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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之死:疾病?气功?爱情?绝望?⋯⋯

燎原 体验大地 201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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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关于他为何自杀,二十年来,众说纷纭。 是情伤,还是对人性黑暗的透骨绝望;是练气功走火入魔,还是天才宿命般的归途?⋯⋯ 


今天,“体验大地”公众号为大家推送燎原《海子评传》中相关内容,读完此文,或许您会发现更立体的海子。


惟愿诗人海子,在天国喜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敬请转载此文的公号,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注明转自「体验大地(sjxtydd)」。


海子:

 形而上死



燎原


几个相关事件


海子之死——确切地说,是作为诗人的海子以卧轨自杀的方式之赴死,使整个中国诗坛为之震惊。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先锋诗界由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自杀,把“死亡意识”上升为一个前沿话题,并对中国的一代学人王国维和朱湘自杀的玄学意义进行猜测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并无能力弄清,一个活生生的,有着巨大精神能量的生命突然赴死的秘密。前边的逝者离我们太远,远得只成了一个“隔世”的话题。我们既可以隔膜地表示缄默,也可以不着边际地借题谈玄。而眼前的这一位,就出现在我们中间,与我们处在同一社会文化生存场景中。因此,他的死,便绝对不可能与我们无关。它起码意味着我们自身一次隐形的骨折,乃至心脏部位的一次剧痛。这样,当我们力图解析他的死因时,也是在对同一生态环境指数中的我们自己,进行的一次精神查体。而关于海子这最终的生命结局,一般性的联想则使这样几个隐约的事件凸显了出来。


其一是在“幸存者俱乐部”受到的挫伤。这个“俱乐部”约成立于1988年上半年,其成员资格与组织性质用苇岸的话来表述就是“一个对中国诗歌有所贡献的诗人组织”。进一步说,是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写作有所贡献的,以当年的《今天》成员为班底的这样一些元老,加上20世纪80年代崛起的以北京为核心的青年诗歌新秀,而构成的一个组织。1988年7月出刊的第一期《幸存者》诗刊,依其目录排序收入了这样一些成员的作品:唐晓渡(作品为序言,为该群体所作的理论阐释)、芒克、多多、雪迪、黑大春、大仙、张真、林莽、海子、西川、王家新、杨炼、一平(作品为诗论)。应该说,处在北京作协会员门外的海子,对能进入这样一个更为精粹的诗歌组织当是非常看重的。这期《幸存者》收入的他的诗作,就是长诗《土地》的节选《饥饿仪式在本世纪》。


然而,继1987年的“北京西山批判”之后,海子在这个“俱乐部”中又一次受到指责——“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并且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见西川的《死亡后记》)。这次发出这一指责的,是朦胧诗的元老多多。多多有自己作为中国新时期地下诗人和先驱的背景与资历,也认为自己有资格教导一下这个乍入诗坛便不知天高地厚写长诗(史诗)的后生。也许他还认为,这是对后生一种严厉的关爱。然而,海子由此受到的,却是一次严重的情感伤害。我想这并不是由于海子的承受力太差,事情的逻辑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当你满怀真诚地对待一个人,尊重一个人,而对方却根本无视你的这种情感,甚至把这尊重当作他教训你的资格时,其所受的伤害将不难想见。为此,海子曾在骆一禾跟前伤心地哭过。骆一禾则为此而在致一位诗人的信中表示了他的愤怒:海子的生存和诗歌写作环境,是一种没有环境的环境。“所以,我之难过也就如斯了,我之不惮指责某些北京诗人集团,也就如斯了,北京有许多土霸王,我也没有力气再和你谈这些人了。”


这事件对海子大约不止是冷风擦耳性的刺伤,可以作为这一判断反证的,是多多后来因为此事对自己的自责。在海子离世后仅七天的1989年4月2日的“首届幸存者艺术节”上,“为自己的直率而伤了海子的诗人多多痛悔不已,失声痛哭了很久”(见苇岸《怀念海子》一文的修订版,载《不死的海子》一书)。



少年海子


其二,是来自四川尚仲敏的刺伤。这一事件与第一件性质上类同,但却更难让海子接受。因为第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还有一种诗人式的直言不讳的坦率在。而这一次呈现的,却是诗人最不能容忍的人性的阴暗。我在前边已经说到了海子1988年4月那次不无愉快之感的四川之旅,说到他对尚仲敏的好感以及对骆一禾“我们应该在北京帮帮他”的建议。然而,海子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欲为之提供帮助的这位小兄弟,在背后却沉沉地对他放了一支冷箭——大约是这一年秋季,海子在四川的《非非年鉴·1988年理论卷》上,读到了尚仲敏一篇题名为《向自己学习》的约七千字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不乏俏皮色彩但却充注着刻薄的文字:


有一位寻根的诗友从外省来,带来了很多这方面的消息:假如你要写诗,你就必须对这个民族负责,要紧紧抓住它的过去。你不能把诗写得太短,因为现在是呼唤史诗的时候了。诗歌一定要有玄学上的意义,否则就会愧对祖先的伟大回声……和我相处的几日,他一直愁眉苦恼,闷闷不乐,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自然的、根深蒂固的。这使我敬畏和惭愧。


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部一万多行的诗,我禁不住想起了《神曲》的作者但丁,尽管我知道在这种朋友面前是应当谦虚的,但我还是怀着一种惋惜的情感劝告他说:


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


在空泛、漫长的言辞后面,隐藏了一颗乏味和自囚的心灵。对旧事物的迷恋和复辟,对过往岁月的感伤,必然伴随着对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动。我们现在还能够默默相对、各怀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我的敌人。


这段文字开头部分对海子原意的复述也许没有太大的出入,但他却显然做了置海子于呆鸟和蠢鹅形象的讥诮化语言处理,并通篇充斥着一个自以为是的智者悲天悯人的戏耍口吻。从纯粹的智力上而言,尚仲敏大约并不足以作为海子的对手;而且,他对海子以及自己的原话复述都是不可靠的。一个简单的判断依据是,如果他们当时真是这样的一番交谈,海子是绝不会将尚仲敏引为友人,并动了在北京帮帮他的念头的。问题的关键之处还在于,尚仲敏尽可表达他与海子相左甚至是对立的诗歌观念,但却不妨把事情干得磊落一些,哪怕作一回江湖上的冷面杀手。但尚仲敏的行为却恰恰相反,他在当面与你志同道合,乃至“敬畏”、“惭愧”,但当你怀着友情的暖意转过身去准备为这友情再续柴加温时,他却突然脸色一变,以对你“睿智”的挖苦与戏谑,向这世界扮了一回“酷”!


