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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10-14)

2017-03-30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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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链接:https://tieba.baidu.com/p/432680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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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TAG:1V1,甜甜虐虐又甜甜,生子,HE


目    录


《西窗竹》by十九瑶(1-5)

《西窗竹》by十九瑶(6-9)



    第十章   重逢

    

    客栈小屋里灯烛长燃,静谧无风。软蓬蓬的被褥之中,陆桓城还在昏睡,没有一点苏醒迹象。晏琛悄无声息趴在床畔,一双黑亮的眼眸直勾勾望着陆桓城,怎么也舍不得回扇子里去。

    还没醒呢,再陪他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只要那睫毛颤一颤,眼皮动一动,他马上躲起来,不教陆桓城捉住半分影子。

    晏琛咬着指尖,觉得自己好像故事里的田螺姑娘,分明爱着郎君,却不能被他知晓。偷偷溜出来,偷偷趴着瞧,沾一抹甜津津的滋味回去,藏在心里省省地尝。

    不过晏琛忘了,故事最后,田螺姑娘终究是被农夫逮住了。

    所以故事外头,他也被陆桓城逮了个正着。

    他贪心不足,陆桓城的睫毛颤了四五次,次次颤得他心惊肉跳,依然不肯离开,自欺欺人地骗自己是错觉,陆桓城不会那么早醒。于是当那双眸子倏然睁开,被褥底下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手腕的时候,晏琛彻底懵了。

    这一瞬慌乱的表情,落进陆桓城眼里,成了一辈子不能忘怀的记忆。

    鼻尖沾着土,面颊蒙着尘,灰扑扑,脏兮兮,掩不去姣好灵秀的眉眼。晴夜弦月缺失一半,白璧玉玦镂空一半,才融得出这一张漂亮的面孔。少年的眼神中,仓惶与不安浮在最浅处,底下清澈见底,不谙世事,不藏心机。他想哭,也想躲,挣扎一阵躲不过,痴痴望了来,满目都在说话,说他舍不得。

    分明初遇,却似一场苦熬相思的重逢。

    

    其实,陆桓城曾在马背上醒过一次。

    他向来体格好,马背又颠簸不定,未到仰京,已经捡回了几分零散意识,但那时药效太烈,还动不了手脚。他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只见暮光映照之下,一个单薄的背影走在前头,身形落魄,步伐狼狈,苦苦拽着绳子引马前行,要将他带往平安和乐的仰京去。

    陆桓城几乎落下泪来,紧绷的神智彻底放松,把自身的性命安危交予了这个少年,伏在马上,再一次沉沉陷入了深眠。

    守着我,别走。

    务必要等我睡醒,等我认识你。

    他的梦境被那一道消瘦的背影占据,梦见少年跌倒了,摔伤了,蹭破皮肉,心脏狠狠地揪起来,每一次搏动都在疼痛。他从极度的疲惫中挣扎醒来,只为亲眼见一见那个少年,谁料第一面,他就坠入了魔障,万劫不复。

    这辈子,他再也不可能放手。

    

    被救的安然无恙,救人的遍体鳞伤。晏琛惊魂未定,被陆桓城抱到床上,仔仔细细照顾了一整夜。

    他崴脚走出十余里,脚踝肿成桃子大,陆桓城亲自为他巾帕冷敷,手掌推揉。又见衣摆处十分脏污,撩开一看,两片膝盖血迹斑斑,不断化出脓水。陆桓城心疼得呼吸都乱了,连夜请来大夫,为晏琛清创敷药,包扎伤处。

    晏琛坐在床头,抬眼望着陆桓城,咬紧被褥,忍不住潸然泪下。

    陆桓城以为他疼得厉害,于是搂住他的肩膀温声安慰。晏琛却摇了摇头,含着泪水,不发一言,生怕开口惊扰了天上的神仙,便会将他从这场美梦中驱逐。

    陆桓城询问他名字与籍贯,他择了两个吉利的字,拼到一块儿,说自己叫晏琛。

    又择了一处从前听过的北地,说是嘉宁县人,父母双亡,来仰京本想投奔舅舅,可惜舅舅一家不知何时搬走了,迄今杳无音讯。

    陆桓城听闻他无依无靠,是尘世中一片可怜的无根浮萍,更想将他留在身边照应一世,便问他年岁几何。

    这却难倒了晏琛。

    晏琛还未照过镜子,不知自己生得怎样,是少年相貌,还是青年相貌。他惴惴不安,念着陆桓城今年二十五了,自己该比他小一些,便减去一岁,小声答二十有四。

    陆桓城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之后认真再问一遍,命他不许撒谎,超过十八一概不信。晏琛心里忐忑,于是再减一岁,答曰十七,陆桓城才勉为其难地信了。

    

    晏琛膝盖负伤,脚踝淤肿,第二日晨起下不去床,更不必提赶路。恰好陆桓城要在仰京停留一段时日,也不急于离开,便嘱咐他好生留在客栈歇息。晏琛坐在床上,乖巧地答应,眼光却片刻不离陆桓城。等他一出门,立即化作一抹竹灵附入扇子,照旧亲密随行。

