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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母之乳,他乡之土

苏丹 四面空间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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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计划2017年暑假去看望奶妈,没想到老人家4个月前已经过世了,享年90岁。

“奶妈”是一个在中国社会已经彻底消失的传统事物,是人类社会所生产的、多样化的“社会关系”之一。相信它曾在相当长的历史中存在着,是利他主义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它曾经帮扶着一个个困顿中的家庭完成养育子嗣的职能,进而延续着家族的香火和维持着人丁的兴盛。如今,这个事物已成编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早已被计划生育政策和现代化的育儿机构以及社会服务体系取而代之了。奶妈的过世让我百感交集,泣下沾襟。由此开始第一次系统的、认真地审视自己人生的初级阶段那段特殊的经历。


1

母之乳


“奶妈”就是非生母的哺育者,她的存在会涉及家庭及社会伦理,令被哺育者产生亲情的摇摆并造成一种隐痛,这种隐衷会恒久地潜伏在家庭成员情感联系的脉络中形成一种障碍。但奶妈在每一个具体案例中又无一不体现了一份天真,表现出了母性所具有的那种天然的母爱、博爱。不知道算不算幸运,我曾经有过一个奶妈,因此自幼就享受过截然不同的两种母爱,一个是养育之恩的,下意识的;一个是血缘的、伦理的、自觉的。这两种不同类型的母爱在特定的时空里会交错,并造成自己在家庭情感交流上一定程度的困惑。

儿时,每当同时面对生母和奶妈的时候,自己就总有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和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去表现真实的情感。因为我隐约觉得总有两种期待同时并存着,有两种责难随时储备着。这种分裂的感受是童年中最残酷的杀手,令童贞蒙羞。因此我不得已学会表现迟钝,以逃避这种抉择。但是真正的感受也在随着时间,随着成长变化。它们此消彼长、盈亏无常,有时渐行渐远,有时又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在超越时空并步入成熟之后,我的理性和克制终于能够平衡这种复杂的情感,敢于正视这曾经有意回避的情感经历。

这张照片是两岁时回城市前和奶妈以及我的秀贞姐姐的合影,它证明了我生命中复杂丰富的过程。我相信人和人的相逢一定有一种缘由,我尊重并感恩这种相逢。祝她老人家在另一个不太遥远的世界里幸福!

我出生之后不久,父母因为抓革命促生产工作繁忙,并因饱尝养育第一个孩子的艰辛,就开始为我寻找奶妈。最终在百天照拍完后,通过邻居介绍,将我交付于离太原百公里以外原平县一个偏僻乡村中的一户人家,代价是每个月19块钱。记忆中那个村子蛮大,是个社区职能配置全面的自然村子,有砖窑、饲养场、粉条加工厂、粮库、大队部以及学校等产业和机构。村子隐藏在黄土高坡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有一条山泉蜿蜒曲折流经此地,顾名“山泉村”。

在那里,生产大队拥有着强有力的领导权力,他们传达上级的精神、制定整个村子的发展规划、管理着人们从政治生活到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个家庭墙上显赫的位置张贴着领袖神采奕奕的画像,并悬挂着一个军绿色、方形、中间带着圆孔的有线喇叭,每日里滋滋啦啦断断续续地传递着来自首都的报时和新闻。此外,大队还会通过高音喇叭对人民群众发号施令,那一组灰色的喇叭盛气凌人地架在全村最高的地方关照着四面八方,俨然一个控制话语的“村霸”。它们双管齐下控制着传向这个集体神经末梢的电流,带动着每一个家庭和每一个劳动力挥汗如雨地建设社会主义。


2

农民之家


奶妈一家人都是朴实善良并勤劳的农民。妈妈姓邢,叫邢录林,温顺贤惠擅长各种家务和农活;她的丈夫(奶达)叫李开忠,人如其名一样忠厚老实,在村里负责着生产队里的仓库保管工作。奶达是大队广播里的名人,经常听到高音喇叭大呼小叫地呼喊“李开忠、马上到大队仓库来!”。

