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瓦尔·赫拉利，一个网红作家在上海的 24 小时 ｜畅销书中的中国
《未来简史》和《人类简史》，被认为是解决人类当下对宏观问题焦虑的“工具”。
7 月 8 日 13 点 30 分，可容纳 1000 多人的上海国际舞蹈中心里坐满了来参加“主动进化·造就未来大会”的观众。三分之二的人买了 880 元或 1580 元的票，还有一些则是赞助商或是受邀嘉宾。不少人手里拿着《未来简史》和《人类简史》，静静等待着以色列人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的出场。会场外，超过 500 万人在通过各种直播平台关注着这场大会。
4 分钟的开场视频之后， 13 点 42 分， 41 岁、身着黑色套装的尤瓦尔出现在人们面前。他手撑着台上的椅子，几乎面无表情、语调平缓地演讲了 45 分钟，中间基本连走动都不曾有过。
这场大会的初衷——按照主办方造就创始人汤维维的说法——是探讨现代人的焦虑问题。
“我们可以有 6 条手臂，甚至更多。有些手臂，可以不由自己大脑，而由人工智能来控制。随着人工智能、机器人逐步取代人类的职业，未来 99% 的人类将变成无用之人，许多人都将会失去经济价值。更可怕的是，一旦低级智人丧失了军事、经济价值，精英阶层与政府可能会丧失投资教育、健康、福利的动力，最终导致他们被整个系统抛弃。这将是无与伦比的噩耗。”尤瓦尔在演讲中说。
一
两本书的作者简介里，尤瓦尔都被称作“怪才”。如果用世俗的眼光看，他确实有点“怪”，或者说属于少数群体。他是个“社交恐惧症”患者，但又乐此不疲地参加各种演讲活动。他没有智能手机，但却写了一本关于人工智能的书。他还是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热衷冥想，和伴侣选择了在加拿大多伦多登记结婚（以色列法律不允许同性结婚）。如果没有写《人类简史》《未来简史》这样的宏大著作，他很有可能只是个研究中世纪史和军事史的专家。
不过，正如《卫报》的一篇评论所言，他的书满足了当下这个碎片化世界对宏大叙事的迫切需求。在中信出版社出版的简体中文版腰封上，《人类简史》的推介语是“理清影响人类发展的重大脉络，解除历史的枷锁，看到多种多样的未来”，而《未来简史》是“打开人类认知未来之窗”。
两本书在中国销量均为 150 万册。
当然，不只在中国，他也是一个全球畅销书作家。目前，《人类简史》已经售出了 43 个国家的版权，受到了贝拉克·奥巴马、比尔·盖茨、马克·扎克伯格和贾雷德·戴蒙德等名人的推荐。《未来简史》则被《卫报》《泰晤士报》等媒体评为年度推荐图书，等等。超过 10 万人收看过他的网络课程。
为了凸显主题，造就微信公号给活动相关文章取了这样两个标题：《<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访谈： 300 年后，统治地球的已不是人类》，以及《<人类简史>作者：当科技发达到人类都不用工作，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两篇文章，一篇的阅读量过了 10 万，另一篇过了 6 万。平时，造就公号里大多数文章阅读量只有几千。
二
17 点 30 分，“主动进化·造就未来大会”在进行了 4 小时之后，迎来了尤瓦尔和嘉宾的最后一场辩论。
这场辩论的嘉宾是红杉资本中国基金专家合伙人车品觉，主持人是电子科技大学的教授周涛，话题则集中在“人类还能继续掌控世界，赋予世界意义吗？”
“周涛：在我们一生中，有些事计算机可能比我们做得更好。比如谈恋爱的时候，有传感器的话，你就知道对方对你无动于衷还是心潮澎湃。但可能你不想，愿意遭受痛苦。那么在未来，有没有哪一件事是本来计算机可以帮你解决，但是你不愿意的？
尤瓦尔：问题就是我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总的来说，没有。
车品觉：也许是你刚才讲的感情的事吧。
周涛：假设你可以给 100 年后的人类留下一句话，你会留下一句什么样的话？
车品觉：我思故我在。
尤瓦尔：你知道痛苦的根源吗？
周涛：如果有一件事，100 年后的人类一定会听你的，不会反抗，那你会让他做一件什么事？
车品觉：多做好事。
尤瓦尔：了解真相。”
回答完，尤瓦尔在大会中第一次咧嘴微笑，辩论结束。
三
造就为这场大会准备了小半年，这家公司是个剧院式演讲平台，主业是举办演讲活动，形式描述你会很熟悉，“中国TED”。邀请尤瓦尔来演讲并不算是造就操作过的最大型的活动，但它也牵动了至少 20 名员工，算上外部合作的话就有百来人。 2017 年春节，汤维维看了刚在中国出版不久的《未来简史》，她认为尤瓦尔“观察的视角和他对这个社会的认知，和前沿的判断，跟造就想做的事情非常的切合”，故而萌生了做活动的想法。
“他其实应该算是一个蛮大的 IP 了，算是全球范畴内单价最高的演讲者了，比 KK （指《失控》作者凯文·凯利）他们的价格都要高很多倍。 KK 我知道的是据说他一个小时可能也不过就几万美金吧。”汤维维对《好奇心日报》说。
