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 | 郑宪
文/郑宪
一想,惊心:入上海师大至今,满40年。入校日子,1979年秋。那个秋日,有点热,夏的余热。入住八人一间宿舍,脚步杂沓,人声喧腾,新生都在木头床架的上下铺挂蚊帐,身上头上都滴汗。
口渴,用家里带来的竹壳子热水瓶去打水,地点是食堂边一排热水龙头,离宿舍几百步远。和新相识的同学结伴去,说说走走,互相询问求学路,新鲜感存焉。
校徽发下来,白底红字:“上海师范学院”六字。当年上师大不称大学,叫学院。校徽上的字写得好,校徽则小,戴胸前,“学院”两字又比“大学”感觉差。戴不戴校徽?是个问题。现在想来,是我好面子。
我从工厂入大学,之前几年日夜挥铁锤干脏活,现在端本书坐课堂,走美丽校园,一时不习惯,但心窃喜。
两大主教室在西部,占据校区中心点位,相伴学校中轴大道。靠近学校西大门的为东一梯形教室(二层为东二教室),往西为西一梯形教室。教室外墙石砖红如血色,屋顶三角斜坡上有绿色藤蔓缠绕。教室大门两边,芭蕉冬青翠柏环侍。两大教室朝北,几处小道蜿蜒,绿树亭亭如盖,远处红楼掩映。
大课多在东一梯形教室上。中文系4个班级160多人,如满座济济一堂,但总有人不来,缺此课逃彼课,后座的人从高处俯瞰,像谢顶的头稀稀拉拉。却有一个老师整学期的课,大热,座位挤爆,甚至有人没座,引颈站立最后几排走道。授课老师程应鏐,讲中国通史。音若洪钟,抑扬顿挫。历史故人故事导入,娓娓道来。借古喻今,影射绝妙,令人畅快拍案。讲到妙处,讲者听者一派欢洽,笑语窗外。学中文的人听史,听得比学诗词歌赋还入滋入味,程教授功高。很久后,有人告知,那年是史学大家程教授“关门大课”,你在,你听,是你学业路上幸事。回想程教授当年形象,逾六旬,高大而和蔼,锐目高额,肘夹几纸讲义,布衣布裤黑布鞋,一身素朴,却是大课堂上的神人——所有学生恭敬之。
被膜拜的程教授,期末笑请学子入瓮笔考,并言:“只要读懂我讲义大纲,过一遍及格,通读两遍80分,熟读三遍可拿优。”都想摘优良果实,却一场考试,风霜刀割横扫,“哀鸿”声声,倒在一大片“段干木”“离堆”之类人名地名解释上,包括本班两任班长,均忝此列,要补考——真正惨烈的“学然后知不足”。
程应镠年轻时(1945年30岁生日时照)
程应镠1986年与沈从文、张兆和在沈宅
东一教室至西部校门间,中轴大道北侧,当年竖一长溜十几二十块玻璃橱窗,我们称“创作墙”。橱窗内,中文系学生创作的文学作品,前赴后继,一期期贴满,均手写文稿纸。抄写字体风格迥异,各呈生态。学校专门开辟此发表园地,放飞思想佳构,交流互学。我鼓起勇气刊上一次,自写的文,以为撼人心,还请写一手妙字的女生誊写。刊文时,不敢走近这橱窗,即便远观,见他人在自己手抄作品前徘徊,慢读细看,也心跳不已。结果自是一厢情愿,一点波澜也不起。
学校格局是东西两部一分为二。西部因两大梯形教室,一个标准足球田径场,呈压倒性态势,而东部校区为中文系、历史系、艺术系大本营,自有别样风光。从西部入东部,有条清水相隔,要过一座宽石桥。之后,水的丝柔灵动在东部校区弥漫。东部中心区域有一湖:学思湖。学思湖静水一弯呈半弧,上有两座单孔桥:学思桥及成蹊桥。学思桥厚重方正,成蹊桥圆拱曲跨。湖心有假山石,有亭翼然,樟、柳、松相伴。两座桥下,绿枝翠叶环护,田田荷叶映衬。桥石含岁月包浆,暗绿青苔滋长。学文史的学生上桥下桥,自然联想: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有玩性重者,见湖水下潜伏游动生物,起了馋意。一周姓同学,善农事,引领诸生,夜晚到此湖边,抓捕秋黄鳝。握一根细长铁丝,穿挂一条鲜活蚯蚓,垂钓于湖边水下口洞。鳝被诱饵牵引,出洞紧咬铁丝,遂起吊,约小半米长、两厘米粗的肥黄鳝一条条到手。回宿舍,切腹剖杀,煤油炉旺火伺候,肉与汤,皆鲜味无比。品后有同学马长征诗云:“秋虫秋萤秋渔事,亦学亦思亦乐时。”