奶达看管的那个阴暗的库房也是我幼时玩耍的乐园,放农具的库房里杂乱有趣,老鼠喜欢在此做窝,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存放粮食的库房里整洁开阔,但总是空空如也,我想这是因为在那个农村供养城市工业的时代,过度上交公粮的缘故吧。我去粮仓的另一个原因是偷蓖麻籽,一开始只是觉得这种样子长得像甲壳虫的植物种子很好玩,抓一把回家让它们摆开阵势或排成一字长蛇阵。后来发现奶妈对这种东西很看重,因为这些种子可以拿去换取食用油。于是我就经常光顾仓库去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然后将蓖麻籽揣满裤兜带回家,看着奶妈欣喜的笑容自己感觉很有成就。如今在大兴文创产业的当下,大量弃用的粮仓被用来改造成展厅、艺术家工作室。每一次我都会乐此不疲投入改造的计划之中,因为我对仓库这种地方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受。

奶达的父亲

奶妈的家庭,前面中间为奶妈▲

奶妈一生共育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三个儿子都大我许多,老大叫李自保、老二叫李自连、老三叫李文保。两个女儿中比我大两岁的叫李秀贞,小我一岁的叫李秀云,小名二嫫儿。大哥李自保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材,好像做过民兵队长,记忆中他总是风风火火,后来参军去了北京。二哥李自连因为小时候在庙里睡觉得了怪病,一直有癫痫。三哥李文保是个放羊娃,陪我玩儿得时间多一些。姐姐秀贞眉清目秀,也很关照我,我是这个家庭的宠儿、全村的“明星”,绰号“奶宝子”。那时候农村的家庭人丁兴旺,由于缺少避孕的知识和手段,常常“计划外怀孕”。奶妈一生怀过很多的孩子,在全国大规模饥荒、口粮不足的时代,这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其中有几个出生后因为生活窘迫无法养育而处理掉了(就是溺死了)。据说接收我之前就溺死了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儿,于是我总觉得我身上背负着两个生命,沉甸甸的。

奶妈的两个女儿, 姐姐秀贞,妹妹秀云(二嫫儿)


3

巧妇当家


奶妈心灵手巧,除了农活以外,还做得一手好面食,剪得一手漂亮神奇的窗花,画得一手栩栩如生、鲜活明快的炕围画。山西北部生活困苦,粗粮多、细粮少,奶妈能把面食的可塑性发挥到极致,利用面食形状的变化来平衡口感的不足,并以此表达对白面的无限赞美。山西面食中最具审美价值的就是花馍,即用发面叠成有各种美好寓意的图案,再点缀上粉红、鲜绿等色彩,最后用红枣和红豆“画龙点睛”。当那些馍出笼的时候,那种鲜艳的色彩和美妙的花样会穿透缭绕的蒸汽,让满屋都充满一种幸福。

花馍(王张平提供)▲

炕围画是山西当地的一种习俗,也具有保护墙面的功能,题材多为花鸟鱼虫等轻松活泼的类型。炕围画的材料是油漆,奶妈家里的炕围画是墨绿色基调,画面有一只喜鹊和几处花卉。一个农妇就这样用自己的才艺和热情营造生活的氛围,表达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让“炕”这个家庭的核心空间充满着吉祥安宁的气氛。

奶妈奶我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估计奶水不足的缘故我身体缺钙厉害,开始站立的时间比大多数孩子都要晚,据说两岁时才会走路。因此我在那个炕上待的时间就更多一些,我的记忆中的画面视角很多也都是以炕为出发点:仰视纸糊的天棚,夜晚炕桌上油灯的光芒会把人的肢体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放于其上;坐着平视则大多是隔着花窗望向院子,奶妈亲手剪的红色窗花贴在窗格中心,为满院的景色附会了一股吉祥的意象;雪天院子里的景色单调了一些,于是视线收缩到玻璃上结露的冰花之上,我一直被它复杂多变的样式而迷惑;家庭成员齐聚的时候,短腿的炕桌成了聚会的中心,视线聚焦在食材单调但花样繁多的面食上。

