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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长友》by林子律(36-40)

2017-12-27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攻受相识于微时,少年人懵懵懂懂,然而相处间也可见感情之深又略带暧昧。就宛如攻题在受画作下的词:“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文整体甜,中间小虐,很值得一看哦~


         回复“xs长友”查看小说推文~


   本篇转载已获作者授权。

        作者微博:@晚睡咸鱼顾南极

        原文链接: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12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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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友

作者:林子律


文 案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一个帮竹马赢天下的烂俗故事。


        关键词:竹马/朝堂/古代架空

        避雷注意:可能主攻/有包办婚姻情节


        PS:自己觉得不算,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所以还是…攻在自己婚姻问题上,提个渣男/炮灰预警吧,介意的慎看。


        CP:苏晏X萧启琛

        将军攻X皇子受,重要事情要提行。


目    录


《长友》(1-5)

《长友》(6-10)

《长友》(11-15)

《长友》(16-20)

《长友》(21-25)

《长友》(26-30)

《长友》(31-35)



第36章 允诺

  “她等了你这么久,你有没有心?!……为人夫的责任你尽到了吗?连她离开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你怎么不干脆死在雁门关!?”

  李续的拳头如骤雨一般落在苏晏身上,混杂着他蛮不讲理的咒骂。

  他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李续,但苏晏没有躲,任由他拖着自己的衣领揪进院门,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痛殴。

  小舅子到底是个成年男人,极度哀痛之下手上力气不小,苏晏被他揍得发出几声闷哼,被自己咽了回去,继续承受。直到李续一拳打在他腹部,反倒被苏晏身上轻甲阻挡,他才停下疯了一般的发泄。

  “你……你对不起她!我怎么会看走了眼,让她嫁给你!”李续红着眼说道,他的手间发酸发痛,望向苏晏的眼神几乎想把眼前这人碎尸万段。

  苏晏冷静地望向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沫——他方才被李续揍了一拳在脸上,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完全不觉得疼似的说道:“够了吗?”

  李续语塞,旁边劝架的人这才回过神,连忙拉开他们。

  苏晏解下披风随手扔给一个佣人,他眼底通红,嘴唇干燥得起了皮,都是好几天没休息的证明:“不够就继续。”

  李续:“……”

  苏晏不以为意地用拇指擦掉唇边血迹:“我从幽州一路不眠不休地赶回来,现在没什么力气,心情也很不好。你是绒娘的兄长,若是还想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计较,只是有些话——我死在雁门关了,绒娘就能回来么?”

  他许久没喝水,声音无比沙哑。

  战场上待了快两年,和大老爷们儿糙汉子成天混在一起,苏晏过得要多随意有多随意。如今生死、伤痛都是苏晏的家常便饭,轻而易举地磨灭了少年最后的意气风发和被礼法捆束了十几年的规矩,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戾气。

  苏晏说话时的威压带着几丝血腥,让人错觉他下一刻就要拔剑。这从鬼门关外磨练出来的狠厉,金陵城中轻声慢语的文人们无论如何比不上。

  难得蛮不讲理的李续一时被他吓住,苏晏堪称凶恶的一个眼神甩过来,他便知情知趣地闭了嘴。

  解决掉李续,苏晏扭头走向自己房间,身后李续还小声嘟囔:“他什么态度?!”

  外头熙熙攘攘,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嗅到被褥间因许久没有打扫而特有的陌生味道。

  很突兀地,苏晏被名为难受的情绪层层包裹。他终于回家了,不是凯旋也不是轮班休息,而是卡在这么个令人伤心的时间点上。

  侯府门外挂着的白色灯笼,苏晏上次看见它们挂在那儿时还是个孩子,身高比现在短一半,不明所以地听曹夫人哭。直到一个月后,他才知道弟弟不会回来了。

  后来是冉秋,很突然地就听到了他的死讯,连个心理准备也没有,那年夕阳下疾驰而去的背影就成了永别。

  还有骁骑卫中那些朝夕相处的将士们,每逢十五月圆夜,大家坐在篝火旁怀念家中亲人,又无比热血地发誓会给突厥好颜色看。后来,一场又一场的战斗结束,他在雁山青冢的石碑上发现越来越多熟悉的名字。

