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生命!感恩生活!感恩当下!
红鸟
晨光裹着沉云,消毒水气里夹着雨腥气。沃尔伦斯医生走进来:手术在十一点三十分开始。只吐出这么简短的几个字,递给我一张签字的表格。随即,接产士、麻醉师、社工人员鱼贯而入,自我介绍,呵长问短,病房里顿时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气氛。护士捧进来一身叠好的绿制服,请我换上,然后,请我在那张表格上签字。
我签下了那个牵系有两个生命责任的名字。搁下笔,看见窗外飘起了雨丝。
自动门开合,妻的病床消失了。我被领着去看孩子将要长驻的早产儿特护中心,听到了值班护士们一路的祝福声:祝贺你,马上就要当父亲啦。祝贺。祝贺。祝贺。这声音听着刺耳。心中忐忑:此时的我,难道真是一个值得被祝贺的人么?
妻躺在手术台上迎接我的,是平静的眼神和光润苍白的脸色。我紧握着她的手。我感觉很好,她说,你呢?她显然在安慰我。你好,我就好。孩子也会好。我低声说。我知道自己心里很乱。我还在想着那个“完美”——“我们”的完美。
禁不住悄悄抚摸着揣在怀里的佛像……
当一声脆亮的、尖细的啼哭,从细碎的金属碰击声里腾越起来,我看见了障幕外我们的孩子仍在血色中蹬踢的身体。生命,一个完整的、而且显然也是完美的生命,从你我的血脉中淌流出来的生命,就这样倏然降临了。妻把我的手捏得紧紧,却闭上了眼睛,眼角淌着泪珠。
孩子在离开母体的瞬间,就被护士飞步抱离了产房,迅速送到对面早已准备好的暖箱、器械面前。我的紧张揪扯的目光撞上了一片示意的眼色,匆忙松开紧握妻的手,向我的、我们的孩子奔跑过去。
似真若幻。她就在我的颤抖着的巴掌中啼哭着,蹬踢着。还带着母亲体液的身体,那么小那么小,大概还不足两磅重吧,却又那么完整那么完整,连骨噜噜转着的小眼睛上的双眼皮儿,连细如纤绳的手指上的小指甲盖儿,都一一逼现眼前。孩子转眼便被簇拥着的暖箱送走了。
环伺的护士、社工轻声向我祝贺,我迎向还在手术台上的沃尔伦斯医生,连连道谢。他向我递过一个笑意的眼光,沉声说:不要碰我。她很小,但她很好。我笑了,在妻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声:放心,端端挺好的。妻随即便在麻醉药性中沉沉睡过去了。她的睡容显出了多日来少见的安详——那是一个母亲的美丽的安详。
雨后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青草气息。从早产儿中心的加护病房看过刚刚完成出生检査的小端端走出来,发现自己的心境很奇特:小端端超小的体重,虽然不算医院记录里最低的,却是现下全产房里最轻最小的一个,顷刻已经闻名遐迩。
但是,内心里升起的,却又不是本来应有的忧虑,反而是直觉带来的自信:小端端一定会有非凡的生命力。你看她,小眼滴溜溜的,躺在我的臂弯里听我跟她说话,竟然就大模大样地打起呵欠来! ……
从多日里压抑的来苏水气味里走出来,忽然发现:这医院大楼外的草坪花园,原来竟修剪得如同皇家御花园一般的精美讲究。美人蕉的火红,君子兰的橙红,细叶海棠的紫红橘黄,都是一层层渐深渐淡地叠染出来的。我在花叶间的小道上漫步走着,忽然听见哪里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叫声。
叽啾啾,叽啾啾,叽啾啾·····那叫声欢快而执着,分明是直直朝向我啼鸣的。仰脸看去,就在我头顶不足一米高的树枝上,上下欢跳着一只全身赤红的小鸟。
我定住脚步,望着它,它也定下来,和我对望着。侧侧脑袋,眨眨眼睛,然后又继续啾啾啼唱起来。我忍不住就对它说起话来:小红马,我们小端端出生啦,我真的当上父亲啦。……
第一次可抱在怀里的超小的端端
我就这么傻傻地和它说着话,这只仿若通灵的红鸟,真的就那么定定地听着,也不跳,也不飞,抖抖翅膀,甩甩脑袋,似乎真的在领会我话里的意思。直到我实在说累了,没话了,刚一停嘴,它忽然扑地飞起来,在我头顶盘旋着啼叫了几声,消失在落霞熏染的清空里。
每一个生命都是偶然,每一个偶然里都有奇迹。我想。
佛拾
老辈人说:人到世上走一遭,有人是来追债的,有人是来报恩的。端端,你呢?
