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百草枯没法救？实事求是远比危言耸听更重要——山东大学齐鲁医院菅向东主任专访
导读
治愈病人、挽救生命才是硬道理。
来源：医脉通
作者：敬敏
（菅向东主任专访位于文章后端，前段为百草枯事件回顾，了解前情可直接跳过。）
1984年，一种英国生产的快速灭生性除草剂被引入中国。
这种除草剂能迅速被植物绿色组织吸收，使其枯死。但对非绿色组织没有作用。接触土壤后较快失去杀草活性，无残留，不会损害植物根部，也不污染环境。
中国人给它起了个形象的名字——百草枯。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使用的百草枯产品主要依赖进口，使用范围也相对较小。
直到1996年，时任山东省农药研究院的一名专家组织研究百草枯生产技术，使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拥有百草枯生产技术的国家。
图源：摄图网
中国是农业大国，人口多，粮食需求量大。中国企业生产的百草枯一经推向市场，便以优良的性能和低廉的价格，广受好评。
当时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百草枯这样一个优秀的农药产品会在之后多年成为无数人的“梦魇”。
锋芒展露，百草枯不止能除草，还能“杀人”
百草枯在除草方面是公认的优秀，它见效快，无残留，不会损害植物根部，也不污染环境。
但这款优秀的农药却有一个极大的“副作用”——对人毒性极高，且无特效解毒药。
急性百草枯中毒(acuteparaquat poisoning) 是指短时间接触较大剂量或高浓度百草枯后出现的以急性肺损伤为主，伴有严重肝肾损伤的全身中毒性疾病，口服中毒患者多伴有消化道损伤，重症患者多死于呼吸衰竭或多脏器功能衰竭。[1]
肺是百草枯中毒损伤的主要靶器官之一，它同时会造成严重的肝肾损害。百草枯中毒晚期则出现肺泡内和肺间质纤维化，称为“百草枯肺”，是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的一种变异形式。
百草枯致死率很高，具体的数字已经很难考证，但根据过往的媒体报道估计，每年因为百草枯中毒致死的人数或已达到万人以上。国家农业部曾在北京约谈多家百草枯企业，会议上通报，年均中毒发病人数可能达到了数万人。
百草枯对大脑中枢神经损伤不明显，所以从中毒到死亡，短则数天，长则半个月，患者的大脑都是无比清醒的，全身器官在衰竭，肺部纤维化，逐渐失去呼吸能力。
换言之，患者会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为应对大量出现的服用百草枯自杀事件，农业部发布通知，自2016年7月1日起，停止百草枯水剂在中国的销售和使用。2020年9月26日，禁止百草枯可溶胶剂在中国境内销售、使用。
至此，一代“神药”正式沦为违法禁品。
但由于其价格低廉，效果显著，不少之前积压的百草枯产品仍在农村地区“秘密流通”。这也是目前百草枯中毒事件频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喝了百草枯必死？杀鱼弟事件回顾——
近年来，有关“服毒百草枯自杀”的事件被大小媒体频繁报道。时间一长，“百草枯”这三个字逐渐与“死亡”画了等号。
在很多人眼里，只要喝了百草枯就基本可以宣布生命终结。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临床医生。
2010年，一则题为《苏州最年轻杀鱼弟！绝对震撼你的视网膜神经》的网帖在西祠胡同被广泛传播。帖中，三张记录着一位看上去只有几岁的小男孩娴熟卖鱼、杀鱼过程的照片打动了众多网友。
“杀鱼弟”这个称号，由此走红。
2018年8月3日晚上，“杀鱼弟”孟凡森与家人发生争执后，服用了剧毒农药百草枯。8月4日，转院前往山东治疗。
“杀鱼弟”有一定的名气，百草枯又自带流量。“杀鱼弟自杀”这个事件，很快就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彼时相关新闻的评论区下，几乎已经成了“杀鱼弟”的追悼会现场。
然而经过了14天的治疗，“杀鱼弟”孟凡森脱离了生命危险，一周左右即可康复出院。
这则新闻并未掀起太多波澜，阅读量与转发量与最初自杀的那篇报道不可同日而语。底下的评论有替“杀鱼弟”开心的，但更多人在质疑他喝了假药，他们似乎无法接受“有人喝了百草枯却被救活了”这件事。
还有一些人表示，这个孩子尽管现在被救活了，但身体已经垮了，活不了太长时间。
不过这个观点应该已经算是被事实驳斥了。
2019年1月3日，“杀鱼弟”孟凡森与父亲参与斗殴，双双被刑拘。
他不仅身体没垮，反而强壮到可以去打架。
摆脱刻板印象，百草枯中毒也能治愈
基于“杀鱼弟”事件我意识到，人们对于百草枯毒性的认识可能并不完全准确。也许只要治疗及时，方法得当，即使喝了百草枯，同样也会有一线生机。
通过文献检索，我发现近几年百草枯中毒被治愈的情况并不算罕见。
2019年10月，山东大学齐鲁医院急诊科中毒与职业病科联合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心医院急诊科在《职业卫生与应急救援》上发表了题为：《三起百草枯中毒事件的调查与救治》的研究论文。
该研究通过分析3起百草枯中毒事件的调查与救治经过，认为百草枯中毒患者的主要表现为肺及肾脏损害，毒物检测对于中毒病因的确定具有重要意义。经过积极治疗，7例中毒患者均临床治愈。[2]
本篇论文的作者之一，正是“杀鱼弟”的主治医师——山东大学齐鲁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兼中毒与职业病科主任、博士生导师菅向东教授。