    陆桓城白天见不到晏琛,相思成疾,每日能攒千句话,夜夜逮了他枕榻畅侃。

    晏琛做了三百年竹子,三百年来天天日落而息。这回做了人,也是入夜即困,连戌时第一更都熬不过。可他舍不得错过陆桓城说的每一句话,便竭力撑着眼皮搭腔,时常聊到一半就昏睡过去,靠在陆桓城肩头,天上炸雷也惊不醒。

    夜半醒转,他总是卧在陆桓城臂弯中,两人呼吸交错,肌肤熨烫,离赤裸相拥只隔一层薄衫。

    晏琛胯下那团肉不听话,经常颤巍巍翘起来,把裤子支作一顶小帐篷,软也软不下去。偶尔陆桓城睡梦中一同硬起,两根东西隔着裤子碰到了,晏琛便轻轻蹭一蹭,打个招呼,然后红着脸避远一些。有时实在涨疼了,索性翻过身去,不看陆桓城的脸。

    这般同床共枕了十来日,晏琛已经委屈得不行。

    八年前春宵一度,滋味绝美,彼此都舒坦尽兴,晏琛无时无刻不想重温,偏偏人都送到怀里了,陆桓城还守着正人君子的界限,不为所动。晏琛生怕自己忍不住,哪天骑到人家身上去索欢,向他讨那根硬邦邦的东西,吓坏了陆桓城。

    他熬着熬着,终于熬到了离开仰京的前一夜。

    那是一个雨夜。

    彼时屋外惊雷电闪,大雨滂沱。陆桓城关紧了门窗,坐在床沿,为晏琛脱去白袜子,与往常一样揉按脚踝。

    淤血消退,肿块化去,不出两日就能自在奔跑,总算是个令人安心的好消息。

    他又卷起了晏琛的裤脚,去看膝盖处伤口可曾愈合。指尖不经意抚过小腿,耳边竟突兀地捕捉到一声短促娇吟——猝然出口,只半声便咽回,却是酥酥软软,掩不住动情的媚意。

    心窝被一下子钩住,目光转了方向,往晏琛腿根扫去。

     ...........和.........................谐.............

    嗓子眼里羞涩地唤了声:“陆哥哥。”

    这三个字一叫出来,陆桓城立马就硬了。

    场面应声失控,一发不可收拾。

    陆桓城火急火燎地扑上去。

 ...........和.........................谐.............

    一夜荒唐。

    窗外曦光微露时,陆桓城还压在晏琛身上,抱着接近昏迷的少年激烈耕耘。

    

    事情开了头,想要收住就不太容易,更不必提他们身体契合,完全没想过要收,于是一夜比一夜过分,夜夜春宵做断腰。但凡春宫图上找得到的姿势,通通都试过了一遍。

    从前入夜,是晏琛卧在陆桓城怀里睡,现在入夜,是陆桓城插在晏琛体内睡。

    晏琛被折腾得体虚神疲,腰酸腹软,压根儿骑不得马。陆桓城转头就购置了一架马车,摆上齐齐一排羽绒软枕,扶晏琛卧在里面,免得颠簸受疼。结果连马车也未能幸免,天雷勾地火,羊羔入虎口,成了翻山越岭的一顶红绡帐。

    

    第十一章 怀胎

    

    在水泽生寒、霜露凄凄的十一月,他们抵达了桐和山脉,暂住于西麓的凤翎城。

    当时距离相识已过去两月有余,二人的关系日渐熟稔,如胶似漆,恰似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但凡膝上有空,陆桓城从不让晏琛去坐冷凳子,总是抱在怀里,执了他的双手捂热心口。晏琛抬眸看他,眉梢眼角尽是情意,时常看着看着,两张脸凑近了,就开始蜻蜓点水地啄吻,忍也忍不住。

    这般浓情蜜意了许多日子,晏琛渐渐发觉,他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了。

    起先是附灵出了障碍。

    某一日晨起后,陆桓城衣冠齐整地出门,晏琛想与从前一样附灵相随,可灵息似被某种顽固的力量挡住了,挣扎数次也入不了扇。扇子行至三十尺开外,他终于放弃,忧心忡忡地窝回了被褥里。

    一日这样便罢,后面接连几日,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糟糕。

    晏琛当真是一刻也离不开陆桓城的,独守空房太清冷,他怕寂寞,逼着自己反复往那扇子里扑。可是越想附灵,身子越难受,试过几次之后,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胃里一股酸水猛然涌上喉头。他慌忙捂住嘴唇,趴到床畔大口呕吐。

    呕意永无止境,不倒空肠胃绝不停歇。一场吐完,晏琛的脏腑都脱了水,精神萎靡,爬都爬不起来。

    他虚弱地拭净唇边秽物,心想大概是太久不曾吸纳灵气了,灵体亏空,才弄成这般模样,便出门寻了一片竹林,附到灵气充沛才懒懒回转。本以为能舒适一些,谁料情况变本加厉,连平日也开始频繁犯恶。那感觉不来则矣,一来根本收不住,次次吐得翻江倒海,脸色惨白,抹一把鬓角额头,涔涔的全是虚汗。

    晏琛不敢让陆桓城知道这事,强行忍着不适,每日鸡鸣就悄悄起床,用枕巾捂着嘴,跌跌撞撞冲到院角去呕,呕干净了才敢回来,做贼似地钻回床上躺着。

    

