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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西蒙娜·薇依:精神自传(杜小真、顾嘉琛 译)

2017-07-27 Simone Weil 黄灿然小站



书简之四:精神自传

 

 

这封信非常长──但是,因为无需作答,尤其因为我的出走已成定局──可以这么说,您有数年的时间来理解这封信,务请一阅,不管何时都行。


于马赛,5月15日前后

 

 

神父:


动身之前,我还想同您说几句,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到了那边之后,我大概只会与您偶尔互通信息了。

 

我已经说过,我对您欠下了一笔巨债。我想确切地,如实地同您谈一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要是您能真正地理解我的精神境界,那就不会因为我未接受洗礼而有任何忧虑。但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做到。

 

您并没有给我送来基督教的启示和基督教;因为当我见到您时,这一切在无人过问的情况下已经完成,无需再做什么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尚未沉浸于其中,不仅是不知不觉地,而且也是有意识地,那么您也不会给予我任何东西的,因为我不会从您那里得到什么。我对您的友情,本来会成为我拒绝您的信件的一个理由,因为我担心在圣事的领域里受到人为的影响而有可能犯错误和产生幻觉。

 

可以说在我整个一生中,从不曾在任何时刻寻找过上帝。也许鉴于此因,无疑是十分主观的,我对这种说法并不喜欢,我觉得它是虚假的。从少年时代起,我就认为上帝的问题是在尘世中缺少根据的问题,为避免错误地处理──我觉得这是最大的过失,唯一可靠的办法是不提这个问题。因此,我避而不谈。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我想,解决这个问题是徒劳的,因为,我认为身在尘世,我们的事便是对这个世界上的问题采取最适当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并不依赖于上帝问题的解决。

 

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因为在态度的选择上,我从不曾犹豫;我所持的唯一可行的态度,从来就是基督教的态度。可以说,我从出生直至长大成人,一直受着基督教的启迪。上帝这名称过去在我的思想中并无任何地位,而我面对着尘世和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曾持一种明确的、严格的基督教观念,其中包含这种观念所具有的最特定的概念。从我记事起,我头脑中就存在有这样一些观念。至于其他观念,我至今还记得是何时以某种方式灌输给我的。

 

譬如,我一直约束自己不去设想未来的生活,但是我始终认为死亡的时刻是生命的归宿和目的。我过去认为对那些生活如意的人来说,在这一时刻,纯净、赤裸、确实、永恒的真理在一瞬间进入灵魂。可以说,我从未渴望过其他的福祉。我曾认为能实现这种福祉的生命并不仅仅由共同的道德所确定,而对每个人来说,这种生命在于一系列纯属个人的行为和事件,这些行为和事件是如此必不可少,以至擦边而过的人就达不到目的。我认为天赋的观念即如此,在本质上明显不同于产生于感情和理性冲动的那种冲动中,我看到了在天赋所规定的行为中所作的选择,在这种冲动出现时不随之而去(即使这股冲动要人作出无法实现的事情也罢),我认为这是不幸中的不幸。正鉴于此,我才设想顺从,当我进入工厂并生活在那里时,我的这种观念经受了考验。当时,我正处在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连续痛苦中,这一点我不久前曾同您谈过。我一直认为最美满的生活莫过于这样的生活:一切由境遇或由这样一些冲动所决定,而无任何可供选择的余地。

 

14岁那年,我陷入了青春期不可自拔的绝望中,我很认真地想到死,原因是我的天资平庸。我的哥哥天资超人,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类似帕斯卡尔,正是他这种天资使我产生死的念头。我对外界的成就并不懊恼,而是因毫无希望进入这个唯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进入的真理所在的超越王国而懊恼。生活中没有真实,毋宁死。历经了数月的黑夜,我蓦然醒悟,并且永远确信不管什么人,即使天资等于零,只要他渴望真实并锲而不舍地追求真实,就会进入这个天才所特有的真实王国。这样他也能成为天才,即使这个天才由于缺乏才干并不外露也罢。不久,头痛症使我仅有的一点能力也发挥不出来,我马上觉得这也许是无法挽回的了,当时,还是这同一信念使我在十年间坚持不懈,进行几乎无望的努力。