学思湖以东,是四层文史楼。墙白色,红色高木窗。三楼有一小教室,是我们小班课堂。楼上南窗望下来,见一小半的学思湖,湖远处,绿树浓荫,掩映艺术系二层琴房小红楼,琴声不时随风飘忽而来。再远处是绿色农地,农人弯腰起身举镰挥锄,为我们的劳心在做劳力的陪衬。
徐汇校区西部的林荫大道
徐汇校区东部的学思湖
乐哉劳心,苦也在劳心。我的母校,让我走出校门时涌动读书人的自豪,居间学思,却常深感挫败。就在这上小课的小教室,我们上英语课、上现代汉语课、上作文课等等。比如英语课,当年学生年龄不等,水平参差不齐,一届中文系学生百多人,切分成5个程度不一的班级。我在2班,属中等以上水平,其实是滥竽充数,尤其听力、对话能力极差。上课一到这两个环节,每每绝望,被叫起立回答问题,语无伦次、答非所问是常态。考入大学时,英语只是参考分,一入大学门,在小教室里整整读两年英语,比任何专业课时间长,结果毕业时全部沦陷,成为“最先忘却的记忆”。读现代汉语,以为一切轻而易举,汉语拼音加主谓宾,读准前鼻音后鼻音翘舌音。考试时还蛮有仪式感,摸黑箱抽出一张纸,要求准确朗读一首七言诗,大喜,结果“中埋伏”,读错一个多音字,错得绝对低级,想钻地底。那漂亮的现代汉语女教师,宽容地笑,手下留情,给一个勉强及格分数。汗颜,逃之夭夭。
即使今天,我眼前也会出现上作文课的陈维雄老师,偏矮的个,红扑扑一张脸。慢吞吞走路,手拎一个小黑包,里面放我们的作文本。儒雅的笑,时而谦逊地侧耳倾听。那年代,文学弥漫着痛苦与反思,表达着撕裂的悲情,涌动着快意的鞭挞。我们也受此裹挟,东施效颦,放胆抒情笔墨春秋。总觉得,陈老师在评我们习文时,冷静的,有思辨;专业度高,繁征博引,点到为止。作文打分,一个优,分了几等,一个良,也附了加减号,可见他的用心。一次,我写一文,他似欣赏,当众读出长长一段,分析赞许。但作文本发下,除他当众读出那一段红笔划出,整篇文章打分,左上角一个戳眼触心的“良+”,评语仅简短两句:“结尾太用力,不自然。”醍醐灌顶。
海思路100号奉贤校区,对应桂林路100号
40年后,回母校,桂林路100号。校园已老,校园亦新,旧楼边上新楼矗,八字校训随处见:“厚德,博学,求是,笃行”。曾经两层的中文系办公小楼,被近20层高耸的文苑楼替代。过去的东部小礼堂,改成上师大音乐学院音乐厅。而这上世纪50年代初所建的砖木结构厅楼,已被定位标注为“历史建筑”。而我的记忆,最远只能到达40年前,小礼堂里听一场当年“红得发紫”的三人男女重唱组演唱会——汪苏苏、宋怀强、王沕,和我们一样的上师大学生,引领我们,唱童谣的旋律,校园的歌。演唱会散场,从东部走回西部宿舍,一路昏暗,却周身燃烧激情,心有明灯灼照。
毕业在1983年。我们一个班40个男女同学,整队,排排站,照了一张人人笔挺的“全家福”,黑白的,然后鸟散。清晰记得,离校时,我骑一辆旧自行车,26吋高,一个偏腿,用力脚蹬,箭一般离去,没有回头。
今日,让我们情动的旋律早已远退,一个个我们曾经敬慕的师长,如程应鏐,如陈维雄,一一远行。梯形大教室,三楼小教室,导师们匆匆或缓步的身影,琅琅读书声,现在只能留在一个个空镜头里,留在丝丝想念的空间里。
——往事历历如昨。
(本文刊于2019年10月8日解放日报·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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