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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黄金眼 |那些被规划掉的传统高科技产业

林雪萍 知识自动化 202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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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产业升级的机会在哪里?新旧动能的边界在哪里?上海在二十多年前,用一刀切掉纺织行业的做法,与“旧动能”毅然决裂。这种与传统产业告别的硬汉方式,在各地产业规划实施的时候,实在并不少见。只是造化弄人,流逝的时间在证明,纺织行业正在成为高科技产业。


真正的隐形王者


印刷行业和印染行业,是否可以对比?


一个印在纸上,一个印在纺织品上,看上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业。有人却做了深刻的思考。一家上海做印染的公司十几年前就注意到,无论是精度、效率,还是标准化程度,印刷机械至少领先印染机械二十年以上。


随后,这家公司把印刷机械的思路和精度,应用到印染行业,开始对印染这个很难标准化的行业推向规范化和标准化,随之带来的是对设备、对材料、对系统的极致整合。最后实现了惊人的冷转印技术,大幅减少用水量93%!只有原来7%的用水量,这意味着作为纺织产业链中提高附加值的关键环节——印染,将会逐渐走向“无水印染”,完全实现绿色制造。而且无论是色彩精度,还是印染效率,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印染不再是污染黑帽子,而是黑科技的代表。


这个过程既是对生产现场实现了极致的自动化应用,又需要对工艺环节进行全部的重新设计。这最终产生了巨大的创新价值:彻底摆脱用水大户的帽子。环保可以是一个紧箍咒,但也可以是许多行业创新的根基。


 “设计与制造”结合部的“灰度创新”(参见:《灰度创新》),是传统制造最诱人而又最隐蔽的魅力。而在一开始设计整个系统的时候,这家公司就努力争取把“水媒”排除在外,这正是灰度创新的基本法则之一:Think out of box。不拘一格的想象力设计,加上精益求精的现场制造,二者形成了巨大的创新动力。

图1:灰度创新,结合部的爆发力



同样,在富士康工厂,也能够看到大量的类似剧本。劳动密集型制造,正是灰度创新的沃土。


交流的时候,这家董事长一直在说“好玩”两个字。传统产业的科技,也包含了诱惑的一面。这里的变色纤维可以随着光线强度而变换颜色。这意味衣服和鞋子,户内和户外的颜色会不断切换。一天之内,同一双鞋会因为光照强度不同,而不断转换颜色。实际上,这也是这家公司的制胜秘籍,在材料和装备领域,同时研发。这其实也是日本材料巨头东丽公司的杀手锏,多年来一直长盛不衰。


这家正在改变印染行业的公司,是一家叫做上海长胜的纺织科技公司。如果你在上海松江工业区的马路上行走,你一定会错过它:简单的工厂门脸几乎是藏在路边的灌木丛中。然而日本软银公司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慧眼识珠、重资投入。而作为纺织行业食物链顶端的成衣品牌制造商,耐克和阿迪达斯也都找到了这个小门脸,纷纷跑过来“弯腰”寻求合作。而长胜的圆网转印技术,今年6月份将第一次亮相西班牙巴塞罗那展台。它将在省墨省水、节能减废及印花性能表现上,郑重向传统圆网印花机宣战。这是全球第一次展示,也是传统产业再次成熟的一次成人礼宣告。


有意思的是,长胜未来的竞争对手将不再是印染同行,而很有可能是像海德堡这样的传统印刷巨头。成熟度领先印染二十年的印刷行业,被长胜提前拿过来完成了跨界升级。而现在数字屏崛起、无纸化不可逆转,使得印刷巨头也慌了神,转向印染是大概率事件。


纺织行业将迎来颠覆性格局。


短视的上海


然而这一切,恐怕都与昔日纺织之都——上海,关系不大了。


上海自开埠以来,纺织工业一直是上海地区经济的主要支柱。1949年上海解放时,纺织占工业总产值的62%。80年代初,上海纺织工业步入了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在全国纺织工业中处于明显的领先地位。1993年,上海纺织系统出口占全市工业出口商品交货值的25%,高居各系统之首,而且也是吸纳劳动力最多的一个工业部门,最高的时候达到55万人。