 

我把美、德以及一切善行都统称为真实,以至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宽容和愿望之间关系的观念。很久以来,我就坚信:当人们想要面包时,不会得到石头的。但是,那时我并不曾读过《福音书》。

 

我过去确信:愿望在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精神财富领域里,它自身就拥有某种有效性,同样,我也确信愿望在其他任何领域里均告无效。

 

至于贫困精神,我不记得它何时不曾出现在我身上,只在极小程度上这种精神同我的不完美是相容的。自从了解了圣·弗朗索瓦的事迹之后,我就深深地热爱他。我总以为,也希望有朝一日,命运会迫使我落到流浪和以乞讨为生的境地,而他却是自由做出这种选择的。我不曾料到时至今日我尚未体验过这种生活,另外,我也不曾体验过坐牢的生活。

 

自孩童时代起,我就有仁慈待人的基督精神,我称之为正义,这词在《福音书》中多处出现,它多么美啊!您知道自那时起我曾在这一点上发生过好几次严重的动摇。

 

不管上帝的意志是什么都必须接纳,这种义务感在我的思想上占首要的和最重要的地位,若不尽这种义务,必然身败名裂,自从我在马克·奥勒留的有关斯多亚派amorfati(命运之爱)的著作中读到这一些时,我就接纳了。


 马克·奥勒留(Marcus Ourelius 121—180):罗马皇帝,哲学家。他研究修辞和斯多亚哲学,晚年著有《沉思录》。

 

纯洁这个概念,以及这个概念对基督徒来说所包含的一切意义,在我16岁那年经历数月青少年所特有的感情焦虑之后,就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我凝视着山间风光,这个概念就在我脑中出现,渐渐地成为不可抗拒的了。

 

当然,那时我很清楚,我的生活观是基督教式的。因此,我从不曾想过可能入基督教。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基督徒。然而,若将教义本身添加到这种生活观中去,而非迫于某种事实,我觉得这是缺乏诚实的表现,若我将教义真理的问题作为一个疑问向自己提出来,或是仅仅想对此取得某种信念,我就会觉得自己不够诚实。对于精神的诚实我有一种极为严格的概念,以至我从不曾遇见任何我认为在不止一个方面缺乏诚实的人;而我却一直担心自己不够诚实。

 

由于我这样摒弃教义,一种羞耻之心使我不便走进教堂,而实际上我很想进去。但是,我同天主教曾有三次极有价值的接触。

 

我在工厂呆了一年,还未回学校重新任教,父母就把我带到了葡萄牙,一到那里,我便离他们独自去一个小村庄里生活。可以说,我的心力憔悴极了。耳闻目睹工厂中的不幸,扼杀了我的青年时代。到那时为止,我还不曾体验过不幸,如果不说我自身的不幸;这种不幸既然是我的不幸,我就觉得它无足轻重;再说,它也只能算部分不幸,因为这是生物意义上的而不是从社会角度上说的不幸。我深知世上有许多不幸,因此总是心神不宁,但是,我从不曾在长时间的接触中亲眼目睹。当我在工厂的时候,不论在众人还是在我自己看来,我都已同大众打成一片,他人的不幸已融化在我的灵肉中。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与这种不幸分开,因为我确已忘却自己的过去,我也不期待任何未来,我难以想象有可能从这种疲劳中幸存下来。我在工厂里所经受的一切在我身上打下了永久的烙印,以至今天,如果有人──不论是谁,也不论在什么场合下──不以粗暴的态度同我说话,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认为准是错了。然而,不幸的是错误很快烟消云散。工厂生活在我身上留下了奴役的永久性烙印,正像古罗马人在最卑贱的奴隶额头上用烧红的烙铁打上的烙印一样。从那时起,我一直把自己视为奴隶。