这样的“友情”和人伦行为无疑是可怕的,它足以给一个天真处世的心灵以阴冷的暗伤。


1988年11月底,四川绵阳的诗人雨田在进行他的诗歌流浪之旅期间,到了昌平的海子处。这也是继万夏之后第二个四川诗人到昌平造访。海子复又以他天真的热情,接待了这位陌生的四川诗友。两人诗歌上的交谈甚是投机,处在高度兴奋中的海子似乎又进入了他的创作中,表示要将万夏和雨田写进他的诗剧,甚至进一步为两人安排好了角色:万夏将以一个扫大街的清道夫形象出现,而雨田将则以一个流浪乞丐登场——这使我们不仅可以想起《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中也那、五鸟之于一平、王恩衷的形象对应,也可以想见海子时时沉浸于诗歌中那种造物主式的“造物”想象状态。第二天晚上,意兴勃勃的海子,不知不觉中念头一转,拿出了那本《非非》,说了句“他妈的,成都的尚仲敏开始批判我了”后,便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以嬉皮士式的腔调对雨田读了上述的那段文字。不难想象,海子私下不知多少次读过这段文字,此时他又将它拿出来,并在一个四川诗人面前作这种反讽式的朗读,是要表达他对此事的根本不在乎吗?然而,这种行为的本身,正从相反的角度强调了他无法消解的“在乎”。而骆一禾对此同样耿耿于怀,在雨田于北京同骆一禾、海子商定准备成立一个诗歌同仁组织回到绵阳后,骆一禾又专门去了一封信,其中特意提到了此事,并提醒雨田在物色人选时一定要注意这种“‘人和’条件上的暗伤。”



海子在北大未名湖畔


其三,是来自醉酒后对伤害女友的自责。这一件事大约发生在1989年3月16日。这期间,海子的初恋女友、已去了深圳发展的B回到昌平办事,这自然有看望海子的含义在。海子诗歌中有许多迹象表明,B与海子的恋爱关系虽然早已结束,但时而仍有友情性质上的通信往来。从海子写于2月3日《折梅》一诗中“寂静的太平洋上一封信”,“是她给我写的信”,以及1月7日《遥远的路程》中“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前的我”,“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等来看,如果我们把这个“四年前”的时间特指推向1985年,就会发现那正是他与B初恋的时日。另外,还有一个特殊的现象是,1989年2月左右,海子集中性地写下了诸多与大海和太平洋相关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折梅》、《拂晓》、《太平洋上的贾宝玉》、《献给太平洋》、《太平洋的献诗》等等。这些诗,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中,形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特殊板块。1989年的2月正值春节前后,也是学校的寒假期间,像往年一样,海子又回到了查湾老家。按一般的推理来说,他应是在这期间收到了B的信。这封信应该有一个重要信息,这就是B正在作办理出国的准备。为证实这个推断,我曾在这部书写作期间,专门与B在呼和浩特的家人通过电话,告曰:B已于1990年前后移居国外。


(与此相关的还有另外一个信息:2001年下半年,B从美国给海子的父母写了一封信。但此信却被北京一位海子的热衷者,以研究的名义拿走。此人姓胡,曾是我书写《海子评传》时热心的协助者。但这件事之后,这个人和这封信,从此都没有了下落。而这封信的内容,海子的母亲因为“看不懂”,现今已无法复述。)


所以,这段时间海子所有关于大海与太平洋的诗歌,应该都与B直接相关,它既是对此时身居海滨深圳的B的意念,也是对设想中太平洋对面的B的意念。而B在此时来到昌平,应该还有与海子作提前告别这样一层含义。


B是政法大学八三级学生,按其1987年毕业离开学校算,这离别后的第一次见面,也不到两年时间,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时间长度中,他们两人都已不是原先的自己了。所谓的“人成各,今非昨”那种陆游与唐婉分手后沈园邂逅的感伤,当然也不会不控制着善感的海子。


3月16日,教研究的同事们搞了一次聚餐,心情抑郁的海子喝着喝着就醉了……第二天醒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醉后大约讲了许多原先与B之间不宜讲的事。遂向同事们询问,尽管同事们作了否定的回答,但他还是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并认为这是对B的最大伤害。自己简直是罪不容恕。四天之后,当他敲开友人苇岸宿舍的门时,已是一脸的憔悴,并且第一句话就是:我差点死了。


这一事件,也就是此后一些文章中谈到的,海子自杀最直接的原因。从海子此后的两份遗书来看,这也许的确是导致他自杀的原因之一,但却是一个形而下的原因。


其四,就是所谓的练气功走火入魔。对此,我将在后面重点论述。



木材堆前的海子


桃花的幻象与七份遗书


3月26日海子卧轨前后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伴随着从1987年开始的“太阳七部书”向着极限的冲击,以及这一冲击中的体力精神透支,在进入1989年后,海子的大脑时而出现幻视幻听现象。应该说,他对自己进入“赤道”后走向今天这一步不能没有预感。他对那些短命天才精神生命轨迹的洞悉,别是他了如指掌的荷尔德林毁于“天才生活”的脑伤以至接着的白痴状态,都不能不是他心理上的阴影。但当这征兆开始在他的生命中显现时,他仍然心绪难宁。


2月份还在查湾过寒假时,海子曾给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主任去过一封信,大致的意思是“我因病需要在武汉治疗,先想请半年假,谢谢×主任”。此后,他觉得身体状况也还可以,就又提前结束寒假回到了法大。


关于海子的这一举动,我想可能与这样几个事情相关:其一,海子此时已有了轻度的大脑幻视幻听现象,而他之所以要去武汉治疗,很可能与常远的妻子孙舸有关,孙舸1988年以“人体科学”方面的特长(亦即人体特异功能?,“中国地质矿产部免试特招进入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地质矿产系攻读专科与本科”(毕业后就职于中国地质大学人体科学研究所(北京),从事矿产勘查、人体科学研究),海子打算去武汉治病,应当是找孙舸寻求或探讨治疗之道。其二,他此时收到了B要到北京的信。所以,开学后,他还为自己先请假而后又放弃这一矛盾行为,专门以书面的形式,给主任作了一个礼貌而诚恳的说明,并在这说明的最后表示:我今年要安心上课,在教学上做出成绩,争取年内评上讲师。这个表态既令人忍俊不禁又让人不无感慨,一个在自己的“大诗”中上天入地的诗歌圣童,他生命中的另一点位,却落脚在对一个讲师职称的宏愿上。这个宏愿,是为他查湾的父母所考虑的吗?


