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笔下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2017年4月27日,我带着同组同事们的期望,走进皮村,探访了这座京郊5.5环上浓缩记录中国半个多世纪打工者群像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
皮村,五环与六环间,一个真实且震撼的存在
严格讲,范雨素笔下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以下简称“打工馆”)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博物馆。它没有基本的组织结构,没有固定的资金来源,没有藏品库,没有研究员,就算我掰起来十个手指头脚趾头一起数,也就只能数出3位工作人员。
朝阳区金盏乡皮村。范雨素笔下的“打工文化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我无法用国际通用的展评标准来给它打分。但或许也是因为它存在地如此“真实”,比起很多建筑起华丽外表的博物馆,“打工馆”显得更加内涵深刻。欣赏“打工馆”,专业展评人士分析的那一套技术、手段之类的东西都不好使。当然这都是写在前面的后话了。
蒙尘的展厅诉说着昨日那段无言的历史。“记录工人文化历史,倡导劳动价值尊重”
△作者和志愿者合影留念。
小胡(左一),北工大研一在读,社会学专业,专业方向是农村问题。作为志愿者义务在“打工馆”讲解。一上午他为包括我在内的两位参观者进行全程讲解
I
流动的三十年
1978年,那是一个春天。这一年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广极大的解放了农村生产力,“改开”后“乡镇企业”这种最初的企业形态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肆意萌发。由于这时候城乡二元制在这一时期未显端倪,乡镇企业所带动的广大乡镇地区成为了第一批人口大规模流动的中心。很多农民参与到乡镇企业的工作中,成为了中国最早一批“城镇化”人口。“打工馆”用“离土不离乡”概括他们那时的生存状态。“骄傲”的2000万打工者手中既有土地,又有一份体面的工厂车间的薪水,那时他们骄傲地拥有着通向“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打工馆”藏品——乡镇企业相关票证
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在深圳留下了影响中国的“南巡讲话”。“三个有利于”的论断一针见血,社会上涌动着的活跃思潮被全部释放,“改开”进程大步向前推进。南巡讲话后,外资企业大量进驻中国,给中国务工者带去新思想新技术的同时,也让他们感到深深迷失。90到00年的十年中国,城镇化进程前所未有地加速,乡镇企业体量大幅瓦解,物价飞速增长已成大势。迷失在城乡之间的的6000万务工群体迫切需要寻自己的出路,终于在90年代中后期,大量的农村进城“务工潮”爆发。
“打工馆”藏品——2003年北京市关于废止《北京市收容遣送管理规定》的决定
2008年,北京奥运会召开,这个群体命运的再一次集体转折。同年,以首次产生三位打工者代表进入中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新闻事件为契机,2.1亿打工者群体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新工人、新公民”。然而三位打工者命运的改变仍然无法拯救整体低迷的人物群像,世界范围内经济危机的全面激发,以房地产泡沫(建筑行业领域)为突出表征,欠薪、讨薪、工伤、上访……是这一时期2亿“农民工”群体时常见诸媒体报端的新闻“热搜”。
“打工馆”展品——高昂的“维权成本”
“打工馆”展品——“跳楼为讨要工资”
II
工友故事集
1.工伤故事集
2007年11月30日打工者中心注册人黄庆南被持刀砍成重伤,功能丧失,永久残迹。打人者系钟伟系因黄宣传劳动合同法伤害其利益,买凶伤人。
不足评为重伤
“吃饭时我的左手总是和右手‘打架’,夹菜很不方便。2008年9月3号我在厂里操控机器被机器压断了我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在等待工伤赔偿的日子里,厂里只给我发几百元的工资。等我伤势痊愈,我回到工厂上班,我觉得心寒,我再也不想碰那台机器了。"
工伤让我成了左撇子
2.女工和儿童
富士康跳楼女工田玉工作了一个多月始终没有领到工资卡,觉得这个世界绝望得无解,跳了楼。
田玉和家人一起编织的拖鞋,赠“打工艺术博物馆”2011年9月8日
2005年3月8日,马小朵发起创办了“同心希望家园”公益组织,服务移民社区妇女和儿童。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和社区姐妹一起开创自己的新天地。
同心希望——马小朵
“2005年我们来到皮村,同心实验学校当时是一家废弃的工艺美术厂;2005年7月到9月,来自全国的一百多名大学生、工友志愿者参与了学校的创建。2005年8月21日,崭新的同心实验学校正式开学。”
学校备用药箱
借读费。
皮村同心实验学校建设纪实
3.新工人,咱们工人有力量!