 

正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中,而且在身体状况十分糟糕的情况下,我来到这座葡萄牙的小村庄,这个村子,唉!真是贫困极了。那天正是主保瞻礼日,我独自一人披星戴月来到海滨。渔夫的妻子儿女手持烛火围绕着渔船列队举行宗教仪式,一边唱着显然很古老的感恩歌,曲调悲凉得让人怆然泪下。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除去《伏尔加船夫曲》,我从不曾听到过如此令人心醉的歌曲。)这时,我马上确信基督教是奴隶们最好的宗教,奴隶不可能不信基督教,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1937年,我在阿西兹‚度过了愉快的两天。我独自一人走进圣·玛丽亚·德利·安琪儿教堂,这座教堂圣洁无比,圣·弗朗索瓦经常来此作祷告,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有某种身不由己的东西迫使我跪倒在地。


 阿西兹:意大利城市,圣·弗郎索瓦的故乡。

 

1938年,我在索雷姆呆了10天,从圣枝主日到复活节的礼拜二,参加了所有的宗教祭礼活动。我时常头痛欲裂;教堂的每一点钟声都像敲打在我头上那样使我痛苦;我集中全部注意力才逐渐摆脱这可悲的躯体,让他独自蜷缩在一边受苦,我从无比优美的歌声颂词中得到了纯洁而完美的欢乐。这次经历使我通过类比更好地理解在不幸中有可能热爱神圣的爱。在祭礼活动中,基督受难的思想自然而然地永远在我脑中扎根。

 

在那次活动中,我遇见一个信天主教的英国青年,在他身上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了圣事的超自然的品性,在接受洗礼之后,他似乎散发着真正天使般的光芒。偶然(因为我一直喜欢用偶然而不说神明)使他真正成为我的一名使者。因为他使我认识到了十七世纪那些被称为形而上学的英国诗人的存在。在不久以后,当我读他们的诗歌时,我发现了一首名为《爱》的诗,我曾经给您念过译文,可惜译文欠佳。这首诗我可以背出来。当我头痛症发作时,我经常背诵它,同时集中全部注意力,把整个身心同它所包含的柔情结合在一起。我本来只是把它当作一首优美的诗篇来背诵,但在不知不觉中这种背诵具有了祷告的效力。正是在一次背诵诗歌时,基督本人降临于我身,这我已经写信告诉您了。

 

在我论述上帝的问题不可解决时,我不曾预料到这种可能性,即尘世间的人与人、人类与上帝的真正接触。我曾经隐约听说过这类事情,但是我从来就不信。在《弗奥雷梯》中显灵的故事就像《福音书》中的神迹一样,尤其使我厌恶。再说,当基督突然降临我身时,无论是感官还是想象都不曾有任何参与;我仅仅在苦痛中感到某种爱的降临,这种爱就像在一位亲切的人的脸上所看到的微笑。

 

我从不曾读过神秘主义的作品,因为我从不曾感到有什么必要去读这样的作品。在读书时,我也总是尽力去顺从。没有任何东西比此更利于一个人的精神长进的了,因为当我饥渴时,我尽可能地阅读那些我所渴望知道的东西,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是在阅读而是在进餐。上帝出于仁慈不让我阅读神秘主义的作品,以便表明我过去不曾制造过这种绝对意外的接触。

 

然而,我还是部分地拒绝了,拒绝的并非是我的爱,而是我的悟性。因为我当时确信,今天仍然这么认为,人永远不可能过分地违抗上帝,若这样做纯粹是出于追求真实的话。基督希望人们热爱真实胜于热爱他本人,因为基督在成为基督之前就是真实。若人们绕开他向着真实走去,那么不用走远就必定落入他的怀抱里。

 