    待到十二月,晏琛已连承欢都受不住了。

    初时是骨骼酸疼,腰软无力,承欢一次需缓四五天。到了后来,就算陆桓城伺候得再体贴, ...........和.........................谐.............倘若用力顶进,能疼得他抱腹打滚,当场晕厥过去。

    陆桓城见他身子抱恙,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了,忍下情欲,拥着他安稳入睡。

    晏琛这一晚睡到后半夜,脑中昏昏沉沉地飘进来一句话——媾精勿行,肌骨皆痛。意思是沉溺云雨之事,就要承受疼痛之苦,与他近日的情境恰好相符。

    这话乃是半截,后头还跟了一句什么,隐约正是呼之欲出的答案。

    晏琛拧紧了眉头,在模糊的回忆中慢慢搜寻,片刻后突然睁眼清醒,喘息一下子急促了起来。

    那后半句竟是——胎胚始结。

    仿佛为了印证这个猜测,另一句话也恰到好处地冒了出来——凡有怀娠,必先犯呕,嗜酸恶食,困倦喜卧。

    晏琛捂着肚子,一一比对自己的症状,身体渐渐颤抖得剧烈难歇。

    他不是病了,而是……怀孕了。

    有了陆桓城的孩子。

    三百年未曾繁衍,晏琛几乎快要忘了,他与陆桓城相遇时,恰逢最适宜生笋的秋末时节。他是灵体所化,体内被精气日夜浇灌,自然可以孕育胎灵,生出幼笋。先前接连几次附不进竹扇时,他就该早早想到原因才是——扇乃死竹,不生灵息,胎儿尚在生长,一刻也不能断食,如何能沾染那些枯槁的死物?

    晏琛掰着手指算了算,若是从不能附灵的第一日算起,他腹中的孩子……已有一个月大了。

    他欣喜若狂,抱住陆桓城的胳膊,凑到熟睡的男人耳边悄声道:“陆哥哥,我们……我们要有孩子了。”

    

    当然了,陆桓城那时并没有醒转,他真正听到晏琛说出这句话,是在第二日晨起之后。

    瓷杯跌落,漱口的茶水一股脑儿灌入喉咙。陆桓城一边拍胸猛咳,一边转头盯着晏琛,眼神紧凝,足足十息没有说话。

    那一刻,晏琛周身的灵气忽然翻涌跌宕起来,像朔望掀高的海浪,隆隆拍击着礁石。

    他不知道一个人的情绪要有多么激烈,才能让他的灵气也深受影响,只知道最终灵气平息的时候,陆桓城的目光是那样炽热而欢喜,化作一汪潮水般的暖流,将他捧在中央。

    陆桓城抱住了他,按在床柱上,情难自禁地俯身亲吻。手掌覆在平坦的腹部,既不敢用力,也不舍放手,只是小心而眷恋地摩挲着。

    “阿琛,阿琛……”他低沉地说,“我爱你。”

    

    自从揣了崽子,晏琛就被陆桓城三令五申,严禁房事,哪怕熬过了胎体不稳的前三个月也照旧不给。

    起初晏琛身子不适,呕得厉害,无暇想念床笫之欢。后来渐渐不害喜了,靡艳的瘾头卷个浪儿又扑回来,比从前还要强烈,赤着一张脸主动向陆桓城求欢。陆桓城也不推辞,淡淡一笑,扒了他的裤子,用手指戳得他哭喘求饶,躲去床角抱腿坐着,泪盈盈的不敢再胡闹。

    两人虽不宜欢好,却也不至于干瞪眼对坐、效仿和尚打禅,时常双双拥卧在被褥里,聊一些关于孩子的事。

    晏琛想要一个男孩儿,将来好教他读书习字,继承陆家家业。陆桓城倒不在乎这些,说要一个贴心棉袄的小女儿,粉雕玉琢,扎着两只小圆髻,扑在怀里嗲嫩嫩地撒娇。晏琛记起陆桓城曾有过一个妹妹,唤作宁宁,三岁时不幸夭折了,便也改了口,说腹中想必是个乖巧的女儿,就算不是,以后也总能生出一个来。

    孕子不易,陆桓城心疼他,哪里舍得让他一直生。女孩儿也好,男孩儿也好,只要是晏琛诞下的,就是陆家最宝贝的嫡嗣。

    晏琛晕乎着吐了两个多月,肚子一点儿也不见长,更不知何年何夕才能鼓出一只小西瓜,总感觉白吐了。于是没事就捏捏腰肉,手指往肚皮上写“别偷懒”,催促笋儿快点长,最好一夕之间就把小腹撑得满满的,好给陆桓城看见。

    笋儿是个聪明孩子,娘胎里把话记住了。江州那一夜终于逮到机会,可劲儿往天上疯窜,窜得晏琛叫苦不迭,后悔莫及,从此一丝催促的念头都不敢有,只盼孩子天天偷懒,长得越慢越好,千万要熬到足月再出来。


    第十二章    旧事

    