小时候玩耍的炕现已破败不堪,炕围画也已脱落不再▲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记住了一岁多的时候,父亲来农村看我时在炕上晚餐的场景,尤其是那一盆凉拌的豆芽菜。奶妈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偶像,儿时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躺在奶妈怀中注视着院子里光阴的变化,听着她吟唱儿歌、民谣。山西北路人家民谣很多,这些民谣或儿歌讲求押韵不追求话语的逻辑,和日常生活叙事有关,那些无厘头的搭配穿插非常有趣诙谐。这种节奏和单独的重复性,加之昏暗摇曳的灯光,对儿童来说都是催眠的因素,就这样我总是在一种对慈爱索取的满足中睡去。


4

乡村生活场景


就人的天性而言,农村是孩童的天堂。无边无际的田野是步履和视线撒野的广阔天地,每一年里滚滚的麦浪和神秘的青纱帐都再现了黄土地强大的生命力,而长满了茁壮的、吐着一缕一缕胡须般穗子的苞米地则证明它的生产能力,还有枝杈横斜果实累累的桃树林友善地伏下身躯,让人们从容地采摘;高大健壮的马匹和骡子气宇轩昂地拉着木制的马车在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上奔走,车老板甩出长鞭在空中制造出啪啪啪的声响;沉闷倔强的老牛扎实地在地里拉着木犁翻地,汉子们手扶着犁把种子混合着汗珠一起播入;毛驴在场院里自在的打着滚儿,它在尽情享受着卸磨之后舒坦的时光……

在村子里,老人们总是聚集在一个树龄古稀的老槐树下抽着旱烟,闲言碎语议论着人情世故,一只老鸹藏在绿荫之间不时的发出苍老古怪的叫声。村里每家都有独门独户的院落,石头的院墙护佑着隐私,木质的大门后附带着粗壮的门闩。居住、仓储、饲养各据一方,自成一方天地。夏天院子里也是农忙的战场,满眼金黄的麦秆和饱满的麦穗,脱粒机在疯狂地吼叫,石磨在慢条斯理地转动;秋天院子中央的枣树果实累累,树梢结的果总是最红、最大、最甜;公鸡和母狗在不同的时间段里控制着乡村的声场,一个撕扯出凄厉提醒着逝去的时间,一个洋溢着热情议论着社会的友情。隔墙鸡犬相闻、出门满眼万物生长,郁郁葱葱。街巷里人们相见嘘寒问暖,黄发垂髫、邻里和睦此乐何及。自给自足的自然村落还是科普的学堂,村里的牲畜、庄稼万般习性都会在围观游戏中得以见识和学习。

恬静的乡村生活中总会有一些特别的场景,在记忆的回沟里被格外的珍藏下来。它们如同拷贝到电脑上的影片,随时可能被自己拿出来回味一番。我时时翻看的两个片段,似乎都跟牲畜有关。

•片段一:放羊

在奶妈家的农村,我有过一次不算完整的放羊经历。奶妈有三个儿子,老三李文保就是个放羊娃。三哥他们的羊群是我在山西地域看到过的最大部落,他的少年时代就是赶着羊群在广阔天地中度过的。记得小时候每当傍晚羊群回村的时候,那景象甚为壮观。它们如洪水一般从村口涌入,刹那间狭窄的小巷里就挤满了羊群,包括那个小广场也被羊群淹没了。披着羊皮的牧羊者挥舞着皮鞭啪啪作响在羊群的后边叱咤风云,惜惶的羊群懦弱的发出咩咩的叫声,几条牧羊犬跑前跑后、围追堵截,扮演着协警的作用控制着羊群的秩序。山西的羊群中品种混杂,既有绵羊也有山羊,有纯白色的、有黑色的也有黑白相间的。头羊形体明显要大许多,它顶着隆重的羊角像个智慧的长者,山羊年纪不大却都留着微微翘起的胡须,它们站姿也比绵羊更为挺拔。

