弹琴如故,子路和着琴声昂然地跳起舞来,因为子路、子贡听懂了老师的教诲,都感到非常振奋。


前面讲到,世人都不明白:伯夷、叔齐这些人没有什么可见的功业,而为了坚持操守徒然地吃苦,这操守、这品德的意义何在?司马迁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的品德、操守的价值,对一般人不能解释、也不用解释。现在,司马迁又引用“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意在说明他们受这些苦意义何在:正是这些艰难困苦,成就了这些人(包括他们的声名),让他们跟一般人区别开,并克服无情流逝的时间,在历史上留下来了,这就是“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另外,在《庄子·让王》这个故事的最后,还有几句作者的议论:“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就是说这么选择、这么行动,本来是这些人生命的自然体现,就好像松柏历经寒暑风雨而照常茂盛一样,松柏本来就是这样的,并不是说因为这样做能得到什么额外的好处(比如能够“感动中国”或克服时间、永垂不朽什么的),所以他们才坚强一点、坚持一下。这也就告诉我们,外在际遇的穷通,无法伤害仁人君子的内在生命,他们所追求的幸福也不依赖于环境的好坏。


所以说,以上这一段不太好理解的全是引文组成的话,司马迁就是给我们讲,为什么天道无法保护这些善人、天道对他们那么不好,可是这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他们自己的道路:因为这是他们生命本身的样子,是他们天性的需要,他们这么做,就是“各行其志”,“从吾所好”。同时也告诉我们,那些不幸的遭遇,恰恰是这些仁人君子得以从一般人中区分出来的契机。最后,司马迁就说到这些人如此与众不同的原因,他用猜测的口吻说,“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这句话字面很含糊,后来的读者就在想:这个“其”是谁呀?这个“彼”、“此”到底指什么呀?于是后代提出了很多不同的解释,司马贞、张守节他们都在猜,有的说是伯夷、叔齐让国之德那么重,饿死首阳那么轻,有的说是“操行不轨”的人“富厚累世”那么重,而“非公正不发愤”的好人“遇祸灾,不可胜数”那么轻,有的说盗跖那么重,隐士那么轻,后来,顾炎武的说法受到比较多的赞同,就是说“其重若彼,谓俗人之重富贵也;其轻若此,谓清士之轻富贵也” [5]。顾炎武的说法可能是较为接近正确,放在《史记》的上下文里比较通顺,就是顺着“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说的,因为清士的选择跟世人都相反。我读得久了,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比较容易明白,窃以为,如果不把“彼”、“此”二字对应为前文提到过的东西,就当成抽象的一个远指词“彼”、一个近指词“此”,大概也可以,就是说伯夷、叔齐跟众人不同,一般人重的可能是财富、权力、生命、健康等等谁都想要、人人看得见的好东西,但伯夷、叔齐重的可能是一般人觉得比较遥远或不太靠谱的那些理想,如果一方重“此”轻“彼”,那另一方就是重“彼”轻“此”,或换过来也一样,总之是两下刚好相反。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这些人的“价值观”跟一般人不同。


说到“重若彼,轻若此”,就想起曾经有位研究外国哲学的教授,据说他没读懂《孟子》“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这个话。他说:把生命比作鱼,把道义比作熊掌,难道孟子那时候熊掌很便宜吗? 或者鱼很贵?为什么这两个可以相提并论?


我想他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仔细看看就会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误会呢?无意中就反映了“重若彼,轻若此”的问题。因为在孟子这样的人看来,生命和道义的价值,就是这么相差悬殊,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到了必须抉择的关头,就该舍生取义。所以,孟子用鱼和熊掌来比生命和道义。但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两者可能珍贵程度差不多,或者生命更珍贵一点,这都是有可能的,那可能只能用鱼和虾来比喻生命和道义的轻重了。这就是人和人价值观不同。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接下来的最后一段,仍然是有很多引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出自《论语·卫灵公》, “疾”就是感到痛心,君子感到痛心的,是一辈子活到死都没有令名、没有人称道,人生百年,没有一点儿精彩之处。古书本来没有标点,也不分自然段。前面一段一问“岂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整个行文到那里缓了一口气,后人分段标点,就从那里分开了,是对的。但这样被分了自然段之后,好像跟上文的意思断得过于斩截了,读的时候还要注意这句话承接上文。这句话是从上段“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蝉联而下的,前面讲了仁人君子不重富贵、不怕苦难,在患难中正好可以展现出他们生命中精彩的部分,这样君子也就无怨无悔了。这段就是接着成名这件事说的:没有好的声誉流传下来,是君子痛心的事情。(对自己苦苦坚持的操守没人理解感到痛心,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生没有任何卓越的表现感到痛心。)


