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 陈展】美国极右翼信息生产与社会动员机制——以匿名Q运动为例
近年来美国不断流行的反智主义阴谋论,是美国极右翼政治信息生产与社会动员的核心机制。美国的反智主义阴谋论通常带有强烈的福音派宗教色彩,受商业社会扩张的推动,主要在受教育水平偏低和意识形态保守的人群中流行,但当前阴谋论的生产和传播具备新的技术和心理基础。科技发展使社交媒体上的“数据空洞”得以被信息操纵者利用;美国社会“失范”、利益团体对立以及当前的历史性灾难,让社会心理产生了严重的“偏执心态”。美国极右翼政客抓住了匿名Q运动机会,利用新技术和偏执心态推广匿名Q阴谋论,打破了教育和意识形态因素的限制,吸引了大批狂热信徒。匿名Q运动与极右翼阵营之间形成了共生关系,使其在特朗普任内得到极大发展。在大选失败后,特朗普支持者中的匿名Q信徒受到美国建制派的严厉压制,未来可能进一步走向极端,成为美国新的暴力和恐怖主义源头。
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生产与传播更为便捷,但同时也给信息操控者提供了任意发挥的空间。信息操纵者的预期目标发端于商业利益,但在当前的美国政治语境中,日益被应用于政党政治,为实现预期目标而进行无事实根据的阴谋推论,对社会和人类发展进程造成相当程度的负面影响。反智阴谋论本身并没有意识形态属性,它既可能出现在流行的左翼媒体中,也可以来源于右翼媒体。但是无论信息操纵者是否意在政党政治,阴谋论的流行却始终难免与政党政治相纠缠。它可以是政党致命的毒药,也可以是政党动员社会的利刃,而近期不断发展的匿名Q运动便与美国极右翼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
美国当代极右翼是如何进行一场本身外在于意识形态的阴谋运动的?接受阴谋论的群众土壤具备什么特点?当阴谋论与选举政治相结合后又将产生什么影响?围绕这些问题,本文试图将匿名Q案例置于美国当代右翼反智阴谋论形成与传播的理论框架中,分析匿名Q是如何从边缘阴谋论步入主流思潮,并成功成为美国政治生态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探讨其对美国选举政治的影响。
在理解匿名Q这类阴谋论是如何席卷全美并深入人心时,首先需要考察反智阴谋论生产和传播机制。反智阴谋论是反智主义的产物。反智主义的概念最初由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1963年提出。反智主义即反理智主义,是对妥协与调和的拒绝,认为这个世界是绝对的善恶之间的决斗,应该追求完全的胜利。在这个意义上,为“绝对的恶”量身定做的阴谋论是反智主义的产物。
有关反智阴谋论产生的核心因素,美国学界始终存在争论。霍夫施塔特认为福音派兴起和美国19世纪中期以来的商业发展是反智主义形成的主要推手,而教育则是反制反智主义发展的力量。但霍夫施塔特对教育在反智信息生产中所发挥作用的强调受到了后来者的挑战。美国科学促进会在2009年至2010年间就该话题召开了一系列研讨会,与会专家达成了一项共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公众不一定会站在科学的一侧,意识形态才是筛选信息的过滤器,因教育获得的“智力”反而提高了用于佐证反智阴谋的信息搜寻能力。
在上述关于反智阴谋论生产机制的探讨中,无论是霍夫施塔特还是美国科学促进会专家探讨得出的结论,都未能对美国现行的反智阴谋论特别是匿名Q运动做出合理的解释。匿名Q是针对身处权贵圈的精英团体发展形成的反智阴谋论,不少受过高等教育的政客不仅赞同匿名Q的言论,还积极宣扬其阴谋论。但是,匿名Q阴谋论本身并未锚定于某种意识形态或某个政党,其信徒既反对民主党的奥巴马、克林顿夫妇,也同样反对共和党的布什家族和副总统迈克·彭斯。尽管目前匿名Q的信徒是欢迎特朗普的,但正如信徒们自己所言,匿名Q存在的意义远超对特朗普个人的支持。因此需要在理论上另辟蹊径,寻找当代美国反智阴谋论盛行的真正根源。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反智阴谋论的生产、传播与偏执心态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反智阴谋论实际上服务于偏执心态持有者的心理需求。处于偏执心理状态下的群体大多存在好战多疑的倾向,且往往陷入自我认知的缺陷之中,在政治上的最终结果可能是纳粹主义的。反智阴谋论对于这类持偏执心态的群体而言,满足了其两方面的需求。一方面,对“恶棍”形象的塑造。不顾事实依据的反智阴谋论在塑造他者的“恶棍”形象时起到了关键作用。受过高等教育的偏执狂更能逻辑自洽,兼顾历史连贯性和学术规范性地形成一套阴谋论,并策略性地、有意识地引导数字信息算法,更为生动地将他者塑造成邪恶的典型。