    陆宅东南角,离竹庭大约转过三条游廊处,有一座红漆圆门的藕花小苑。

    晏琛如今就住在这儿。

    说是小苑,其实宽阔的很。进门一条丈余长的青石小路,朝右拐弯,通往敞亮的屋舍。庭院里一方碧水池塘,塘边山石林立,落下一道七尺高的小水瀑,溅湿了沿墙连排的湘妃竹。

    屋门向阳而开,水瀑引自山泉,暖日活水一样不缺,对晏琛而言是一处理想的安胎之所。他的产期在七月,到时候开满一池藕花,莲叶团团,盛着水露,遇着临产阵痛了,就搬一把竹椅到阴翳处,躺在上头,淋着水意纳凉消暑,也能缓解疼痛。

    

    阆州地处南陆,入春早。他与陆桓城刚归家那阵子,北地尚在千里飘雪,这儿的嫩柳已悄然抽了芽尖。眼下时近暮春四月,芳华阑珊,新生的绿意褪尽了鹅黄,从湿气中沉淀下来,织作一片碧绸似的热闹苍翠。

    这天日头晴好,晏琛穿了一件轻软的对襟披风,沿着东廊朝竹庭慢慢挪步。

    他的身子日益沉重,腹部高隆,走路总易疲累,却不肯做一只懒在小苑不动的抱窝母鸡。他心里惦念笋儿,时常去竹庭探望,顺便为自己修剪一番长枝乱叶——身子虽然越发不好看了,竹子还是要漂亮如初的。

    偶尔连日无雨,腹中闹腾得厉害,他便舀一碗池水,摇晃着端到竹庭,给笋儿润润根茎。

    走到半途,腰后的酸疼变得难熬起来。

    晏琛皱紧了眉头,想小歇一阵,便用左手撑着廊柱,右手扶腰,慢吞吞屈膝往阑干上坐。等肚子碰到了腿根,他才算勉强坐住,五指伸到腰后使劲揉搓,想把僵硬的腰肉揉松几分。

    

    每逢独自难受的时候,他就格外想念陆桓城。

    自从回到阆州,陆桓城还与从前一样,需要早出晚归地操持家里生意。江北商路沿着潦河延伸出去千里,后续事务林林总总一大堆,认真算起来,倒比之前还要忙碌。

    陆桓城怕晏琛独居寂寞,于是把藕花小苑给了他。

    这院子雅致,晏琛住得也惬意,却因为习惯了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陆桓城不在身边就容易孤单,总盼望他能早些归家,多陪陪他和孩子。

    那天陆桓城答应了他,说今后必当不离不弃,承诺一经许下,便一直守得很牢。

    不论白天多忙,也不论有无夜宴,晚上归家拜访过母亲之后,陆桓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回藕花小院,亲自为晏琛沐浴更衣,抱上床去,解了帐钩,将层层青纱罗帐放下。两人在帐底相拥私语,咬着耳朵说一会儿体己话。

    笋儿有心邀宠,专挑他们亲吻的时候闹腾,害晏琛咬伤了好几回舌尖。有次疼得太狠,还把陆桓城的下唇也弄出了血。

    晏琛骨架小,怀孕也不长肉,抱着肚子忍痛的可怜模样教人怎么看怎么揪心。

    陆桓城帮不了他,只好拿出父亲的威严,隔着肚皮恐吓笋儿,喝令他安分守己。一回两回还管用,次数多了,笋儿发觉这肚皮虽然薄透,却似一面刀枪不入的盾牌,能保他毫发无伤,便很不给陆桓城面子,反而踹得更欢了。

    晏琛沦为父子交锋的战场,有苦难言,一边忍着愈发剧烈的胎动,一边死死捂住陆桓城的嘴,不准他骂回去。最近父子矛盾升级,每晚都要这么闹上一遭,他筋疲力尽,恨不能把孩子掏出来塞进陆桓城肚子里,双双踹下床去,放任他们吵个痛快。

    

    长廊上绿荫遮蔽,树影层叠,许久无人经过。晏琛歇了一会儿,腰酸稍有缓和,便扶稳肚子小心起身,拢一拢披风,继续往竹庭蹒跚迈步。

    他不擅交际,进府时着实担心过一阵子相处问题,更不敢像今日这般行走廊间,只怕显露身形,招致下人侧目。住久了才发现,陆宅虽大,人烟却极其稀薄。那晚人声鼎沸的喧闹仿佛只是一幕幻境,朝阳升起,幻境自行破了,便重现一座清冷寂寥的陆宅。

    陆母久居佛堂,日夜诵经,吃的都是斋食,无需共膳叨扰。陆二弟弟养了一只黑狸,整日与那狸子相伴,闭门不出,绝少现身。

    晏琛在陆家住了快两个月,竟与做竹子时无异,耳畔听的最多的,仍是飞鸟扑翅、水滴深井的响动。

    

    其实十年以前,陆家并不是这副样子。

    陆家的上一辈原本是不分家的。

    陆桓城的祖父娶了一妻三妾,生了八个儿子,几十口人挤在大宅子里,也曾是一派子孙满堂的繁茂景象。到了这一辈,陆桓城这个长房嫡子不爱读书,执意要走商途,陆家三百年书香门第,三百年仕途昌盛,眼看就要断在他这一环,其他各房当即不安分起来,蠢蠢欲动,争相扑抢长房的地位。

