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丨朱江明：冯小刚讲的其实不是《芳华》，而是老炮儿们的中产焦虑

2017-12-24 朱江明 新三届

朱江明，知名军事专栏作家、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法博士、军事及国际政治评论人。

近日，冯小刚导演的新作《芳华》上映，由于该片9月忽然出现撤档风波，且电影拍摄阶段就不断有花边新闻反复出现，因此长期处于热搜排行榜中。上映之后，坊间对于此片褒贬也颇为不一，有人认为该片属于诚意之作，也有人认为影片战争场面和文工团情况严重失实。

当然，对于一部有影响力的影视作品而言，肯定会存在各种看法和意见。然而笔者关心的是，这部电影中的男女主角，都出身卑微且在部队文工团中属于边缘角色。根据剧情的发展，两人一个因战斗负伤而残疾，一个因战争创伤精神出了问题，两人最后相依为命生活过的并不好。

男女主角最终走到了一起

虽然影片中旁观者角色萧穗子强行给两人盖棺定论称“刘峰和小萍显得更为知足，他们是最幸福的！”然而这个论调恐怕大部分人都难以认同，毕竟一残一疯且无子女经济拮据，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算是人生幸福。

于是有很多人把此电影结局归结为阶级固化，毕竟电影里男女主角的家庭背景是最差的，文工团里的干部子弟都过得非常好，中产子弟也事业有成。

这当然很符合充满了中年焦虑人群的心理需求，然而这符合实际情况吗？那么男女主角是否有机会改变晚景悲凉的命运？他们在大时代进行人生选择的时候又是否有机会得到更好的结果呢？

1990年代落魄的刘峰

刘峰的两次人生转折点都很失败

片中，男主刘峰第一次人生转折点是一次读军校的机会。刘峰是从作战部队调到文工团的外来户，在团里可以说是混得还不错，不仅获得了全军学雷锋标兵的称号还提干当了排长，算是他人生巅峰了。

然而在抗洪救灾中刘峰因为扭伤腰部，无法继续在舞蹈队跳舞。此时文工团政委还算厚道，并没因为这小子不能跳舞而给他脸色看，为刘峰争取了一次上军政大学进修的机会。

女神林丁丁

然而，刘峰却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别人。根据电影描述，这是因刘峰暗恋歌唱演员林丁丁，离开文工团后怕见不到女神而放弃了机会，在外人看来这当然很傻。人是复杂的动物，女神林丁丁也许是刘峰不愿离开的重要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唯一的。

从部队常规人事安排来看，刘峰上军校完成进修后回到文工团工作的概率非常小。除非专业技术岗位，在部队完成进修后上级往往会另有工作安排。由于刘峰走的是政工岗位这条线且出身作战部队，毕业大概率还是会回到作战部队担任连指导员。

即便回原单位也未必能回文工团，刘峰从大面上来看是西南某省军区政治部的人，文工团只是其中一个部门。军校毕业后刘峰会自动从排升为副连，回原单位也得换个部门安排工作，毕竟文工团并不需要那么多政工干部，且刘峰也不能再跳舞了。

从生活条件来看，基层部队物质条件与文工团确实差得太远！在文工团能天天洗热水澡、隔三差五吃饺子，更有当时非常罕见的标准游泳池可以享受，至于周末放个电影更是不在话下！

这样的物质保障当时简直是世外桃源，基层部队想都不要想，更别说在文工团还能整天跟女兵厮混在一起，偏远地区的野战部队半年都未必能看到一个女人。所以刘峰不愿意去上军校也是能理解的，毕竟好日子过惯了，谁也不想回到过去。

因为这次选择错误，刘峰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低谷。他向女神林丁丁表白时很自然地将林紧紧拥入怀中，因此被扣上了耍流氓的帽子。经过保卫部门处理后，刘被惩罚性地调到了深山老林里的伐木部队，前途一片黯淡。

几年后，刘峰赶上了另一次人生转折点，战争爆发后他参战了！要知道战争永远是平民子弟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毕竟子弹不会绕着世家公子走。正所谓子弹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为何《高山下的花环》里，唐国强老师演的主角的老革命母亲，拼了命也想把他从前线叫回来的原因。

