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米沃什:冻结时期的诗篇(林洪亮 译)
前言
一位九十岁的诗人当有自知之明,别去给自己几十年间的成诗写前言。但出版商一再恳求,我抗拒过却又不够执拗,所以还是回过头来,就我的诗写几句吧。
我看到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将我的诗联系起来,从二十岁时写的早期作品一直到本书收录的最新诗集《这》,该集最初的波兰语版于二〇〇〇年问世。然而,这种逻辑与推理逻辑不同。我坚信诗人是被动的,每一首诗都是他的守护神赐予的礼物,或者按你们喜欢的说法,是他的缪斯馈赠的。他应该谦卑恭谨,不要把馈赠当作自己的成就。同时,他的头脑和意志又必须警醒敏锐。我经历了二十世纪恐怖的一幕又一幕——那是现实,而且我无法逃避到某些法国象征主义者所追求的“纯诗”的境界中去。虽然有些诗歌仍保有一定价值,比如我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的华沙、在犹太人居住区熊熊燃烧时写的《菲奥里广场》,但我们对暴虐的愤慨少有得当的艺术性文字来表现。
正是那种尽全力捕捉可触知的真相,在我看来,才是诗歌的意义所在。主观的艺术和客观的艺术二者若必择其一,我选择客观的艺术,即便它的意义并非由理论阐释,而是通过个人努力来领会的。我希望自己做到了言行一致。
二十世纪的历史促使许多诗人构思意象,来传达他们的精神反抗。既要认清事实举足轻重,又要拒绝诱惑、不甘只做一个报告员,这是诗人面临的最棘手的难题之一。诗人要巧妙地择取一种手段并凝练素材,与现实保持距离、不带幻想地思考这个世界的种种。换言之,诗歌一直以来都是我参与时代的一种方式,我同时代人身处的为人所控的现世。
切斯瓦夫·米沃什
勒瓦卢瓦之歌
为勒瓦卢瓦—佩雷①的失业者而建的木屋,一九三五
上帝啊,请你怜悯勒瓦卢瓦吧,
请你看着烟雾下面中毒的栗树,
请给弱者和酒鬼们以片刻的幸福,
你那强而有力的手可以保护他们。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偷窃和咒骂,
现在却躺在木床上舔他们的伤口。
而当黑夜高悬在巴黎的上空,
他们却用盗匪的手掌蒙住脸孔。
上帝啊,请你怜悯勒瓦卢瓦吧。
他们是去倾听你的训戒。
他们收割庄稼,挖掘地里的煤,
还常常在兄弟们的血里洗涤自己,
悄悄呼唤着耶稣和马利亚的名字。
在小餐馆里他们的喧闹越来越高,
但这是他们赞颂你荣光的歌声。
在大地的内部,在海洋的深处,
消失在尘土、霜冻和炎热中。
他们把你高举在自己的头上,
他们的手在雕塑你的脸孔。
而让你去看看那些虔诚的牧师,
并给予他们以食物和住宿的欢乐。
你把罪恶和疾病的标记揭去,
而把自由的人引进所多玛的大门。
用鲜花做成的花环去装饰房屋,
要让他们活得高兴,死得轻松。
黑暗、沉默、远处的桥在响,
该隐树林的风酣睡在溪河之上,
在荒凉的土地上,在人类的部落中,
没有对勒瓦卢瓦的怜悯。
维尔诺 一九三六
① 勒瓦卢瓦-佩雷是法国的一座城市。
偶遇
黎明前我们驰过冰冻的田野,
红色翅膀已展开,但仍是夜晚。
一只野兔猛然从我们前面跑过,
我们中有人朝着它指指点点。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如今
兔子和挥手者都已不在人世。
我的爱啊,他们在哪里,
他们到哪里去了,
那挥动的手,跑动的路线,沙石的响声,
我这样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出自忧虑。
维尔诺 一九三七
门廊
走廊的门朝西开着,窗子很大,
太阳足以把它晒得暖烘烘,
从这里可以望见四面的美景,
看到树林、河流、田野和道路。
当橡树给自己披上了绿装,
菩提树的阴影盖住了一半花坛。
世界便消失在远远的绿色树皮后面,
被树叶刻成了色彩斑驳的齿状。
在这里的小桌旁,兄弟姐妹
跪着在画战斗和追击的场景。
用他们粉红色的舌头去帮助
那些大战舰,其中一艘正在沉没。
父亲的咒语
啊,亲爱的圣贤,你以怎样的平静,
让你的心充溢着明澈的智慧!