    陆桓城十八岁那年,四叔带了两个儿子大闹前院,堵在陆桓城父亲门前破口大骂,骂长房嫡子不思进取,误走歪门邪道,白白浪费了陆家珍贵的文脉,应该趁早负罪请退,改让饱读诗书的四房当家。当天晚上,二房三房接连炸锅,七个儿子掐作一团,什么丑陋恶毒的嘴脸都摆上台面演了一遍。

    那时陆桓城的爷爷尚且健在,老爷子脾气火爆,喊来陆桓城,叫他跪于祠堂,当着先祖的牌位问他可否扛起家业。陆桓城昂首不惧,大声答可。陆老爷子当机立断,捋着胡子拍了板,直接大刀阔斧分家,该滚蛋的通通收拾细软滚蛋,省得留在祖宅撕破脸皮,扰了先祖清净。

    于是一夜之间,陆宅麻溜干脆扫出去几十人,仅留长房一脉。祖辈三代,共计七口。晚膳时正好围成一桌,相互贴近,彼此都说得上话,堪称其乐融融。

    那时候的陆桓城,有祖辈,有父母,还有一双弟妹,正享着一辈子最安乐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其后短短数年,七口死得只剩三口。

    先是陆桓城弱冠那年,刚满三岁的妹妹陆桓宁误食了夹竹桃嫩叶,中毒身亡。再是六个月后,他的父亲在赴京途中坠河过世。半年里,幼孙夭折,长子早亡,祖父祖母受不住打击,相继驾鹤西去。待到陆桓城二十二岁那年,陆宅里称得上主人的,已经只剩母亲、弟弟和他三个。

    陆家横遭变故,阆州坊间传言纷繁。

    一说是衰于陆老爷子分家,浇灭了人丁兴旺的势头,这势头一旦掐熄,家道迅速中落,再无翻盘之机;二说是衰于陆桓城行商,陆家三百年文脉一夕间枯萎,先祖震怒,不再庇荫赐福;三说是衰于妖孽作祟,陆家树大招风,想必被妖物暗中盯上,从三岁幼儿杀起,为的就是掘土斩根。

    然而,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指摘与质疑中,年仅二十二岁的陆桓城并没有垮塌。

    他立在残桓断壁之中,扛起了陆家千斤重的牌匾,继续贩他的生丝华绸、花梨紫檀,做他守信修睦、积财攒德的生意。陆家人丁凋零是不假,可在他手里,远没有一丝家道中落的迹象,反而像熄炭里窜起的一团烈火,越烧越旺。

    于是,衰于分家的传言不攻自破。

    陆桓城不走仕途,不代表他的弟弟陆桓康也放弃了仕途。陆二公子是个实打实的书生,自从几年前捡回来一只乌云踏雪的黑狸,更是流连书卷,挑灯夜读。无论行走坐卧,都抱着那只目如珠玉的狸子,朝夕不离半寸。陆桓城猜想,陆家的文脉既不在他身上,或许正落在康儿身上,便嘱咐他安心读书,吃穿用度都择最好的伺候。

    读书这桩事,向来最需灵气。陆桓城知道康儿或许缺了几分灵气,却也信勤能补拙。将来参加科考,若是承蒙祖辈福荫,一鸣惊人,便能抹去第二条传言。

    至于荒唐的鬼怪妖孽之论,陆桓城从未放在心上过,但在这座宅子里,有一个人对此坚信不疑——他的母亲。

    陆夫人原是温和知礼的大家闺秀,门当户对许配至陆家,占着夫君独宠,顺利诞下二子一女,皆是聪慧可人。怎料旦夕祸福,先丧女,再丧夫,一世安宁毁得彻底。她熬过了那段晦暗日子,却从未真正走出,心口蒙着阴影,抬头低头都觉陆宅阴气森森,鬼怪四伏,不知哪年哪月又要出来作祟,索去她仅存的两个儿子的性命。

    她把余生献祭给了佛堂,不敢稍离佛祖膝下,做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念经吃斋,祈福诵祷,护佑她的儿子一世安康。


    第十三章    笋儿

    

    晏琛是守护陆家的青竹,自然一同经历了兴衰变迁。

    当年四房的两个儿子来霸占书房,把陆桓城的东西全部扔出去,泡在大雨里浇了一整夜,书卷淋作污泥,墨锭化开溶入草隙,他立在西窗边,每一幕都是亲眼看着的。

    那时他真的害怕,怕陆桓城撑不住,回头去走了旧路。

    陆家在书卷里躺了三百年,躺成一具墨守成规的腐尸,陆桓城意图另辟蹊径,便是拖着这一具沉沉的腐尸,去走一条与父辈截然不同的荆棘路。这条路有多险阻,晏琛不是不知道。

    他跟了陆桓城许多年,最懂他的性子。这样的人若是违逆天性,被迫入仕,哪怕天资足够聪颖,当真走通了仕途,这一世也不能从心忘忧,潇洒而活。

    笔墨纸砚,四书五经,本就不在陆桓城的寰宇之内。

    他不愿看到陆桓城屈就。

    幸而陆桓城没妥协,也没服软,照旧冷静自若地翻他的账本,枕他的算珠,雷打不动做他的丝绸与木料生意。日积月累若干年,终至局势扭转。

    他还那么年轻,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而已。

    晏琛的爱慕源于一场懵懂的初见,萌芽之后,却在旭日般的景仰里生长。他望着这个男人前行的身影,背脊和肩膀都那么牢靠,很想枕一枕,很想吻一吻,想让陆桓城属于自己,从此以后,做他的脊梁,也做他的盔甲。