《牧羊人》,摄影作品,作者:段建宁▲

此时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他们或者围观起哄,或者合伙捉弄羊儿们。记得孩子们最喜欢的恶作剧就是让公羊们斗架,方法就是两个人分别用腿夹住一只公羊,用手拧住羊角让两只羊对撞。本来相安无事的两只羊在人类的挑唆下立马就进入了战斗状态,无休无止;另一种恶作剧是强迫山羊睡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抓住山羊的腿和角把它侧放在地上,然后取来石块或砖头压在羊身上再一起发出哄声,这时那只可怜的山羊就会闭上眼睛。于是孩子们特有成就感地左顾右盼寻找认同,发出得意忘形的坏笑。突然牧羊老汉暴怒着从远处奔来,顽童们立马在牧羊人的怒吼中作惊弓之鸟兽般散去……

《我的心像山峰一样伟岸4》,布面油画,作者:刘力国▲

记得村里的放羊人是个老人,我的三哥和另一个少年是帮着他赶羊的,所以推测起来应该是数目可观的一大群羊。同时与他们为伍的还有几只牧羊犬,那个时候山西的山野里还经常闹狼,牧羊犬的作用一是帮着撵羊,二是夜里防备狼的偷袭。三哥小时侯经常陪我玩儿,但放羊之后就没空了,一走就是好多天,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沃地。就是让羊长期待在野地里,用羊粪肥沃土地,牧羊人那时候就要背着铺盖卷儿随着羊群不断迁徙,在野外风餐露宿。一次夜里他们突然回村了,裹着羊皮外套的三哥牵着一条大黑狗威风凛凛回到院子里,那风范让我非常的羡慕。个人天性的缘故我喜欢大自然,羡慕四处奔波的状态,还喜欢温顺的羊儿和凶巴巴的狗儿。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就一直和奶妈闹着要和三哥他们一起放羊,相信当时那种哭闹对大人的骚扰是相当有效的。因此,连续几次折腾之后,奶妈竟同意了。

第一次随羊群出村时的兴奋难以言表,我混在浩浩荡荡的羊群中,像驾了云似的,对未来征途中可能发生的各种遭遇想入非非。羊群走在沟壑里,制造出的响动如雷声,激荡起飞扬的尘土。逃离村落和顽童的羊儿们显得比我更加兴奋,它们一边疾走一边咩咩叫,从中我感染到了无比欢乐的情绪。羊群也是个乌合之社会群体,需要率领、驱赶和控制,牧羊人主要的责任是定向驱赶,狼狗负责控制羊群的边界,提醒掉队的羊,恐吓走神的羊。羊群的率领者则是生着一对涡卷大角的、体型硕大的领头羊。绵羊们是驯服的群体,在头羊的带领下随着大溜在沟壑间行进,在高坡上散漫。山羊则是不安分的异己分子,它们常常游离于群体之外,甚至特立独行攀越在地势险峻之处,骄傲地向乌合之众们发出嘲笑。

喜悦很快就被终结了,大人们只是让我体验一下和羊群为伍,一路上不断劝我退出,最后在出村子不远的地方里应外合把我强行带离。对此,我只能用愤怒的哭号抗议。

《放羊》,作者:王宁

之后,我放羊之心依然不死。在吸取第一次的教训后,我加大了哭闹的力度和在日常生活中叛逆的强度,同时恼怒地斥责大人们的尾随,以杜绝今后对我放羊行动的再次瓦解。终于,奶妈和奶达又一次答应了我的请求,千叮咛万嘱咐地和三哥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再一次惴惴不安地把我送出村口。这一次的出行可就非同小可了,我们的“队伍”一走就是半天,山西的牧羊人不像内蒙古的牧羊人那样能骑在马上,他们全靠脚力在黄土高坡上穿越,在穷山恶水之间跋涉。当年只有五岁的我竟全然不觉劳累,兴致勃勃地坚持到下午。骄阳之下的行走无疑是种苦差,口渴、不时需要补充水分。渐渐地,风景也单调起来,到处是一模一样的黄土、直挺挺的白杨和肤浅的河滩……大家也始终觉得我是累赘,至始至终在劝我见好就收。终于,我自己开始感觉到稍许疲劳和乏味,半推半就地退出了。

