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年代的迁徙者丨《我的黑走马》高建群
正文书摘
遥远年代的迁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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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第一次跃上马背,是三千八百年以前的事情。
那一刻,在地中海北岸,一个被称作爱琴海的地方,来了一群骑在马上的武装者。这些人从山的那边来,从云遮雾罩的草原深处来,或者是从更北的海,那个叫北海的地方来,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隘口,呐喊着冲向平原和滩涂地区,冲向定居者的和平村庄。
那时在爱琴海地区,生活着一个古老、高贵的欧洲种族。因为年代过于久远,我们无从知道他们的国名是什么,这个民族又是如何称谓的。我们只知道,后来,当他们举国举族完成一次人类历史上的堪称伟大的迁徙,从欧洲横跨亚洲,来到中亚细亚的罗布泊岸边的时候,他们将自己新建立的国家叫“楼兰”。那么这里,允许我们也就以楼兰来称呼他们。
楼兰国高贵的臣民们,在看到这以“人加马”所组成的一个奇怪的单元组合,呐喊着从农田、农庄、城郭和波涛汹涌的爱琴海岸边像长腿蚂蚱一样飞跃而过时,他们感到很惊奇。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动物。因为在此之前,马自从被驯化以后,一直是被塞进辕里,用来拉车的。或者拉农用车,或者拉帝王高贵的车辇,或者拉士兵们的战车。楼兰人从来没有见过人与马原来可以这样组合。
于是,便有哲学家站起来发表感慨。这种感慨,大约会像中国的古典哲学家看到一只黑乌鸦站在牛背上,当牛正在低头安闲地吃草,而乌鸦张着嘴巴仰头聒噪时,于是说出“仰头者小,低头者大”的道理一样。或者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欣赏,仅仅把这种人马组合当作一种游戏,就像我们不时看到的那些走城串乡的游动马戏团表演的滑稽群戏一样。
楼兰国的哲学家们说了些什么呢?我们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块地面在当时和后来都出过不少哲学家。这也许是因为这一块地面既受到欧洲文明的浸润,又相对独立,且气候寒冷的原因。气候寒冷的地方出哲学家,这种情形,就像气候炎热的地方的男人女人们性早熟一样,这是大自然的馈赠。至少,英国大诗人拜伦勋爵是这样认为的。他说热带的少女们早在十四岁以前就完成了性成熟,那么我们如此类推,是不是可以说,寒带的男人们在十四岁以前脑袋瓜里就开始有了哲思。
但是没容这脑袋细想,或者说没容这脑袋将它的思考用嘴说出来,飞快的马刀就风一样地呼啸着过来了。眼见得地面上“嘣噔”两下,一颗带血的头颅滚落到了地上。
这个从远方草原上冲过来的无名民族,就是这样在一夜间改变了爱琴海地区的归属,迫使原来居住在这里的楼兰民族开始大迁徙的。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这么大规模的举国举族的长途迁徙。
马队从爱琴海地区掠过,村庄、田舍、城郭陷入血泊之中。血流进海里,血液浸红了爱琴海那深蓝色的神秘海洋。这一块地域的和平与安宁被打破了。和平年间豢养的这些慵懒的军队和慵懒的官员,哪里是那些凶悍的人马组合的对手。
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支骑兵,亦是骑兵第一次战胜步兵和战车的一次战例。自那以后,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骑兵这个人马组合的怪物便开始出现,并且在冷兵器的年代里,辉煌和喧嚣了几千年,对战争的胜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因此史学家在解释楼兰人大迁徙的最初动因时,都无一例外地提到了马。马被驯化——马被培育成可以载人的高头大马——骁勇的士兵在某一天像猴子一样攀上了马背,正是这人马组合,令步兵和战车相形见绌,令风一样往来无定的这骑兵的洪流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定居地区。
史学家们在说到“骑兵”这个字眼时,他们往往不会忘记说出另一字眼,那就是“铁”。
铁正是在那个时候被冶炼出来的。
携着铁而来的仍然是那些骑在马上的草原来客。
这之前还没有铁。在爱琴海地区,高贵的王公贵族们使用的是青铜器。那时还是人类的青铜时代。青铜用来铸成战士的头盔、甲胄和刀具,青铜成为皇室建筑的装饰物,青铜还被用来铸造成艺术品。后世的人们从爱琴海地区挖掘出来的那些半裸的美丽男人女人的雕像,那被认为是古希腊时代的东西,其实它们的出现也许更早。
但是铁器制造出来了。
我们无法知道这黑色的铁是如何被从岩石中冶炼出来的。也许,牧民们在转场途中,在那黑色的岩石上生起火露营,熊熊篝火将脚下的石烧化了,有一股红色的液汁流出来。这液汁在冷却后坚硬异常,于是好奇的牧人将这不规则的冷铁片从岩石上撬下来。它最初的用途也许是在磨利以后用来切生肉,或用来捆在木棍上,做割草的大刈镰,后来呢,才用到军事上,成为骑士手中的马刀。