  死别对他而言,早就已经不再难以面对。

  所以苏晏接受得很快——从今以后李绒再也不会、也不可能问他吃不吃梅子了。

  苏晏吸了吸鼻子,在复杂的心绪中感到了疲倦,眼皮沉沉地耷下来。

  他实在太累了,不仅是因为李绒走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还有数不胜数的压力,那些无形中被苏晏自己扛在肩上的责任,在雁门关的漫天风沙中快要把他压垮了。李绒的离开是最后一根稻草,轻描淡写地放上去,苏晏立刻崩溃。

  混乱的梦轮番上阵,秦淮河上画船听雨眠,雁门关外归雁入胡天,转瞬即逝却无忧无虑的年少,还有独守孤城的无边寂寞。

  栖霞山中流水潺潺,不知名野花开得漫山遍野,溪边石上,有人拿着一片竹叶吹了曲五音不全的小调;塞外风光无限,遇见难得的落日,守城的将士兴致顿起,荒腔走板的歌声遥远地传到千里黄云后面……

  家中的花都谢了,李绒……李绒拈着梅子吃,问他要不要吃点甜的。

  苏晏低头接过了那颗梅子,一抬头时场景忽然变化,对面的人赫然成了萧启琛。他们背后悬挂着一幅画,墨梅写意得只余下几个黑点子。苏晏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似的,把梅子塞进嘴里,甜得发苦的味道。

  他们好似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苏晏微微地笑了,然后萧启琛靠过来,天生上挑的嘴角让他看上去何时都无忧无虑。他的眼睛很亮,泪痣赤红——

  然后软软地吻上了他的唇。

  阖眼时睫毛扫过苏晏的眼睑,一阵令人心旌荡漾的酥痒。他正要本能地去搂住眼前的人,后心突然一痛,不知何时蓦地置身沙场,一支羽箭穿心而出。

  苏晏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梦太过诡异,苏晏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胆战心惊。

  他坐起身,头脑发胀。他略微拉开衣领,因为出汗中衣黏在背后,轻甲把腰压得酸痛,不当睡姿更是叫他整条右臂都麻了。

  坐在榻边,天光还未亮,苏晏走到窗边吹风,已经八月,仍旧拂面不寒。

  他揉了揉太阳穴,沉静地站在房内,默默脱下了那身拘束他整整三天的轻甲。苏晏拉开柜子,在所有的衣裳里挑了件玄色单衣。

  院中四下安静,所有的窗都黑洞洞的,没有点灯也没有人声。街道上更夫悠长又缥缈的声音传来,竟然才五更天。

  苏晏走到院中,他在那棵杏树下站定,无声地仰头凝视一枝将落未落的黄叶,露水很快挂了满身。突然头痛欲裂,被庭院中李绒一手布置的花花草草包围,苏晏耷着眼皮想:“我还能……还能怎么办呢?”

  他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待到天边亮起了灰色的光,苏晏直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后院走去。李绒的头七未到,暂且没有出殡,还能见她一眼。

  房内其余物件都被清走了,微弱的烛光照出牌位的字,那口棺材放在正中。

  苏晏走过去,抚过冰冷的棺木,嘴唇动了动,终是开口道:“……对不起。”

  他有很多话想说,譬如“是我的错”,譬如“我配不上你”,但苏晏的呼吸起起伏伏,再也没有半个字从唇边漏出。

  他听见院落里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其他人起身开始做自己的事,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有人来这儿。他想和李绒多说几句话,但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好聊的,人不在了之后更加不懂还能提什么才能让没走远的李绒听得开心些。

  苏晏凝视那口棺椁许久,最终轻声地给了李绒一个承诺。

  那柱香的烟直直地向上飘,好似是被魂灵听见的回应,青烟在中途拐了个弯。

  等苏晏从停棺的房间出来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垂着头往佛堂走。

  “……阿晏?”