记得三哥他们在路上拦了一辆马车,和车夫讲好把我送回村子,然后我就带着一半的满足和一半的沮丧登上了回程。马车的颠簸中,我很快睡着了,等车老板摇醒我时,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村口向远处眺望的奶妈。见到我,奶妈如释重负,她把我抱下车,一路上不断感慨着、抱怨着往家走。在没有现代通讯工具的时代,奶妈一定是在村口站了很久很久……

《牧羊人》,摄影作品,作者:段建宁▲

原平人管羊叫“咩羔羔”,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名字,代表了人类对这种动物无限的感激和信任。回到城市后,我很少再看到成群的咩羔羔了,但父亲常唤着“咩羔羔”逗我,他用那南方口音来学晋北方言发出的声音非常幽默,充满爱意。成年后去内蒙古和新西兰的大草原上又看到过大群的羊,但在那绿油油的草地上看到的羊群无论如何也无法唤起我的儿时回忆,因为在那贫瘠土地上放牧的场景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涩,这极符合我对记忆的筛选要求。我珍惜这种经历,把它变成了记忆,最深刻地隐藏在大脑的沟回之间,只有在夜幕降临沉沉入睡的时候,它或许会重现在眼前……

•片段二:养猪

记得奶妈他们那个村子不仅有集体养猪场,许多农户家里也都养着猪,猪的存在修复了人们种植和日常生活中计划性的瑕疵。猪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拥有不可思议的胃口和无限宽广的味觉,日常生活中剩余的饭菜,野地里五花八门的荒草在它眼中都是美餐。消除剩饭野草的同时,猪在生活中还会生产大量的肥料,猪粪和稀泥能将切碎的秸秆混合腐烂成肥。

《满汉全席系列-双翅双猪头椭圆盘-1》,陶瓷,作者:刘力国▲

一直以为猪都是圈养的,到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一个山东的同学说到他小时候放猪的经历,我还挺吃惊。后来逐渐明白圈养是一个斤斤计较的结果,因为失去自由的猪可能更容易长胖罢,在小小的猪圈里唯有闷头吃饭、倒头睡觉才是长膘的诀窍。同时圈养也省去了很多照顾它的精力,因为放养的猪儿一旦看到了世界的开阔、丰富就一定不情愿回圈。同时放养的猪儿在四处觅食的过程中会产生自身的消耗,这是一个很不划算的事情。

的确,圈养的猪都拥有了浑圆的身躯和温和的性格,它们从不惹是生非,对猪圈以外的事物毫不关心。它既是一个寄生者,又是一个生产者。猪的存在深入地影响着农民们的生活习惯和空间形态,猪圈是民居建筑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的用材和形式与民居建造同出一辙,浑然一体。猪圈是半封闭性,向天空开敞、向主人们封闭。它是院落中的院子,一方天地之中嵌套的另一方天地,一个家族中寄生的另一个“家族”。山西民居中人居环境的整洁和猪圈的龌龊被规划在同一个环境中,居然相安无事,和谐共处。