紧接着又引贾谊《鵩鸟赋》,又区分了不同人的追求。“徇”,可以当作遵循的“循”,就是向着那个方向去、以那个方向为行动的依据,也就是寻求;“徇”也可以当作殉难的“殉”,就是为了什么东西而牺牲生命。这里分出四种人,贪婪的人求财,“烈士”求名(荣誉),喜欢作威作福的人追求权势,而普通老百姓能活着就行了。“众庶冯生”,“冯”就是“凭”,依附、依凭的意思。对大众来说,“生命”在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就是说哪有活路就往哪去、怎么能活下去就怎么干,他们要在这个世界上托身,找个什么东西,靠它勉强活着。这四种人里面,读者和研究者通常将伯夷、叔齐归为第二种,就是“烈士徇名”,翻译成“有远大志向的人为名声而牺牲生命”。但是我对此比较有疑问。“烈”本义就是火非常猛,引申为光耀,后来就成为“功业”的意思,“丰功伟业”也叫“丰功伟烈”。所以过去的“烈士”跟现在的烈士不同,曹操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是一种追求伟大功绩的心情,就是亚历山大大帝小的时候常常担心父亲把世界征服完了,自己没有办法施展抱负,这是烈士的心情,这和伯夷、叔齐的行为不太相符。所以我认为,这里只是借用贾谊的话列举了世界上四种有不同追求的人,这四种追求涵盖了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但司马迁未必有意用“烈士徇名”确指伯夷、叔齐。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大意出自《易·文言》,文字略有出入[6],但思想没有变:相同本质、相同心性的人互相理解、互相吸引。“同明相照”,就像同样的物质折射出来的光谱才一样,显微镜下铁有铁的光谱,铜有铜的光谱。上面这几种人,总是贪夫明白贪夫、烈士亲近烈士、夸者懂得夸者、老百姓同情老百姓的。追求不同的人,都认同自己的追求,不理解、或者非议别人的追求,所以说“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圣人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看见了。什么意思呢?圣人不出现就会有什么东西大家肉眼看不见吗?因为圣人对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有充分的了解和同情,所以,只有到圣人面前,各种各样的人生、各种各样的追求,都可以给它一个恰当的位置和评价,它们的意义都显现出来了,这就是“圣人作而万物睹”。就好比孔子作《春秋》,就给了我们衡量各种人、事的尺度。我怀疑前面“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这四种人,可能不包括伯夷、叔齐,伯夷、叔齐因为没有显赫的功业,所以在这四种人面前,都不能被充分地理解,必须有圣人出现,即:“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这也就回答了前文提出的问题,“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为什么许由、务光那么高的义,却埋没了?因为能理解他们的人太少了,普通求名、求利、求官、求生存的人,都不理解他们。所以,司马迁说:“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他自己看出这些人作事情是如此有自己的原则,可是其中大多数人都在尘埃中埋没掉了,与草木同朽,“类”就是“大多”、“大率如此”,所以对他们的名字“堙灭不称”感到非常悲哀,正照应这段开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到这里,这篇文章将近讲完了,司马迁在一篇文章里穿插了好几个问题:没有带来实际效益的美德是不是值得称道?天道能不能补偿为坚持美德而付出的代价?君子为什么要坚持美德?为坚持美德而做出牺牲,君子是否感到遗憾、怨恨?以及苦难对于仁人君子的意义等等。对这些问题司马迁自己都有答案了,他经过了那样的磨难,完成了《史记》这部伟大的作品,就是证明。《伯夷列传》不是司马迁对他的苦难人生发泄不满,而是他历经患难、最终战胜患难的心灵自白。但是司马迁的答案不等于是读者的答案,他在每段最后经常还表示出自己的困惑,把他曾经思考过的问题提出来,让读者自己来回答。


在最后一段里,司马迁专门提到“圣人作而万物睹”,这就让我们联想到他在《太史公自序》里那份继承《春秋》的志向,也就是要给这世界上各种不同的选择、不同的人生一个合理的位置,为后世立法。我们可以想想他在《史记》中除了写帝王将相,也给商人、医生、游侠、俳优、巫卜、男宠这些人立传,探究人们的追求和命运之间的关系,因此他的笔下也异常深刻地展现出人性的丰富。所以,《伯夷列传》的确可以看作《史记》七十列传中的发凡起例之作,借着给伯夷、叔齐这样特别难于为世人所正确理解、正确评价的仁人君子立传,司马迁也表明了他献身著述的决心和继承孔子的抱负与自信。


全文的最后,司马迁仍然保持疑问、困惑的姿态,他问:“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一个没有特殊身份、地位的人,不依附于有名位的人,光靠砥砺品德来“立名”,能够名垂后世吗?这个问题前面好像已经解决了似的,不是说成名了、不朽了就可以让仁人君子感到欣慰么?可是这时候又提出来了:那些所谓的“成名”、“不朽”,又谈何容易?几乎不可能。这又让我们想到了开头讲的许由、务光的堙灭不闻──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这里面既有司马迁的悲慨,也再次表露了他本人为这些人传神写照的愿望。同时,司马迁也最后一次向那些被理想感召、打算砥行立名的后来者,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伯夷、叔齐这些人的品德,要在艰难困苦中方能显现出来,又要在有圣人发现的时候才能传之后世,如果没有这些机遇、这些幸运,很可能就像许由、务光那样埋没不闻,甚至连名字也留不下来──同时代的其他人不会理解你、天道不会救济你、历史也未必给你补偿,那么,即便如此,你还打算砥砺道德吗?


这个问题,要留给我们每一个读者自己思考、回答。


注释:

[1]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其传’,盖《韩诗外传》及《吕氏春秋》也。其传云:孤竹君,是殷汤三月丙寅日所封。相传至夷、齐之父,名初,字子朝。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齐名致,字公达。解者云夷,齐,谥也;伯,仲,又其长少之字。按:地理志孤竹城在辽西令支县。应劭云伯夷之国也。其君姓墨胎氏。”[汉]司马迁:史记,上海:中华书局,1959年,页2123。

[2] [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页1182 – 1184。

[3] 如《国语·鲁语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中“后至”也是同一用法,意为“不至”。

[4]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页764 – 765。

[5] [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全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页1522。

[6]《易·文言》:“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周振甫:周易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重印,页5。


原载《经典与解释》第40辑(2014年1月),小站发表时经作者修订


预读/校对:杜沁伊、桃之夭夭、zzj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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