在这之后,我觉得柏拉图是一位神秘主义者,整部《伊利亚特》散发着基督教的光芒,还有,狄俄尼索斯ƒ和奥齐利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基督本人;我的爱因此而加倍了。


① 狄俄尼索斯(Dionysos):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奥齐利斯(Osiris):古埃及神话中死者的保护神。

 

我从不曾思索过耶稣是或者不是上帝的化身;而事实上,当我想到耶稣时,不可能不把他当作上帝看待。

 

1940年春天,我读了《薄伽梵歌》(《天主颂》)。真奇怪,当我读到这些从上帝化身的嘴里说出的带有浓郁的基督教色彩的美妙言词时,我强烈地感到宗教真理给予我们的远非是一首动人诗歌所具有的吸引力,而是一种不寻常的极强的吸引力。

 

① 《薄伽梵歌》(Bhagarad-Gita)《天主颂》:梵文哲理诗,薄伽梵即世尊,释迦牟尼。


然而,我并不认为能向自己提出接受洗礼的问题。我觉得我不可能真正地抛弃我对非基督教的其他宗教和有关以色列的感情(事实上,随着时光推移和我的思索,这种感情变得越加强烈),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我不曾设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即一位神父有可能想到为我施洗礼。若我不曾遇见您,我便永远不会把受洗礼作为一个实际问题向自己提出来的。

 

我在整个精神演进的过程中,从不曾祈祷过。我惧怕祈祷的启示力作用,正因为这种启示作用,帕斯卡尔劝诫人们去祷告。在我看来,帕斯卡尔的这种方法是建立信念的最糟方法之一。

 

同您的接触并未能使我信服去祷告。正相反,我觉得这尤其令我担忧,因为我必须提防我对您的友谊所产生的那种启示力。与此同时,不祷告并且不把此事告诉您,会使我感到内疚。我知道我不可能告诉您而又不使您对我有错误的看法。若真是那样,就无法让您理解我。

 

直至去年9月,我还不作过一次祷告,至少从祷告这个词的词面上讲是如此。我从不曾向上帝表白过什么,不管是说出声的或是默默地表示。我从不曾作过一次礼拜仪式的祈祷。我曾偶尔背诵过《圣母颂》,但这仅仅是把它当作一首优美的诗来背。

 

去年夏天,我向T学习希腊文……我用希腊文逐字逐句阅读了《主祷文》,当时我们商定要背下来。我想他并未做到。当时,我也没有做到。几周以后,在翻阅《福音书》时,我对自己说,既然我作过允诺,而且这是一件好事,我就应当背下来。我这样做了。这篇希腊文的经文读来悦耳动听,令人陶醉,以至在数天之中,我情不自禁地继续背诵。又过了一周,我参加收获葡萄的劳动。每天干活之前,我都用希腊文背诵《主祷文》,在葡萄园里我又重复背诵。

 

自那时起,我就要求自己每天早晨必须全神贯注地背一遍。要是在背诵过程中走了神,或是精神恍惚,哪怕只是一瞬间,我就要重新开始,直至有一次我能完全集中注意力为止。有时,纯粹出于乐趣,我会重新背一遍,但是只有在我有这种愿望时才会这么做。

 

背诵经文的功效是异乎寻常的,每次都让我惊讶不已,因为尽管我每天都体验到这一点,可每次都出乎我的预料。

 

有时,头几句经文就使我的思想脱离肉体飘逸而去,将它带到空间以外的某个地方,从那里望去,一片冥茫。空间敞开了。感官的普通的空间无限性由第二等,有时是第三等级的无限性所替代。与此同时,在这种无限的无限性之间是一片寂静,这种寂静并非无声,而是积极感觉的对象,它比声音的感觉更为积极。如果说有什么响声,它只有穿越了这种寂静之后才传到我这里。

 

有时,我背诵经文或干什么别的,基督亲自显身,他的显身比他首次降临到我身上更为实在,更加扣人心弦,更清晰,更充满爱。

 