综合以上信息我们不难感到,在以巨大的毅力推进自己诗歌进程的同时,海子的心理已处于焦虑的游移状态:从这个心思忽而跳入另一个心思,并一直漂浮着,仿佛车轮的打滑。所谓的“魔障”,已开始在他的生命中频繁作乱。



海子在北戴河


接下来这段描述中的部分材料,就来自常远。它是2005年我进行《海子评传(修订本)》的工作时,由常远提供的。1999年,我在书写这部评传的第一个版本《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时,曾就有关问题给常远去过一封信。他当时因心有顾虑不曾回信。2004年4月,也就是这部评传的首版本出版已整整三年后,我意外地接到了常远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说读了《海子评传》后,没想到我会对他作如此客观的描述(海子去世后,他曾一度被传闻描述成海子自杀的罪魁祸首)。因之愿与我作进一步的信息交流。然后应我的要求,传来了这些资料。


将这些资料和我已有的资料综合起来看,海子去世前一共写了七份遗书。由于多数的遗书前边未写有“遗书”或“遗言”二字,可以把它们称之为不是遗书的遗书。为了表述时的一目了然,下面在引用这些遗书时,我将依次标上序号。第一封和第二封,相继写于他去世前三天的3月24日凌晨。全文如下:


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是常远和孙舸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他们大概在上个星期4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开我的心眼。我的所谓“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们造成的。还是有关朋友告诉我,我也是这样感到的。他们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杀。


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这两个人的刑事责任。


海子 

1989.3.24


另外,我还提请人们注意,今天晚上他们对我的幻听折磨表明,他们对我的言语威胁表明,和我有关的其他人员的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都肯定与他们有关。我幻听到的心声中的大部分阴暗内容都是他们灌输的。


现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


1989.3.24   夜5点


按准确的时间表述,这里的1989.3.24“夜5点”,应该是这一天的“凌晨5点”。而他大脑中致命的幻听现象,似乎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才发作的。接下来,海子在1989年3月24日,度过了一个继续为后事做准备的恍惚而清醒的白天。


接着,又进入了让他异常敏感的黑夜——3月25日凌晨3点,海子从梦中突然醒来,发疯般地发出“我不行了”这一绝望的呐喊,以致单元楼上的许多同事都听到了这一声音,并有人赶到他的房间来看个究竟。尴尬地敷衍走同事们之后,海子坐在桌前又开始书写遗书。一份写给家人,一份给骆一禾,一份给校领导。这三份遗书,原文依次如下: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常远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海子 

1989.3.25


一禾兄: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恶奸险的道教败类常远。他把我逼到了精神边缘的边缘。我只有一死。


诗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十月》2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


海子 

1989.3.25


校领导:


从上个星期4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暴徒常远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孙舸又对我进行了1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直到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这一切后果,都必须由常远或孙舸负责。


常远: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孙舸:现在武汉。


其他有关人员的一切精神伤害或死亡都必须也由常远和孙舸负责。


海子 1989.3.25


在以上的第一份和第五份遗书中,有一个重要的关节,这就是“上个星期四”这一时间概念。这一天,正是3月16日,也就是海子与教研室的同事们聚餐醉酒后,认为自己说了与B初恋中不宜说的往事,而深感自责的那个日子。看来正是由于这一强烈的精神刺激,他原先大脑中轻度的幻视幻听才突然加剧。这也就是我在前边所说的,海子自杀的形而下的因素。


应当就是从那一天往后的时间里,海子开始做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而到了3月25日凌晨,这些准备似乎已经做完——他的所有已誊清的手稿,未及进一步修改的草稿,都用塑料绳扎成一捆,连同由一女性笔迹抄写在一个笔记本上的诗一起,都整理好,放在他从查湾老家带来的一个小木箱中。遗书写完后也放进了抽屉。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又把自己所住的两间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常用的所有书籍、画册也都归整摆好,如同西川在《怀念》一文中所记述的,他所珍爱的七卷本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被放在室内最显眼的一张桌子上,而整个房间干干净净,干净得“像一座坟墓”。


大约在3月25日清晨7点左右,海子离开学校。


此时,离海子的殒命还有34小时。据西川在《死亡后记》一文中推测,海子应该是从当天中午就到了山海关,并一直待到第二天下午。


接着就是3月26日下午5时多,海子在山海关铁路上的卧轨。但此时,政法大学和海子所有的朋友对此事却一无所知。


也就是在这一时间区段,有一个人急了。这个人就是常远。


因为3月25日凌晨那声灵魂出窍般的绝望呐喊后,海子就成了同事们关注的焦点。但天亮以后,他却失踪了。到了第二天,也就是3月26日,海子仍无音信,同事中就有人将此事告诉了法大校方,并打开了海子的宿舍,随即也就看到海子留下的五份遗书。于此,这些遗书中一再提到的常远,就成了焦点人物。但直到海子已经自杀后的3月26日晚,所有的人对海子的去向仍不清楚。也就是在这天晚上,被笼罩在议论中心的常远,写下了《关于海子(查海生)——致有关部门》这么一份约两千多字的书面说明材料。在回顾并介绍了他与海子的交往和友情后,他继而这样写到:“我祈盼有关方面务必努力尽快找到海子。只要找到他,就能够把这件事情彻底澄清;否则,必将给我徒添数不清的麻烦和苦恼。”


3月27日,山海关车站根据海子身上一份遗书所述的身份,打电话给北京车站,北京站继而通知了政法大学。政法大学在大约是给骆一禾单位打电话未通的情况下,转而打通了海子另一位当年的北大校友,时在《文艺报》任编辑,并活跃于诗歌界的老木。老木再打电话给骆一禾,两人又一起打电话告知了西川。同时,法大的电话也辗转到查湾海子父亲查振全的耳边:海子病了,请速来北京。当海子的父母亲于3月28日动身赶到北京,得知事情的真相后,立时便懵了。


接下来,就是由法大的一位副校长带队,与海子的父母、骆一禾、及海子在法大的几位同事一起去了山海关。等一行人员返回政法大学后,带回的已是海子的一盒骨灰。


政法大学最后会同法医对海子作出的死亡诊断书认定,海子是死于“精神分裂症”。始终参与了此事的骆一禾,对这一结论当场表示了坚决的否定。而骆一禾的这一否定,又有什么依据呢?