《高山下的花环》中的奶油小生唐国强

在战争中，刘峰抱着求死的心态，想要以命丧沙场来洗刷自己的人生污点，同时还渴望成为英雄被后人铭记。然而，这次人生转折点上，刘峰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战争中要想成为英雄或冲锋在前或拼死断后，没听说过押运粮草被劫能建立不世之功的！大将典韦拼死为曹操断后赢得赫赫威名！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典韦成了排名比关二哥还靠前的三国英雄。因镇守乌巢粮仓被曹军砍死的淳于琼，他生前也曾经是跟大将张郃齐名的勇将却死成了个笑话，游戏三国无双里边连司马昭的老婆都能混个的造型，淳于琼只能打酱油。

游戏《三国无双》中司马昭老婆王元姬

刘峰所在的伐木部队是乙种部队，战争爆发时他没赶上前几天的血战。从戏里军装的干净程度来看，刘峰和他的兵显然刚到前线不久。然后，这个连队就摊上了一个护送辎重队的任务，显然这不是什么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实际上，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辎重队大部分都是民兵和支前民工完成的，野战军很少摊上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任务，就像伊拉克战争中美军的后勤也大部分外包给了雇佣兵公司一样。即便如此，刘峰也没能顺利完成任务。他的连队伤亡惨重，他还因此右手截肢了。

刘峰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手

以刘峰参战前的处境来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赴死，何不在战前向上级表决心写血书，主动要求加入敢死队、尖刀连这样突击部队？同样是战死沙场，敢死队连长显然比辎重队连长听起来分量重得多。

好歹你老人家也曾经是全国标兵，写得情真意切点说自己要痛改前非戴罪立功，好歹有点宣传价值。反正敢死队这种活儿，有背景又怕死的官宦子弟避之不及，总能有几个坑让你填上吧?刘峰在这次关键的转折点，决心也下了胳膊也丢了，却没有用对地方导致他后来的日子更为艰苦。

战后的发展为何也不顺利？

电影中，刘峰和何小萍在战后都因为伤残和精神问题离开了部队，从此人生变得更为艰难。刘峰离开部队与朋友做生意负责开车运货，不仅挣得少还经常被当地的城管部门欺负。

何小萍估计患上了PTSD

紧张关头，还是文工团那个军长的女儿帮他出面交了罚款，后来刘峰的妻子还和一名长途车司机跑了。这当然看起来很惨，也很符合大家对于的自卫战老兵情况的印象，然而我必须负责的告诉其实真相很可能不是这样的，因为刘峰和何小萍的身份都是干部军官。记住！刘峰和何小萍在那个年代是妥妥中产阶级，绝对不是社会底层！排级干部在1970年代的月入是57~62块，当年工作4年左右的二级工人月入38元。更何况部队还是配给制度，服装、住宿都不花钱，所以无论收入还是社会地位，刘峰这个类型的年轻人都是妥妥的中产阶级。

尽管有不少战争中伤残的老兵生活并不好，但是刘峰和何小萍不应该属于这个类别。根据部队的条例，伤残士兵在战后应移交地方民政部门按照当地政策优抚，而军官干部则应该根据伤情决定去向，如果伤残干部有意愿留在部队，有工作能力可以继续安排到非军事工作岗位如政工、行政、后勤任职。如果失去了工作能力，那么应该安置在干休所工作，其行政级别仍可按年调整晋升直到退休。

战斗英雄史光柱，在一次战斗中几乎全身都被弹片所伤，经过抢救后虽然保住生命却双目失明且一条腿截肢。战后史光柱并未转业，直到2005年才以师级干部身份退休，并被组织安排到了残联继续担任领导职务。

一级战斗英雄徐良在老山战斗中不幸失去了左腿，后在春晚舞台与著名歌唱家王虹合唱了一曲《血染的风采》红遍大江南北。后来徐良成了一名具有争议性的人物。经历了走穴风波引起坊间异议，又卷入歌舞厅打斗事件被部队关了一年禁闭，他最后还是干满了20年军龄以团级干部待遇退休。事实上，即便是伤残军官选择转业地方，也应该给安排相应的行政级别工作岗位。而且伤残干部优抚政策终身有效，即便回到地方赶上下岗风潮，仍旧能回原部队干休所申请伤残退休待遇。