  这声音传来时恰如其分与梦中的称呼重合,苏晏不可思议地转过身。

  萧启琛站在廊下,一声素净的白衣,显然是来奔丧。看见他回头时,萧启琛的眉间微微舒展开,旋即极轻极淡地朝他笑了笑,小心道:“你回来了?”

  他们真的太久没有见面,久到苏晏都记不清上一次和萧启琛这么心平气和地同处一个屋檐下是何年何月。萧启琛好似长了截个子,总显得柔弱的身板也挺拔了不少,就这么站在那里的时候,竟不知何时摆脱了过去的青葱,像个沉稳的大人了。

  那颗泪痣太过惹眼,苏晏盯着它,见它越来越近,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

  而萧启琛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眼底有浓重的悲伤,没等苏晏回应前一句又抢先说道:“绒娘她是……初四黎明走的,她跟我说不怪你,知道你的苦处。”

  他把李绒的话轻描淡写地歪曲了一下,免得苏晏听不进去又胡思乱想。果然这招管用,苏晏呆呆地点了下头:“你……”

  “听说你被秘书丞当着大家打了一顿?”萧启琛摸了摸鼻子,道,“这样也好,起码不用自责了。”

  苏晏:“我……”

  萧启琛飞快地打断他,仿佛等苏晏一说话他就要无地自容似的:“人死如灯灭,此前有什么恩怨也不必再带到身后去。绒娘也是这个意思,你节哀。”

  眼看他还要絮叨个不停,苏晏心口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烦躁。他本来已经过了难受的坎儿,被萧启琛说得又涌上了悲哀——人性偶尔会很奇怪,自己明明迈过了的难关,所有人都来对他说“节哀”时,似乎比接受事实还要令人鼻酸眼热。

  他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往前走了一步,连自己都不知道表情有多伤感。那边的人说着说着停了一刻,一双清澈的眼望向他:“……怎么?”

  无限的愁绪与软弱铺天盖地而来,苏晏猛地抱住了萧启琛,埋在他肩膀上摇了摇头:“不要问,让我靠一下。”

  一直以来苏晏似乎从没倚靠过谁,更没有这样脆弱过。于是萧启琛就乖乖地闭上嘴,良久,他听见苏晏一声沉重的吸气,不由得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声道:“真没事?”

  “嗯。”苏晏瓮声瓮气的,鼻音很重,“心里难过。”

  檐下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苏晏只抱了他一会儿便放开,若无其事地继续找曹夫人。萧启琛袖子里的手握紧,想要问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那幅画是什么?

  几个简单的字在他心里徘徊好几天,经久不去,但现在又不是时候。

  他偏过头,看着肩头一小片被水渍濡湿了的痕迹,又记起李绒临终前的话,强迫自己的思绪不要飞得太远,叹了口气,也跟着苏晏去了。

  苏晏被曹夫人和他那岳母左右开弓地骂得狗血淋头,却没人问他一句戍卫边防是否受伤,好似这个儿子此刻变作出气筒,李绒之所以病逝全是苏晏的错。萧启琛冷眼旁观,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苏晏挨完她们的数落,又去找李家两兄弟赔罪。

  李家大哥本就因妹子出嫁之事与父母争执不下,此时见妹子落得这么个结局,全部迁怒到了苏晏一个人身上。他虽不曾动手,压着火说出的话总不会太客气。

  萧启琛这个局外人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安抚曹夫人的情绪,暂时照顾年幼的苏珩——奶娘伤心过度病下了。他听着苏晏那边的动静,生怕当惯了统帅的人受不得奚落突然暴起,对两位娘家人动手。