综合另外一些资料看,海子在上述的五份遗书之前,应该还给骆一禾写过一份类似遗书的文字。之所以说是“类似”,是因为在正常的情况下看,它似乎是海子给骆一禾有关自己身体精神状态和写作近况的一个介绍,但当海子自杀后,它在骆一禾的眼中就有了实际上的遗书的意味。关于这份遗书,虽然我们已无法找到它的原件,但其中的基本内容,却在骆一禾1989年4月28日给广东诗人袁安的信件中作了披露。


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且把这份遗书的序号设定为“六”。


关于海子的这份遗书,骆一禾在这封信中的原文表述是这样的:“他遗书里说过他出现了思维混乱、头痛、幻听、耳鸣的征兆,伴有间或的吐血和烂肺了的幻觉。”骆一禾继而对此这样解释到:“这是脑力使用过度以后脑损伤的症状。可以说是脑痉挛罢。”据骆一禾的一位友人介绍,海子的这份遗书写得比较缥缈,整个语言氛围带有幻象中的心理发抒性质,但却异常清醒地提供了如上所说的大脑病理症状,以及对骆一禾处理其遗作的托付。这应该就是骆一禾对海子是死于“精神分裂症”这个结论,坚决否定的依据之一。之二,则是来自海子带在身上的这最后一份遗书。


这份遗书全文是这样的:


遗言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的教师,我自杀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不算数,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海子 89.3.26


以上就是海子去世前,留给这个世界的七份遗书。从文字的表述和心理信息孤立地看,这最后的一份遗书应该说是非常的清晰、干净,不存在任何神经错乱的迹象。它要表达的一个最主要的意思就是:我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过不去的事。既然与任何具体的人无关,那么也就与任何具体的事无关。他之所以要在离世前作这样的强调,应该既含有对常远的洗刷,也是为了拒绝他人对自己死因作世俗角度上的猜测。因此,这当是他形而上之死的最有力的证据。而他在此关于诗稿交给骆一禾的表述,实际上则是一个公开的授权声明。遗书中第一层意思关乎死,第二句层意思关乎诗,我们由此不难感受到,他清白地为诗而死的心理信息传递。而这一点,也正是骆一禾拒绝海子是死于“精神分裂症”最重要的依据。


下面,我将援引常远《关于海子(查海生)——致有关部门》中的部分材料,对常远与海子的日常关系作一大致介绍。


常远,1964年生人,与海子同龄。1985年毕业于位于西安的西北政法学院法律系;1985年7月到设在昌平的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任教。住在昌平西环里15号楼6单元601号。而中国政法大学的青年教师们,当时也住在该楼。海子所住的,是15号楼6单元302号。也就是说,他们两人住同一栋楼的同一单元。常远住六楼,海子住三楼。此后,法大昌平校区建成后,两人都搬了过去,仍然住同一栋楼。常远住2单元102号,海子住3单元301号。两人不但住得很近,而且大学时代都是法律专业,并且还有前边已经说过的,海子的一篇法律专业论文在其主编的内刊《探索》上发表,这层更早的关系渊源。



常远(左2)与钱学森(右3)等在1986年05月26日首届“人体科学研究会代表大会”开幕式结束后的合影


常远在这份材料中,这样谈到海子以及两人的来往:


我与海子(查海生)一直都是关系比较要好的朋友。


他是一个聪慧过人、心地善良、学贯文理、思想深邃、愤世嫉俗、无拘无束、对日常琐事满不在乎、充满浪漫气息的人,但在面对我们这个现实的社会系统时,也会不时表现出一些思想单纯、思考问题过于简单的倾向。在夏天,他常常独自一人行走在北京昌平的街道上,手里抓着西红柿或大葱,边走边嚼,明亮的双眼透过镜片漠然地观察着市井万象,而这时,却可能在头脑中冷静地思考着人类乃至所有生命存在的意义……


这些,就是海子给我留下的基本印象。


因我们都较早地参与了系统科学/系统工程在法治和其他社会领域的应用研究,都对世界宗教(他对东西方多种宗教都有深刻认识,但非常推崇西藏文化)和古老养生之道具有浓厚的兴趣,加之又住同一单元,自然会有许多共同语言和许多交往。我们经常互借书刊,一起看电影、吃饭、谈天说地。


……我最后一次遇到海子,大约是今年开学后不久.他神采飞扬地对我说:他又去了一次西藏……再往前的会面,可能就是今年放寒假前的一天,我在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家属区食堂附近遇到他。当时我还骑自行车带了他一段,他又与我谈论起藏传佛教和古代养生之道。我建议他发挥“内行”的想象力,写一部既有优美的诗歌语言和理性的科学思考,又有“非想非非想”神秘奇境的哲理一科幻型电影剧本,探索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终极意义。他说:以自己当前的水平恐怕一时还写不了,况且影视科技还有待进一步发达到足以表现这些复杂事物的程度……”


常远和妻子孙舸,都从事过专业性的“人体科学研究”。而这门学科,以及这里所说的“古老的养生之道”,一般都含有气功或人体特异功能研究这一主体内容。另据相关资料介绍,在一段时间内,常远与海子经常一起探讨并修炼气功。而自海子的幻视幻听现象比较严重之后,便老觉得常远作为一个气功高手,在他背后搞小动作,甚至要废了他的功。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诗歌圈子中的一部分人,才把海子的死归之于“练气功走火入魔”,继而延伸出海子“写作难以为继”,“以死来抬高自己”……


是的,从以上的数份遗书中,我们不难看出其时海子意识的谵迷。但是,我们又如何能完全把它归结为“练气功走火入魔”,而不是骆一禾所说的天才性写作中,那种用脑过度的“脑内伤”呢?