《农耕家族肖像》,作者:王宁▲

家庭养猪是农耕文明智慧的一种表现,用现在的话说是节约型社会、循环经济的细节呈现。农民们养猪分为肉猪和母猪,肉猪是为了产肉,基本一年左右就出栏宰杀;母猪则是产仔,贩卖猪仔获利。过去山西北部地区极为贫穷,人们长期生活在贫困之中,一年四季吃不上几顿白面,更不用说肉了。上小学时就知道,猪浑身都是宝。猪圈稀泥里打滚儿的肥肥猪儿们身上,寄托着一家人关于美味的想象和财富的希望。我奶妈的家里没有养猪,但我跟着她串门儿的时候看到许多人家都在院落入口旁砌了猪圈,每一次我都会向里面多瞟几眼,那些长着黑毛的胖乎乎的家伙,要么挤在槽子边上埋头争食,要么躺在秸秆儿和稀泥之间呼呼大睡,从不过问圈外世界的变化。

《千里江山图4》,布面油画,作者:刘力国▲

在农村争睹劁猪是一件很满足好奇心的事情,因为它是暴力和科学结合的行动,暴力在科学的指导下对饱食终日的猪儿们进行偷袭,引发的惊恐、逃避、抵抗是乡村生活景观中比较奇异的一种。我一直搞不清那些手执利刃的人们究竟对猪儿们干了什么?为什么围观者中有许多人在坏坏地笑着?为什么要对猪儿进行这种粗暴的手术?直到上高中的时候,生物老师才给我解开了这个谜。

劁猪是人类对家畜进行阉割的诙谐称谓,目的是改良其暴躁性情并增肥,这种奸邪的手段背后充满了人类的傲慢。劁猪者的到来总会在村子里的孩童们中间引起骚动,这种针对生殖器官的施虐是潜意识的,存在于所有动物的配偶竞争意识之中。如今以驯化和生产堂而皇之地进行,必定会引来众多的围观。我曾经懵懵懂懂地混在小伙伴们乱哄哄队伍中,尾随着劁猪者闯进一个又一个院子之中,挤在猪圈的围墙之外观看这猥琐又残酷的宫刑。劁猪者一般着装轻便,上衣紧紧扎在裤腰里,挽袖子卷裤腿,眼疾手快一刀断根。猪儿们惊恐地尖叫着,四处乱窜躲避着这突如其来的无比下流的偷袭。恐惧掩盖了疼痛,耻辱就更不在话下了,所以当劁猪者手术完毕并作简单处理之后在那畜生屁股上一拍,它就无比欢快地逃去。当劁猪者三下五除二完成了阉割的活计,此时最迷人的一幕出现了,在孩童们幸灾乐祸的欢呼雀跃的衬托下,劁猪者扬手扔出那土豆大小腥臊的睾丸,久候的看家狗儿飞身跃起衔走了这味道独特的肉团,逃之夭夭。贪吃的狗儿这最后的一跃,彻底了断了这猪繁衍后代的念想……。这个画面生动无比,把猪的无奈和人天性中的狡诈和顽劣精准地刻画了出来。

《劁猪》,作者:王宁▲

几乎所有猪的宿命都是被杀,家猪是宰杀,野猪是被猎杀。在这广袤的地球上除了印度某些邦,猪儿们生命的归宿就根本没有寿终正寝这一幕。观看这牲畜生命最后的时刻,喜感和悲情总会结伴而出涌上心头,和屠宰的程序一起汇聚成为一种血腥的仪式,或为民祈福、谓之牺牲,或以此终结猪儿们无忧无虑的一生。旧时农村宰杀猪是一件大事儿,它的时空感很强烈,总是伴随着人类社会性庆典或宗教性仪式。猪儿们的悲剧性谢幕转眼间就成为人类节庆的序曲,普天同乐只是人类文明语境之中的描绘,大多建立在对牲畜的虐杀和悲鸣嚎叫之上。即使那些和主人们终生厮守相伴的家猪也难逃这种宿命。杀猪的场景中,以杀老母猪的场景最为壮观,因为这家伙体型硕大,需要更多的人手帮助,同时还因为它有英雄母亲般的居功自傲,以为它会一直保持别样的“人生”。