我爱你,我在你的掌握之中,
即使我永远都看不见你的脸孔。
你的骨灰早已被撒散干净,
你的罪行和疯狂没有人记得。
你将永远保持着完美的声誉,
就像一本从虚无中获取思想的书。
你知道辛酸,也知道疑惑,
但对你的罪过却已失去了记忆。
我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尊重你;
人类渺小,他们的工作却很伟大。
信念
信念的含义就是当一个人看见
一滴露珠和一片漂浮的叶子,
便知道它们存在,而且必须存在。
即使你闭上眼睛,或者在幻想,
世界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那片叶子也将被河水带往远方。
信念也意味着,当你的脚
被一块尖石碰伤,你知道
石头的存在就是为了碰伤我们的脚。
看,那棵大树投下的长长的阴影,
我们和花朵的影子也投在了地上。
没有影子,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力量。
爱情
爱意味着要善于凝视自己,
就像凝视我们不熟悉的事物,
因为你只是许多事物中的一种。
谁这样凝视,虽然他自己不知道,
就能医治他心中的各种烦恼。
一只鸟和一棵树会对他说:朋友。
这时候,他要利用自身和事物,
让它们处在完美实现的光辉中。
有时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不要紧,
做得最好的并不是那个明白的人。
太阳
所有的色彩来自太阳,但它本身
却没有一种颜色,因为它包含着一切。
而整个地球就像是一首长诗,
君临其上的太阳则是位艺术家。
谁想去描绘色彩斑斓的世界,
决不能让他直接望着太阳。
否则他会忘记他所看到的一切,
只有滚热的泪水留在他的眼里。
让他跪下来,把脸俯向草地,
望着从地上反射出来的光亮,
那里他将找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星星和玫瑰,夕阳和黎明。
华沙 一九四三
在华沙
在这温煦暖和的春日里,
在圣约翰教堂的废墟上,
诗人啊,你在做些什么?
当维斯瓦河吹来的轻风
扬起了瓦碟中的红色灰尘,
你在那里想些什么?
你曾发誓,永远不会变成
一个哭泣的哀悼者。
你曾发誓,永远不会去触动
自己民族的巨大伤口,
也决不会让伤口成为圣物,
成为令人诅咒的、折磨
子孙后代很多世纪的圣物。
然而,这是安提戈涅的悲哭,
她在寻找着自己的兄弟。
这的确超出了忍耐的力量。
可是心却像铁石般坚强,
里面有如甲壳虫那样,
包藏着一种深沉隐秘的爱,
一种对最不幸土地的爱。
我不想这样去爱,
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不想这样怜悯,
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的笔比蜂鸟的羽毛
更加轻软。这种重负,
决非我的笔所能承受。
我怎能生活在这个国家?
在这里每一步脚都能踢到
未被掩埋的亲人的尸骨。
我听到声音,看到了微笑,
但我却无法写作;有
五根手指抓住了我的笔,
命令我去写他们的历史,
他们生活或死亡的故事。
难道我与生俱来
就是个哭泣的哀悼者?