1996年5月时任市长在上海第一棉纺织厂听取汇报工作时说:“上海纺织工业是近代工业和工人阶级的摇篮之一。在相当长的时间,纺织工业是上海的支柱产业,利税大户,至今仍是出口大户,又是上海吸纳劳动力的大行业,对上海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做出过历史性贡献。”


话音未落,风雷巨变。传统行业在面临升级之路的时候,纺织行业被优先筛选,一棒子打死。1998年1月,上海纺织工业敲响压锭第一锤。首批12万“祖父辈”的纺锭,在全国纺织压锭1000万的第一锤敲响后即被砸成碎片。


随后,上海纺织产业进行了地毯式的清理,基本上全军覆没。行业朋友提到,从上海的三十三个国营棉纺厂,到中纺机、一纺机、二纺机,一直到所有配套上下游链条企业,几乎全部被砍掉。上海从民国时代、日本侵略时期和后来民族资本的产业积累,统统都不要了。纺织之花就地拔根凋零。


历史自有回味之处。压锭三年后中国的纺纱能力从4000万锭减少到3000万锭。可是历史马上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2001压锭刚一结束,中国就成功加入WTO。由于WTO放开中国纺织出口配额,中国纺织在世界市场展现巨大竞争能力,三年后中国的纺纱能力发展1亿3000万锭,超过世界纺织生产能力的一半,成为超级纺织大国。


而此前六年的规划目标是压锭1000万!


应该说,2000年后正是发达国家主动将传统纺织转移至发展中国家,而重新开辟下一代纺织的时代。而这个时候,许多国人以为世界纺织制造中心已经转移到中国了,纺织技术到顶论开始流行,于是纺织的地位开始没落:大学改名,研究所关门,新一代纤维与纺织几乎无人问津。


对于“上海纺织一刀切走是短视行为”这一点,很多人为上海辩护,认为此一时彼一时很正常,是产业迁移的自然规律。没有纺织产业的迁出,哪有大飞机、微电子等产业的引入。实际上,上海为什么要搞大飞机,也是一笔糊涂账。与成都、西安、沈阳相比,上海哪里有多少人才和技术积累可以上大飞机项目?从西安“空运”数千技术骨干入沪,加上上飞院的一点资源,就能完成大飞机的突破?这种做法,不是区域产业升级的思路,而是优等生横向“掠夺式”的资源配置。而且,没有一个国家军机和民用飞机,可以分开搞而能成功的;至于大飞机和支线飞机分头并进,更是浪费宝贵的国家资源和时间窗口。


这是规划者人为筛选产业、忽略区域产业知识沉淀所形成的苦局。


对于清理纺织而言,上海当年或许自有苦衷。然而,无视五十万就业大军的技能和积淀,一锤砸掉建国50年的自力更生和之前的积累,这样的规划,难免武断,看上去完全没有想过纺织业还会有光明的未来。德国的纺织2050规划,就是从未来视角,倒推决定当下的纺织行动,意识超前,行动谨慎,在德国几个纺织区起到了非常好的升级作用。德国纺织工业的规划futureTex后来也被纳入到德国工业4.0战略之中。

图2:远景规划的思路

(来源:FENWIS GmbH & Forschungskuratorium Textil e.V., Germany)


产业迁移是大势所趋。但迁移什么,保留什么却大有讲究。日本向全世界迁移产能,但研发中心和母工厂却从不迁移,坐镇中堂,指挥全球。上海凭借当时绝对的纺织人才优势,完全可以卡在价值链最高端,进行全面的研发。保留纺织产业的塔尖部分,保留本地塔尖与外部生产基地的密切联系,而不是把整个金字塔搬走。慕尼黑是德国最著名的高新技术城市,但生产纺织机械100多年的立达工厂仍在锯齿形的老厂房里制造出世界最高端的气流纺细纱机,价格是中国同类机器的5倍。


然而这并不是上海独家故事。全国最大的纺织业城市,“上、青、天”全部如此。青岛当年从国棉一厂到八厂,印染、针织、西装等行业门类齐全的产业链。后来,基本都被“计划”没了,如今是白茫茫大地好一片干净。