另一方面,阴谋论中对“恶棍”强大且丑恶的论述,往往是自我认知扭曲的后果。例如迂腐的等级制度、对奉献和服从的推崇、性的放纵等,这些偏执狂内心渴望而不愿承认的阴暗面,都通过阴谋论中对敌人的臆想而得到释放和满足。因此,偏执心态是反智阴谋论形成并得以传播的基础和动力,使特定人群超越教育背景和意识形态的限制陷入阴谋论的圈子,并因现代传播技术上的数字化操纵难以自拔。
特朗普能够在2016年获胜,除了在政治理念上迎合了选民从“文化”转向“经济”的焦点诉求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在选民动员模式中,抓住了右翼选民的偏执心态。偏执情绪之所以会在美国右翼阵营快速蔓延,与当前的社会环境以及右翼阵营自身经历所赋予的受众特征紧密关联。
偏执心态虽持续存在于社会之中,但某些特定的社会环境会加速这类心态在目标群体中的蔓延。在以下三类情况中,偏执情绪会被推动释放,更持久地存在于社会之中,从而引起反智阴谋论的产生与加速传播。第一类是社会变迁导致的“失范”状态。第二类情况是对立利益团体的形成。第三类情况是历史性灾难或挫折。在当前美国社会,上述三种情况均已发生,技术落后地区的社会变迁、社会阶层流动的日益固化、新冠疫情的肆虐等,为美国社会偏执情绪的大爆发提供了“完美”氛围。这类情绪往往在处于权力边缘的群体中先行蔓延,以表达权力边缘者对权力圈的不满与怀疑。
结合美国权力交替的现状,如今与传统保守派大相径庭的另类右翼阵营正是一个理想宿体,是培育反智阴谋论的肥沃土壤。对于特朗普上台前的共和党而言,既有对奥巴马政治的敌视和愤恨,又对未来能否夺回政权充满迷茫。被党内极右翼保守派视为“修正主义”的2012年“尸检报告”以及参院高票通过的八人帮移民改革法案,更是将右翼基层选民和党内建制派之间的矛盾推向了高潮。党内建制派已长期被认为与共和党基层选民存在脱节,此前选举的失败,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于党内候选人未能代表保守派选民的利益。2010年茶党运动便可视为是共和党内极右翼对被边缘化做出的反抗,传达了选民对党内建制派的反叛。特朗普正是通过将自身塑造为不受传统权力精英影响的圈外人,而受到右翼选民的青睐和拥戴。
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中选情走低后,不断放大右翼选民再度被边缘化的威胁和担忧,使他的支持者普遍感到焦虑,从而为偏执心态的蔓延提供条件。特朗普的基本盘已经成为阴谋论传播的沃土,他们憎恶那些威胁到特朗普继任的权力精英,更倾向于也更乐意接受“权力精英操纵着世界,操控了选举,是万恶不赦的阴谋团体”这类观点。匿名Q运动便是极右翼阵营中的典型反智产物。
匿名Q运动的勃兴有赖于带有强烈宗教善恶斗争色彩的阴谋论底层逻辑。美国在匿名Q眼中是意图操控世界的“深层国家”阴谋集团与觉醒了的反建制派“爱国者”之间的战场。匿名Q的信徒都具备相当程度的偏执心态,这是他们能够接受反智主义信息传播的重要特征。
匿名Q的阴谋论逻辑,可以分为广义和狭义两层。从广义上看,世界分为正义与邪恶两侧,在邪恶的一侧是身处权贵圈的精英团体,这个精英团体策划重大的政治、金融等全球性事件,通过引发系统性危机在国家和国际层面推行有争议的政策,并最终致力于建立专制的世界政府。在所谓“正义”的一侧,是非建制派“勇士”特朗普,掌握着深层国家犯罪证据的内部人士Q,以及在Q的线索中搜寻答案,期待“大觉醒”到来的“爱国者”。从狭义上看,匿名Q的整套阴谋逻辑由“披萨门”所触发。Q的信徒们相信,身处权力圈的精英团体正在虐待世界各地的儿童,通过贩卖折磨儿童获取他们的氧化荷尔蒙,制成粉红色的肾上腺素红,从而永葆青春。
匿名Q的信徒中不乏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部分是因为匿名Q本身的复杂性令其需要这些看上去逻辑清晰,头脑冷静的专家作为信徒中的领导者。匿名Q的目标受众也并非受意识形态的局限。尽管这套阴谋论已在美国极右派系中获得了扎实的立足点,但自由派民主党人才是所有意识形态团体中最有可能听说或读过很多有关匿名Q内容的群体。一些有关虐童的阴谋言论也引起了全国不分党派的关注,很多生活博主都出于道德的使命感,相继转发了相关言论,加入到了“孩命攸关”的队伍中。