倘若我不动身的话,我永远不可能同您谈这些。我要走了,或多或少想到可能死亡,我觉得我无权不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说到底,这一切并不涉及到我。涉及到的只是上帝。我是不足道的。若人们能假定上帝会有错误,我便认为这一切是错误地降临在我身上。但是,也许上帝喜欢使用废料,报废的零件,滞销品。说到底,圣体饼即使已经发霉,经神父祝圣之后,它还是基督的躯体。只不过神父不能拒不接受这一点,而我们则可以不听命。有时,我觉得自己得到如此宽宏大量的待遇,因而我的罪过也许是弥天大罪。而且我一直在犯罪。

 

我已说过,您对于我既像父亲也像兄长。但是,这字眼只表明一种相似而已。也许,这字眼从根本上讲仅仅意味着一种热爱、感激和赞赏的感情。因为,我认为上帝自己从一开始就把握着我的灵魂精神,为它指点迷津直至今日。

 

虽是这样说,我对您依然欠下了我对人所能欠下的最大的一笔债。下面说一说这笔债究竟何在。

 

首先,在我们认识后不久,有一次您曾对我说一句话,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您说:“您要注意,因为要是由于您的过失而错过了某件大事,那会令人遗憾的。”

 

这使我看到了精神廉正这种义务的一个新的方面。在此之前,我始终只把它设想为同信念相对立的东西。这似乎是可怕的,事实上并非如此。正好相反,这是由于我感到我所有的爱都在信念这一边。您的话使我想到也许在我身上存在着对信念的不纯净的障碍、偏见和习性,而我并不知道。我觉得,这么多年以来我曾一直对自己说:“也许这一切并不真实”,我应当不是不再对自己这么说──今天我依然常这么说──而是在这种说法上添上相反的说话,“也许这一切是真实的,”并且使这两种说法相互交替。

 

与此同时,当您为了我把接受洗礼的问题变成一个实际问题之时,您迫使我久久地、仔细地集中全部注意力正视信念、教义和圣事,把它们看成是一些我应当承担的义务。我本来就不会有另一种作法,而且这与我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您最大的恩德属于另一种性质,您用自己的仁慈赢得了我对您的友情──我从不曾看见过可与这种仁慈相提并论的东西,与此同时,您给了我人世间最伟大的和最纯洁的灵感源泉。因为,要使自己的目光始终牢牢地注视着上帝,在人间万物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与对上帝之友的友谊媲美的东西。

 

您长期以来怀着无比温情宽容我,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更好地衡量您的宽宏大量。我像在开玩笑,其实并非如此。确实,对我的仇恨和厌恶,您的动机与我本人是不同的(我已经在那天写信告诉您了)。但是,您对我所表现出来的耐心,使我觉得它是来自于某种非凡的大度。

 

我没能使自己避免给您造成我可能造成的最大的失望。但是,直至今日,我从不曾有一次,甚至一瞬间感到上帝要我入教,尽管在祷告时,在作弥撒时,在弥撒后我灵魂中尚存的光芒的指引下,我曾多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从不曾有过某种不确切的感觉。我想,现在我们可以作出结论,上帝并不要我入教。因此您不必有任何遗憾。

 

至少,到目前为止,上帝不要我入教。但是,除非有误,我觉得上帝的意志是要我在未来也不入教,除了在我垂亡之时也许有这种可能。然而,我时刻准备听从一切命令。我会愉快地听命前往地狱深处,并且永久地留在那里。当然,并不是说我偏爱这类使命。我并无此类怪癖。

 

基督教在其自身应当包含一切天赋,概莫例外,因为基督教便是大公教。因此,教会也一样,但是在我看来,基督教在权利上而不是在事实上是大公教。在基督教之外还有那么多我热爱的东西,也是我不愿抛弃的东西,还有那么多上帝热爱的东西,因为若非如此,它们就无法存在:除近二十年,多少世纪以来的历史;一切有色人种居住的国家;白色人种国家里的世俗生活;在这些国家的历史中,被指责为歇斯底里的一切传统,如摩尼教和阿尔比教;所有一切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东西,虽然往往已经蜕化变质,但是并不是毫无价值可言。

