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厨师,坏厨师
袁枚写了《随园食单》,但他自己不会做菜。他象记录菜谱一样,记录自己对家厨的要求:“凡事不宜苟且,而于饮食尤甚。厨者皆小人下村,一日不加赏罚,则一日必生怠玩。”
《随园食单》书封
袁枚是个严厉的雇主,他认为随时指出厨师手艺的好处和坏处,有如教学相长,作师之道。袁枚传下了《随园食单》,又另外写了《厨者王小余传》,讲他的厨师王小余,天赋极高,与他宾主相得,有如高山流水遇知音。做了十来年去世了,他每逢吃饭还伤心。
王小余做菜必亲自采购,一餐多不过六七样,火候调味掌握非常精准,如果帮忙的误事,他会大骂。下厨毕,王小余就洗涤修理工具。袁枚替王小余讲了一番厨艺的道理,如“浓者先之,清者后之,正者主之,奇者杂之。”王小余本人原话估计不是那样的。专门服侍豪门的顶级厨师,普通人养不起,连袁枚都有这种顾虑。《旸谷漫录》中记载,某太守请京师厨娘办宴席,羊头签一餐要用羊头十个,只用脸颊两边的肉;葱只取中间一条嫩黄的芯。宴毕开出账单,太守都险些负担不起。贵人对下人可以毫不尊重,非打即骂,但是贵人不可以质疑下人开出的账单。
如果说好厨师的标准是勤快节省、知味识人,那么坏厨师就是一切反过来。天下的厨子总是坏的多,《醒世姻缘传》的年代,中上人家都请厨师,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能做饭就行,平时做的不过是煎豆腐、插粘粥、擀薄饼、烙火烧。四石粮食雇一个,厨师的水平可想而知。
《醒世姻缘传》书封
《醒世姻缘传》专门费了半章笔墨写狄家雇的坏厨师尤厨子,行行罗列,可见作者平时对坏厨子的积怨极深。坏厨师的最大问题是偷窃和浪费:泼米洒面,浪费主人家的东西,偷盗值钱的干货,拿每日定额的油和米换酒喝。厨房里的上等货色留给自己吃,次等的才拿给主人。
如果只是浪费和偷窃,也还能忍;还有的一肚子歪心邪意,胡做乱做,狗眼看人低。作者专门控诉尤厨子:无论什么东西都先煮一滚,捞起来放在凉水里,次日才做,泡得一点味道也无。主人家要他白煮,他就做醋烧;主人家要他做醋烧,他就必白煮。煮腊肉先泡好几天,泡得一点盐味都没有;煮豆腐猛搁一把盐,让人喘不上气来。这样坏的厨师,也真亏几任主人都肚里能撑船,居然忍了下来。老天爷看不过,几罪并罚,尤厨子被雷劈死了。
没了厨子,狄员外爷俩出去在食店里吃饭,童奶奶极力拦阻,说食店里的东西不干净,因此说动狄员外买个做饭的丫头。狄员外花了二十四两银子,也就是尤厨子五六年的工钱,买了丫头调羹。童奶奶是极精明的妇道人家,厨房里的事耳聪目明。她对厨子的要求是做饭手段好、干净、快。狄家虽然有钱,却是庄户人家,试厨子就是黄芽菜炖豆腐。到了山东,狄员外想起北京城的炒螃蟹,问丫头会不会做。
明代山东的富户抱怨厨子,民国北京的大户人家也抱怨厨子,大概人们吃得不痛快,心里就有怨气。几百年来,无论谁当权厨子都吃得满嘴流油,所以招怨甚多。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是民国红楼梦,写金铨总理家少爷小姐的富贵风流事。总理家的厨子,当然是一等一的手段。然而大少爷凤举还是不满意。夏日午后,厨子把午饭送到大少爷院里来,凤举一看,笑道:“这简直作和尚了,全是这样清淡的菜,无论如何,北京城里的厨子你别让他做过三个月,做过三个月,就要出鬼了。这简直作和尚了!这个日子王瓜多么贱,他们还把这东西弄出来。”
《金粉世家》书封
凤举抱怨的过于清淡的午饭是什么呢?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冬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没有蔬果保鲜技术的年代,夏天里的冬笋在俗人眼中,也不过是和尚吃的菜。金家的厨子手艺是高明的,随时能端出烧鸭子,还切好配上葱酱薄饼。厨子受少爷小姐的气,先入为主说他们揩油占便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正直的人也难免经常开个花账,以免“枉担了虚名儿”。这些大户人家,占着呼来喝去的地位,吃着浮支冒领的暗亏,也是一种交换。
上层阶级的财富逐渐被服侍他们生活的人掏空,厨子拿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大观园的厨房本由柳嫂子管,几个管家娘子诬陷柳五儿偷窃,把厨房管理权拿过来给了秦显家的。秦显家的早上一到,就打点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送去林之孝家。虽然平儿作主没让秦显家的得着实惠,林之孝家可没把礼物吐出来。
豪门一批批地倒掉,好厨子们大都后来自己开了饭店,不再受阔人的闲气。现在厨师还可以上网成为“人民艺术家”,给耳餐目食赋予新的意义。在网上干脆利落教人做各国菜色的厨师,是世界和平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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