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家书:今·儿送别父; 昨·父留给儿
【留美学子】 第1391期
精英教育的读者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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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
儿: 翔鹰
父亲白桦和我是一对聚少离多的父子,送别成了我家的家常便饭。
我儿时的送别是一大早站在家门口,看着年轻的父亲一偏腿跨上他那辆墨绿色的自行车,缓缓地拐出弄堂口。在我掩上家门之后,是一整天的期盼,期盼父亲能早点回家,能赶在天黑透之前陪我在小花园里玩上一小会儿。那时的父亲,戴着沉重的“右派”帽子,被下放到江湾的一个工厂劳动改造...
我少年时代的送别是母亲带着我去十六铺码头,送父亲去登那即将远航的江轮。隔着长长的舷梯,我们彼此遥望着,无声地挥着手。当江轮鸣着汽笛逆流而去,母亲和我从空落落的码头带回家的是一年甚至是数年的思念和担惊受怕。那时的父亲已经重新穿上军装在武汉军区服役,尽管我们一家被分隔在长江的头尾,父亲身上的绿军装在那个时代还是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些许的安全感 ...
后来我家送别的对象变了,我成了那个被送别的人。那时我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求学、工作,每当我回国探望完双亲返美之际,父母都会把我送到机场。那时的送别是我推着行李车,几步一回头地看着已经渐渐变老的父母在向我挥手。每当我再回头看不见他们的那一刻,心里不由地会沁出一丝悲凉和几许无奈…
父亲暮年的送别多半发生在我带妻儿来家中看望之后。那时的父亲明显苍老了,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当我们起身离开之际,父亲会带着母亲缓步把我和妻儿送出家门,送到电梯口。后来父亲身体日渐衰弱,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向我们挥手告别了。再后来,他只能坐在轮椅上摆摆手了。已患阿兹海默症的母亲总是无言地站在父亲身旁,无比信赖地看着他。那时的我已经辞去了美国的工作,在松江定居了…
父亲生命最后一年里的送别都发生在华山医院的病房里。每次我去探访,临走时我都会在他耳旁说“我要回家啦”。父亲摆着颤抖的手,嘴里说着“回去吧”。后来他病情加重了,只能点点头以示告别。临终前一周,他只会抬抬眼皮表示知道我要离开他了。从病房出来就是下楼的电梯,每次我站在那个急速下降的电梯里,会清晰地感到一阵揪心的痛…
今天,我家送别的对象变回来了,父亲又成了那个被送别的人。这让我恍若回到母亲带着我去十六铺码头送父亲去远航的童年时光。不同的是,今天是我带着年老的母亲和我的妻儿,在各位的陪伴下,送父亲走完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程。
在此,我代表我全家由衷地谢谢各位的陪伴。
2019年1月
亲爱的儿子
父: 白桦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过衰老,所以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应该给你留下点什么,给这个世界和自己的后人留点什么。留点什么——似乎人到了老年必然要想到的一件事。那么,你要什么呢?
儿子!
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就像海潮退去一样难以挽回。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世界,不知不觉地滑入了一个让人困惑的时代,它的特点是用最通俗、最常见的说法来表示,就是:“实际”!国家很“实际”。因而派生出实际的哲学、实际的美学,甚至实际的禅学。由于人人实际,金钱,在人类灵魂的上空如日中天。就像人类曾经在很长的一条历史长河里,迁就过世世代代的独裁者,甚至像希特勒那样的恶魔,现在又迁就起金钱这个万能的君主了。
曾几何时,唯利是图被许许多多伟大的思想家批驳得体无完肤。由此,人类积累了远比金山辉煌得多的智慧的结晶。如今,在许多领域里,人类几千年智慧的结晶,重又在一枚铜钱的光亮下暗淡无光。当代英雄是什么人?无庸讳言,是那些以权力、以暴力、以蒙骗、以现代科技手段攫取金钱的人。圣者、哲人即使再生复活,夫复何言?
儿子!
你的同时代人都出生于清贫的年代,尤其是你。由于1958年的全民大跃进,得到的是始料未及而又无法接受的结果。正如物质不能填充精神的极端匮乏一样,精神也无法填充物质的极端匮乏。中国成千上万的人在挨饿。当初和你同时出生的孩子,今天都在“实际”中变得面貌全非了。唯有你,依然故我,保持着出生时的淡泊天然。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除了你的流体力学和古典音乐,你似乎什么都不要。对你的祖国和民族,你好像也没有任何负担。
你爸爸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很重视所谓历史使命,所谓社会责任。而书生又往往如儿童一般天真烂漫。“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的确确是一句实情话!历史上,多事之秋多才情,南宋、南明许许多多有才情、有胆识的人,只有极少数人如愿以偿,抛一颗怒发冲冠的头颅,洒一腔惊世骇俗的碧血,成仁取义,名列青史。
儿子!
你们这一代要轻松得多,潇洒得多……不!不!这样说可能很不公正,也很不全面。前车屡屡倾覆,岂能怪罪后来者望之却步呢!所以因为你和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文化有着先天的血缘联系,使你总也无法习惯域外的风景,你在大洋彼岸已经生活了十年,我看得出,你就像水中的一滴油珠,永远没法和那里的一切相融。
你曾经多次表示过你内心的隐秘的愿望,宁肯放弃美国最完善、最先进的实验室和超级电脑,回到上海,在你那间九平方米的小屋里,自得其乐地写抽象派的诗歌。
作为一个历经坎坷的过来人,我却站在你妈妈一边给予了断然的否决。很抱歉!我们在对待你的问题上陷入了陈旧而庸俗的传统观念,首先为你考虑的是安全和饭碗。我们当然知道,你在当时是很不以为然的,但是你囿于传统的孝顺,痛苦地服从了我们的决定。说实话,现在,我们真的也有些后悔了。在九平方米的小屋里写抽象派的诗歌不也是一种活法嘛!甚至是一种很潇洒的活法,而且你和我、和你妈妈至少可以朝夕相处。
近年来,我和你与通常的父子关系恰恰是颠倒着的,不是父亲经常为儿子的处境忧心忡忡,而是儿子经常为父亲的处境忧心忡忡。你每一次从美国来电话,母亲接了还不算,你一定要和我通话,哪怕只是听见我的一句话,然后你才稍稍放心地挂断电话……
我曾经在一部影片开头的第一个镜头里,描写过这样一个悲壮的图画:在一轮红彤彤的太阳里,一根很脆弱的苇草在飓风中顽强地摆动着……十年后,我在帕斯卡尔《思想录》里,读到一句我想通过那个画面要说的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人囊括了宇宙。”
儿子!
我也不过是一根苇草,虽然飓风永远都试图折断我这根脆弱的苇草,有时甚至把我压得倒伏在泥土上,最终我还是站起来了,因为我有思想,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有思想了。
江河的源头是一滴清露,大树的根本是一粒种子。我想,当你爸爸与世长辞之后,给你留下的遗产,就是这些信札了。我将在这些信札里,为你讲述我童年的故事。我的童年和你的童年相隔了三十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在质的意义上,于极大的差异中又有诸多相同之。
父亲白桦
2000年10月11日
延伸阅读
白桦
中国电影剧作家、小说家、诗人。1947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1951年开始创作,任昆明军区和总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1961~1964年在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任编辑,1964年调武汉军区创作组,1985年起为上海作协专业作家,曾任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文汇及网络【留美学子】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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