    现在,陆桓城真的成了他的人,可陆家这副沉重的担子还扛在陆桓城的肩头,不能放下。

    好在……陆家快要添丁了。

    这一座人烟寥寥、寂寞无声的老宅,将要迎来一个漂亮的小娃娃。

    晏琛靠在墙边,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神色难掩欢喜。他想催笋儿快些呱呱坠地,抱入陆桓城臂弯之中,把从前失去的血脉亲缘补偿给他,也给久未逢喜的陆家扫一扫晦气。

    最好是一个小女儿,玲珑可爱,几分神似早夭的宁宁。

    晏琛的身体正值十七八岁年华,是一片肥腴沃土,陆桓城二十五岁,也正年轻力壮,往后他们只要想生,不愁不能为陆家多添几个孩子。他是竹,想来不会什么有难产而亡的危险,若实在生不下来,教陆桓城把笋箨剥干净了,催着孩子娩出便是。

    顶多会痛一些。

    可是没关系,他不怕痛的。

    

    竹庭里,依傍翠竹而生的小笋已长到了丈余高,顶芽青绿,从笋箨里抽出一大截,依稀显露出几分幼竹风貌。刚回到陆宅时,笋儿窜得最快,三五日便蹦高一节,晏琛的腰带也跟着松弛一寸。刚改制好的衣物,往往没穿几次就已嫌紧,只好频繁交由裁缝加宽,才盖得住圆隆的腹部。

    晏琛起初不解笋儿为何生得飞快,后来才想起陆宅乃是笋儿落根之处,灵气纯粹,供养最为充沛。从前孩子离原身太远,生长缓慢,如今离得近了,自然要长快一些。

    只是,之前在江州小竹林偷吃的那一顿,笋儿似乎忘了算进去。

    这孩子……超重太多了。

    晏琛站在书房墙边,挺着肚子,颇为无奈地望着他的小幼竹。

    剪枝、拔草这些活儿,他已经做不动了。上回修剪枝叶时,他努力往上踮高脚尖,结果重心一偏,差点拿剪子戳穿了竹茎。至于拔草,那得蹲下身子才行,他如今弯腰去摸,连草尖都碰不到。

    晏琛托着高耸的肚子,一脸愁云惨淡。

    他是第一次生笋,也是第一次以人身怀胎,寻常足月的肚子该有多大,他并不清楚。可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孩子若再大一些,他就撑不住了。

    脏腑饱受压迫,腰脊酸楚难忍。每晚入睡时,身子都疲累得仿佛跋涉了千里。分明沾枕即眠,却又睡不安稳,总被频繁的胎动闹醒,连翻个身……也得依仗陆桓城帮忙。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莫说七月,只怕连五月也熬不到。

    晏琛轻轻摇头,不禁暗自感慨世事无常。两个月前,他蜷起身子才能摸到一点腹部的隆起,两个月后,竟已到了临产的边缘。

    他遥遥地望着笋儿,孩子很安静,腹内腹外都乖巧,没有一点作动迹象,大约未来几日不会急着出世,才松了一口气,沿着长廊缓步踱回藕花小苑去。

    

    庭院里,一根细绳左右拉开,整整齐齐晾着一排小衣裳和小鞋袜。棉布质地柔软,色泽粉嫩,被太阳烤得暖烘烘、香喷喷。

    这些是给笋儿准备的衣物,本该六月才拿出来晾晒。晏琛心知躲不过早产,便提前到了四月,免得到时候害小笋儿没衣服穿。

    他抱着竹篮子,把衣裳一件一件摘下,拎回屋里亲自铺平、叠齐,收纳进橱柜里。

    又打开另一侧橱柜,取出一只拨浪鼓,手指抚过鼓身漆花,温柔地摇晃了一会儿,让笋儿听见声音,在腹内惬意地动了动,才笑着摆回去。

    卧房的墙壁挂着几幅字画,每一幅都是竹,每竿竹都生笋。

    最初搬入新居时,陆桓城曾问他喜欢什么挂画,山川雨雪,或者梅兰竹菊。晏琛说要竹,于是隔天就看到一排卷轴并列着摆在桌上,总共九幅,都是顶好的墨竹。他选了几幅挂起,将剩余的留在案边,白天闲暇时一张张临摹。

    画里尽是斜枝密叶、笔直竹茎,晏琛嫌不完整,便只用半张纸临摹,另外半张补足了根须和土壤,再在翠竹脚边添一棵短胖的小矮笋。

    他献宝似地把习作捧给陆桓城看,陆桓城第一次看到画竹带笋的人,笑了他半天。

    晏琛噘嘴不乐,第二天无心临摹,把墙上所有的画卷都摘下来,逐幅添上小笋,再重新挂回去。陆桓城夜晚进屋,看到一排竹子都生了笋,忍俊不禁,抱着他又笑了半天,笑得滚到床上,被晏琛揪着领子拽下来,毫不留情扔出门去。

    