  好在苏晏识得分寸,冷嘲热讽与出离愤怒的质问均被他无差别接收,几句抱歉说到了口干,对方依旧怒目而视。

  等他身侧终于不再水泄不通,萧启琛抱着个咿咿呀呀的团子,默不作声地蹭了过去。

  “你儿子,还没见过吧?”他把苏珩往前一递。

  果然,苏晏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到眼前的奶团子身上。他有点想抱苏珩,但生平没和这么小的孩子玩过,不懂如何抱,直愣愣地伸着两条胳膊,刚摸到苏珩的肉胳膊,只觉得入手柔软,没骨头似的。

  于是他突然怂了:“你抱吧,我逗逗他得了。”

  萧启琛朝他旁侧靠,好让他看清苏珩的样子,念着曹夫人当日的话鹦鹉学舌:“他长得是不是像你小时候?奇怪,都说儿子像娘,我像母妃,平哥哥也像皇后娘娘,怎么他就像你呢……”

  苏晏自己看不出个所以然,皱着眉嫌弃道:“哪里像我了?”

  “说不清,反正是挺像的。”萧启琛抿嘴一笑,对苏晏道,“他特别乖,从来不在人前闹,只有饿得不能忍了,或者尿裤子才哭。他最近在长牙,每天都要嘬着什么才舒服,我都被他咬过好几次,沾一手的口水……”

  话音未落,苏晏的头凑过来仔细地盯着小孩儿看,而方才还乖乖啃手指的苏珩甫一与他四目以对,毫无征兆地嘴巴一瘪,突然大哭出声。

  苏晏:“……”

  孩子的哭声引起了方寸以外许多人的注意,苏晏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不碰他吧显得过于冷情,手指一碰上苏珩的脸颊,对方哭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伤心欲绝,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立时便有婢女小跑几步上来,萧启琛顺水推舟把苏珩交给了她。

  苏晏目送婢女远去,落寞道:“他不喜欢我。”

  萧启琛:“不能吧?只是他从没见过,你表情又那么凝重,等日后好好相处便行了——如今北方停战,你应该能在金陵待很长一段时间吧?”

  这些话苏晏左耳进右耳出,无奈地摇摇头:“他不会喜欢我的。”

  任谁此时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句气话,萧启琛也没往心里去,很快同他岔开了话题。

  李绒的后事要办,整个平远侯府都忙得不可开交,没人介意萧启琛为何会在此处,许是他真的和李绒关系足够亲近,又耐烦地控制在了不会令人遐想的范围内。苏晏被他拖着,仿佛萧启琛才是他的主心骨,帮他接过了好多责任。

  他感觉身上的担子暂时轻了些,忙完再去看苏珩时,对方仍是一见他就哭闹不停。萧启琛说等他长大就行,苏晏却一直摇头。

  “他不会喜欢我”一语成谶,哪怕后来苏珩长大成人,养成了谦逊温和的性子,见谁都一张笑脸,惟独对苏晏,他始终是敬重和畏惧居多。

  苏晏没忘记他在李绒灵前的承诺,他和李绒之间始于一场互相试探的宴席,而后按部就班地让双方父母都满意地有了个后人,至于其他,都像是镜花水月,存在于记忆中时怎么看都美好,但不可触碰。

  这些复杂的情绪陪伴他直到李绒出殡,他扶着李绒的棺木,送她去到金陵郊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长眠。

  “我教养苏珩长大,不会强迫他任何,帮他摆脱士族公卿的枷锁,可以一生游乐于山水之间。所以……不欠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对阿晏来说,他为绒娘的离开伤心的原因,跟冉秋离开是一样的,一直觉得在身边的人突然没了,肯定会怅然若失一阵子。他对死亡的接受度很高的,毕竟战场上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也会走出来得很快,但这到底是不是冷血,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强求都跟我想的一样吧^^

