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岁老人亲笔:跨过万水千山,我经历的两次高考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205 篇文章
题图:抗战期间的重庆国立交通大学。
作者:猫爷爷,20 后,1949 年毕业于国立交通大学(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学)。现在退休养老,平时爱上网看电视,有时写一点东西,偶尔做一点初中和小学的奥数题目。
写在前面:
这是一个九旬老人的回忆,一个封存了 75 年的记忆。1937 年沪松会战,上海沦陷。千万中国人背井离乡走上逃难的路途。在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中,人们没有放弃生活和希望。当时位于上海的国立交通大学先搬进法租界。1941 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又迁校去了重庆。清华北大南开先后迁到了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大。西南联大、交大、中央大学在草棚中继续办学。全国各地学子跨过万水千山到四川到云南求学,也创造了中国百年教育史上辉煌的时期。这段被遗忘多年的故事,也是那个时代青年学子的艰辛、挣扎、无奈与奋进的写照。故事要从我的爷爷讲起,那是清朝末期,一个世纪以前了。我的家乡是安徽滁州的一个小村庄。
我爷爷是个农民,家中没有土地,一直在有土地的人家做工,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地主家的长工”。由于他勤劳肯干,地主奖赏他,供他的一个儿子和地主的儿子一起读书,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陪公子读书。
爷爷的长子获得这个机会读书。但是,他心思不在读书上。爷爷不得不“废长立幼”,由他的次子取替长子读书,这次子就是我的父亲。
长江的润土,千年以来造就了无数才子佳人,文人贤士。但读书对穷人来讲遥不可及,却又十分渴望。从没有读过书的父亲在书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深得教书先生的赏识。几年下来,无论是文墨还是四书五经都颇有长进。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处在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清王朝摇摇欲坠,千年的科举制度土崩瓦解,宣告停止。但是风云突变,袁世凯称帝,王朝死灰复燃,科举制度恢复。那一年我父亲虚岁十三,参加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科举考试,结果金榜题名,中了秀才。
县太爷亲临家中。当他的大轿和鸣锣开道的随从进村时,爷爷和其它村民一起,吓得惊慌失色,长跪不起。
县太爷和我父亲相对而坐。据说县太爷在和我父亲谈话的时候,是侧坐,以示对后生的尊重和期待。我爷爷,一个从来没有出过村子,大字不识的农民,县太爷能够到家,受宠若惊。从此,倾家荡产支持我父亲读书。
复辟是短暂的,王朝土崩瓦解,皇冠落地。恢复一年的科举很快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四书五经不读了,新文化之风已经吹来,父亲开始了新科学的学习,同时他也把目光投向了远方。17 岁的那年,他考取了中国最早的大学,两江师范学堂。
▲ 两江师范学堂。
那一年,滁州有两人被两江高等学堂录取。两个年轻人一起第一次离开家乡,一叶轻舟,渡过长江,去南京求学。和他同去的那个同学,后来成了我的舅舅。
早期的大学,集中了许多的中国的富贵子女,也有像我父亲这样的穷孩子。大多数有钱的子女都学习文学,绘画和音乐等学科,而穷孩子学习理工的占多数。我父亲选择了数理专业。我父亲成为我们家第一代大学生。
