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丨李培禹:胡同没了人还在
作者简介:
李培禹,1982年毕业于大学新闻系,《北京日报》高级编辑,曾任《新闻与写作》杂志主编、《北京日报》副刊部主任。现为北京杂文学会秘书长、北京市东城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
小学生时的作者,在小大院长大。
如果有一趟列车,声言将穿过时光的隧道,载你回到童年;而且车厢里已然坐满了曾和你一起玩耍、长大的伙伴,现在还给你留了个座位,你来不来?
来!我就是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匆匆往这趟列车上赶呢。
其实,“车厢”是刚刚建立不久的一个微信群——赵堂子小大院一家亲。赵堂子是北京的一条小胡同,它在北京城三千六百多条有名字的胡同里,实在排不上号,因为它确是小胡同,从东到西也就一二百米长。
然而,这条小胡同却有着与众不同之处——它的西口向南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大院。为什么叫小大院?因为它不大也不小,正好装下了胡同里十几个、二十几个,最旺时达到三十几个孩子的童年。
群主刘校长。
我们这趟列车的列车长——群主,是刘校长。尽管他早退休了,但在赵堂子胡同老街坊们的心目中,他永远是校长。丁酉鸡年春节刚过,校长在群里一呼:咱们聚聚吧。立时像炸了锅,活跃者不说了,平时以“潜伏”为主的人也积极发言:支持!拥护!校长万岁!
可我们的赵堂子胡同,十五年前就因道路扩建拆迁,消失殆尽了,到哪儿去找我们的小大院啊?有高人响亮地提出:“胡同没了人还在,邻里重逢格外亲!”是啊,人还在,没有什么能阻挡住思念、怀旧、亲情的列车开出站台,驶向我们的心绪共同指向的那个终点。
“终点站”到了,它就设在与原来赵堂子胡同相连的东总布胡同里的一家餐馆。女老板也是胡同里长大的,敞开大门欢迎老邻居们来聚。
我爬上二楼或说我登上“列车”时,车厢里已经有点“人声鼎沸”的劲了。映入眼帘的横幅上写的是“胡同没了人还在,邻里重逢格外亲——赵堂子胡同老街坊自发叙旧聚会”,好让人感动!
“呦,三哥来啦!”认识的和已然认不出的童年伙伴抱在一起。我说,今天都用小时候的称呼好不?好好!一致赞成。可紧接着问题来了:狗三儿、狗四儿,还叫得出口吗?当年我看着长大的小哥俩儿,如今一个是警官学院的领导、一个是农业银行的处长。
还有,当着孙辈儿的面儿,二秃儿、三秃儿、四秃儿叫着,也不妥吧?于是,临时约定,凡无伤大雅的仍叫原名儿,如我,便称“小三儿”,那几位则由各自根据自己的辈分“酌处”,可称哥或叔了。
童年的狗三儿、狗四儿和铁蛋。
大顺子、仉虎哥(小时伙伴们故意叫他几虎)肯定是第一拨到的,加上如明三哥(原三秃儿),正忙着在刘校长的指挥下搬电视、接DVD机、贴对联。看着几位忙乎的身影,小英子说,瞧瞧,干活的还是他们几个啊!
大顺子壮年时是开出租车的,早出晚归,辛苦挣钱,但小大院的街坊只要有事,就BP机“扣”他,顺子立马赶到,从未收过邻居们一分钱。这“宋大成”式的顺子有好报,胡同里最漂亮的姑娘小青嫁给了他当媳妇儿。
只见他们几个登高挂横幅时,扶梯子、抱腿的,是胡同里当年的美女爱华、宝荣、小点儿,还有何家小妹、刘家小妹,我们小胡同里邻里情深的一幕,温情再现。
“车干来了!”车干本名叫周轩,小时候不认得“轩”字,我们都叫他周车干。现在廊坊一所高校任教的他,是一早赶过来的。虽然他已戴上高度近视镜,头发大都泛白,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而且,小胡同的街坊们都认出来了。
车干比我大两岁,可算是命最苦的孩子,今天才确切地知道,四十多年前他每天清晨挥着比他还高的扫帚扫大街时,只有十三岁,一扫就是三年。为了多挣点钱,他除了清扫赵堂子胡同外,还包下了相邻的阳照胡同。
那时,寒冬的清晨,天还漆黑,我曾被他“哗哗”“哗哗”的扫街声吵醒过。早起背着书包上学,在昏暗的路灯下,还看到过临近收工的他,头上冒着热气憨笑的样子。
作者与周轩。
