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恨,果然学不会爱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582 篇文章
作者:大静,青年文化领域从业十余年,全职妈妈三年后,转行家庭教育,一枚人生规划只能跟随内心的80后。
大学时候的一个周末,同宿舍的几个同学全都来我家玩,还过夜。晚上,一伙人挤在我卧室的床上、地板上、沙发上,不睡,熬鹰。
一个女生说:“你爸好像《我和爸爸》里的那个爸爸呀!”她指的是当年徐静蕾自导自演的电影,“就是那种什么都不限制你,不多管你,但又会和你站在一起的那种爸爸。”
远
我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是和爸爸一起的。我爸每天负责送我上学;我俩一起半夜起来看世界杯足球赛;我摔倒,裤子破了洞,他帮我缝好,还用水彩笔在上面画一朵小花。
我和我爸,几乎无话不说。
初二的一天,中午回家吃饭,我照例絮絮叨叨地跟我爸讲班里的事,好像是说到班主任老师今天在某件小事上对我不太公平,我觉得老师不应该那么做。哇啦哇啦讲得正欢,我爸当头一个怒斥:“那你倒是自己跟她说啊!跟我说什么呀!”我瞬间闭嘴,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我顾不上害怕,也没当面还嘴顶撞,而是在心里暗暗地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好,从今天起,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尽管有些时候我没能严格履行自己的诺言,没做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但我的复仇计划开始实施,不曾偏航。
从高一到大二,我爸都和我一起坐公交车,送我上学。我用语言之外的信息让他感受到,我不准他走近我。他也知趣、无奈、不主动说话地站在远处。我大学同学说得对,我爸的确和我站在一起,但是,是从公交车的中部到尾部那么远的距离,是我们那些年乘车时真实的距离。
▲ 电影《我和爸爸》剧照
快 40 岁了,十几岁的记忆依然清楚地印在我脑海里。当时为什么想要惩罚他?那一句话怎么就触怒了我?我解释不清,一句青春期的叛逆没法敷衍了事。
在咨询室里,咨询师问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他特勺道(sháo dao)。”北京话里“勺道”的意思是,对周围的事总是忍不住贬损两句。他周围的整个世界,包括我在内,都是他贬损的对象。“你这一笑可真够寒碜的!”对,这就是我爸日常说我丑。
我爸经常把我和别人比较,专挑“人有我无”的方面比。我总是被和年龄大的孩子比身高、和高年级的孩子比成绩、和亲戚哥哥姐姐比社交技巧……如果比了一通儿,我还赢着,他实在没办法就会和别人家长说:“你别光看表面,这孩子可倔了,气人着呢!”
关于被贬低、被比较的事儿,大部分我都记不住了,谁愿意想起来那些糟心事儿?
我女儿有那么三五次被他殃及。我想都不想直接回怼,“你不能跟孩子好好说话啊?”就好像当下的受害者是我自己,我在替小时候的自己出头。一次被我回怼,我爸当时正坐在摇椅木马上,好像被游乐场单纯的氛围带动得有点放松,他叹了口气,说:“你爸这辈子就这德行,就是不会好好说话,想好好说,话一出来就不是那味儿了。”
我爸不许我哭。每次,我的眼泪刚一在眼圈儿里打转儿,就会触动我爸神经里的某个开关,他会立刻凶巴巴地吼一句:“哭什么哭!不许哭!”要是我没忍住,有几滴眼泪流下来了,他就用更强一档的语气吼出第二波台词:“把眼泪给我咽回去!咽肚子里去!”——他的这两套台词,我从小到大,倒背如流,听的遍数太多了。
精神分析师曾奇峰老师曾经说过,一点小事并不值得过度分析,但是,很多这样的小事加在一起,就是大事了。
和咨询师絮絮叨叨说了我爸和我的一件一件小事后,我发现,一些情绪衔接上了,连贯起来了。我忽然意识到,初二的报复,不是完全因为他当天中午的某一句话,某一个反应,而是我对十几年里“不准哭”和“你最差劲”的反抗。潜意识其实在告诉我,我不差劲,我没做错,我可以哭,我可以不认同我爸对我的这些磨磨唧唧的投射。小的时候,我不去反抗,因为我要依赖于父母的照顾、依赖于对父母的认同活下来。青春期,我要完成和父母的分化,我要以反抗的方式,维持自己蓬勃发展的自我认同。
爱
但他也充当不了我人生里的大反派。和一无是处相比,我爸还差得远着呢!诚实地讲,我爸身上有很大一个特点让我非常受益,他对我的塑造起过极大的作用。
我爸允许而且支持我做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我小学五六年级开始听摇滚乐,有一次在卧室听“唐朝”。这是90年代华语独立音乐界非常有地位的一个老牌儿金属乐队。大众听起来,通常会觉得吵、躁得无法忍耐,唱歌的人嗓音太尖、太高,一定是疯了,神经病。我爸能接受我在家里一遍一遍地听这种奇怪的、看起来不那么正确、不那么积极的东西。等我听完一整张唱片(大概一小时)后,关上录音机,走出卧室,每天旁听已经很熟悉的我爸会主动搭话儿,跟我说:“这个就是唐朝乐队啊?丁武唱得可真不错!”