其实铁这种平民的物质,早在骑士们风一样入侵爱琴海地区之前,它就先期地渗透到这一地区了,但是楼兰国的王公贵族们,对这种平凡的物质不屑一顾。他们觉得它太普通了,溅不起人的一点点想象力。他们更喜欢青铜,因为他们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好的青铜和最好的青铜冶炼技术,他们以此为骄傲。那被称之为贵族的物质的东西,富丽、高贵、熠熠有光,握在手里,它的手感是如此之好。
对铁的忽视或者蔑视成了这个爱琴海古国灭亡的第二个原因。
铁坚硬、锐利、冷酷,当铁质的马刀从爱琴海地区一路横扫,在配上风一样的马蹄为之助力的时候,那真是势不可挡。古国的铜质的兵器,在铁器的面前,笨拙、沉重、迟钝,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楼兰人的失败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爱琴海那深蓝色的海水,因为血的缘故而变成了橙色。海风中也夹杂着血腥味。随着季候变化如期而至的爱琴海的白天鹅,御着海风,在空中盘旋,尖利地鸣啾着。
于是他们开始迁徙。最初的迁徙也许应该叫着“且战且退”。高车拉着妇女和儿童,勇士们开路和殿后,他们向不可知的远方行去。而那战胜者,在追赶了他们一阵之后,也就放弃了追赶。血沃的土地是如此肥沃,干戈销后五谷生,土地易主,战胜者开始他们的寻常生活了。
楼兰人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而哪里会是他们最终的归宿。白天鹅列成方阵,在他们的头顶缓缓地飞翔着,这给他们一种启示,他们明白该往那白天鹅飞翔的地方走了。
这一走走了一千三百年,也就是说,从公元前1800年,一直走到公元前500年。他们穿过的道路正是后来被称之为“丝绸之路”的道路,或者说,是被叫作“欧亚大陆桥”的道路。详细一点说,是从爱琴海港湾出发,穿过一半的欧洲,穿过小亚细亚,穿过黑海、里海、咸海地区,穿过“君士坦丁堡”,继而又穿过土库曼大草原,最后,在亚洲的中心,一个被今人叫作罗布泊的地方,停住了马蹄。
一个深蓝色的谜一样的海洋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海洋那时候还叫蒲昌海,后世才被叫作罗布泊。一千三百年的行程是太远了一点。疲惫的队伍现在停驻在了这里。马匹和骆驼,以及随他们一起前行的畜群都不愿意迈步,迁徙者的双脚也已经拖不动了。而那像云彩一样飘浮在他们头顶的白天鹅方阵,此刻则鸣啾着,落入芦苇丛中去了。
“权且把这里当作故乡吧!孩子们,你们瞅,这深蓝色的谜一样的海水,这铺天盖地的芦苇丛,这一派鱼跃鸥飞的景象,和我们的爱琴海故乡何其相似乃尔!”楼兰王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来。
于是不久,在罗布泊波涛汹涌的东南岸,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白种人的国家。他们建起城郭,又引来罗布泊的水,从城郭中横穿而过。他们在城中最居中的位置,修起一座寺庙,寺庙的墙壁上依照那白天鹅形象,描绘上带翼天使。他们在湖中渔猎,在田野上农耕。罗布淖尔荒原上广袤的田野,被他们改造成阡陌纵横的绿洲。道路和渠道两旁栽上胡杨和沙枣树,田里则长出庄稼。
他们把自己建立起来的这个沙漠绿洲国家叫“楼兰”。在此之前,迁徙者的国度叫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了叙述的方便,把他们以前的建立的国度也叫作了楼兰。
迁徙者队伍中最骁勇的那一部分是骑兵。这些人不愿意从马背上走下来,不屑于从事那平凡的农耕和渔猎的生活,马背生涯培养了他们追求光荣和耽于梦想的气质。补充一句,在这长达一千三百年光荣而悲壮的迁徙中,楼兰人也学会了骑马和冶炼钢铁,也许,骑术和冶铁术就是沿着他们迁徙的道路,而一路传播开了的。
这些骑士没有在罗布泊岸边停住脚步,而是继续向东走,直到有一天,在祁连山下,为另一支凶悍的骑兵队伍所阻挡,于是在此停住脚步。
这些骑士于是在今天的敦煌、玉门、嘉峪关、武威、张掖建立起一个新的游牧国家,他们将自己的国名叫“大月氏”。
楼兰氏和大月氏,各成为历史上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
如今,在废弃了的楼兰国的废墟上,自从二十世纪开始的第一年,一个名叫斯文·赫定的瑞典探险家,在罗布人奥尔得克的帮助下,寻找到废墟了的楼兰古城遗址后,那以后几十年,纷纷攘攘,不断地有中外探险家造访那个地方。
其中,有一个法国探险家斯坦因在楼兰城附近一座被认为是楼兰皇室公墓的千棺之山上,挖掘出一具躺在棺木中的楼兰美女的木乃伊。美女躺在一个船形棺木中,白色皮肤,深目高鼻,头戴高顶尖帽。越几千年的岁月,嘴角仍挂着高贵神秘的微笑,她的笑容令探险者惊骇。
高高的千棺之山上竖立着一千个白色的树干,举手向天,每一根树干地下都葬着一位楼兰先民。大约罗布泊潮水拍击下的这座闻名遐迩的西域名城,大约经历了三个断代期。第一个断代期,正是依据这位楼兰美女木乃伊,人们推断出那些来自欧罗巴的迁徙者的。他们为什么来,又为什么突然消失,只给这里留下一座空城。我们至今还不能做出解释。
第二个断代期就是我们下边就要开始的故事。而第三个断代期,则是古楼兰城重新被黄沙遮掩,又重新被斯文·赫定发现的时期。他们叫罗布人,他们建立的村庄叫阿不旦。这些我们在后面谈到塔里木绿洲文明的时候,将要详细谈到。
遥远年代的迁徙者
end
编辑/李奇
责任编辑/王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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