 

基督教既然是权利上而非事实上的大公教,那么,我认为自己作为教会权利上而非事实上的一员是合情合理的,这不仅是一时而且在适当的时机可说是终生如此。

 

然而,这不仅只是合情合理。只要上帝没有使我确信他要我作相反的选择,我就认为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义务。

 

我认为您也一样,未来的二、三年的义务──这种义务如此刻板以至不尽职责就是背叛──是使民众看到有可能产生一种真正道成肉身的基督教。在迄今为止有记载的历史中,在整个人世间,从不曾出现过像今天这样人们的灵魂遭遇到如此危险的时代。有必要重新树起青铜蛇,使那些朝它看一眼的人得到拯救。

 

但是,这一切是如此相互关联着,以至只有当基督教是我刚才所确定的意义上的大公教时才能真正道成肉身。若基督教自身不包含一切,绝对意义上的一切,它怎么可能在欧洲各民族人民中间流行呢?当然,谎言应当除外。但这一切在大多数情况下真实多于谎言。

 

由于我具有如此紧张的痛苦和迫切感情,若我离开自出生以来就占有的位置,即介于基督教和所有非基督教的事物之间,我便会背叛真实,也就是我所看到的真实的那方面。

 

我一直停留在这确切的位置上,在教会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地ννυπομονή(期待着),(这个词比patientia耐心优美多了!)只不过,我的心现在已被永远──但愿如此──带到了祭坛上的圣物中。

 

您明白我离H满怀善意地归于我的那些思想还相差很远。我远没有感受到任何折磨。

 

若说我有什么忧虑,那它首先来自于命运在我的善感中打下的永远愁伤的烙印,各种最令人高兴、最纯洁的欢乐也只能添加在这种忧愁之上,这忧愁是以精神的高度集中为代价;以我的可鄙的、持续的罪过,以这时代的各种不幸和过去时代的一切不幸作为代价的。

 

我想您也许明白我始终与您相违;然而作为一名神父,您可能承认,真正的天赋会阻止人们入教的。

 

若非除此,在我们之间将会竖起一面互不理解的墙,这或许是我这方面的过错,也可能是您那方面的过错。鉴于我对您的友情,这会使我不安的,因为如果是这样,您的仁慈激发的热情和愿望将是令人失望的。尽管并不是我的过错,我仍不免会责备自己忘恩负义。因为,我欠您的债是不可估量的。

 

我想提醒您注意下面这一点,即在基督教的道成肉身上存在着绝对无法逾越的障碍。这里说的是两个不起眼的词的使用anathema sit(逐出教门)。原因并非这两个词的存在,而是人们至今为止对这两词的使用。我无法跨进教会的门也因为这个原因。我站在所有一切因为这两个词而不能进入教会──这个普天下的汇合地──的事物那一边。我站在那一边,尤其因为我自己的才智也是这些事物之一。

 

基督教的道成肉身包含和谐地解决个人和团体之间关系问题的意思。“和谐”这词是从毕达哥拉斯学说的意义上讲的;是指对立面的公正平衡。这种解决方法正是今天人们所渴望的。


① 希腊秘传宗教之一,相信灵魂转生,肉体是灵魂的监狱。认为宇宙的根本是数,哲学可以净化心灵,某些图形具有神秘意义,遵行其教义,灵魂最终将能和神灵契合为一。

 

才智的境遇是这种和谐的试金石,因为才智是纯粹地、严格地属于个人的。凡是才智处于自身的位置上毫无障碍地发挥作用,尽其全部功能的地方,就有和谐存在。在谈到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痛苦感情时,圣·托马斯针对基督的灵魂的各个方面,绝妙地说了上面这些话。