一级战斗英雄徐良曾因歌厅纠纷关禁闭

从影片中刘峰的情况来看，他参战的时候已经是副连长，理应享受干部优抚政策。何小萍在片中虽然没交代是否干部身份，然而由于她已经是英模报告团成员，即便是战士身份也应该已经被组织提干了。

与她情况类似的武警独臂将军丁晓兵，也是全国闻名的战斗英雄。他负伤时的身份就是一名战士，因为表现英勇火线入党提干，现在已经是武警部队的一名将军。由此可见，无论刘峰还是何小萍，战后的生活自有组织安排照顾。

所以，所有大部分战后因为待遇问题shangfang申诉的都是战士，很少有干部参与此事。即便有活动的干部也是因为当时他选择转业回地方，而1990年代后因为国企改革下岗或者效益不好。即便属于这种情况，相关人等的医疗仍旧应该有部队保障，不过这里边存在小部分特例。比如其所在老部队被裁撤了，所以没了对口的干休所能够处理。

独臂英雄丁晓兵

然而如果确实发生了这样的问题，同样属于当事人当时个人选择出现了偏差。因为你负伤之后所有有价值的资历都在的部队产生的，你退出了这里就等于一切被清零了。

此时此刻，你的身体还有残疾，到地方缺乏足够的竞争力，去还是留不言自明。就我个人的一些经验，很多伤残干部或者战斗英雄，在决定去留的时候都有政工部门来做思想工作，游说回地方养老，最后留在部队发展比较好的比例肯定高于去地方的。

刘峰是否有更好的人生选择？

从影片的设定来看，政委推荐上军政大学无疑是刘峰改变人生的最好机会。然而在笔者看来，刘峰还有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那就是在抗洪救灾闪了腰之前。按照原著记叙，男主刘峰出身木匠家庭，曾经在河南梆子剧团练过武生翻跟斗的技能，参军时本是野战部队的战士。

他和文工团的缘分来自于保障文工团军事训练和打靶，其后江青对解放军文工团工作提出改革意见——要求舞蹈演员在表演中引入传统戏曲中武生式阳刚的风格，来表现革命战士的豪迈气质。

刘峰恰好有着河南梆子的表演基础，既有身体素质也有表演能力，因此被调入了省军区文工团，担任舞蹈队的翻跟斗教练。从原著和电影可以看出，刘峰在受伤前身体素质应该不错，有道是好武不如赖戏子，传统戏曲武生一般都很能打。能保障文工团军事训练，他的军事素质也应该不错。

唱武生的都很能打

刘峰在进文工团初期，是个非常求上进的人。他能在团里出人头地，靠的是学雷锋争标兵的上进，而且也成功在团里提干。

在野战部队干部少士兵多，提干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文工团则干部多战士少，提干相对比较容易，所以进文工团绝对是个不错的跳板。所以，这阶段的发展路径是基本正确的，由此说明刘峰本来是个有心计的人。

心灵手巧的刘峰

然而文工团只能当做一个跳板，绝对不是久留之地！按照打牌的道理来看，刘峰当时手上有这么三张好牌：

1.全军标兵荣誉称号；

2.身体素质好、军事素质好；

3.心灵手巧会做木工活能修劳力士手表。

当然，他也有两张烂牌：

1.家庭背景不够硬；

2.自己不是舞蹈科班出身，专业技能不过硬。

提干后，他的三张好牌在文工团里边作用会越来越小，尤其是心灵手巧会修手表只是加分项而不是升官进步的必备项。

至于两个弱点，则更是严重影响发展的问题，没有家庭背景也就意味着往上走没有靠山能靠，文艺界素来讲究背景。比如郭德纲要是不找侯跃文当师傅，他原来被师傅扫地出门的事情就过不去。

不是科班出身意味着他不仅没有靠山，靠专业往上走也几乎没有可能。想去更高一级的大军区文工团，这种半路出家的怎可能考得上？

显然，刘峰在文工团的顶峰就是提干和当了标兵的那一刻，再往下必然都是下坡路。这时候如果他聪明，就该考虑去野战部队找个新的岗位了。可惜此时此刻的刘峰一来迷恋林丁丁的美色，二来在文工团好日子过惯了实在懒得挪窝。