  开始认真地让他俩扯皮-和好-谈恋爱……(。

  以及阿晏这边才20岁……阿锦这时候都出生入死好几轮了。

第37章 鸣玉

  睁开眼时,周遭的光线昏暗,好似被人为制造出来。

  苏晏盯了眼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躺着,被褥间是阔别已久的淡淡熏香味,而床帐放下了,轻柔地给他隔开方寸的隐私空间。

  有记忆的最后场景是他站在李绒墓前,后来苏晏便不知道了。他坐起来按住右肩,活动了下手臂,浑身都疼——受伤不至于,疲倦带来的后遗症也够喝一壶的。苏晏晃荡脑袋,试图把这些负面情绪都清理。

  他掀开床帐,正要起身时,稍一抬眼,看见圆桌前坐了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苏晏眯起眼,看清人后情不自禁地放松,叹息一般道:“阿琛?”

  萧启琛略一颔首,解释道:“你在绒娘墓前突然晕倒了,葬礼未完,我便和天慧将你送回来——左右我不是绒娘的亲人——然后你睡到现在……是太累了吗?”

  苏晏捂住太阳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心中暗道这下误会大了,果然萧启琛接着以莫名的语气道:“我还以为……你对绒娘感情不深。”

  苏晏回答不了,只得摇摇头。

  他们二人自苏晏回来后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仿佛原本挡在两人之间的什么物事不复存在,但它预留的天堑仍旧横亘其间,异曲同工地阻止他们进行一次深刻的交心。

  苏晏见自己身上还穿着外出的衣袍,索性往萧启琛旁边坐下,倒了杯茶沉默地喝。

  整个房间只有他们二人,外面的人声十分遥远。

  秋日的阳光到了午后慢慢地明媚,此时透过窗花在萧启琛身上照出木雕窗的精致轮廓,苏晏望见他的侧脸,眼睫低垂,若有所思。

  好似他离开了一年半,终于能够认真地看他的变化。萧启琛缓慢而不容置疑地脱离了苏晏印象中那个两颊带些婴儿肥的形象,如今轮廓分明,带着些和十九岁不符的憔悴与懒散,眼底两团青黑——没休息好。

  苏晏看着他不语,在满室舒缓的安静中有那么一瞬间很悲凉地觉得,他和萧启琛都在长大,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种情绪让苏晏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他清楚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那些年难以名状的纠结在静默时突然死灰复燃——

  “我和启琛不像好友那般无话不谈了,其余的更加无能为力。”

  萧启琛日后要朝太极殿最中间那把椅子走,江山才是他想要的东西。纵然苏晏承诺过一切,可到时候萧启琛站在权力顶峰,难道还会稀罕吗?

  在雁门关杀敌卫国时常常出生入死,苏晏从来不觉得危险,反倒痛快极了。他十几年的压抑只有在那片疆场上才能释放,甫一回到金陵,他便像只被折了翅膀的鹰关进精致牢笼,被迫收敛所有的锋芒。

  而他曾经悄悄话一般给萧启琛透露过的未成熟的野心,好像也会因此搁浅。然后他们将会心照不宣地选择远离对方,最终退回和旁人没什么分别的位置。

  这逐渐远去不同于阴阳相隔的突兀,它如溪水涓流潺潺而下,但从不回头。

  比生离死别更残忍。

  他的表情变化多端,萧启琛虽没有直视,但余光瞥见,不禁问道:“想什么呢?”

  “在想……”苏晏斟酌用词,“你很少给我写信,也不怎么爱说自己的事。去年来雁门关那次,问你金陵怎么了你也不说——是不是不相信我了?”

  萧启琛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么严肃的事,何况语气还认真极了,立刻急匆匆地反驳:“怎么会!”