“偏执心态”是所有匿名Q信徒所共同具备的特征。匿名Q信徒的偏执心态来源于针对权力圈精英群体的一种“想象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心理受到了美国当前社会变迁、基层选民与精英建制间的利益对抗以及新冠疫情大流行的推动。据美国政治学教授约瑟夫·乌辛斯基2015年做的调查显示,对权力圈的恐惧心理早已在美国公众中蔓延,该项调查以具有美国公众代表性的样本为研究对象,要求对以下三个问题进行表态“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不为人知的秘密操控”“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但极少数人操控运行着一切”“操控国家的人正在以选民不知道的身份存在于世”。结果显示,选择“强烈同意”“同意”和“中间立场”的人数超过了样品总量的50%。恐惧心理的蔓延令身处权力边缘的群体产生了偏执的心态,将精英建制视为绝对的恶,且拒绝与之进行妥协或调和,最终诉诸Q的阴谋论,并加入“面包师傅”的行列,参与阴谋论信息的生产与传播以满足心中的臆想。
尽管匿名Q本身是外在于意识形态和政党政治的,但如同其他阴谋论运动,匿名Q运动的发展往往因选举政治而与政党利益相纠缠。大部分拥护Q的国会候选人都是极右翼共和党人,匿名Q已成为极右翼政客手中的一把利刃,反过来,极右翼政客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匿名Q从幕后走向台前的发展,成为他们动员选举支持的重要手段。
选民动员是候选人拥护阴谋论的一大考量。极右翼国会候选人出于选民动员和竞选资金的考量亦会向匿名Q靠拢,尤其是在民主党根基较深的选区和州的国会候选人。在深蓝选区和州,共和党人的规模相对较小,往往属于权力的边缘群体,是阴谋论的理想受众。在选举政治中,选民倾向直接影响到候选人的竞选策略,竞选资金的流向关注该候选人的胜算率。因此在深蓝选区中,竞选资金也更偏好阴谋论候选人,这使得他们成为资金丰厚的热门人选。
除了选民动员的考量外,匿名Q之所以会被极右翼政客所利用,关键还在于特朗普。特朗普在匿名Q这场阴谋论真人秀中扮演了对抗“深层国家”的“勇士”,这使他成功获得了匿名Q信徒的拥戴,这种拥戴是跨越党派的,而特朗普对匿名Q运动的默许和暗中支持为国会候选人公开拥护匿名Q开启了绿灯。截止2020年底,特朗普至少转发了145条关注匿名Q阴谋论的账号推文,称匿名Q信徒“很像我”“很爱国”等。为了转移注意力,将抗疫不利的责任推卸到民主党身上,并推动复工和经济恢复,特朗普对匿名Q的支持不断加码,包括“疫情死亡人数是民主党为自身利益而刻意夸大的”“居家令是深层国家的阴谋”等言论都是特朗普所喜闻乐见的。
在特朗普与极右翼政客的促动下,匿名Q从2018年几乎不为人所知,两党均无任何好感的边缘运动,到2020年大选前69%的拜登支持者和48%的特朗普支持者知道该运动的存在。在特朗普的支持者中,37%的人全部或部分相信匿名Q的理论。在上千万人认同反智阴谋论的环境中,三分之二的共和党人认为拜登在2020年大选中舞弊,70%的美国人担心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是假消息。政治不稳定性可以说是一触即发,而特朗普号召他的支持者于2021年1月6日不顾疫情大规模集会,试图向国会施压,质疑几个关键州选举人票的合法性,直接为当天的“国会山暴动”提供了契机。
总之,以反智主义阴谋论为基础的匿名Q运动在网络社交媒体时代的大流行已经对美国政治造成了严重的冲击,使本以不断极化的选举政治日益趋向更为激化的暴力冲突,并引发了对美国长期尊崇的“言论自由”的大讨论。然而,在支持偏执心态的各种社会经济因素仍然存在甚至加剧的条件下,网络封禁不但不会让匿名Q偃旗息鼓,反而会强化匿名Q的阴谋论逻辑,造成线上阴谋论的进一步线下暴力化乃至国内恐怖主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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