但汤维维不满足尤瓦尔只是像“大明星”一样来做个发言。7 月 8 日，一共有 13 位嘉宾一起出席了活动。除了尤瓦尔，还有图灵奖获得者、康奈尔大学计算机系教授 John Hopcroft 、华大基因董事长汪建、艺术家朱哲琴、佳士得中国区主席蔡金青、耶鲁大学遗传学系副主任许田、作家李天飞、润米咨询董事长刘润、哥伦比亚大学神经生物学博士光子、启明创投主管合伙人甘剑平、红杉资本中国基金专家合伙人车品觉、线性资本创始合伙人王淮、场景实验室创始人吴声、电子科技大学教授周涛。
其中 8 位嘉宾之后从计算机、基因工程、音乐、艺术、文学等不同角度对未来、进化的主题做了自己的演讲，或赞同或反对尤瓦尔的观点。
光子说:“尤瓦尔在他的书里提到，人就是一堆算法，没有自主意志，这一点我百分百不同意”； John Hopcroft 则称：“认识到正在到来的这场革命并且未雨绸缪的个人企业和国家将获得巨大的收益。”
辩论自然也是安排好的。3 位参与辩论的嘉宾分别是甘剑平、汪建和车品觉，主持人分别是王淮、吴声和周涛，讨论的话题分别是“无用阶级真的存在吗？、人工智能是否将威胁人类的安全？”、“人工智能是真的智能吗？、人最终会进化成什么样的人？”和“人类还能继续掌控世界，赋予世界意义吗？”。
为了保证现场的效果，造就的成员还在掌握实际参与方的观点之后进行了模拟辩论，并让尤瓦尔进行了连其经纪人都在抱怨“折腾人”的彩排。
“其实没有人在论坛里面真刀实枪的辩论。因为有的时候其实是很难去控制尺度的”，汤维维对《好奇心日报》强调。虽然进行了事先演练，为了“现场的新鲜感和真实性”，论辩双方事先对具体的内容是不知情的。
四
如果你看过书，你会很熟悉尤瓦尔的演讲内容，甚至在演讲之后与人辩论时发表的观点也是一样。
“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我们首先可以看到当一样东西变得非常丰富而且低廉的话，人人都有的话。人们马上就可以不断地去扩充或者是提升自己的渴求和期待，他们理所当然想要更多的东西……这是第一点。第二点，那就是意义。人们能不能找到他生活的意义？其实，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比如他们空闲时间太多了，不需要工作，只需要玩 VR 电脑游戏就行了。那可比开出租车好玩多了。”
“我觉得……上层阶级和无用阶级之间的鸿沟实在是太大了，甚至还会有一些生物学上的鸿沟。以前，我们之间是没有生物学上的差别的，无论英国的国外还是农民，他们都是智人。同时我们通过革命，就像明朝，农民也可以成为皇帝。但是呢，几百年以后，由于生物工程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真的有可能会有生物上的不同，也是历史上首次真的有可能将我们经济上的不平等转换成生物上的不平等。那么，我们就没有相同的能力了。”
“我觉得我们会发展成某种神，我们会拥有许多所谓的神力。传统意义上，只有人才能拥有这些力量，但就像创造生命，可以通过工程手段创造生命，延续生命，像这样一些巨大的力量，将来人类会拥有。比如我们现在有基因工程，我们有智能等等。我是完全同意我们的确应该聚焦于自己，要自己先活在当下，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要迷失在这些哲学命题当中。但是，现在发生这么多新技术，而且会给你个人生活也带来根本性的转变。所以还是非常重要的。”
“像基督教，印度教和伊斯兰教，都会给人们各种各样的承诺，承诺你的永生和幸福等等。后来也会有这些承诺，不过这些承诺的基础不是神，而是技术。”
在讨论“人最终会进化成什么样的人？”时，华大基因董事长汪建还称自己有可能和政府合作成立一个“一带一路国家的基因联盟”，要“让所有国家都跟上中国在前沿科技的发展”。“资本主义国家，特别是犹太人国家，他很难想到，把他们老祖宗马克思的根本思想都忘得差不多了，然后我们要把他拉回来”。
话音刚落，现场响起了一两个人的起哄声。
汪建加大音量，反驳道：“你起哄不管用，我就这么做的。这不是未来吗？当人类都走向未来大同的时候，不是未来吗？你再叫唤一声，我就合成一个你。你得听明白，你们是活在今天的，你没做过未来的事情，不要瞎起哄。”
可能因为语言的关系，不管嘉宾阐述什么观点，尤瓦尔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旁观这一切。
他的演讲结语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刚才所讲的未来可能出现的一些情景，甚至感到有点害怕的话，你仍然可以做一些事情去改变未来。”
五
2013 年伦敦书展的时候，尤瓦尔·赫拉利还名不见经传。此前，他在以色列寻求出版《人类简史》，曾遭到 6 家出版社的拒绝。