▲ 唐朝乐队唱片封面
高三第一次摸底考试前,我告诉我爸:“我已经借用同学的琴学会弹吉他了,我想买一把自己的电箱琴,2000 块钱。”我爸说:“高考完买?”我说:“我想现在就买。”没多废话,我爸就跟着我,去了虎坊桥乐器一条街上那家我已经转悠了 N 趟的琴行,付款,提货。一模考试结束,我考了班级第一、年级第六,学习、爱好,啥也没耽误。很多年以后,我真的去了摇滚乐公司上班,那把琴出镜在我老板清醒乐队沈黎晖的MV《白》里。
▲ 2007年清醒乐队MV《白》以及我的黑色吉他
高考前填志愿,我想学心理学。我妈反对,说:“这专业找不着工作,以后只能给人做思想工作。”我爸在旁边嘀嘀咕咕地说:“心理学其实还真有用,你说中国足球老踢得那么臭,不就是心理问题么?你要是学了心理学,以后去国安队给他们当个心理医生,你在那儿这么一说,甲 A 联赛的冠军没准儿就是国安的了。到时候,国安就不用永远争第一,是真第一了。”(北京国安队当年的口号是“国安永远争第一”。)
▲ 图片来自网络
虽然那会儿不爱理他,也觉得这老头儿说得可真够扯的,但他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对我的那种童话般的相信,让我也越来越敢去相信——很多奇迹就是有可能发生,好像人其实可以创造性地书写自己的剧本,不必默守陈规地走所有人都走的那条最安稳、最常规的路。
同学还对我说过:“你像是在国外长大的小孩儿,没有那么多束缚自己的东西。”对,我感觉,我心里本来就有一些不一样的种子,而我爸一直在用各种方式告诉我,那些不一样真够精彩的!没准儿还能实现。但这些都是我最近几年才有的领悟。
恨
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对我爸的讨厌淹没了他的好。我是那么急于从家庭中分化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三十几岁的时候,我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对他,我喜欢不起来,又抱怨不起来,也从容不起来。就像是豌豆公主被子底下有一颗豆子,不大不小,就在那硌着你,你无法否认那个东西对你重要,但也没办法取出来仔细端详那究竟是什么。
一次,和咨询师不经意间提到我三岁上幼儿园整托,周一到周六在幼儿园,周六晚上在家里住一晚,周日下午送回幼儿园,继续下一周。
咨询师反馈说:“三岁就离开家那么长时间?没有其他幼儿园可选吗?”