我要歌唱节日、歌唱
这座欢快的森林,是莎士比亚
把我带到了这座森林。
请留给诗人们欢乐的瞬间,
否则你们的世界就要灭亡。
这很疯狂,没有欢笑地活着,
并向你们死去的人们,
向本应该享受思想和肉体,
歌唱和欢宴的欢乐的你们,
不断重复着两个被拯救下来的词:
真理和正义
克拉科夫 一九四五
民族
地球上最纯洁的民族,当闪电非难它时,
在日常的劳动中显得愚钝而又机灵。
对孤儿寡母没有怜悯,对老年人缺乏同情,
从一个孩子的手里抢走了一块面包皮。
把生命献出,以便让上天迁怒于敌人;
用孤儿和女人的哭泣使敌人丧魂落魄。
把政权交给那些具有黄金商人眼光的人,
用妓院老鸨的良心去提振男人的气质。
他的最优秀的儿子们却成了无名之辈,
他们仅有一次出现,为了死在街垒上。
这个民族的苦涩泪水中断了半途中的歌曲,
而当歌声沉寂时,便大声说起俏皮话来。
影子出现在房间的角落,指向他的心里,
窗外有只狗朝着看不见的行星吠叫。
伟大的民族,不可战胜的民族,爱讥讽的民族,
它善于认清真理,但却保持沉默。
它在市场上宿营,用玩笑来相互沟通,
用在废墟上拾来的旧把手进行交易。
戴着皱巴巴帽子的民族,背着全部的财物,
一路跋涉,在西方和南方寻找栖息之地。
没有城市,没有纪念碑,没有雕像和绘画,
只有口口相传的语言和诗人们的预言。
这个民族的一个男人站立在儿子的摇篮边上,
重复着一直是徒劳无果的希望的话语。
克拉科夫 一九四五
你侮辱了……
你侮辱了一个普通平凡的人,
对于他的受辱,你却哈哈大笑。
在你周围有一帮阿谀奉承的小丑,
你一意孤行,把善恶是非全颠倒。
虽然大家在你面前屈膝卑躬,
夸你多么英明,多么高尚,
铸好金质奖章以示对你敬重,
为自己多活一日而暗自庆幸。
你切莫心安理得,诗人记得很清。
即使你杀了这个,另一个又会出现,
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记录在案。
冬日的早晨,压弯的树枝
和一条绞索对你最为合适。
华盛顿D.C. 一九五〇
前言
但愿母语能简单明了,
要让人人听到它就能看见
苹果树、一条河和一条路的拐弯,
有如在夏日里显示的一道闪电。
而它包含的应该比意象多得多。
单调的吟唱引诱它出现,
美妙的音调、一个白日梦。柔弱无助的
它被干巴巴的尖刻的世界漠然忽视。
今天不止一人在问:为什么每当你
阅读一部诗集时,你总是感到羞愧,
仿佛那作者是在以你所不明白的原因,
直对着你天性中最坏的一面在说话,
把思想推挤到一边,又欺骗着思想。
诗歌用讽刺、笑话和滑稽表演作调味品,
仍然知道怎样去取悦人们。
因此,它的完美便会受到众多的赞赏。
然而攸关存亡的真正的斗争
是在散文中进行的。情况不总是这样。
而我们也一直没有表露出我们的遗憾。
小说和论文能起作用,但不能久远,
因为一个优美的诗节具有更大的分量,
胜过许多勤奋写出的华丽的散文。
不再更多
等我有时间应该讲讲我是如何
改变我的诗歌观点,怎样使我
认为今天的我是日本帝国众多
商人和工匠中的一员,
正在拼凑着关于樱花盛开、
关于菊花和月圆的诗句。
若是我能描写威尼斯的妓女
怎样在庭院里用树枝去逗弄孔雀,
从丝织物、从珍珠的腰带上面
鼓出硕大沉重的乳房,束紧的衣服
在肚皮上留下的浅红色印迹,
像大帆船船长见到的那样清晰,
这天早晨他正运了一船金子到来。
要是我能同时为她们可怜的尸骨
——在被油污的海水舔着墓地的大门——
找到一个词,比她们临终用的梳子,
——它在墓石下腐烂,独自地等着光——
更坚硬耐久。
那样我就不会怀疑了。从强硬的材料中
又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最多是美。
这时候,樱花对于我们应该是足够了,
还有菊花和圆月。
蒙格朗 一九五七
幸福
多温暖的光!明亮的海湾,
帆樯林立,绳索在静静休憩,
在晨雾中。在溪水流入大海之处,
在小桥旁,一支长笛吹响。
远处,在古代遗址的拱顶下,
显现出几个走动的小小人影,
有人戴着红头巾。有树木,
城堡,和清晨的崇山峻岭。
华盛顿D.C. 一九四八
选自《冻结时期的诗篇:米沃什诗集Ⅰ》,米沃什著,林洪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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