她在早产儿中心的暖箱里,住了整整两个半月。除了日常的护理给养,竟然从来没有发生过病理性的症状。既没用过一般早产儿须臾离不开的呼吸机,也没并发过任何器官性的毛病。医生、护上都说:在这样超小体重的早产儿里,实在是极为罕见。
暖箱里的小端端
那位从一降生就护理在地身边的高个子护士总是说:爱米丽可懂事呢,她一定是觉得自己来早了,挺抱歉,所以,就从来不给我们添麻烦。那一阵子,家中一盆新栽的金瓣兰花正开得灿烂,开足了一个月,满屋都芳郁的“王者之香”。
那是一种中国兰与西洋兰结合的品种,花名就叫“中国金童”,实在没有比这更奇巧的了。我们这两位新上任的父母,每日里带着一身兰花香气往返于医院和家中,我们奇迹一般的小端端——爱米丽,真的也成了医生、护士口中的“中国金童”—— golden baby了。
那一段日子何其漫长。每日巴巴地盼着上医院的时光,又巴巴地盼着暖箱里的小女儿快快地长。平日看见路上走的、怀里抱的、小车上坐的孩子都会心头泛酸:哪一天能轮到我们小端端呢?
在妻的忧郁眼神里,我永远是乐观开朗的,既来之则安之的。只有在夜阑时分,焚起三炷香,坐到释迦佛祖的座像面前,把自己交给那一片澄明的虚空,我才能真正卸下面具,敞开心扉,叩问一下渺远的另一个自我,听一听冥冥中的神明对我的指点召唤。
西哲说:人是会思考的芦苇。生命的脆弱,如同生命的偶然一样,真的有如渡海的一苇,或浮起,或沉没,或升之如一帆、或渺之如一沫,往往只在一念之差,一瞬之间。宇宙大千,迷茫混沌,又是谁在把玩这生命的荣衰,一苇的浮沉呢?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是凭藉什么,以渡海一苇之身,可能得到一苇渡海之果呢? ……
一晃眼,小端端已经度过她的周岁生日了。
我最近时时想:一定是佛,把端端平安地带到了我们跟前的吧?记得钱钟书有一本书叫作“写在人生边上”,可见,人生真的是“有边”的。我深信,确实有一个神奇的力量,把端端孱弱的生命,从这“人生边上”拾捡回来的。不然,怎么可以想象,不足两磅重的那样一堆血肉凡胎,竟能抗顶得住人世间的诸般险恶,并且自降生以来,历尽惊涛骇浪却始终纤尘不染、无病无灾?
如今,每一个到家中造访的朋友都难以相信,眼前这个欢蹦乱跳,笑起来满屋都是星星月亮的孩子,就是当日暖箱里那个比一只小猫小狗还要蔫小的小不点儿。——生命的神奇,生命的伟大,即使在这么一株小小的芽苗上,也是要让人肃然动容的啊。
最神奇的一幕,发生在美国人最钟爱的本土传统节日——感恩节的那一天。
这是当年渡海登上新大陆的第一批“五月花”号的先民们,为着感念土地的收成、上帝的赐予而专门设定的节日。
那一晚。一大群当年加州大学的同学聚到一位老学友的新居欢度佳节。听说了小端端早产的惊险故事,大家都不胜唏嘘,说:幸好是降生在此地,有最现代、最完备的医疗设施和产后服务,假如是在别的地方,后果很难设想。
我便讲起主刀医生半夜里从家里打来电话,要求再作超声波扫描,以便掐准最佳时机让端端出生的故事,大家都深为感慨:我们幸好遇上了第一流的医院和医师。正这样说着,坐在地毯上玩耍的小端端忽然站了起来,就在我们不经意之间,她竟然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妻惊叫了一声:看,端端会走路了!
端端是笑起来满屋都是星星月亮的孩子
可不,她张开两只小臂膀,就在大家的欢呼注目下,乐颠颠地迈开了小步。随即,便在各个厅堂一圈一圈地转悠起来。这--幕来得如此突然,我和妻都一时呆住了:在此前两天,她才刚刚学会站立,勉强只能在我们的臂弯里走出哆哆嗦嗦的两三步的!
这样的巧合实在是太奇妙了。记得当初沃尔伦斯医生提醒过我们:早产儿值得忧虑的不是智力,而是体能。肢体的发育是否正常,又以一周岁半以内的学步能力为标志。
小端端,仿佛是特意要选定这样一个日子——感恩节,迈出她人生的第一步,展示她的生命奇迹的。她是要借此向痛惜她的土地、佑护她的神明、爱抚她的父母长辈,表达她的虔敬和谢恩啊!
窗外冷雨霏霏。我看着融融灯光下,小端端张开小手摇摇晃晃迈步的身影,像一只被幸福熏醉了的小燕子,怯生生地拍打着翅膀。我的眼角忽然湿润了起来
女儿端端和女婿凯文2019年的婚礼照
岁月如飞,感恩女儿
是她让我们见证了生命的奇迹!
……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日
于美国新泽西衮雪居
作者 苏炜
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
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 (1968-1978), 中山大学七七级中文系大学生。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迷谷》《米调》《磨坊的故事》,短篇小说集《远行人》,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天涯晚笛》《耶鲁札记》等,其中《米调》曾入选“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 作者近作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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