中国的变迁和科学的学习,也使我的父亲有了救国的抱负和理想。大学毕业后,他怀着读书救国的梦想,回到了家乡滁州,在那里他创办了滁州来安县的第一所小学和第一所中学。
我 1927 年出生。最初的十年是我成长中相对平稳的十年,父亲在学校任校长兼职教员。他对我们几个孩子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把我们也送进大学。那时候,中国一年的大学生不过几千人。
父亲在教书同时,担任了中英庚子赔款出国考试委员会的成员,经常往返于家乡和南京之间。每次他监考回来,我们几个孩子都等候在门口,大姐和哥哥抢他带回来的考卷,一头扎进屋中,解那一道道我当时还觉得像天书一样的题目。我和妹妹等待的是南京来的糖果。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地,父亲读书救国、科学救国的思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已经开始萌芽。
童年的生活是美好的,却是短暂的。我进了父亲创办的小学,度过了几年愉快的也是我大学之前仅有的安静读书时光。
在这前后,大姐和哥哥都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渡过长江,到南京求学。大姐进入了金陵大学,成为中国大学中数学系最早的女生之一,哥哥进入了中央大学学工程。这也使我决心走他们的道路。
1937 年抗战爆发,10 月上海沦陷。我们一家离开家乡走上了逃难的路。我也因此断断续续失学数年。在逃难的几年中,父亲仍然没有忘记我们的学习。父亲经常把逃难的小孩子们召集在一起,既教数理,又教文学,还带我们背诵唐诗。
1941 年,父亲为了我们几个孩子能够读书,带领全家跨过京沪铁路和淮南铁路,逃难到了大别山下的六安毛坦厂的省立第三临时中学。我到了读初中的年龄,因荒废了数年,不幸没有被录取。我只能到附近的另外一所学校读书,用一年的时间学完了初中的课程。之后我又跳级考回了毛坦厂的省立第三中学的高中部。
又可以在安静的书桌前读书了!虽然住在草棚,但我十分满足。两年的时间我完成了高中三年的学习。
我特别憧憬大学的学习,可当时兵荒马乱,大学的入学考试杂乱无章。1944 年,安徽大学在大别山区举办入学考试,我和姐姐步行几天赶到考场,考试后,在大雨滂沱中赶回家,到达时却发现淮河决堤,我的家已经在一片汪洋之中。
几周以后我得知,我以数学满分的成绩被安徽大学录取。
民国期间的大学考试不是像今天的全国统考,而是每个学校分别出题考试。安徽被几条重要的铁路线分割,而铁路线都被日军占领。除了安徽大学以外,没有其它学校能够到安徽招生。教育部最后决定,安徽的几所省立中学的前五名保送上大学。这样我以省立第三中学的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获保送大学名额。
抗战爆发后中国的一流大学都已经迁到后方,清华、北大、南开在昆明成立西南联大;中央大学,国立交大,武汉大学迁到了四川。从安徽到后方不仅没有交通而且要穿过日本鬼子占据的京汉铁路,其危险是可想而知的。
怀着进入中国顶尖大学的梦想,17 岁的我,做出了人生艰难而重要的决定。
我决定走到重庆去。尽管需要穿过日本鬼子的封锁线,跨过重兵把守的京汉铁路。但我要去实现我的梦想,上我心仪的大学。我和另外两个保送的同学一起,打起背包,踏上了西行的路途。
▲ 我从安徽走到重庆的路线图。
当时安徽省会迁到了立煌县(今天的金寨县)。安徽属于第五战区,集团軍副司令是河南的抗日英雄张轸中将。在我们临行前,张将军到安徽办事,安徽省教育厅委托张将军送我们过京汉铁路。
但是,1944 年日本在太平洋上接连失利,急于巩固中国战场,打通大陆的交通线。京汉铁路的河南段已经全部被日军占领。
我们随张将军的部队从固始县开始步行,路过潢川,上蔡等县,跨过了半个河南省。战火纷飞,一路上我们风餐露宿。我们看到了满目沧桑的国土,还有流离失所的饥民。
第一次夜间过京汉铁路,被日本鬼子的探照灯发现,机关枪响起,我们只能撤回。后来一个带着部队要过京汉线的国军团长知道了我们的情况,答应全力帮助。我们三人夹在他的机枪连中,团长用一个小股部队打前哨,吸引日军。在驻马店和确山之间京汉铁路,我们过了第一关。