届时,几个壮汉合力将硕大的母猪绑在一张门板之上,旁边是一口热气腾腾的巨大铁锅。一生饱食终日无忧无虑的肥猪此时才感觉到大难将至,于是竭尽全力发出惨烈的嚎叫,这嚎叫响彻村落的上空,然后回荡在各个角落,不知是乞求还是诅咒。为首的屠夫运足了力气,镇定片刻之后将锋利的屠刀插入猪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接下来另一个人在猪的脚腕部切出一个小口,然后鼓足力气去吹,另一个人手持木棒有节奏地敲击该猪的肋部,血就源源不断流入下面的盆中,最终凝聚成一块褐色的血块。然后奄奄一息的猪被放入滚开的大铁锅中,这是剃去猪毛前必要的程序。随后就是开膛破肚,清理内脏、剥皮和肢解……。这暴力的、血腥的场景在屠夫们井然有序的计划和安排中慢慢结束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夜幕降下,一切又归于平静,月亮升起后油灯依旧染红了纸糊的窗格,杀猪已经变成一个生动的故事在闲言碎语中流传,在梦境中被拆解。

《杀猪》1,作者:王宁▲

《杀猪》2,作者:王宁▲

《杀猪》3,作者:王宁▲

那一次观看杀老母猪之后的第二天,杀猪的邻居送来一碗热乎乎的猪血韭菜汤,奶妈他们自己不舍得喝就让我喝了,我咀嚼那被切成豆腐块状的猪血时,竟然感觉到这是生活匮乏中的美味补偿且血腥味全无。四十多年前那碗飘着少许油花的热汤至今仍牢固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那是关于一个“屠杀”的尾声,如暴虐温柔的化身,温暖中藏着几丝残忍。虽时隔四十余载,却依然余音袅袅、余味犹存,挥之不去。

听说如今中国农村已经禁止家庭私养肉猪了,理由是污染地下水系统。有人认为这个政策是武断的,割断了一种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传统。于是我想,也许我写下的这点和猪相关的东西在百年之后也许会变成珍贵文献,作为人们追忆农耕文明的线索。


5

离别与进城


奶妈在我两岁时应我父母的要求把我送回了城市,她一路上哭哭啼啼不断,搞得火车上对坐的人们都感到诧异。我相信那是一种情感的撕裂,对她对我都是。这段残忍的记忆至今影响着我对待万事万物的态度,令我不忍去主宰类似的事情。我从小喜爱农村,因为那里是我成长的环境和第一处文化的母体,大自然是我的老师。城市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沼泽,复杂、阴沉、处处蛰伏着危险。

对城市的最初记忆就是1969年回太原时,从尖草坪火车站一下车后看到的灿烂灯火,这对油灯世界中成长的我形成了强烈的冲击,这种绚烂、繁华令我惊诧并惶恐,唯有紧紧抓住奶妈的衣衫方能得到一种安全的感觉。走进阴暗的楼群,工业化的居住方式也有一种压迫,第一次看到人类被这样密密麻麻地安置,没有庭院,没有动物陪伴。两户人家共用厨房和卫生间,全家人蜷缩在一间房子里。但是那灯是明亮的,几乎消除了房间里所有的黑暗,墙上不再有神秘的阴影在晃动,嘈杂的人声充斥着狭小的房间。父母的邻居同事们好奇地看着我这个突然回归的乡下娃,他们南腔北调、大声的议论着,让我无地自容。

从奶妈家里回到太原后的全家合影,右下是苏丹。▲

此时,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生母,她友好地递给我一块蛋糕,结果被我无情地丢到了地上,我操着浓重的原平口音大声表达着自己的需求:“额要吃窝窝呀!”,围观的众人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因为这是他们期待的回答,印证了他们了不起的预判,这笑声充满着城里人在乡下人面前的自豪感…… 