而当年“断腕压锭”最后被总结成一种上海精神,至今还时常被拿来表达铲掉旧动能的决心,这也真是一个高级黑幽默。


“纺织”大学冷宫


跟着遭殃的自然就是人才的培养。上海当时有最好的中国纺织大学,后来赶紧地把“纺织”二字去掉——否则难以招生。现在名字已经是毫无指向的“东华大学”,像是一个人剃了平头,一眼望去毫无辨识度。拥有纺织最高学府,如果与产业相结合,本来是大有基础。而现在,这样大学的许多智慧往往体现在“服装创意、数字创意”方面,真是可惜。


这只是一个缩影。当时大量的纺织大学,也纷纷改名。曾经隶属于原纺织工业部的高校有8所,也被业界称为“八大纺院”。而行业最兴盛的时候,中国有17所以纺织概念命名的学院,可谓一时风光无限。而现在武汉纺织大学,成为中国唯一一家以“纺织”命名的院校。前身是1978年兴建的武汉纺织工学院,1999年还是更名为武汉科技学院,然后在“学院升级大学”的全国浪潮中,2010年更名为武汉纺织大学,但已经没有太好的名字(武汉科技大学之类早被抢光了),只好(是的,只好)改为武汉纺织大学。多年来招生一直不乐观,一听到纺织两个字,几乎所有人都止步了。

图3:改过名的纺织大学


2017年湖北省还有一个激进的计划,湖北大学+湖北工业大学+武汉纺织大学,重组成新湖北大学。还好,这个创建双一流大学的冲动最后未能实现,“武汉纺织大学”的独苗犹存。


产业升级 不是技术平移


纺织和服装产业对中国就业,影响巨大。万万不可忽视社会影响,不能听从所谓的产业升级惯例,任由生死随意它迁移到东南亚。企业的迁移行为就像是蚂蚁搬家,是本能预测,无可厚非;但作为国家、作为行业,必须要有精准的前瞻性认识,提供给情报扶持,既做好转移目的地的国外天气预报,更要做好全球的行业预报:未来产业发展规律,是要研究清楚的。日本当年在向中国、向东南亚迁移产业的时候,随着日本工厂的落地,会伴随着大量的情报分析机构,对当地供应链进行精确分析。每个搬家蚂蚁后面都是一个庞大的情报团。而且,从来不缺乏对全球产业大局未来的分析。


上海杨浦区原来有个专门提炼稀土元素的化工厂,这本来是一个高精尖的行当。仅仅因为环保原因,直接停产。可是,为什么不让企业按照环保标准进行改进呢?这种一刀切的做法背后,其实就是懒政思维和落后思维。法国塞纳河上也有化工厂,一点不见得有什么污染。后来的故事是,这个稀土元素厂的技术人员,全部被日本当作珍宝聘用带走。在中国,稀缺人才,只要行业不上“档次”,就根本没人在乎,而日本则稀罕得要命。


现在地方规划的同质性太严重,千篇一律。各地一窝蜂追逐新兴产业和战略产业,机器人、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眼见得又要形成继光伏、风能之后的新一轮过剩产能。各届政府领导一直都在追求高产值,只看中能提供百亿、千亿产值的产业,而忽视产值背后的含金量。营收不达一定规模,往往就被产业规划者直接筛掉,没有上百亿的盘子往往都提不起兴趣。翻开各地城市规划书,到处都是“千亿产值强迫症”,不管什么条件。在惠州,有两个千亿企业,而寻找第三个,则成为政府大事;在威海,威高作为唯一有冲刺可能性的企业,正在被市府加大力度培养和催大,不断往篮子里填塞有关无关的产业。


中国正在向高质量发展转型,要往中高价值链发展,规模一定不是首选因素。而且在当下,招商引资已经不是重点,做好区域产业服务,识别传统产业中的高科技,就地升级,比什么都强。即使沿海与内陆之间实现产业迁移对接,也一定要考虑提升产业的品质。广东增城进行产业升级,将牛仔裤基地一举腾挪到湖南常宁,实现产业链整体内迁。对于常宁而言,重建一个全新的牛仔小镇,这是承接沿海产业转移的重大成就。然而这个总投资达到100亿元的项目,看上去仍然停留在传统的招商思维上,似乎只是考虑后端污水处理问题,却不重视源头节水——冷转印节水本来可以达到93%!这种环保思维,使得这个正在兴建的湖南最大的牛仔服饰产业集群,仍然只是一个简单的传统产业搬家,坐失产业向高位跃迁的大好良机。而且在常宁牛仔小镇的决策人眼里,冷转印可能就跟数码印花差不多,完全无法理解数码印花机是不可能做到牛仔面料的量产。只有冷转印,才是实现量产的颠覆性技术。这不由让人想起,当谷歌初亮相的时候,被人误以为就是一个小雅虎,完全未能想到在随后的十年,谷歌呈现出一个颠覆性的惊艳世界。