如果事情果真完全是这样的话,我们又将如何解释凡高、雪莱、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等等天才诗人的自杀,以及荷尔德林、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精神病变?因为没有任何资料表明,那份长长的短命天才的名单中,有谁曾与中国气功发生过关系。


综合以上所有资料和因果关系判断,我的结论是这样的:海子这些遗书中所有关于气功的说法都是显性的、表象的;而用脑过度的脑内伤则是隐性的、支配性的。也就是说,脑内伤造成的谵迷在前,此后,他却在谵迷状态把这种谵迷归结为气功所致。


所以,面对海子这样高烧状中的谵迷,你又如何能得出他是“以死来抬高自己”这一世故、阴险得不可思议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就同样等于说,荷尔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中国的先锋诗人食指等,都是以他们非正常的精神状态,来抬高自己。


至于说海子的自杀是因为“写作难以为继”,我想这更是非常可笑的。因为就在离世前的两个月,甚至是仅12天之前,他却写出了自己一生中标志性的作品、也是当代诗歌史上的名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989.1.13)和《春天,十个海子》(1989.3.14凌晨3点—4点)。尤其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它已在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修订版的中学语文教材中,被收入高中语文课本。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就在1988年4月份的那次四川之旅中,海子在沐川的宋氏兄弟处小住时,曾演示过他的气功。但是,在宋渠的印象中,那完全是一种即兴式的戏耍,他对此似乎并不投入。而相反的记忆是,海子很踏实,好交往。因为所住的十多天时间当中,海子一直在兄弟俩专门为他提供的一间房子中玩命写作。兄弟俩在海子死后回忆起这一情景时,把它视之为高负荷的写作中,海子对自己生命与身心的巨大透支。



海子在四川沐川


另外,就一般的常识而言,气功对于任何一个真正投入的修炼者,都是一种“日课”,必须按部就班,持之以恒,以期日渐精进。而孙理波对此的回忆则是:受常远指点,我与海子有时经常都在晚上打打坐,“海子打坐的时间可能比我长一些”,如此而已。更不用说他常常处在漂泊途中,既然不可能按部就班,也就谈不上全身心的投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海子没把气功当回事,这其中的另外一事实是,海子曾高兴地告诉过西川:“他已开了小周天。”


是的,我在前边曾多次提到了海子诗文中在我看来是气功状态中的迹象。这在其诸多作品中还有更为典型的表现:“你在晴朗宽阔的北方大平原不会感到这股地气,仿佛是阴沉沉的火的一种变体。传说中退向山坡的走火入魔的陷入无限平方陷入相互混淆的根须陷入纠纷使人摸不着头脑不着边际的缺水的雷同的沉闷的黏土堵塞了我的耳朵。我涂抹了这两孔窑洞,相交于三角形的脊背和底边上”《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火,但阴沉沉的,熔岩的熔液和泥石流混合的,呕哑的、暗红的这种涌动状态的火,正是气功中以阳气聚成的火,打通体内阴浊的壅塞那一瞬间之“前”的状态。在随之打通这一壅塞的刹那之“后”,继而便冲涌起沉闷的力,冲涌起强度,也冲涌起绚烂的幻象。这是气功中人体感官刚刚离开正常轨道的基本状态。它处于艺术想象力的最佳层位,是内力冲开壅塞之后,阴阳之气随之合流的通畅。此时火色亮润,虽有异态的厉烈,但仍蒸发出一派绚烂壮丽之相。这便是海子作品最常出现的那种图像:“我的诗歌之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仿佛那落日和朝霞是我从耶稣诞生的马厩里牵出的两匹燃烧的马、流血的马……”创作中的艺术家若能始终把自己调节控制在这种炽亮的幻象状态,便无异于如获神助。


由此再上行一步,便是过犹不及的爆炸,意象炸作四射的碎片:不可逼视的强光、尖啸、盲目、凌厉而直接,弹无虚发,粒粒致命。但却彼此不相呼应,无主体氛围统摄。这在海子的作品中所占比重较小,但却极为触目:“你并非黑夜之子。断送。革命札记。火把节皇后。毛泽东。飞行。沙漠,失败者的天堂。奴隶。燎。王国内血腥的土质。大火。蒙古!蒙古!极端的诗歌。我要问一问,谁在没落的土中做王。主。明。诗歌与毒药。早早结束的生活。现在无一幸免于难。夜色。红卫兵组诗。皈依存在。阴郁的战斗史。惟一鸣响的钟啊!”——这是《诗学,一份提纲·曙光之一》关于设想中的《太阳·地狱篇》的一段,写于1987年11月15日。作为一件独立的作品,你不能从中获得一个艺术品必须具备的完整要素。它只有思想与精神炸裂的碎片,但却给出了它“星球战乱”式的空间,使阅读受到一种茫然的,又是高强度的光子扫荡。当然,我们还不难觉察到,这些碎片此后大都进入了“太阳系列”之中,成为其中满地滚动的冒烟的手榴弹……


我无法忽略海子在1989年二、三月间,也是他生命最后时分集中书写的,一批有关“桃花”的诗:《桃花开放》、《你和桃花》、《桃花时节》、《桃树林》,“桃花开放”的《桃花》、“曙光中金黄”的《桃花》。桃花,这是什么样的“桃花”昵?——


温暖而又有冰凉的桃花

红色堆积的叛乱的脑髓

……

你的头发在十分疲倦地飘动

你脱下像灯火一样的裙子,内部空空


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是,距海子一百年前那个醉心于“向日葵”的凡高,“用全部生命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通的东西——太阳”的凡高,在其生命的最后岁月,竟也倾力创作了一幅题名为《盛开的桃花》的油画。这种天才生命同一的思维指归,是因为他们“红色堆积的叛乱的脑髓”,最终都处在那桃花怒放的幻象中?我想回答是肯定的。当“桃花”成为生命的主体意象,也就意味着他们巅峰中的生命,开始从太阳的炽烈向着桃花“温暖而又有冰凉”的状态降位——他们内生命的大火已经烧空,他们装在“大大的头”中的脑体已经用伤!