6

再回乡

在我童年的成长环境中,父母给孩子找奶妈的事例不在少数,结局大多会长久地影响孩子和亲生父母的感情,因此很多的家庭果断切割了孩子和奶妈的联系。我的父母难得的开明豁达让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和奶妈一家保持着联系,他们总是嘱咐我不要忘记这种非常的养育。除了让我和奶妈在她进城探亲时见面以外,还让我在五岁、十八岁时分别又回去过两次。十八岁的那次回乡是我读大二时的暑假,那种独自在一个叫“唐林岗”的小火车站下车,再步行十余里寻找儿时记忆的感觉真是奇特。记忆被尺度扭曲着,虽然那些大树、街道、砖窑还在,但早已不如魂牵梦萦中的那般茁壮、幽深、伟岸。站在弄堂口我迟疑着,努力确认着现实和记忆的关系,直至走进村子中央过去老人们聚集的那一方小广场,那颗老槐树依然健在,但树下寂静无人,连那只老鸹也不知去向。一辆驴车颤颤悠悠驶到我的近前,赶车的长者头戴草帽,满脸刀刻一般的皱纹,如同罗中立笔下的“父亲”肖像那样凝重,而他正是我的奶达。如此戏剧性的场面,瞬间打开了我情感的闸门……

时光隧道(图片来自网络)

我又走入那条狭窄的小巷,石头垒砌的墙体已经有几分破败,几丛野草趁着主人的疏忽登上了墙头并发出诡异的笑声。随着槐木拼接的破旧的木门发出一声牛叫一般悠扬动听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场景携带着几分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许久以来魂牵梦萦的画面,一棵苍劲的枣树挺立在一座硬山卷棚屋顶的老屋旁边,其上果实累累,其下庭阶寂寂。黄昏虽然不再掌灯,但炊烟依旧袅袅升起,面食朴素的香味混合在柴禾燃烧发出的清苦中带动我缕缕思绪四下里散开,游走于这院落中每一个角落,安抚着我激荡澎湃的心。当时已经是中国改革开放八年之后的时期,农村的生活方式在逐渐富足的情况下悄然发生着变化,粗粮早已淡出日常生活,啤酒开始出现在餐桌上,妹妹二嫫儿整天学着录音机里港台歌星的腔调唱着流行歌曲。奶妈想用昔日的油炸麻花款待我,却无可奈何地看着三哥以雪花啤酒和我推杯换盏。砖厂还在生产,但昔日里那条村前的溪流已经被积蓄成了水库并养上了鲤鱼、草鱼和鲫鱼。山泉村人也一改千百年来的口味,开始吃鱼了……

大约在2012年,我又一次见到奶妈,当时我出差太原,突然听说老人家暂住在曾是我家邻居的她的妹妹家里,我就抽出了时间在一个晚上去故地探望。这是最为匆忙的一次相见,也就和她老人家在一起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当时她已经87岁了,我们见面之后相拥而泣。她不停地喃喃自语,表达着对我的牵挂和思念,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乡音。更重要的是此时已经有了哺育后代经历的我,才真正理解一位哺育者的情感。临别的时候为了安抚她,我一再表示会去看望她,然后就匆匆逃离这种情感决堤泛滥的窘境。谁曾想,这竟是最后一别。我呀,真是个骗子! 

2018年1月,在成都双流机场准备登机的我收到秀云妹妹发过来的这张照片,看到它的一刹那我泪流满面。不知究竟是岁月无情,还是社会残忍,半个世纪前人间最温暖的院落已经被蔓延的野草占领。只有那棵枣树,因为它满身的尖刺,方保住了自身,守护着旧园。幼时成长的居所仿若人生路上最初的驿站,存蓄着我们最天真幸福和最无邪的烦恼。如今,这样的驿站还有多少人能找得回呢!

故垒成道,荒蒿废园;

栏栅散尽,屋始洞然;

暖晌冷灶,彩绘如灰;

出类拔萃,守时望空;

鸡鸣不醒,犬吠无踪;

破啼长哭,穿越半百。


——苏丹,2018.01.02





四面空间艺术中心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环境建设艺术咨询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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