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怀念从维熙:我与老从
作家从维熙29日晨在北京病逝,享年86岁。李辉的《我与老从》记取了这位“大墙文学”之父的几个侧面,“老从与我也是忘年交。他很愿意听我说,因为他知道我是爱护他的。有时候,他会给我打电话抱怨文章发不出来。我就劝他,跟着时代走,做有意义的事,没意思的事不做。”
我与老从,1983年就认识了。我们在北京日报社,算是前后辈的关系。
2016年4月,老从希望我能把他的文集推荐给河南文艺出版社。我马上与社长陈杰女士联系,《从维熙文集》很快就出版。
2018年1月12日,文集发布时来了很多人,是当时最轰动的发布会。老从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当场我就请他用美声唱法为大家唱了一曲。他还朗诵了他的诗。现场听众,都为之感动。
老从与我也是忘年交。他很愿意听我说,因为他知道我是爱护他的。有时候,他会给我打电话抱怨文章发不出来。我就劝他,跟着时代走,做有意义的事,没意思的事不做。
作者与从维熙2014年夏天合影
对被改造那段历史,老从感受很深。但是平时他谈起来,往往很淡。老从的好处就是能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是一位很幸运的作家,能写出很好的作品。这套《从维熙文集》十四卷,是很难得的。老从向来都是,把苦难写出来了,就都过去了。
《大墙下的红玉兰》手稿,老从一直保留着
1957年的北京,即便最睿智的人也无法明辨这个春天,风的方向。
在杂志社的邀请下,回到北京的从维熙写了论文《对社会主义的几点置疑》,发表在这一年的《北京文艺》上,这篇文章成为那个春天里,无数怒放的小花中的一朵。几个月后,从维熙、刘绍棠、王蒙、邓友梅都成为这场风波中折翅的北京文坛四只黑天鹅。
“文革”结束后,从维熙获得平反,他写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就发表在巴金主编的《收获》1979年2月的杂志上。这部手稿,老从一直保留着。
从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手稿
巴金百年诞辰之际,老从写了一篇感怀巴金的文章。对老从而言,巴金就是他敬仰、崇拜的一棵大树,如果没有巴金,老从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等作品,就难以发表。
老从这样写到巴金的故事:
早在1982年的秋天,我已然聆听过巴老讲真话的教诲了。当时,他参加完在法国举办的国际笔会归来,在停留于北京的短暂时间内,我去了他和小林下榻的燕京饭店,去看望巴金老人。
记得,巴老因长途飞行,那天的精神显得十分疲惫,但他还是靠在沙发上对我表达了如下的心语:“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读过你们这一代倾吐真情的文字,我常常为之感慨。你平反回来以后迈出的步子不错,一定要坚持下去。”
当时一家大型期刊向我约稿,将我的小说《远去的白帆》拿走之后,久久不见回音;待我询问该刊原因时,主编以“细节过于严酷,吃不准上边精神”为由,让我删除小说中一些所谓“敏感”的情节。
我当即拒绝了,因为那是我劳改生活的真实,那是我囹圄其中多年的灵肉感应,要抽掉这些东西,就等于断其小说的筋骨,让它成了一具无灵魂的行尸走肉,彻底背离了文学反映社会真实这一文学的根本理念。
那天,我将这部中篇小说的遭遇,讲给巴老和小林听了,并将其文稿交给了巴老和小林。据小林事后告诉我,巴老不顾长途飞行的疲劳,连夜审读了我的小说,并对小林说下如是的话:“小说展示了历史的严酷,在严酷的主题中,展示了生活最底层的人性之美,不管别的刊物什么态度,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品,回去我们发表它。”
因而,这部遭到封杀的中篇小说,不久就在《收获》上披露了——事实证明了巴老预言的准确,在1984年全国第二届小说评奖中,一度成为死胎的《远去的白帆》,以接近全票的票数,获得了该届优秀中篇小说文学奖。