“有过‘天才生活’的人,大都死于脑子:卢梭过了十二年天才生活,死于大脑浮肿;荷尔德林的天才生活大约是六年,写了很多颂诗性的作品,最后近于白痴。他们都有一个骤然凸起的黄金时期,前后都平常,最后都出在脑病上。”——当骆一禾以此来解释海子的死因时,我以为他已是站在真相中来说出真相。此时是1989年4月28日,30多天后就轮到了他自己——“脑血管突发性大面积出血”。而说出以上的话时,他应该是已经完全被大脑中的同一景象一把攫住。


在当代中国,还有一个极为相似的个例,这就是诗人食指完全由诗歌支配了的命运轨迹。这位出生于1948年,中国早期朦胧诗的启蒙者,在“文革”初期的高中时代就曾写下过话剧《历史的一页》,并被在北京的厂矿学校上演。继而在1968年那个根本没有现代诗歌环境的年代,写出了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为代表的,一批走向现代主义转折点上的诗篇,内在地启动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进程。他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先觉者”,继而却在数年“天才生活”之后的1971年,住进了精神病院。到了20世纪末期,他的病情基本上痊愈,虽然不时还写一些诗歌,但再也不复当年的光芒。


气功状态超出常态的大脑燃烧,几乎是共时性地在海子的诗歌生命中来临。他留给家人遗书中有关气功的谵语,只是生命燃烧状态中,超出了他意识支配能力的一种幻觉。海子的生命是强有力的。他离开这个世界前数年时间中的写作所体现的,就是他对自己生命燃烧状中绚烂幻象强有力地支配和驾驭,使之在整体形态上,统一于自己朝向太阳辉煌进军的宏大诗篇之中。不时爆炸的碎片,没有肢解这一整体,反而成了更加夺目的光芒。


“我的一切叙述上的错误和混乱都来自世界和自我的合一”,他在《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中的这一独白,正表明了他对辉煌幻象的有力支配。他写于1988年11月6日《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这篇他生命中最后一篇诗学文论,在表述和洞见上的清澈、纯粹、本质,同样表明了这一点。


所以,关于气功的走火入魔,乃至“天才生活”中的脑伤,都不完全是他走向自杀的最终因素。同样也不纯粹是1989年3月16日醉酒后对女友伤害的自责。这其中无疑存在着更为本质的形而上的因素。



旅行中的海子 


“适时而纯洁的死亡”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萨特在《荒谬和自杀》一文中这样开宗明义地说道。在把自杀上升为一个哲学问题来探讨时,他又进一步地作出如下表述:


“人们向来把自杀当作一种社会现象来分析。而我则正好相反,我认为问题首先是个人思想与自杀之间的关系问题。自杀的行动是在内心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


“自杀的发生有许多原因,总的说来,最清楚明显的原因并不是直接引起自杀的原因。”


“那些自杀的人又常常可能确信生活的意义。”


那么,对于海子而言,引起他自杀的根本原因到底又是什么?


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海子那样深刻地理解荷尔德林,因而像他那样热爱荷尔德林。而荷尔德林诗歌之外两部最重要的作品:长篇小说《徐佩里翁》和诗剧《恩培多克勒》中两位主角的精神走向和命运结局,则确切地为我们解释了海子的形而上死因。


满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梦想的希腊青年徐佩里翁,在他激情的理想追寻中走向为祖国而战的战争中时,也随之进入伤残、伤害、情感纠葛、辗转困顿的生存黑暗中。当降格为掠夺、暴行和谋杀的战争粉碎了他的理想,这个充满梦想的朝圣者追随他的心灵之神回到了故乡希腊。然而,失去信仰的一代已使他的故乡面目全非;使他的故乡永远失去了黎明中宁静神秘的神性。他作为一个梦的追寻者走出故乡,又作为一个追寻的失望者返回故乡,而故乡则再次使他失望。这因而使他领悟到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关于这个世界,“我如果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晚”,他因而感慨生不逢时,继而悲叹走投无路:“我关于人类的梦做到了尽头!”那么,解脱之道又在何处?


如果从本质上说,徐佩里翁只是一个少年式的理想之梦迷惘的追寻者,那么,荷尔德林随后创作的诗剧中的主角恩培多克勒,则是一个英雄主义理想融会为英雄主义人格,具有成熟心智和无畏品格的英雄。然而,这个英雄仍需在生存形而下和精神形而上的铁砧上锻打。荷尔德林赋予了恩培多克勒无数次生命的极度狂喜、灵感的迷醉,也给了他清醒之后深刻的沮丧。他因为狂喜时的骄矜而亵渎了神,因而充注于他体内的力量和智慧被神收回,从乘坐着四轮马车高高飞翔的天空,摔回残酷的大地,并受尽折磨和屈辱。他被众人嘲笑,并被赶出城市,赶进最深的孤独中。他伤痕累累,身心破碎。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生命沉沦于地狱般的历练,使他确信自己已经获得了一种资格——当他喝下大自然赐予的山泉,大地的纯洁和力量神奇地回到了他的生命中。


现在,恩培多克勒开始用行动回答徐佩里翁的解脱之道。残酷的命运感此时被英雄化地提升为沉沦感。如果追梦者徐佩里翁追求的是高贵的生活,存在的纯洁和统一,那么,把所有梦想都扑灭在一种终极认识中的恩培多克勒,则不再要求一个伟大的生,而只要求一个伟大的死——由英雄的毁灭和幸福的终结所组成的庄严结局。


这就是一个领悟了终极法则的英雄和智者的道路——超越喧闹的人群走进神圣的孤独;超越卑污的现世走进纯净的诗歌;超越破损的生命走进辉煌的死亡。那是人类最终的自由之所——回归宇宙故乡。


恩培多克勒于此发现了一个全美的生命之道:在大自然严酷地夺走你的生命之前,选择“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亦即庄严地自杀。适时而纯洁死亡的根本意义,在于死亡的不可回避:生命的完整由于生存的摧折而破碎,自杀则赶在生命彻底的枯老衰败之前,借助融入宇宙而永葆其纯净和新鲜。纯净和新鲜是艺术的最高法则,也是精神的本质性构成。对于诗人而言,精神必须得到完好无损的保护。


纵观海子的诗歌生命道路,他令人惊讶地几乎完全复合了由徐佩里翁到恩培多克勒的精神行旅。他在《太阳·弑》中关于世界和自己的关系,几乎表达了与徐佩里翁完全一致的认识:他借疯子老头对宝剑的嘴说到:“孩子,你要知道,来的时间错了;而且你也的的确确来错了地方”。并借红临终前的独白进一步发挥:“有时,我们的时间错了——就像私人的钟比公共的钟快了一点或慢了一点;地点错了,;也许我们扮演的角色也错了……”并且,他更有与徐佩里翁一样的浩叹,:“我已走到了人类的尽头”。而他之把自己不断地置入形而上的绝望之境:他之进入太阳为王,他之坠入地狱受难——这种极端两界的出入,则无疑与恩培多克勒处于同一精神轨道中。