    拾掇完笋儿的衣裳,腰后又积起了连绵不断的尖锐酸意。

    晏琛笨拙地爬回床上,和衣躺下,将陆桓城的那只枕头垫于腰后,抱着被褥睡了一场午觉。醒来时,窗外红霞西落,一片炊烟暮色,离陆桓城归家的时辰近了。晏琛想去小苑门口迎接他,便扶着床柱慢慢起身。

    刚坐起来,腹部隐有坠涨之感,胯骨一阵阵撑得钝疼。

    晏琛不曾经历过这种不适,连忙按住腹底揉搓。等了好一会儿,钝痛仍未缓解,他疑惑不已,小心翼翼地挪下了床。

    站起来迈出几步,才发现小腹的形状起了变化,孩子的位置比从前降低许多,似乎是入了盆。晏琛胯骨狭窄,被笋儿的小脑袋强行撑开缝隙,站得极不舒服。

    他轻微喘了几口气,慢慢地坐回床榻,心里不由一阵发慌。

    太快了。

    才六个月。

    六个月单薄的人息,用江州那晚汲取的竹息填填补补,他的笋儿勉强攒够了凝胎的力气,当真就攥紧两只小拳头,打算挑一个好日子出世了。

    它来得急匆匆,乱哄哄,像夏日里一场骤降的阵雨,乍见电闪雷鸣,泥土已被洪流冲刷。

    这座府邸,甚至还不曾准备好迎接它。

    陆夫人不知道,陆桓康不知道,府里的下人也不知道。没进过祠堂,没拜过先祖,要生它的人连个名分也没讨到。晏琛不禁埋怨自己鲁莽,万一真把陆家长孙生在了仓促与混乱之中,将来笋儿名不正言不顺的,怕是要受委屈。

    笋儿的亲祖父虽然不在了,毕竟亲祖母还在。按照礼制,该先让祖母知晓,得了认可,请大夫前来仔细瞧过,再找一个稳婆候在府里。诸事准备妥当,才好顺风顺水地出生。

    这么一桩一桩地算下来,留给他的时间着实不多了。

    晏琛是依附陆桓城的一根莬丝,在府里说不上话。笋儿认祖归宗的事情,到底得由陆桓城亲自操办。至于晏琛自己,也存了几分撒娇的意思,想让陆桓城暂时搁下手边的事务,起码在他生产时能及时赶回,陪他熬过最脆弱的那段时候。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再谨慎,再小心,都是不为过的。


    第十四章   异象

    

    世事是一潭深水,时光是一条行船,蛰伏的毒蛟贴着水面张开了利齿,船里的人垂目看去,依旧只见一道平静无澜的船影。

    为笋儿筹划未来的时候,晏琛把所有琐事都考虑了进去,唯独没有料到,最奢侈的恰恰是时光。

    上天赐给他的安宁太短暂,几经折耗,已经只剩最后三日。

    

    那天晚上直到入睡时分,晏琛也没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屋外小瀑泠泠,竹叶萧萧,屋内仍是红烛滴蜡,纱帐轻垂。帐底的一方天地隔绝于世,只属于爱侣二人,谁也不能闯入,谁也不能惊扰。

    陆桓城的相思盛在一只浅底小盅里,一个白昼就涓涓满溢。他抱着晏琛,吻颈窝,咬耳垂,解开内衫,让沐浴后清香的身躯枕在怀里安睡。年轻的体魄每一晚都压抑着强烈的交欢欲望,却不敢僭越分毫,仅以肌肤蹭弄,聊作纾解。

    前夜如斯,昨夜亦如斯。

    安稳的日子仿佛会一直循环下去,人心,命途,都已成了定数,不会再有动荡。

    晏琛之前的诸多担忧一旦对陆桓城开口,总能得到最妥善的处理。这个男人给予的宠爱是甜而不腻的糖,给予的信任是不问来由的包容。即便晏琛腆着不合月份的肚子,忐忑试探,说孩子再过几日就要出世了,陆桓城也没有神色大变。

    老实说,听见的那一刻,陆桓城着实是受到了惊吓的。

    六个月身孕,才走了旁人的半程稍多。他原以为晏琛怀的是双胎,故而长得快些,眼下看来却并不是,但他没有显出明显的惊讶——晏琛向他坦白时,言语吞吐,眼神馁怯而彷徨,一副犯了错事的畏罪模样,他怕自己只要表露出一点点质疑,就会伤透那颗不堪一击的心。

    于是内心的惊讶化作了稍显深沉的眉目,以及一阵短暂的、可以忽略的沉默。

    连晏琛欲言又止的顾虑,他也立刻懂了。

    

    “阿琛,别想太多。”陆桓城抚过晏琛的头顶,揉了揉他未干的长发,“明日我把所有铺子走一遭,该交代的悉数交代好,嘱托几个管事先帮忙照看一段时间。晚上若回来得早,就领你去拜访母亲,把我们的事、孩子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她。要是实在赶不及,后天一早再去。往后这半个月,我保证从早到晚都陪着你,不出门瞎忙活。”

    晏琛受宠若惊,急着回绝道:“我,我不打紧的,你照旧忙你的生意去,别耽误了正事。我在家里不缺人照顾,万一肚子有动静了,我差人告诉你,你赶回来便是。”

    陆桓城闻言却笑了:“谁照顾你我都不放心。我不是怕下人怠慢,是怕你太胆怯,有动静了也不敢声张。你这性子也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苦痛都爱自己受着,生怕打扰别人。到时候要生了,却不去喊人,孤苦伶仃窝在小苑里,能忍一刻算一刻,苦苦忍到我回来,再哭花了一张脸骗我说不疼……你要我怎么办?”