面对我寄来的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如果没有巴老坚决的支持,在那个特定的政治环境下,怕是难以问世的。
当时巴老已年过七旬,不知疲惫地读上几万字的长卷,并不顾可能惹来的麻烦,将描写知识分子沉沦于苦难生活的作品披露于世,这本身就是对文学表现生活真实的张扬。
“一辈子有了钟紫兰,可以了”
记得2018年4月,我们谈论《从维熙文集》时,毕飞宇谈到他与老从在青海的故事:
老从,我们曾一起去青海参加活动。当时,除了我之外,我五岁的儿子最喜欢往老从身上爬。我儿子是很内向的。一个孩子对一个成人的选择,是最精确的。用孩子的眼光、心,去选择的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
还有一个场景我一直没有忘记。老从是抽烟的,我也抽。老从的妻子钟紫兰是个医生,出于健康考虑,对老从抽烟是有限制的。所以,每次聚会,他都喜欢往我这里蹭,偷摸找同伴一起抽烟。
有一次,我们俩躲起来抽烟,在我们前面三四十米,太太们一起在那里聊天。老从右手夹烟,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一辈子有了钟紫兰,可以了。”
从维熙钟紫兰夫妇2014年夏天合影
我当时听了这话,特别感动。且不管钟紫兰为这样一个老男人付出过多少,一个男人,没有油腔滑调,对着一个无关的人,表达内心坚定的爱,这很打动人。
不抒情,很坚定。
老从有发自骨子里的善。无论他处境怎样,他敏感的,念念不忘的,还是人性的善。人的善,与他内心的善相呼应,他内心有一种很厚实、博大的善。他坚定不移地坚守着那种善,无论生活如何对待,他永远用善的方法来看待。
“手指就是我的一个生命符号”
多年之后,我请吉林卫视的“回家”栏目,拍摄老从重返河北玉田代官屯,讲述自己一生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他的“回家”,题目就叫 《仆仆红尘》。
面对“回家”摄制组,他谈故乡、反右、劳改、平反等一系列的故事:
“这个手指头就是还没有进劳改队以前,那时候我和王蒙他们全在西山改造。在割草的时候,一下子我就砍到这个上面了,当时血就出来了,就把这根筋砍断了……所以曾经朋友来了我就说,手指就是我的一个生命符号。当然这已经成过去的往事了。”
谈到故乡,他说,“根的力量是很深远的,要直白的话,很难加以解释。前年我回访到老江河的时候,我直掉泪。小的时候到那洗澡,冬天挺冷的天往那一跳,它那水是暖的,冬天都有小鱼在里面游。整个没有了。
景物已非昨日。就是故土难离啊!无论这个家多破,它毕竟是你的根,所以它总有欲念。诗歌、梦里,算梦里相思吧。我也是总难以割舍。”
谈到父母,他说,“当时我父亲走了以后,就剩我母亲跟我,孤儿寡母吧。孤儿寡母到冬天的时候,这是特冷的,是烧火坑。这坑一直连到这边,那边有一个抱柴火的地方来往里烧,要不然就是在过道上来往里烧,烧成火坑,完了就睡在这个热坑上。我们就睡在那个热坑上。”
谈到那段人生苦旅,他说,“我必须把它写出来,对历史,对良心负责,也对中国这一代知识分子,让他们留下自己的声音。
能不能让我写出这种有社会含量、沉甸甸的这样小说和纪实作品,我很难说,恐怕做不到。要没这二十年,就是英国作家萨克雷在他的长篇小说《名利场》里说: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
《从维熙集》书封
老从经常告诉我,巴金是他最敬仰、最崇拜的一棵大树。上世纪八十年代,巴金培养多少作家,从维熙、张贤亮、冯骥才、水运宪、张一弓、谌容、张辛欣……
这一天,老从告诉我,要把《大墙下的红玉兰》手稿捐赠给巴金故居。我一听,心里非常感动。这部手稿珍藏至今的老从,将之赠送巴金故居,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情怀!
(图片由作者提供,本文刊于上观新闻APP朝花时文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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