所以恩培多克勒“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正是海子形而上死的最终解释。



海子大学期间回乡留影


海子诗歌中大量的迹象表明,他在更早的时候就对“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心理准备。


还是在1985年时,他就写下了“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接着又于1986年相继写下了《死亡之诗·之一》、《死亡之诗·之二:采摘葵花》以及《自杀者之歌》。这当是他进入探求死亡与自杀这一生命终极命题之门的开始。再接下来,赴死的意念便时隐时现地亘贯为一条主线通向他生命的终点: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

——(《给母亲》1986年)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

我带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地死亡

——(《七月的大海》)


我死于语言和诉说的旷野

——(《星》1988年5月)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

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春天,十个海子》1989年3月14日)


——这是海子牵魂摄魄的死亡情结。


在这平静漆黑的世界上

难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死亡是事实

惟一的

事实

是我们天然的景色

……

死就是生

……

以行动定生死

……钟

打击在这个浅薄的时间

除了死亡。还能收获什么

除了死得惨烈。还能

怎样辉煌

——(《太阳·断头篇》1986年)


这一次,我的诗,出自死亡的本源,和死里求生的本能,并且拒绝了一切


救命之术和别的精神与诗艺的诱惑。这是惟一的一次轰轰烈烈的死亡……


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

——(《〈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1986年)


生存是人类随身携带的无用的行李 无法展开的行李

……

如果我死亡

我将明亮

我将鲜花怒放

……在岩石上

我真正做到了死亡

——(《太阳·土地篇》1987年7月)


我的青春 我的几卷革命札记

被道路上的难民镌刻在一只乞讨生活的木碗上

……

在死到临头

他是否摔碎

还是留传孩子

晚霞燃烧

厄运难逃

我在人生的尽头

抱住一位宝贵的诗人痛哭失声

却永远无法更改自己的命运

——(《黎明和黄昏》1987年)


我透过大火封闭的牢门像一个魔。对我自己困在烈焰的牢中即将被烧死——我放声大笑。我不会笑得比这个更加畅快了!我要加速生命与死亡的步伐。我挥霍生命也挥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狱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1987年11月14日日记)


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

——(《雪》1988年8月)


我把天空还给天空

死亡是一种幸福

——(《太阳·弑》1988年9月22日)


——这是海子高傲而痛楚的赴死激情。


如果以上的死亡情结和激情,是在观念性质和抽象意义上与海子发生关系,那么,以下的死亡意识则出于个体艺术生命具体的精神反应:


太阳用完了我

——(《太阳·土地篇》1987年7月)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那孤独的

独自前进的、主要的思想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那孤独的

没有受到关怀的、主要的思想


我跟不上自己快如闪电的思想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我的生命已经盲目

在火光中,我的生命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女神之火

筑向无底的蓝天

追不上了正在死亡的泥土搂抱住我

追不上了,他和旧我

急得嚷起来

火,追不上了刀和内脏

——(《太阳·弥赛亚》1988年)


我看见这景色中只有我自己被上帝废弃不用

……

我看见我的斧子闪现着人类劳动的光辉

也有灰尘和疲倦

遥远的路程

作为国王我不能忍受

我在这遥远的路程上

我自己牺牲

——(《月全食》1989年3月9日)


你在一种较为短暂的情形下完成太阳和地狱

内在的火,寒冷无声地燃烧

——(《桃花时节》1989年3月14日)


——这是刻骨铭心地死亡的预感,以及他赴死的全部理由。

在他那些长诗中,他还分别有这样三个诗行的表述:


“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我到达了不应到达的高度”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此外,还有这样三个哲学和物理学原理上的表述:


“在天空上行走越走越快,最后的速度最快是静止”


“诗歌不是故乡/也不是艺术/诗歌是某种陌生的力量/带着我们从石头飞向天空”


“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消失”



啊,加缪的论述是如此透彻:“自杀的行动是在内心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


而关于海子以上的这些表述,我以为再无须阐释。它是人类一位个体对艺术之于宇宙关系认识的终极和终结,也是这样一位个体通过诗歌之旅对宇宙终极的抵达。关于这个世界,他的话已说完。他的路已走完。


如果一个生命在抵达了这样的位置后还继续存在,那么他的存在形式便难以想象。荷尔德林自己的案例是:在30岁左右几年的“天才生活”结束后,他便白痴一样地由一位木匠陪伴,在漫长的昏暗中等待死亡,直至73岁时油尽灯灭。


“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海子以“恩培多克勒之智”将自己的生命固定在一个如日中天的形态上。在我们看来是恐怖的、不可思议的自杀,在那些天才诗人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简单。在这一立意中,饱含着他们对人类最灿烂的青春生命,爱怜不尽因而是以死相守的高贵。


我们人类的每一个体,都有自身的缺陷。作为普通的社会公众,我们常常是用自己的平庸乃至委曲求全,换得了生存空间的宽敞。这种生命的指向,无不以社会生活中的满足和生命存活的长度为目标。因此,那些天才艺术家和诗人的命运才格外令人感伤和珍重。造化在他们身上规定的,不是普通的生命,而是前定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具有个人的不可支配性,而只有对造化赋予其使命的服膺和完成。他社会生存中所有难以理清的一团乱麻,都是他被选拔出人群服膺天谴使命的结果,一旦这一使命完成,他们的终结方式只有两个:或者神圣地自杀,或者沦为白痴。


海子为他最后的时刻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进入1989年后,从1月到3月中旬,除了“七部书”的一些收尾工作外,他又写下了近三十首短诗。而在这所有诗歌中,他走向生命终点的迹象已经表露无遗。


1月13日,他写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后来被广为传诵的名篇。这首诗温暖、晴朗、与世界一团和气。但当你读到“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你会觉得他已完全把自己视作“尘世”之外的人。他真的已完全与这个世界和解,但那不是浪子回头的和解,而是彻底的自我完成后的解脱,是沐浴在天堂之光中与现世的和解。