 

才智本身的功能要求得到完全的自由,它包含着否定一切权利,不接受任何统治。凡是才智取得支配权的地方,便有极度的个人主义。凡是才智处于窘迫境地之处,便有一个或几个压迫的团体。

 

当才智建议某些行为时,教会和国家便不赞成,它们必然以各自的方式来惩罚才智。当才智尚处在纯理论思辨范围内的时候,教会和国家在适当时机,通过各种有效手段提醒公众注意,防卫某些思辨在生活行为中产生切实影响的危险性。然而,不管这些理论思辨是什么内容,教会和国家都没有权利扼杀它,也无权对其作者造成物质或精神上的损害。尤其是如果他们要求从事圣事,也不应当加以剥夺。因为不管理论思辨的作者说过什么,当他们甚至有可能公开否认上帝的存在时,他们也许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过。在这种情况下,教会应当说他们误入歧途,而不是要求他们作出某种类似否定他们的话的事情,也不应当剥夺他们得到生命的圣饼。

 

团体是教义的卫道士;而教义则是对爱、信念和智力这三种纯粹个人的官能进行沉思的对象。由此,在基督教中个人几乎从开始就感到苦恼,尤其是智力上的苦恼。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基督本人就是真理的化身。若他在宗教议会这样的聚会上演讲,他不会使用同他的挚友亲切交谈时的语言,当然,当人们对照他说过的话,似乎会指责他是自相矛盾和充满谎言。因为鉴于上帝自己尊重的自然法则(这些法则是永存的),他使用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尽管它们是由相同的词所组成:一种是集体语言,另一种是个体语言。基督给我们派来的慰藉者──真理精神在不同场合使用这一种或那一种语言,因为本质不同,它们之间无一致性可言。

 

如若上帝的挚友们──我认为艾克哈特大师便是其中一位──重复着他们在偏僻处、在情人枕边听来的话,如若这些话同教会的教诲格格不入,那仅仅因为公开场合的话语并不是洞房的话语。


① 艾克哈特(Eckhart 1260—1327?):多明我会修士,德国神秘主义神学家。

 

谁都知道,只有在三、两人之间才会有真正的贴心话。若是在五人或六人之间,集体的话语就已开始占上风。因此,当有人把“哪里有你们之中的两、三人以我的名义聚会在一起,我必在其中”,这样的话运用到教会上,那他就把意思完全理解反了。基督不曾说过二百人、或五十人,或十人。他说的是两或三人。他确实说过在基督挚诚的友谊中,在亲密无间的关系中,他总是其中的居间者。

 

基督曾向教会许诺,但是他的任何诺言都含此意:“神父深知奥秘。”上帝的话是奥秘的话。没有听到这话的人即使熟知教会所教诲的一切教义,同真理仍是无缘的。

 

教会的作用是集体保存教义,这种作用是必不可少的。教会有权利也有义务在这种作用特定的范围内,对那些有意识攻击它的人进行惩罚,剥夺他从事圣事的权利。

 

因此,尽管我对此事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我还是认为事情还是这样,教会惩罚路德是有道理的。

 

但是,当教会声称要爱和智力把教会的言语作为准则时,它犯下了滥用权力的过错。这种滥用职权并非上帝之过,而是任何一个团体毫无例外地都有的滥用权力的天然倾向。

 

基督的神秘躯体的形象极富诱惑力。但是,我认为人们赋予这种形象的重要性正表明我们衰微不堪。因为,我们的尊严并不在于成为某人躯体的一部分,即使这躯体是神秘的或是基督的躯体。我们的尊严在于:在完美的状况中──这是我们每人的天然追求──我们不再生活在我们自身,而是基督生活在我们之中;以至通过这种状态,基督完整地,不可分割地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犹如基督完整地存在于每块圣饼中。所有的圣饼并非都是基督躯体的一部分。