  苏晏道:“那为何我同绒娘成亲后,你总是想方设法地躲我?”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接着窗外一只鸟发出欢快的叫声。

  苏晏凝视萧启琛,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萧启琛的表情从懵懂到惊讶、犹豫、无可奈何统统转过一遭,最后停在了他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的温和微笑。

  萧启琛道:“我没有躲,是你太忙了。家里有人念着,便不好时时刻刻都和你黏在一起了——阿晏,我们这样才正常。”

  他故意把“正常”二字咬得很重,好让自己听清楚,不要为了苏晏那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动摇。萧启琛在朝堂上练就了一张心中波澜壮阔表面也风平浪静的厚脸皮,他心里因为说出的字眼刺痛,但绝不会让苏晏看见。

  “正常?”苏晏重复道,而后竟嘲讽地笑了,一边嘴角上翘,眉间却有小小的沟壑让他的表情矛盾极了。

  萧启琛面不改色地点头。

  苏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恼怒。

  被李续当众揍了几拳他忍着,跟个陀螺似的到处转着赔礼道歉时他也没发作,哪怕更久之前,突厥用尽下作方法故意激怒他,苏晏都硬是逼自己不要理他们。

  当下他那套心平气和的口诀再也不管用了,苏晏倏地站起来。

  “是不是此后形同陌路才算‘正常’?这么多年了萧启琛……你到底拿我当什么?好啊,你说‘正常’是么?那从此你任何事都不必告诉我,而我的事也不劳殿下关心了!”

  他极少叫萧启琛“殿下”,每次不是有意调侃便是在佯装赌气,只有今回他彻底恼怒,每说一个“正常”都更重地咬牙切齿,手间捏紧了桌沿,骨节发白。

  萧启琛突然鼻酸,他眼中霎时涌上一层水光,脱口而出:“你嚷什么?”

  他这么委屈,好似对着苏晏说那些诛心话的不是他本人一样。苏晏其余的宣泄全都在看见萧启琛快哭了的表情后堵在自己喉咙,他重又坐下,不耐烦地拿手指敲击桌面,最后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这到底算什么呢?

  苏晏看向他,轻声道:“那你到底要如何呢?你为君我为臣不是最妥当的吗?你又不肯。若把我当朋友,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萧启琛揉了揉眼睛,盯着自己手上一片湿润,不吭声。

  苏晏几乎拿出了人生前二十年的全部耐心:“阿琛,这一年多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我没那么聪明,猜不透你的心思。你想要的就告诉我——是不是金陵有人欺负你?朝堂上的吗?”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萧启琛一定是受了委屈,循循善诱了半晌,萧启琛终是别扭地开口,问了个同苏晏关心的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绒娘临终前……”

  苏晏见他肯说话,立时便开心了些,连忙配合道:“怎么?”

  “你半夜起来看的什么画?”萧启琛问,眨了眨眼。

  苏晏差一点就以为萧启琛刚才又故意装委屈来让自己降低戒心,如果敌军有他一半的能屈能伸那仗早就不用打了。他心里波涛汹涌地转了一圈,又默默地咀嚼萧启琛说的话,突然疑惑道:“谁跟你说的我半夜看画?”

  萧启琛无辜道:“绒娘,她说你老是吵醒她。”

  苏晏:“也就两三次!”

  萧启琛偏头:“哦?”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苏晏自觉失言,忙不迭地捂住嘴。然而为时已晚,萧启琛抿嘴看着他笑,眼角那一点分不清是他本来的泪痣,还是又落了水。

  苏晏放弃一般站起来:“好吧,我确实夜里睡不着。我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与她同床算来也就三四回,每次都是刚睡下就醒了,旁边有个人我根本没法睡得舒服。害怕翻来覆去地把她也吵醒,就自己爬起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书桌前,从一堆不知放了多久的、看上去像他随手练字用的纸下面,摸出一个卷轴,然后递给了萧启琛:“看这个。”

  萧启琛没想到他这么慷慨地给自己看,本来还盘算着怎么骗来瞧一眼,这会儿倒全都不用了,于是顺从接过。苏晏表情坦然得很,衬得萧启琛反而心虚。

  他“唔”了声,将那卷轴缓缓展开。

  画面慢条斯理地顺着他的动作一寸一寸地浮现——当年雪白的纸泛了黄,墨迹也变得陈旧,但那墨梅依然飘逸如斯,仿佛随性地一挥而就。

  待到看清了这幅画,萧启琛的呼吸几乎都停住了。他自己都忘记了当时送给苏晏时的想法,这幅画却静静地提醒着他,在过往的十几年中,属于两人的回忆仍然是大多数,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友谊从未被时光销蚀。