技术平移,绝不是产业升级。


上海当年就是这样把纺织平移到江浙地区;而严苛的《太湖条例》出台之后,太湖周边纺织产业就是这样把纺织平移到新疆等地。纺织产业成为游牧民族,转遍中国,但也没见多少技术积蓄。


对于传统区域产业的认识,最怕的就是《岳飞传》中的牛皋三板斧,砍下去干脆彻底,一时快意,后手不思量。江苏响水化工区一声爆炸响,工业园区直接被关闭,化工企业立刻命悬一线,恐怕又见“一刀切下、片甲不留”的局面。安全、环保、旧动能,很多“腾笼换鸟”的理由,都可以对传统产业大开杀戒。然而一个有深厚积累的产业区要大规模搬迁和升级,需要仔细考虑一下未来之路,避免一时冲动自废武功,白白腾空多年的积累。


看看日本丰田公司是怎么对待传统产业的?丰田最早是起家于纺织机械的,而现在,汽车集团每年要补贴纺机3亿美金保持发家之宝,使得细纱机和纺机始终位居世界一流。在董事会中,纺机仍然是老大。丰田不但继承发扬自已的历史沉淀,还不断收购和吸收世界顶级纺机技术。当世界纺机之王苏尔寿公司辞退所有高级技术人员的时候,丰田立刻出手收留这些宝贝,并在苏黎士建纺机研究所;2013年全股收购纺织标准制定者和顶尖纺织仪器公司乌斯特,保持丰田在纺机的领导地位。


今年“加氢”进入政府工作报告,氢燃料的关注度陡升。从去年5月开始,当所有人都在关注丰田Mirai氢燃料汽车的时候,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想到,丰田纺织正在为燃料电池中的关键部件——电堆,提供核心的分离器、离子交换器等部件。新能源汽车被称为百年工业变局的时候,几百年前启动工业革命的纺织工业,依然对新工业哺乳不停。


这真是一部令人拍案叫绝的技术循环简史。许多短视的产业观,是看不懂这样的技术迭代升级。


一直关注上海大纤维产业发展的业内人士缪先生认为,对于当年断臂波及的几十万纺织从业人员,上海欠缺一个恭敬的道歉和致敬。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情绪安抚的问题,背后还有着更深层的含义。许多老工业地区都意识到,一个地区沉淀下来的“领域知识”可以是产业复兴的宝贵财富时,然而拥有“地下”雄兵精师的上海,看上去依然反应迟钝。


小 记


新的产业和技术革命,智能纤维、电子服装、芯片纺织使得传统纺织业正在成为新兴产业,纤维科技炙手可热。如果上海纺织工业在过去这20年里实现了升级换代,当下正好能为上海现在两大支柱产业钢铁和汽车提供高性能轻量化碳纤维和织物,自然并轨助力上海产业升级,也为正待发展的飞机业提供高性能碳纤维材料。金山石化作为中国最早睛纶生产基地,按理也可以发展为最强大的碳纤维供应商,为上海的汽车、飞机就地配套。更重要的,智能医疗服装可以集成上海在医学、医药、电子、IT的优势,解决上海超老龄化社会的问题。


历史不容假设。这二十年上海纺织没有发展,连一百年的历史沉淀也没有了。而对比的是,坐拥东丽、帝人、三菱等碳纤维顶级公司的日本,正在低调慎谨地引导着日本中部区的石川县、福井县的传统纺织产业集群,向碳纤维高端产业爬升。


传统产业自有黄金眼,灰度创新魔力无穷。诸如上海长胜之类坚守传统产业研发十几年,终于走进高科技企业之列。能否借此成功激活区域基因,呼唤沉睡魔力,再度振兴地方纺织全新活力?这个问题恐怕无法由企业单独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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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林雪萍:南山工业书院发起人,北京联讯动力咨询公司

特别鸣谢:上海大纤维工作组的各位成员提供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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