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的监牢 - 刘希彦

作者：刘希彦

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员，每年春节回去都要见她们一次。同样的声调、表情、姿势坐在那个小圆孔里。见一回老一回。

大公司，一个大开间，一大片格子连过去，蜂巢状，里面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个人。要想交头接耳必须站起来探出头去，让全公司的人看见，否则只能埋头工作。

哪怕是格子以外，固定的时间路径上总能碰到同样的人。格子以外的生活也被格式化了，就像机器的内部结构，一个环节只能用最便捷的方式通向另一个环节。

每次看到他们就会想：他们为什么能忍受下去？从前的梦想呢？我不知道他们的梦想都去了哪里，但多少能了解一点梦想失去的过程。

念书的时候希望早点经济独立，以为这样就可以买想买的东西、或者随心所欲的去旅游。真等经济自主了就会发现，最必需的只有一样东西——房子。房子一买，十几二十年之内的生活还不如学生时代了。于是最简单的梦想都只能被挤压掉，现实和拘谨成了城市人的标签。乡下人没钱，却要豪爽得多，因为获得基本的生活物资比城市人容易。——唯一的办法就是更加努力的挣钱，于八小时之外再多拿出些时间来呆在那个格子里。

房贷可以提前五年十年还清，不幸的是孩子又来了。过去一个底层的人养大四五个很平常，现在两夫妻工作养一个孩子都吃力，所以我怀疑生活水准是不是像大家说的那样真的在提高。

首先生孩子的成本要高得多。那么多女人喜欢剖腹产，平白的挨上一刀，留下条永久的皱纹爬在肚子上，爱美如命的现代人居然也会做如此不美观的事情。就算不在乎丈夫的感受，孩子的健康总该在乎吧。有过这样的医学实验：同样怀孕的老鼠，一只在无菌的环境里剖腹产，一只在野外烂泥里生产，后者的幼崽成活率要高得多。为什么？目前的医学不能完全解释。所有的哺乳动物里，只有人类分娩时有剧烈的疼痛，照现在这个趋势，只怕连自然分娩的能力也终将在文明的进程中被“文明”掉。

哺乳功能。大部分的母亲也已经丧失了。奶粉又是一大宗开销，为了安全还不得不买最好的。

总之，孩子需要的一切没有不花钱的。从前的母亲可以亲手预备孩子的衣服鞋袜之类，现在缝个扣子都要送洗衣店。母亲如果在家里学缝扣子，孩子就更养不起了。教育也是，从前的教育，稍有知识的父母就可以胜任，至多请一个塾师。如今一个孩子所需要的知识，需要各个学科，甚至是各个国家语种的老师共同来教。没有百万计的金钱培养不出一个像样的孩子来。普通人的年薪也就是几万，为此又将葬送掉一二十年。学到底无非就是一个谋生能力——其实还未必，博士毕业大把的找不到工作。也不奇怪，如今的教育是为考试准备的，谋生是另一回事。

好容易孩子养大了，疾病又来了。医学征服疾病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医院征服钱包的速度。银行的利率也永远赶不上货币的贬值。对大众而言，金钱就像河里的水，怎么流来的还得怎么流走，而且下游的河道总是设计得比上游宽。在这样的人生里，很难有梦想的容身之地。食物、住房、教育、医疗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对我们来说代价越来越高昂。丧失自由只为获得基本生存物资，这是奴隶社会的规则，我们正在通往这个“理想”的路上。

看旧小说，看《清明上河图》，只觉得从前的京都满大街都是悠闲的人。人人身上精通好几门享乐的本事，呼朋唤友的好不逍遥。在北京，哪怕真是一个闲人也要假装让自己忙起来。空闲带来的恐慌便足以逼疯一个人，别说实实在在的压力。

城市里布满了轻轨、地铁、快速公交线路，起早贪黑的，也未必能追赶来一日三餐。眼中所见越来越贫乏。从前，比方说一个卖糖的，从乡下人手里把红薯或甜菜收来，熬成糖，再挨家挨户的去卖。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至少见过乡间的小溪、白鹅、牛在草地上吃草、菜园里带露凝霜的蔬菜、各种野生的鸟兽、晨曦、暮霭、郊外的山色、旷野里的暴雨、雨中瑟缩的水鸭，然后是城市里的种种市井风物，小孩子的馋相，女孩子怎样故意尖着手指从男朋友手中拈过已经包好的糖……

现在，制糖的永远在车间里；卖糖的永远坐在超市的收银台后；经销商们只要在电脑上轻轻一点就可以了；运输的则在驾驶座上，眼前的道路永远千篇一律的迎面冲来，就像打游戏，只是没那么好玩。

四十岁以下所谓在物质文明里成长起来的人，在公园里是很难看到的。下了班，他们宁可去咖啡厅酒吧，在另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再找一个格子来安放自己。