他失学苦干,是为了供家里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上学。后来,去云南插队的他,曾挑着一担沉沉的青芭蕉回到赵堂子胡同,他要答谢老街坊们对他离京后继续给予他弟妹的关照。那年我早已搬家离开了小胡同,弟弟打电话告我,周轩,就是车干,回来了,给大家送芭蕉,有你一份啊!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此次重逢,最让车干想不到也最让他激动的是,第一个迎上前和他紧紧握手的童年伙伴,是郑苏伊。
苏伊是著名诗人臧克家的小女儿。臧老在赵堂子胡同居住生活了四十年,是这条小胡同老街坊们共同的骄傲。胡同里平民多不懂诗歌,他们却众口一词:“中国伟大的诗人臧克家!”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能讲出与臧老亲近交往的故事,许多家庭遇到过的经济困难、孩子考学等各种问题,都得到过老诗人的关注甚至直接帮助。
臧克家老人。
2004年元宵节臧老溘然长逝,那年赵堂子胡同已经拆没了,但老街坊们还在,他们组成吊唁团,抬着花篮到八宝山送臧老最后一程。这情景打动了作协的工作人员,他们把写着“老街坊”的花篮摆放在离臧老遗体很近的位置。
今天,与我一样在恢复高考后考入大学,从而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周车干,披露了臧老的另一件善事。他说:“那时早上扫大街,都是空着肚子。臧老知道后,每天去早点铺买烧饼时,就是六分钱一个的芝麻火烧,都多买一个。他把热火烧塞到我手里,有时还要看着我咬一口,嘱咐我不要对外人说。”
他激动地问苏伊:“我一直没说,你和家里人知道吗?”苏伊含泪摇头。这番话,点燃了大家对臧老深深的怀念。苏伊说,那时院儿里的海棠熟了,我和你们一起爬上树,真够淘气的。我爸在下面喊着:“注意安全,别摔着呦!”哈哈,太难忘了。
臧老小女儿郑苏伊。
海棠树、臧老的故居和赵堂子胡同的小大院,荡然无存了。然而人还在,情依依。聚餐喝的什么酒、吃的什么菜,没人管了。大家完全沉浸在难忘的往事之中。
我不禁想起十五年前,东城区南小街赵堂子胡同拆迁在即,老街坊们都为一户特殊的人家犯起愁来。这就是靠街道“低保”维持生计的特困户“二嫂子”。这位善良、勤劳的农村妇女,含辛茹苦地把一个抱来的哑巴孩子拉扯大,同时也带大了胡同里的好几个孩子。
我的小侄儿李根,就是她带大的。一次李根向我汇报他会背儿歌了,一张口竟是浓重山东口音的“笑(小)老鼠,上等(灯)台,偷右(油)吃……”我赶紧叫停,还埋怨了“二嫂子”几句。
拆迁那年她已过七十岁了,邻居们仍习惯性地称她“二嫂子”。“二嫂子”丈夫因病去世,哑巴儿子又下岗,住了几十年的那间不大的小屋还不是她的房产,如今这一拆迁,老太太住哪儿去啊?起初,热心的街坊们决定集资,替“二嫂子”凑足回迁款。可街道和拆迁办说不行,只要房款按她的户头交,“低保”就保不住了,就得取消,“二嫂子”今后吃什么去呀?
那些天,大家轮流上拆迁办,说的都是“二嫂子”的事。拆迁办的同志难免不烦,怎么一会儿来个刘校长,一会儿来个孙老师,一会儿又换成私营企业的韩厂长了?得,下来看看吧。两位同志来了,看了一眼,眼圈儿就红了。
最后,在拆迁办领导和邻居们的奔波下,“二嫂子”的难题解决了,由政府出面,给她和哑巴儿子在东四五条找了一处面积相当的新平房,并办妥了过户手续。这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儿。记得搬家前那天,七十岁的老太太剁了一上午的大白菜,包了一盖帘儿一盖帘儿的饺子,请家家户户来吃。
“二嫂子”去世多年了。席间,刘校长提议,向所有已故去的生养、哺育了我们的先辈们致敬。三十多人齐齐端起酒杯,场面甚是庄严。这边的举动早吸引了其他房间吃饭的客人,他们纷纷围过来,看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后,称赞不已,有人还主动为我们拍“全家福”。他们说,咱们胡同的街坊们也该聚聚啦!
是啊,该聚聚了。胡同没了人还在,人在情义就在,街坊邻居们身上的真善美就在,相信这种传承会绵延不绝,一代代传下去。
(原载《人民日报》2017年3月18日,本号获许可推送,图片由作者提供。)
李培禹读本:
莱茵河漂流之旅
穿越欧洲的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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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