菅向东主任是国内较早从事急诊医学（中毒方向）硕博士研究生培养的导师之一，目前已经培养中毒专业硕士及博士研究生60余名，主编人民卫生出版社著作《中毒急危重症诊断治疗学》、山东科技出版社《中毒急救速查》等。兼任国家卫生应急处置指导专家、亚洲急危重症医学协会理事、亚太医学毒理学会会员、国际职业卫生协会会员、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急症专业委员会第二届理事会常务理事、中国老年医学学会急诊医学分会副会长、中国毒理学会中毒与救治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灾害医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研究型医院学会心肺复苏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职务。
他组织撰写并发表了“百草枯中毒诊断与治疗泰山共识（2014）”、“百草枯中毒救治“齐鲁方案”（2014）”，成功治愈百草枯重度中毒患者“网红杀鱼弟”，抢救事迹多次在央视及国内新闻媒体报道，百草枯中毒收治病例数及治愈率均居国内领先水平。
在确定撰写百草枯相关文章后，我联系上了菅向东主任，与他约了电话采访，请教了几个该领域比较受关注的问题。
实事求是远比危言耸听更重要——山东大学齐鲁医院菅向东主任专访
利落，是我对菅主任的第一印象。
急诊是医院最忙的科室之一，菅主任身为急诊科的副主任，主攻的又是中毒方向，工作繁重可见一斑。
约好了11点通话，11：01菅主任给我发来信息，可以开始了。
同利落的人打交道，无需过多繁文缛节。简单的寒暄几句后，我抛出了准备好的问题。
1.目前百草枯中毒的治疗达到了什么水平？
菅主任表示，影响百草枯中毒患者生存率的因素有很多，主要取决于服用的剂量，另外患者本身的年龄、体质，以及服用时是否空腹、服用后是否马上催吐、是否及时洗胃等都很重要，如果患者尿毒检浓度不超过30μg/ ml，那么救治后生还的几率是比较大的。
2010-2020年间，他所在的山东大学齐鲁医院曾收治了4000余名百草枯中毒患者，经过规范救治后，治愈存活率达61%-62%。
目前，齐鲁医院中毒科提出的“齐鲁方案”得到了专家教授的认可，并形成了抢救百草枯的“泰山共识”。（详细治疗方案见参考文献1）
针对这个数据，我向菅主任求证，这个61%-62%的存活率是百草枯轻度中毒患者，还是所有百草枯中毒患者？
菅主任坚定地给了我答复：指经过毒检的确诊为百草枯中毒我科收治的所有患者，包括轻度、中度和重度患者。
2.“齐鲁方案”能否在基层医院推广？如果不能的话欠缺的是技术、经验、还是设施呢？
中国目前的医疗资源集中在城市，但百草枯等农药中毒多发于农村地区。在某种意义上，基层医院对于百草枯中毒的救治压力，甚至比三甲医院还大。
针对这一情况，菅主任认为由基层医院完全承担百草枯中毒救治确有难度，首先配套设施就跟不上，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能力也非一朝一夕可以培养。
但是对于基层医院来说，做好现场急救，为患者争取安全转院的时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除此之外，当基层医生得知百草枯服毒者是有生还可能后，他们就能以更积极态度去开展救治，这对于患者是很重要的。
3.您怎么看待“服毒百草枯后的生还者是喝了假药”这个说法？
菅主任对于这个问题很无奈，他对我进行了科普，每瓶百草枯的成本仅一块多，卖到农民手上才只有7块钱，造假的成本比购买还大，谁还去造假这么廉价产品。
并且他们在治疗过程中会做严格的药物检测，“服毒百草枯后的生还者是喝了假药”这个说法不实。
4. 从您的角度来讲，继续这样将百草枯形容成“沾上必死”的毒药，是利大于弊呢，还是弊大于利？
这是我对菅主任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将百草枯形容成“沾上必死”的毒药显然有些言过其实，但这种“舆论”确实有着很强的震慑性，将一批抱有猎奇心理，想喝药作死的人给吓退了。从这方面来说，“百草枯沾上就死”这个说法确实有其积极性。
面对这个问题，菅主任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他的回答：“我觉得还是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果有的医生听信了“沾上就死”这个说法放弃了治疗，让一个本有可能获救的患者失去生命，那太可惜了。”
我喜欢这个回答，有态度，也有温度。
在整理文稿期间，我意外了发现菅向东主任的另一个身份——医学诗人。
“悬壶何曾惧瘟神，济世从未恐魔鞭。无须问，路途多凶险，勇向前。”这首在当时广为流传的《满江红·武汉抗“疫”》，就是出自菅主任之手。
新冠肺炎疫情初期，菅主任曾担任山东省第五批暨齐鲁医院第四批援鄂国家医疗队副队长、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区十八病区（含战时ICU）主任，率队驰援武汉奋战60天，先后接管床位120张，累计救治新冠肺炎重症患者164人，与来自全国各地的4万2千余名医疗队战友一起打赢了武汉阻击战，受到山东省委省政府、湖北省委省政府及山东大学的表彰。
在得知这个故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是唐突且愚蠢的。
对于医生来说，治愈病人、挽救生命才是硬道理。
至于其他问题，便交给其他人办就好。
参考文献：
[1]百草枯中毒诊断与治疗"泰山共识"专家组,菅向东.百草枯中毒诊断与治疗“泰山共识”(2014)[J].中国工业医学杂志,2014,27(02):117-119.
[2]张春龙,菅向东,邓贵柳,任英莉,宁琼,张忠臣.三起百草枯中毒事件的调查与救治[J].职业卫生与应急救援,2019,37(05):494-4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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