 

基督神秘躯体的形象现在具有的这种重要性,表明基督信徒们是多么易受外界的影响。当然,成为基督神秘躯体的一部分是令人陶醉的事。但是,我觉得,今天其他许多非基督头像的神秘躯体,使其各部分具有同样性质的迷惑力。

 

我心平气和地听命自己被剥夺成为基督神秘躯体一部分的那种欢悦。因为,若上帝助我,我将证明,没有这份快乐,我也能永远忠实于基督,直至我离开人世。今天,社会感情具有如此控制力,以至在痛苦中,在死亡中上升到英雄主义的最高度,以至我认为有几只羊羔,始终呆在羊群之外是件好事,以此证明:基督之爱从根本上来讲完全是另一回事。

 

今天,教会是捍卫个人反对团体压迫、不受时效约束的权利的事业,捍卫思想自由反对暴政的事业。但是,这些事业在目前还不是最强大的人所从事的事业。这是他们有朝一日可能成为最强大的人的唯一手段,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

 

这种说法也许会使您不快。若是这样,您就错了,您并不代表教会。在教会滥用权力最重的时期,也许有不少像您那样的神父亦牵涉进去。您的善意并不是一种保证,即使这种善意同您的教会是一致的。您不能预见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

 

为使教会目前的态度成为有效的,并真正地像一个楔子那样深入到社会生活中去,教会必须公开声明它已经发生变化,或者愿意进行变革。否则,当人们忆及宗教裁判所时又有谁可能严肃地对待教会的言论呢?恕我同您谈起宗教裁判所,我对您的友情,这种友情又通过您发展到您的教会,使我对这种回忆深感痛心。然而,事实上确实发生过。在集权主义的罗马帝国覆灭后,教会在十三世纪经历了阿尔比教派战争之后首先在欧洲勾勒出集权主义的蓝图。这棵树已经硕果累累了。

 

而集权主义的影响正是使用这两个词:anathema sit(逐出教门)。

 

今天,已经形成集权主义体系的各种党派,这是明智地移植了对这两个词的使用而建立起来的。我重点研究过这段历史。

 

同您谈到这么多对于我来说过高而且我也无权去理解的事情,你也许会认为我傲气十足。这不能怪我。一些想法错误地降临我身,后来,自知错了又执意要摆脱出来。我不知这些想法由何而生,又有什么价值可言,然而,纯粹由于偶然因素,我认为自己并无权阻挡这种行动。

 

再见了。愿您万事如意,除了忍受苦难之外,因为我不愿我的友人同我一样,尤其是您,这您是知道的。但是基督要他的挚友,当然还有其他精神上的志同道合者,不是历经自贬、受辱和萎靡不振的途径向他走去,而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在纯净和永远的甜蜜中向他走去。因此,我想请您允许我祝愿您,倘若您有一天为主仓促而去,将会是轻松愉快,毫无忧虑;愿真福八端中的三福(温柔有福,清心有福,使人和睦有福)伴随着您。其他几种福多少都包含着受苦的意思。


 基督教教义之一,出自新约:虚心人有福,哀痛人有福,温柔人有福,饥饿慕义人有福,怜恤人有福,清心人有福,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

 

这个祝愿不仅仅由于人情的懦弱。对于任何一个人,我总有理由认为他不应该遭到不幸,或是由于这人过于平庸,与一件如此重大的事情不相称,或相反,由于这人过于宝贵,不能被不幸摧垮。违背这两条基本戒律的第二条,那是很严重的。至于第一条,我极其粗暴地冒犯了,因为每当我想到基督受难时,我便犯仰慕的罪过。

 

请永远相信我对您尊敬的情谊,无比地感谢您。

 

S·薇依


选自《在期待之中》 ,薇依著,杜小真、顾嘉琛译,三联书店,1994


录入:苏芽

预读/校对:陈涛、yiyi、zzj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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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晚年(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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