电脑是一切格子的总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监牢。很多人已经心悦诚服的认识到电脑里带来的不仅是方便，它呈现出来一切景象也比现实里的来得美好，情愿穷尽一切时间去面对它，甚至恋爱的过程也由它代劳。

就连那些自诩爱好自然的人，在山里盖一个别墅，也要把门前的一小片土地围起来，方方正正的把自己圈在格子里，把山色和林烟挡在围墙外，这样心里才踏实。事实上连邻居家的猫都能越过围墙自由来去，别说盗贼，被限制的只有他自己。

格子的观念已深深植入了每一个现代人的身体里了，不用教化无须律法，就能让天下人尽入彀中，这是过去的一切文明都没办法做到的，只此一条便让人不得不由衷的赞叹现代文明的魔力和伟大。

刘希彦·你知道人类在退化吗

文·刘希彦

人类到底是在进化还是在退化？大脑兴许在进化吧，幼儿园就能说英语。可身体呢，古人席地盘腿而坐，站起来还能谦恭的退着走路，现在从凳子上起猛了就会头晕扶墙。坐高了腰酸，坐矮了脚麻，三十岁没到腿就到办公桌上去了。中医讲，喜欢翘腿是下元虚衰的表现。可见我们的腿已经退化了。

旧小说形容壮士“膂力过人”。“膂”是指后腰突起的两块肌肉，人的气力来自于这个地方。现在的腰不是太细就是太肥，健身也只是虚张声势的练出两块大胸肌，很少有后腰峁实的，终究少了几分男子气，反倒是前列腺的毛病越来越多。我们的“膂”已经退化了。

从前没有超市，日常饮食皆是一方的出产，来来回回无非那几样。如今超市里天南地北的物产，一天吃出十几样，还说营养不均衡，要补充营养素，如果不是上了药品广告的当，就是我们吸收功能退化了。血肉有情之物尚且不能吸收，何况化学合成的，只怕补了也是造成内脏的负担。还有喝水，信了健康专家的话，一天喝好几升水，喝了也不解渴，反倒浮肿、赘肉，废水排不出去，要去瘦脸抽脂，我们连水液代谢功能都退化了。

剖腹生产和奶粉喂养已是常态，代孕、试管婴儿也不新鲜了，如果没有现代医学，人类的延续只怕很成问题。单从生殖功能而言，我们没资格笑话熊猫。

“啸术”顾名思义是玩肺活量的一门艺术，魏晋以后已失传。“踵吸”是《庄子》里的记载，说古人呼吸通畅，一口气吸下去能直透脚后跟。现在动不动胸闷气短。在空气污染的时代，呼吸功能退化实在是不合时宜，不过，呼吸能力太好似乎也不对。

梳高髻戴高冠是古人的时尚，屈原“冠切云之崔嵬”，帽子都高到天上去了。清朝的女人顶个牌牌尚且举止自若，我们头上一无所有轻装上阵，还生颈椎病。我们的颈项已经退化了。

古人在菜油灯下能读书写字，重檐幽窗下能绣花。现在这么好的印刷术和照明设备，那么多人架着眼镜，我们的眼睛退化得最快。

从前没有美术学院，没有设计师，玉器壁画陶纹上的造型随便挖一个出来便只可仿效不能超越。今天有那么多美术美学和先进工具，却只能模仿前人。我们创造美的能力实在不能说是在进化。

天地的大道，《易经》时代已经穷尽；社会的哲理，先秦诸子也已说完；性命之学衰落到清代，贾宝玉十三四岁还能参禅，明白一切烦恼都是因为放不下，不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好。今天的人活到五六十岁能明白这个道理都不算晚的了。我们对本性的认知力已不是退化二字所能形容。

一个出版社的朋友说，以大自然为叙述主体的小说如今没有了，文章里的风景描写越来越少。中国诗歌的最大宗山水田园诗，现在的人已经读不出趣味。古代的文人几乎都是旅行家，自然的爱好者，名山大川的常客。我们的旅游是飞机酒店千篇一律的商场再加上些人工开发的旅游景点。我们的亲近自然之心也已退化。

那些所谓的自然主义者在野外支一个帐篷，拉链一拉，所有的风光都挡在了外面，鼻子里的满是塑料皮的味道，纵有满山的香兰芳芷也是枉然。在所有的物种里，我们是唯一不能和大自然坦身相对的。

兴许我们在某些方面也在进化，至于是哪些方面呢？容我想想吧。

摘自随笔集《医心帖》。刘希彦新书《医心帖》、《国王的收藏》已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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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希彥：

湖湘劉希彥，幼時學文，及長學醫，兼修太極，又隨傳統絲弦琴家汪鐸習琴，主修道家琴曲。

研究古中醫，著有《至簡古醫——道鑒傷寒論》一書。在“大家中醫”開有個人頻道。被國內多家書院和國學機構邀請授課。亦從事文學創作，出版有隨筆集《醫心帖》、小説《國王的收藏》。

現任自道書院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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