    “不,不会的。”晏琛结巴,面颊涨得通红,“我只要觉着疼了,就算蚊子叮一口那样的……也马上告诉你。”

    陆桓城笑得温柔,轻轻拍了拍那糯米团子似的肚皮,道:“阿琛,你给我一百个保证,我也没法安心。你是第一回生孩子,还不懂这事儿到底有多艰辛,我从前却亲眼见过娘亲生宁宁。父亲那会儿在旁边守着,娘亲疼起来,连父亲都咬,咬得胳膊上青青肿肿,血迹斑驳。你想象得出那有多疼么?”

    晏琛一惊,连连摇头:“我,我不咬你就是了,不会害你疼的。”

    陆桓城微微愣住,心头忽而软成了一撮绒羽,手臂用力,把晏琛往胸口揽得更紧:“阿琛,你听我说,父亲守着阿娘,我自然也要守着你。你若是痛了,只要皱一皱眉头,喊一声疼,我就能及时发现,就能帮到你。孩子平安降生之前,我哪儿也不去,十二个时辰都陪你,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

    晏琛心念着这四个字,眼眶阵阵发热。

    他努力抬起腰身,伸手勾住了陆桓城的肩膀,急着要向他讨吻。陆桓城连忙相就,扶稳他的后腰,任那濡润而柔软的触感在唇瓣流连。

    被褥拥挤,覆盖着紧实的肚皮,隆成了一座小山坡,像临到秋收时的一粒穗子,饱足而沉垂。

    陆桓城探进去,手掌摸到那团孕育生命的地方,只觉弧度完美无瑕。

    

    世间的痛苦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谓有所得,一谓无所得。燃蜡生光,焚柴生热,乃是有所得;炎海融坏了蜡烛,白蚁蛀穿了朽木,乃是无所得。

    同样的痛楚,倘若无所得,便是一场纯粹的折磨与空耗,要受百倍煎熬。倘若有所得,便只是一场破晓前的黑暗。等苦难淡去,哪天回溯起来,甚至连痛苦的记忆都不会留下。

    诞育子嗣,向来是一桩血淋淋的苦差事。没有哪个孩子能凭空掉出来,时候到了,注定就有一场绵长的磨难在前头等着。晏琛再怕疼,也得和别人一样,咬紧了牙关硬捱过去,走不得捷径。

    唯一不同的,只是陆桓城。

    陆桓城是一杆秤。

    有所得,无所得,晏琛恒久而强烈的痛楚属于哪一边,仅仅取决于陆桓城在或不在,爱或不爱。

    

    十几天杂事塞进一天处理,嘈嘈嚷嚷挤作一锅乱炖。陆桓城心知绝非易事,整夜不曾合眼,一边注意晏琛睡得安不安稳,一边周详得计划行程。上至商谈,下至账目,逐笔逐条列出打算,连必须亲自撰写的文书都打好了腹稿。

    第二日初闻鸡鸣,陆桓城起床出了门。晏琛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他亲吻,稍懒几息后想起要回应,伸手去抱,却扑了个空。

    睁开双眼,屋内一片天光飒亮,床畔的余温早已冷透了。

    笋儿入盆之后,下腹一直顶得难受。晏琛找不到舒适的睡姿,抱着褥子侧卧了一夜,起身时肩膀僵疼,拘挛难舒,倚着床头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勉强能下床走动。

    今天……还是该去一趟竹庭。

    从明天起,陆桓城便会留在宅子里陪他待产,等下次再有机会去竹庭,只怕孩子都快满月了。而比起幼竹,晏琛更喜欢肥嘟嘟的小笋,总想趁着它还没变样,多看几眼。

    便换上一件薄绸春衫,随手扯了一条缎带系住长发,亦步亦趋地出了藕花小苑。

    他走得缓慢,沿着长廊约莫行去几十步,拐过一处弯角,忽然眉头微皱,扶着廊柱停下脚步,心里起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昨日笋儿没入盆,行走尚且不易,今天下腹沉沉垂坠,腰胯被撑得又酸又涨,几乎不听使唤。冷不丁窜起几丝尖锐的疼痛,像磨骨,也像挑筋,突然来那么一下,刺激得尾椎发麻,害他步子都不敢迈大。

    晏琛歪斜着靠在廊柱上,不知该前行还是折返,正当犹豫不决时,耳边响起了一阵细碎的低语。

    他抬头看去,对面长廊上站着两个侍女,扯袖子,拉衣摆,涂了胶水似地粘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对他的肚子指指点点,眼角嫌弃地朝下瞥。绿衣丫头先注意到了晏琛的目光,当即一声惊叫,面色刷白,急着往后退去两步,拽住另一个黄衣丫头的手,逃命似地跑了。

    晏琛怔怔立在那儿,捂着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那两个丫头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惊诧,分明是强烈的恐惧——她们在害怕。

    可是他……有哪一点儿像豺狼虎豹吗?


未完待续


PS 原文鲜嫩多汁,但由于微信审核很严,所以河蟹比较多,请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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