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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特译|瓦莱里:也许他错就错在认为人类值得交朋友(郑春娇译)

2015-12-29 Paul Valéry 黄灿然小站


在伯格森葬礼上的致辞


1941


新年伊始,处于史上最低迷期的法国正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而未来几乎无法想象。此时,此地,我觉得我应当表达出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我们──法兰西学术院的全体成员,在场不在场的──都希望前面的日子要比我们已熬过的一九四零年以及我们仍在历经的日子少些怨恨、少些灾难、少些恐惧。


而现在,新年才过去几天,学术院就可以说遭受了当头重击。伯格森先生于一月四日上周六离世了,享年八十一岁。他死于双肺淤血,死时似乎并无痛苦。本周一,这位伟人的遗体已从家中运至加尔舍公墓,整个仪式不用说是最简单也最令人动容的。没有葬礼,没有致辞,然而所有出席的人无疑都在各自的沉思中更加悄然地意识到了我们所遭受的损失是多么异乎寻常。大约有三十来人聚集在会客厅的灵柩周围。我向伯格森夫人表达了慰问,同时她也让我代表她感谢各位。随后灵柩被抬走,在其居所门口我们向这位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作了最后的告别。


他是我们学术院的骄傲。无论我们是否被他的形而上学吸引,无论我们是否理解他倾其毕生精力从事的艰深研究,是否理解他的思想那真正富于创造性并变得愈来愈勇敢和独立的演化,他都为我们树立了最高的知识美德的最真确的榜样。在知识问题上,他那广为人知的名字代表了某种道德权威。在某些情况下法国得以求助于这个名字和这种权威,而我相信你们都能回想起这些情况。他门徒众多,每位追随者都带着一种狂热甚至近乎奉献的精神跟着他,而继他之后的当今思想界没有谁敢于夸称自己可以激发这种狂热。


我不打算讨论他的哲学。眼下不应进行探查,因为一旦探查就务必做到深挖细究,而深挖细究只能在更明朗日子的光照下,并且只能凭借充分而不受约束地运用思维才可达致。柏格森先生研究的那些极为古老、也正因其古老而极为艰难的问题,那些关于时间、记忆、尤其是生命的演化的问题,都因他而获得了一个新的开端,同时哲学在法国的地位也已历经巨变,与五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当时,强劲的康德式批评,连同与之配套的一部检验知识的庞大仪器和一套精心出台的抽象术语,支配着整个教育领域,其影响力甚至波及政治,就政治与哲学可能会产生任何联系而言。面对这种看似以如此强制的方式裁定思想界限的学说之严威,柏格森先生既没有被战胜也没有被吓倒,反而开始行动起来,把形而上学从其信誉丧失和备受忽略的状况中解救出来。


你们都知道当时他在法兰西公学院的演说掀起了多大的轰动,也知道他的理论和分析为他在全世界范围内赢得了多大的声誉。自十八世纪以来,大多数哲学家普遍受物理力学理论影响,而我们这位杰出的同事却幸运地着迷于自然科学。他从生物学获得启发。他思考生命的本质,并把它理解和视为心灵的载体。在他为某些将永远无解的问题找寻灵感的过程中,他从不畏惧于细查他的自我意识。但他作出了一项必不可少的贡献,就是重建和恢复对某种沉思形式的喜爱,这种沉思形式比对概念的纯粹逻辑阐释更能接近我们自身的本质,因为无论如何我们也难以给这些概念作出令人满意的定义。哲学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它能把思想引回思想本身。要努力做到这一点,需要任何一个想描述该过程并传达他对自我内在生命的发现的人采取一种特殊的应用,甚至发明一套适合这一目的的表达形式,因为语言一开始就失败了。


这正是明确体现柏格森先生丰富的天赋资源之处。他有足够的勇气去借用诗歌的魔法武器,进而把诗歌的威力与严谨的科学培养出来的头脑决不允许自己弃绝的那种精确性结合起来。那最恰当、也最具独创性的意象和隐喻任由他调遣,使他在自我意识里的发现,连同他内心实验的结果,都得以在他人的意识里重现。一种尽管是哲学的但避免了学究气的风格由此而生。这一事实令有些人感到困惑甚至震惊,却也使很多其他人感到欣喜,欣喜地在他语言的灵活、丰富和优雅中发现了一种自由和微妙。这种自由和微妙在本质上是法国的,但是上一代法国人却认为严肃思维应刻意避开它们。我要提醒大家的是,这一复兴与音乐领域的一次复兴大致是同时代的,后者发生于阿希尔-克劳德·德彪西开创其精妙和高度独立的作品之时。两者皆为典型的法国式表现形态。


不止于此。除了是杰出的哲学家和卓越的作家,亨利·伯格森无疑还是人类伟大的朋友。也许他错就错在认为人类值得交朋友。他全副身心致力于思想与理想的联合。在他看来,这一联合应先于政治制度与权力的联合。但必然发生的情况也许正好与此相反,难道不是吗?也许我们也必须把存在于人类的各种千差万别的对抗形式视为人类独有的,其中就包括导致笃信联合的人与不相信联合反而视其为危险神话的人互相敌视的那种对抗。


毫无疑问,伯格森先生认为心灵的命运与对它的存在和普遍价值的意识是不可分离的;在这个方面,以及在其他方面,他赞同那些在本质上属于宗教的思想形态。对他来说,哪怕是以最简单和最卑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生命意识,其本质也是充满灵性的。所有这一切使我们能够想象出这位具有广博知识和深刻思想的英才是在何种状态下去面对各种事件的,这些事件摧毁了如此高贵的希望,并以如此迅猛之势改变了事物的面目。他绝望了吗?他能够在人类向地位愈来愈高的条件演化的过程中保全住自己的面目吗?我无从知晓:他去年九月以来一直居住在巴黎,而我对此并不知悉,直到我听到他死讯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他就在巴黎,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看望他了。但我不能怀疑的是,突然降临至我们的整个灾难使他受了伤,伤入他存在的深处。


他是一个无比崇高、无比纯粹和无比优秀的思想者的典范,也许还是专一地、完全地和慷慨地投身于思考的最后几个人之一。我们身处的是这样一个时期:世界愈来愈惰于思考和冥想,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文明那多样性财富和自由而丰裕的精神创造进一步沦为我们保存的记忆和残迹,而各种各样的贫穷、苦难和束缚则阻碍和抑制一切知识活动。就在这样一个时期,伯格森似乎已属于一个过去的时代,而他的名字则成为欧洲心灵史上最后的伟大名字。


译自瓦莱里作品合集第九卷《大师们和朋友们》,英译者马丁·特尼尔,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6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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