但这一年的书展上，有 23 个国家在和他的代理人洽谈《人类简史》的版权，英国有 6 家出版社参与了竞价。在中国，包括中信在内的几家出版社也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
“当时有几家出版社和我们竞价，心态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也是觉得作品很好，但至于能不能畅销，可能也没有那么大的把握。我们当时是个地板价， 1.5 万美金，买下了版权”，《人类简史》的策划编辑李畅对《好奇心日报》说道。而这一版权价格对于社科历史类图书而言，只能算“中等”。
2014 年 11 月，《人类简史》在中国出版，掀起畅销热潮。李畅称“它最先开始发酵是在互联网圈”。“《人类简史》从社科领域的一个畅销、口碑很好的书，到一个全社会都在热议的书。它的转折点实际上是在互联网圈的引爆。我觉得互联网圈的人之所以特别推崇这个书，还是在于它所提倡的虚构能力，能够把更多的组织，还有整个人协同起来，这跟互联网发展、底层的文化、逻辑是一样的。互联网经济的动力其实就是连接”，中信副主编、经管分社社长朱虹说。
这也成为《未来简史》的营销突破点。“我们当时就做了一个读者分析，然后把这个首要推广目标人群锁定在了关注人工智能的互联网企业。他们这些意见领袖，要掌控未来发展方向、趋势类的这批人”，朱虹对《好奇心日报》说道。
2016 年 3 月，在得知尤瓦尔有新作之后，中信出版社因为购买过《人类简史》的版权，享有优先拿到选题报价的权利，立马拿下了版权。
考虑到时间窗口，《未来简史》决定在 2017 年 1 月出版。因为此时正是图书订货会举行之时，容易引发关注。同时，随后春节假期这段时间，更多人有着阅读时间，也可和亲朋好友分享。元旦当天，《未来简史》预售发布，最后预售总计达 20 万册。
3 月，“两会”期间，人工智能产业首次进入政府工作报告，再度在企业家等群体中产生热议。朱虹称，两会期间有一些两会代表、企业家，在讨论的时候都提到这本书。
当时，为了对互联网圈的意见领袖产生影响力。中信还专门制作了《未来简史》的专享版，“腰封上写上这个意见领袖的名字”，提前寄给他们。这群意见领袖就包括猎豹移动的傅盛、腾讯的马化腾和张小龙，等等。
到 2017 年 7 月，不过半年时间内，《未来简史》增长速度超过了《人类简史》。
为了让口碑传得更猛烈，中信和大数据机构北京百分点集团合作发布了一份《未来简史》的用户画像报告。这份报告称，《未来简史》的用户中，年收入过百万的占 27.1% ；年收入 8 - 100 万的占 59.7% ，剩下 13.2% 为低收入人群；来自互联网、计算机软件、电子游戏等互联网科技行业的关注者相对较多； 59.2% 都是男性，女性占比 40.8% ；中青年居多， 18 - 49 岁人群超过 80% ，等等。
报告还称，人们热衷讨论“人类真的只是算法吗？”，由此牵涉到了“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未来人的价值到底在哪儿？”等哲学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因为这份报告样本的 73.6% 都来自于豆瓣、知乎等在线社区，样本属性的单一可能导致报告存在一定的误差。
“中国的读者对于知识的获取，对于认知上新观点、新视角的需求非常大，需要一套新的认知工具，给未来的焦虑和变革提供指导和新的思考。我觉得中国读者是缺的这个。”李畅对《好奇心日报》说。
六
尤瓦尔这次在中国赶了 3 个场子。
来上海的前一天，他在北京参加了一场主题为“未来进化”的 XWorld 大会，现场观众达 1500 人，直播观看人数超过了 200 万。
7 月 7 日晚，他从北京乘末班火车到了上海。上海的活动当天，他 10 点进入会场，再早是以色列大使馆安排的活动。
傍晚大会结束，他就赶赴杭州，参与次日名为“未来已来”的全球人工智能高峰论坛。期间，他还要接受几十家中国媒体的采访。
这是尤瓦尔第二次来中国。2016 年 4 月 23 日晚的北京展览馆剧场里，他和 5 位嘉宾一起向在场 2700 位观众整整演讲了 4 个小时。当时，一位中国学者听后发了一条朋友圈，称“像记录了一场摇滚音乐会”。
即便日程如此之满，在上海演讲彩排的中场休息时间，尤瓦尔还得给读者签名。“他说能签多少就算多少，然后就先把这个时间空下来专门干这个事情”，汤维维说。她认为这场“主动进化·造就未来大会”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尝试”。
“就是说大家是否愿意拿听一场演唱会的门票的价格，去听一场思想和演讲的盛宴”，汤维维说：“ 880 的票，我们是半夜 11 点出去的，第二天早上 7 点钟票就光了，两百多张票就空掉了，然后我们都惊呆了。”
（应受访者要求，李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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