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红楼梦》里的点评高手 l 闫晗

文/ 闫晗

有心理学专家说，现代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原因之一是存在着被评价的恐惧，一个事情担心做不好被人品头论足，索性就不开始做了。

玻璃心太多，所以如今评价他人似乎成了一种禁忌。有一种流行的非暴力沟通，主要做法是区别观察和评价——跟人沟通时只陈述看到的事实，不加上自己的价值判断。比如说，“我看见你一周的袜子都没有洗”，而不说“你真懒”。

当面少评价人，或许可以努力做到，可内心还是免不了做出判断。而且人大都喜欢经由别人介绍来认识某人，以便给自己的判断带来一些参照。好莱坞电影《阅后即焚》里，两个中年女人在背后对彼此的评价一模一样：“那个冷酷的绿茶婊。”可见，碍眼是相互的。

《红楼梦》里很多精彩的广为红学家引用的话，来自对他人的评价。这也是一种人物形象和人际关系的侧写。荣国府的下人表达能力都很强，评论起别人来刻薄精确，舌灿莲花。比如王善保家的说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这描述者的形象刻薄得让人过目难忘，带着浓重的主观恶意，若是晴雯听见了肯定要气死。但王夫人立即根据这幅速写对上了号，联想起自己见过一个骂小丫头的美女——王善保家的表达，在她看来是抓住了主要特点。

当家奶奶王熙凤跟众人打交道最多，在各色人等眼中形象各不相同。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跟刘姥姥说，王熙凤“十个男人也比不过她”，“只是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既有表扬也略流露不满。后来她的儿子确实因为散漫，差点被“待下人未免太严”的王熙凤赶出去。贾琏的小厮兴儿则明显经历过更多的波折，评价二奶奶“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更犀利深刻。至于宁国府管家说王熙凤“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跟贾珍请王熙凤暂时管理宁国府时所说的“大妹妹杀伐决断”是同样的意思，只是措辞不同，足以说明一个人的缺点和优点是伴生矿。

兴儿算得上思维活跃，口齿伶俐，是个点评高手。在尤二姐跟前演说荣国府时，对主子们挨个评价，个个生动形象，还给分别起了绰号——李纨是“大菩萨”，迎春是“二木头”，探春是“玫瑰花”，用最经济的笔墨刻画了人物。说到薛宝钗和林黛玉，则神采飞扬起来：“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这谦卑、柔软、充满呵护之意的心情，让人听了不由地一暖。林黛玉和薛宝钗大概想不到，在贾府的小厮里竟有粉丝。鲁迅先生说过，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的确，焦大们有自己的辛酸愁苦；可焦大们或许也有爱惜美好事物的心情。

与奴才眼中的主子相对应，大观园里的螃蟹宴上，李纨带头把家里各屋最倚重的大丫鬟评价了一番，从平儿到鸳鸯，再到袭人和彩霞，各人的好处加以陈述。李纨在鉴赏姐妹们作诗方面有自己的一套，评论起人来也很精彩，善于类比、比喻。“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老太太屋里 ，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 ，别人不记得 ，他都记得 ，要不是他经管着 ，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 ！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 。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 ”

社交场合的评价多半以表扬为主，但李纨也明明白白表达过嫌弃，提了一句“可厌妙玉为人”，这简短的几个字，态度明朗，让人难忘。在李纨眼中，找宝玉去讨要红梅因此成了一种作诗不佳的惩罚，虽然在宝玉和妙玉那里，或许是一次愉快的相会。

还有一些让人感情上不太能接受、但印象深刻的点评，如林黛玉说刘姥姥“母蝗虫”，她的打趣却得到薛宝钗的击节赞赏，觉得形容得真妙。青春期的女孩子，一起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有一种非同凡响的快感，两人因此感觉更亲密了些。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被明里暗里评价，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说者把心里话敞亮了出来，无论旁听者还是被评者，以平常心看待就好。其实，真正害怕听到的，是对自己的负面评价，表扬性质的评价谁不爱听呢？前一阵“夸夸群”盛行，换一个角度来看，或许不都是因为大家平日里还是普遍嫌自己被夸得不够吗？

（本微信公众号专稿）

（本文刊于2019年10月18日解放日报解放周末·悦赏版）

点击下面链接，可读部分“朝花时文”近期热读文章:

这是“朝花时文”第2087期。请直接点右下角“写评论”发表对这篇文章的高见。投稿邮箱[e-mail]。投稿类型：散文随笔，尤喜有思想有观点有干货不无病呻吟；当下热点文化现象、热门影视剧评论、热门舞台演出评论、热门长篇小说评论，尤喜针对热点、切中时弊、抓住创作倾向趋势者；请特别注意：不接受诗歌投稿。也许你可以在这里见到有你自己出现的一期，特优者也有可能被选入全新上线的上海观察“朝花时文”栏目或解放日报“朝花”版。来稿请务必注明地址邮编身份证号。

“朝花时文”上可查询曾为解放日报“朝花”写作的从80岁到八零后的200多位作家、评论家、艺术家和媒体名作者的力作，猜猜他们是谁，把你想要的姓名回复在首页对话框，如果我们已建这位作者目录，你就可静待发送过来该作者为本副刊或微信撰写的文章。

苹果用户请长按识别二维码，鼓励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