2月13日,他写了《黎明·之二》。那是再一次的最后告别,他对这个世界说:“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他短诗最后的写作终止于1989年3月15日,那是在一派桃花盛开的绚烂幻象中,对1987年一组桃花诗歌的重写,改定(创作于这一天的《桃花》可视为这一工作的余绪)。所以,真正属于绝笔的诗篇,便应是1989年3月14日黎明时分写就的《春天,十个海子》。这首诗的第一句便是:“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海子的最后一部长诗是与此同时进行的《太阳·弥赛亚》。弥赛亚在大地上的事情没有干完,他在宣称“我的国不属这世界”之后被罗马教廷处死,死后第三日复活,四十日之后被上帝召至天国。而海子,则在这未完成的最后的《弥赛亚》中遁去。那时节,寒冷的天堂在下大雪,而他,则又站在自己的短诗中说,“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一个民族愈文明,它的风俗习惯就愈没有诗意”,因此,“诗需要的是一种巨大的粗犷的野蛮的气魄”(狄德罗);所谓的诗人,应该是“有道德的原始人”(卢梭)。而海子,就其本质而言,正是这个意义上一匹四只趾爪摁着泥土,从大地上腾起的野蛮的豹子,一只五脏俱裂而咆哮着扑向太阳的血淋淋的豹子。


古老大地固有的血涌和文明的变异——


共工怒触不周山、断头刑天与天帝之大战、愚公移山、夸父逐日……


病太子、先王遗诏、密不发丧、毒药与酒、太监纳妾、香奁诗、春宫画、垂泪对宫娥……


孔圣人、张天师、三寸金莲、鸦片烟枪、花柳梅毒、祖传秘方、人血馒头……


一看二慢三通过、六六大顺、九福长寿、八八八一路发……


芬兰桑拿、脂肪肝、印度神油、硅胶丰乳手术、防盗门、小蜜、硕鼠……


机器猫、电子狗、数字化生存、后现代主义、玩、血色黄昏、安塞腰鼓、查湾紫云英、青藏高原……


大地呕哑的嗓音和元素的洪流。天空,一匹血淋淋的豹子。



海子第一本诗集《小站》,油印


据 燎原著,《海子评传》最新修订版,作家出版社,2016年3月


海   子

(1964年3月26日-1989年3月26日)


海子,原名查海生,中国当代诗人。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的高河镇查湾村。在农村度过了少年时代。1979年以15岁之龄进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在极其朴素的生活中坚持写诗,只有部分得以发表。海子最好的作品,大多是在死后才发表的。


海子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醉心于西藏文化和气功。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25岁。随身携带了四本书:《圣经》、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海子1982年开始写诗,曾获北京大学第一届艺术节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海子的成名作是1984年创作的《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第一次使用“海子”作为笔名。海子在创作初期受朦胧诗人江河,特别是杨炼的影响,形成了诗歌创作的方向之一“史诗”的创作。这些长诗创作,虽然评论界对其有不同的看法,但无论其宏深的文化背景、宏大的艺术结构,还是其鲜活的奇崛的语言,都显示了海子的诗歌天才,对于这些巨构的解读,将使海子杰出的现代浪漫主义诗人形象日益突显出来。但受到读者普遍欢迎的是海子的抒情短诗。海子一生大概创作短诗200余首,这些抒情短诗涉及的范围极为广泛,最为触目惊心的是海子对生命存在的那种锥心泣血的体验和对太阳、河流、草原、大地、历史这些本原意象的痴迷。在海子的诗里,有对珍贵的人间生活的眷恋,有对“幽深而神秘”的存在的沉思,有对爱情来临的幸福礼赞,也有对失去爱情时的痛苦凭吊。




海子的诗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1.13


┈┈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它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1989.3.14凌晨3点-4点


春天,十个海子


海子





┈┈

新 娘


海子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今天

我什么也不说

让别人去说

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1984.7

┈┈


老鼻子橡树

夹住了我的蓝鞋子

我却是跳跃的

跳过榆钱儿

跳过鹅和麦子

一年跳过

十二间空屋子和一些花穗

从一口空气

跳进另一口空气

我是深刻的生命


我走过许多条路

我的袜子里装满了错误

日记本是红色的

是红色的流浪汉

脖子上写满了遗忘的姓名,跳吧

跳够了我就站住

站在山顶上沉默

沉默是山洞

沉默是山洞里一大桶黄金

沉默是因为爱情


1984.1


跳跃者


海子


┈┈

女孩子


海子



她走来

断断续续走来

洁净的脚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她有些忧郁

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

望望父亲

她用双手分开黑发

一支野桃花斜插着默默无语

另一支送给了谁

却从来没人问起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象一条蓝色的

小溪 


1984

┈┈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1985.1.12


活在珍贵的人间


海子


┈┈

得不到你


海子



得不到你

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

得不到你

我的有弱点的妇女


得不到你

妻子滑动河水

情意泥沙俱下


其余的家庭成员俯伏在锅勺上

得不到你

有弱点的爱情


我们确实被太阳烤焦,秋天内外

我不能再保护自己

我不能再

让爱情随便受伤


得不到你

但我同时又在秋天成亲

歌声四起


1985.11.11


┈┈


站在那里折梅花

山坡上的梅花

寂静的太平洋上一封信

寂静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


折梅人在天上

天堂大雪纷纷 一人踏雪无痕

天堂和寂静的天山一样

大雪纷纷

站在那里折梅

亚洲,上帝的伞

上帝的斗篷,太平洋

太平洋上海水茫茫

上帝带给我一封信

是她写给我的信

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写信


1989.2.3


折 梅


海子





┈┈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


海子




今夜你的黑头发

是岩石上寂寞的黑夜

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

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

黑夜是神的伤口

你是我的伤口

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


雪山

用大雪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

雪山女神吃的是野兽穿的是鲜花

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

使我彻夜难眠


1989.1.16草稿

1989.1.24改


┈┈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

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

诗歌、王位、太阳 


1988.2.28夜

夜  色


海子



┈┈

黑夜的献诗

 ||献给黑夜的女儿今夜你的黑头发




海子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 埋的很深


草叉闪闪发亮, 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 太寂静, 太丰收

也太荒凉, 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1989.2.2



拓展阅读


海子诗全集

编者:西川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09年3月

海子评传(修订版)

作者:燎原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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