我像是为谁辩解似的,说:“那是我爸单位的幼儿园,那拨儿孩子都在那儿上。”
咨询师问我什么感受。我说没什么特殊感受,就是脑子里有一幅画面,周三下午大多数孩子的家长把孩子接回家,但我爸没法儿接我,那天晚上,整个幼儿园里会剩下八九个孩子被集中在另外一间教室里,做活动、睡觉。
“什么原因爸爸没办法接你?”咨询师追问。
“周三那天单位没有接送孩子的班车,坐公交车单程要一个多小时,他们太不方便了!”我答。
“没被接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咨询师再次追问。
我停顿了三五秒钟,答复她:“我没办法往下想。”整个人哐一下,靠到椅背上。
……
咨询师允许我去绕圈子,跟着我逃到其它一些我暂时可以谈论的内容上。不过,最终我还是自己主动绕回了原地。尽管全程我都在用第三人称描述,尽量让自己和那个情景所激发出来的情感隔开些距离,确保我自己更小程度地被波及,但我的确开始谈论它了。我告诉咨询师:“一个人,她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样别人内心对她的看法就不可能通过行动表现出来,这个看法就是——在别人心里,她是个负担。她根本就不给别人这种机会。”这段话里,一字一句,我说得极为强硬。咨询师回应说:“能听得到你的愤怒。”
这一次咨询以及结束之后,我连续哭了 110 分钟,和那些 3 岁时我就已经不允许自己看见的怨恨与委屈待在一起。
……
我开始能看到,在我日常的生活里、在我过往的生命里,都浮现出许许多多相似的情景,在这些情境中都有这份无法表达的埋怨和愤怒,以及自己努着劲“冒充”出来的没事和强大。生活琐事、人生大事,原生家庭、亲密关系、亲子关系,甚至是听的音乐、看的电影,都有那么一个维度是套在这个模式之下的,都被这个模式操控、影响着。
▲ 美剧《The Big Little Lies》剧照
当恨和爱都被看见的时候,当我可以去爱,也可以去恨的时候,原以为爱与恨之间本该出现的矛盾反而没有出现,原本在无法面对时常常感受到的不知所措渐渐减弱了,内心的冲突渐渐不在了。在我眼中,我爸不再是一个让我迷惑不解的矛盾体,而是一个复杂的、丰富的生命的整体。
解封一段被自我压抑下去的感受,不仅整合了我爸在我心里不够连贯的形象,也整合了我对于爱与恨的理解。整合后的爱与恨,让我意识到,我爸曾经是我理想化的客体,也曾经充当了被理想化失败后的替罪者。而事实上,这些被爱与被恨的部分都是整合在这个人身上的多重现实。当我能够把他放到与事实更相符的被爱与被恨的位置时,也就可以看到,在这段关系里,我在经历什么,我自己所需要的疗愈和成长是什么。
当时不能对爸爸有怨恨,是因为幼儿要依赖对于主要照顾人的相信才能活下去。当时不去恨的我没有错,而是在顺应和调动生命的能量。现在可以去恨,是因为潜意识知道我准备好了,可能会疼,会哭,但能承受,能通向治愈和领悟。无论过去和现在,我都看到自己在其中的能量。对我自己所拥有的能量的认可,看到、相信自己的能量,就是我一直以来需要的疗愈和成长。
为人父母、生而为人,都不是一场了无遗憾的、没有犯错的旅程。理解我们在经历什么、受到哪些伤害、得到哪些恩宠、做了哪些假之于其它的言不由衷之后,似乎可以开始试着饱有一份纯净的爱、一份对于生命的尊重和慈悲了。果然,不会恨,就学不会爱。
▲ 来自作者
我自己现在的工作关于家庭教育。当我能够拨开情绪困扰、抛开心理层面的防御机制,看到自己究竟在经历什么的时候,我能够知道经历中的哪些部分对我大概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很多时候,当我在接触一些比较深入的家庭教育内容时,会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我既是我父母的孩子,我想要那个小小的自己,在曾经卡住的点上重新长大,想要从前的经历在看见、理解和爱里重新改写、上演,得到修复;同时,我又是我孩子的妈妈,我又在对待、回应着我的孩子,我想要让孩子像被我爱着的那个小小的自己那样,在爱而不是创伤里长大。
我常常和家庭教育的同事们半开玩笑地说,如果父母在孩子小的时候不关注孩子人格的成长,恐怕以后就得攒钱给孩子支付数目不小的心理咨询问诊费。当父母开始学习、了解做父母的本质,就不会再任由自己被情绪和自动化模式所挟持,而是渐渐觉察到在某一次互动中自己和孩子各自在经历什么,就会一点一点地减少自己在不经意间给孩子带来的创伤性的伤害,孩子就会在更多的滋养里获得人格层面的健康成长。
一土全村的家庭教育课程,就是这样一系列既看见孩子又看见家长的课程。一土全村相信,通过养育的困境,能够映衬出成人自己的困境,让成人能够拨开迷雾,看到自己和孩子各自在经历什么。
和孩子在养育中的亲密与较量,既是提醒,也是滋养,帮助我们带着一份新的理解重新长大,让我们开始能够较为如实地看到和孩子、和父母之间的爱恨交织,更加整合地面对生活。识别下方海报二维码,即可加入全村超级会员,双11特惠中,最多可减 ¥ 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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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每一个孩子,都需要一个ZZ
华章:我深层次的恐惧
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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