过了京汉铁路不久,我们又见到了久别的汽车,当时汽车没有油烧,只能烧木炭,我们搭乘烧木炭的汽车经过了当年诸葛亮隐居的卧龙岗,到了老河口的第五战区司令部,这是我生中第一次坐汽车。当时第五战区的付司令长官是李宗仁。我们几个要跨过万水千山去求学的穷学生在司令部所在地短暂休息,之后又踏上路途。
在老河口的湖边,正值中秋之夜,明月当空,在难得的喘息当中,第一次离开家的我们想起了家中的父母和亲人。
渡过汉江,走过保康县,我们登上了海拔数千米的鄂西高原,沿着神农架东侧的原始森林艰苦行军,到了兴山县。之后顺着潺潺溪流我们乘竹排而下,经过一天一夜,到达了香溪。
香溪的湖水如明镜,这里是王昭君的出生地,也是屈原的故乡。香溪和宜昌之间的高峡和险滩阻断了日军西进。但是没能阻挡我们求学的梦,没能阻挡我们跨过激流险滩和高山峡谷的步伐。
▲ 今天的香溪。
这是当时江川航线的终点。到了香溪,我们带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从香溪有到重庆的船。但是豫湘桂会战九月开始,日军直逼大后方,蒋介石急招十万青年军入伍。长江上的船基本都被征去军用。
我们换了三次船,穿着夏天的衣服,在甲板上度过寒冷的秋夜,最后在一条船的洗衣房内,在洗衣工搜刮完我们身上的最后一点钱财后,我们得到了一个栖身之地。船逆流而上,我只记得,滚滚的江水,铅色的天空。
临行前,父母准备好了几十个写好地址的信封,要我每到一地给家里来信。但是当时兵荒马乱,家信经常要一个多月才到。传说我们三人在过京汉铁路的时候,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机枪下。我父亲每天晚上在床上会叹息到天明。
在历经 40 多天,三千多里的长途跋涉后,1944 年 11 月初的一个傍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日夜盼望的重庆。踏上朝天门码头的石阶,我无比兴奋。就在这时空袭警报响了,那是抗日战争时期重庆最后一次空袭警报。
到了重庆我们立刻找到教育部希望安排大学入学,可是,大学 9 月已经开学,我们 11 月才到。为了不浪费名额,教育部已经把没有按时入学的安徽保送名额分配给了其它学生。几经周折,最后教育部同意我就读武汉大学,但是入学要到下一年的 1945 年。
年少离家,历经艰辛到达重庆,迎接我的却是去又一次失学,又一次流浪。我在重庆度过了一段艰苦时光。只记得当时最爱唱的歌是根据德沃夏克交响乐改编的歌曲“在他乡,思故乡……”
1945 年大学入学考试,教育部规定所有大学必须在同一天考试。我有武汉大学的录取做后盾,报考了当时考题最难,录取分数最高的国立交通大学(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学)的电机系。
▲ 重庆九龙坡上海交大遗址。
8 月的一天,重庆鞭炮齐鸣,消息传来,日本天皇对全国发布广播讲话,宣布接受波斯坦宣言。八年抗战,胜利了。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交大电机系的录取榜上,找到了我的名字。
初中入学落榜,多次失学,两次跳级,先后就读六所学校,经历二年高考。颠沛流离,长途跋涉,三千里路云和月。在跨越了四个省份,走过了一个个陌生的村落,奔向一个个遥远而又向往的地方后,我终于有机会踏进了我理想的大学殿堂。
我想起了中英庚子考试的试卷,逃难路上父亲带我们背的唐诗,神农架的原始森林,京汉铁路线上日本鬼子的探照灯,用生命帮助和保护我们的国军将士,长江上让我们免费上船的船长。我思绪万千,又支离破碎。
我又想到我的父亲,一个出身贫寒,怀有教育救国思想的教师,一个历经千难万险培养子女的父亲。想到了读书和考试给我们一家带来的一切,快乐,痛苦,灾难,以及我们一家经历的半个世纪的沧桑……
*注:文中的许多历史事件,人名根据记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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