2003年11月喜欢做农村调查和爱好文学的陈军创建了它。“烦忧热线”的旨在提高民工素质,减少社会歧视。
“烦忧热线”“
打工“春晚”。2012年打工春晚主持人:崔永元 沈金花
工友之家
非盈利性社会公共服务机构,2002年11月正式成立。
III
我不是范雨素?不,每个人都是“范雨素”
好像因为看到太多赤裸的现实,也好像因为有点可怜的自己,那天中午结束参观后我感觉有点“醉”。还记得前一天的下午,主编突然对我说,“梖梖,你知道范雨素写的皮村么?那儿有个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你明天过去跑一趟吧?”
说实话我差点就拒绝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一大院里长大的孩子,连农活儿都没碰过,我来北京上班!你让我进村?!逗我呢?”可是,话到嘴边我没说。事实上,即使我当时拒绝,主编也只是会换别人去。不过要让我下月“吃土”,我是绝对不会答应。
我就问你,现实不?
不过要说比“现实”,
我觉得还是皮村最现实。
小胡跟我说,他听说皮村之前一个工友,每月挣3500块钱,3300寄回家里,剩下200块钱供自己一个月租房吃饭。我问他,妈呀,这样他不会饿死吗?他说,“他当然可以给自己多留点,给自己多留一分的结果就是他老婆孩子都得饿死。”
伴随而来的只有沉默。同样是生活在北京的穹顶之下,要不是听他说,我不会相信21世纪的中国每天还会发生很多类似这样的“悲剧”。
不过他也说,“这些年皮村也在变好,工友图书馆时不时会有喜爱看书的工友在这里翻阅读书,很多工友思想也在逐渐打开,他们愿意尝试拿起笔把地想法写成文字用文学的形式表达,范雨素就是从工友之家文学小组里走出的杰出代表……”
工友图书馆管理规定
当日正午12点的工友图书馆。一名工友正在阅览图书。
“是啊”,我说,“今天看到像“工友之家”这样的非政府非盈利组织能够有钱有精力给予他们更多精神上的关怀和帮助,我感到欣慰,更感到鼓舞”。
和小胡一路参观下来,时间走的极快,1点刚过30分,我们便走完了“打工馆”全部的四间展厅。午后阳光毒的厉害,那天皮村风依旧很大,吹的我满世界凌乱。我突然诗人情怀发作,用时下00后那批年轻人的话说就是,自己当时真的是可怜爆了。
我突然想起前日差点在主编面前瞎说大实话的自己。的确,大学班里的评选的贫困金我一分钱没申请过更没拿过,因为我知道虽然我不好过,但是我们班有人比我还难过。按照十年前的标准,我的家庭应该是生活水平差一些的中产阶级。家里边有点小文化,小时候受家族熏陶,吃过点墨水,能给求字的人写两下毛笔字。
然而,现在我总说自己和狗比起来,都差点意思。我生活在这个满世界花言巧语的套路里,靠着卖弄些“生疏”的文字技巧讨点饭吃。象牙塔里我努力学习二十多年,头顶每次考不好都会挨骂的那不下几千次考试,好不容易从幼儿园熬到了研究生(将来很有可能还要读博),家里为了供我完成学业从上到下砸进去不少钱,可这些年我又回报给他们些啥?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好到哪去呢?
(请原谅我丰富的内心戏!确实被震撼了)
后来,我和小胡简单道过别,便“逃离”了皮村。我没敢多想,又扛起相机,奔向了东三环里那暂时属于我的小格子间。那天,我没有和皮村工友们一样,每日中午按时守在皮村里那多到数不清的快餐店吃一碗简单热乎的兰州拉面。老实说我为自己的“逃跑”感到羞愧。
讲真,没来北京之前我性子慢,干活儿也慢。来北京工作之后我发现我每天都在赶。时间在前跑,你在后面赶。那天晚上赶完第二天要发的稿件,我回到自己不大的出租屋已是晚上10点,地铁里人依旧多,没座位的人永远没有座位。我感慨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辛苦,不说能享受多少荣华富贵,至少也得给自己留点什么。于是,我戳开微信,在每日例行的朋友圈里这样记录下自己在皮村的一天。
“我不时抬头看看天,又想起范雨素的文字。皮村上空飞机一架一架飞,不过皮村还是皮村,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变的。”
其实我还想再加一句,
“但是工友们得变,我也得变,不变就没饭吃,现实可残酷着呢。”
记于皮村·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
2017.4.27
作者/编辑:梖梖
摄影:梖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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