满园春色又岂止林丁丁一个？

我有个叔叔跟刘峰的遭遇非常像，1980年代末在北京开出租车成了行业劳模，领导有心栽培他让他成为车队长，这个叔叔拒绝了。

1980年代末，出租司机是高薪行业月入过千，那时候一个处长月入才100多块，当了车队长收入缩水一大半，我那叔叔当然不干了。然而，等到了现在他太后悔了，当年他的小兄弟当了队长现在是集团老总，退休按照司局级干部待遇，住院还能进特护病房。

他呢？开不动车只能拿着职工退休金生活，子女还是开出租的，人家子女已经在美国大学毕业去了投行了。我那叔叔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这就是当初贪图安逸的选择成本。年轻人在努力干事业的时候千万不要图舒服，今天你有多舒服明天你就有多难过。

那么去野战部队刘峰会活得更好吗？答案是肯定的，他军事素质过硬身体素质好，这就是野战部队的核心竞争力。就算不打仗，各部队之间还得比武争优，身体素质好比武能拿名次，领导绝对喜欢你。更何况刘峰还是全军的道德标兵，应该进重点培养梯队里边去，政治过硬、军事合格在部队里就是好苗子！年轻人应该认清楚自己的竞争优势在哪里，不然路肯定得走歪。

这个时候刘峰主动去野战军那是自己主动的，不是因为耍流氓被贬下去的。不仅没有了历史污点，还称得上是高风亮节。他自己把如果此事做得有仪式感一点，比如给领导写封血书痛陈自己想去艰苦的地方锻炼一下，文工团的工作虽好自己毕竟根在基层！从野战军去文工团享福难，你想从文工团调到野战军受苦还不容易？

这次运作成功，兴许能在解放军军报上来个报道，标题是《学雷锋标兵不贪图物质享受，主动请缨下基层带兵》，运气好了能在全国掀起一番“向刘峰同志学习”的浪潮，那可就不是去北京开会那么简单了，主席在大会堂接见都有可能。当然有了这份铺垫，基层部队的岗位还不是刘峰随便挑？

说不定还能得到主席的接见

选择一个有发展前途的岗位，比如去汽修连当个指导员，一来可以进一步巩固自己活雷锋的形象（毕竟雷锋就是汽车兵嘛），二来还能发挥自己心灵手巧的优势。将来就算转业了，也能找个国企车队干干，起码有专业技能在手饿不死，更何况在汽修队上前线的概率也小点。

当然去野战部队找个作训股股长的岗位也是可以的，毕竟刘峰你在文工团的主要业务之一就是抓作训。在部队里边作训部门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平日里需要接触各个业务部门的主管，不然训练和演习都没法开展。

春风得意的刘峰

一个作训股股长的指挥协调业务能力，应该超过连长才行，所以专业水平也能锻炼出来。同样是老山前线下来战斗英雄，不少首长都在作训口儿干了很多年，作训部门可以说是当首长必备台阶之一。

总之，只要主动跳出文工团，以刘峰手上的三张好牌前途差不到哪去。退10000步说，就算你刘峰当年没因为表白女神被文工团踢出来，整个文工团后来不也解散了吗？你又没有当军长和军区司令的爹，你也没本事像肖穗子一样考个大学，最后不还是得去海口跑运输吗？

西红柿女神萧穗子

刘峰的问题和中兴那位跳楼的程序员一样，在通信行业的黄金时期混得顺风顺水，但是后手没想好所以路走不下去了。我有个朋友早年间在IBM卖电脑，他感觉PC行业要没落，先跳到了同公司的服务器部门。卖服务器的过程中，他接触到了不少互联网企业，然后他毅然选择到了一家互联网企业。这家公司也是卖电脑起家的，名字就叫京东。现在他老人家已经财务自由了，跟他同期在IBM的同事却正在遭遇中年危机。

他的同事和刘峰一样在工作的快速成长期没把握好机会，到了衰落期想跳也很难了。现在坊间热议的中年危机，往往就是来自于这种状况。在我看来，刘峰后来的遭遇，和现在焦虑的中产阶级其实并无区别。

冯小刚实际上是在讲述大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命运

刘峰那个时代人的芳华和现在区别不大，中年焦虑和现在人的区别其实也不大。

芳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