  那年萧启琛和苏晏都还只能算是半大孩子,心思澄澈,情绪懵懂。苏晏第一次离开金陵镇守徐州,他偶然路过,突然就被“想念”包裹。

  萧启琛把墨梅图轻轻地摊在桌面,阳光恰如其分地拉下金色的长条,他喃喃道:“……我那年没想这么多的,这写的……什么?”

  那纸上他空出了大量的留白,只落了个自己的私章,朱红印章是一个篆体“琛”字,太傅送的,字体格外方正端庄,很不像他的风格。那个字就算过了这么久也依然鲜艳,旁边却多出两排工工整整的题字。

  萧启琛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阿晏,你好傻啊。”

  苏晏当时写下的时候本就心头温柔,事后才觉得有点尴尬,但要涂改又不好,只能任由它们排列整齐地留在了墨梅旁边。“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这句话很有意味,说不出的缠绵,单独列出来时又有股天长地久的执着。

  正逢此时窗外中秋将至,万物开始凋零,萧条从纸面一路延伸到窗外落叶的树梢。

  把这句话默念了好几遍,萧启琛眼底的复杂都快要漫出来了。他拧了把鼻尖,收起酸楚和欢欣,对不知所措的苏晏道:“你那时想……”

  他颔首:“以前是,现在也是。”

  萧启琛默然不语,半晌后朝他笑了笑:“算算时间他们快要回来了,先出去吧。对了,过些时候,仲光兄说要给你接风,我届时再来喊你。”

  苏晏应了,和他一同往外走。萧启琛瞥见他腰间挂着的荷包,还是熟悉的样子,已经因为用得太久边角有些磨破了。

  “你那个荷包变旧了,”他出言提醒道,“不如改天我再送你个新的吧?”

  苏晏点头说好。

  他们之间的过节轻描淡写地揭过,苏晏后来想起,好像每一次都是如此。他们各自无理取闹,然后再猛地开窍似的,装作自己方才是被下了降头,一声不吭地收回那些戳心窝子的胡言乱语,又回归了正轨。

  李绒的后事办过,于礼法,三年内苏晏不宜再娶,而苏珩作为她唯一的儿子也是要守孝的。但苏珩年纪尚小,话都不会说,大家都默契地放过了他。

  “不过有件事特别好笑,绒娘才过世没有满月,已经有人来我家做媒了。”

  烟雨楼中,没有笙歌小调,苏晏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说完这荒唐事,无比嘲讽地笑出了声:“这些大人口口声声礼义廉耻,做的这又是哪一出?”

  谢晖饶有兴味:“哪位大人这么想不通,赶上趟的想把闺女送给你?”

  萧启琛正在专注地剥蟹,却一丝不差地听着,闻言立刻说道:“我知道,是太子少傅许大人,他想要儿子想疯了,听说娶了好多房小妾,就是生不出来。闺女这么多,再不出嫁就养不起了,这事父皇都调侃过。”

  苏晏未曾发表意见,话都被他抢光了,只好郁闷地叹气。

  谢晖砸了一下牙花子,大约想起许大人到底是谁,心有戚戚道:“就他那个歪瓜裂枣的样子,还想跟我们玉树临风的阿晏攀亲家——真是做梦娶西施,想得美。”

  耳边是谢晖的絮叨,眼前萧启琛弄了半晌未果螃蟹却吃不到嘴里,苏晏看不过去,重新给他挑了块蟹膏,这才施施然道:“托我那小舅子的福,现在只怕金陵城传遍了苏晏是个薄幸又无情的人,谁嫁了都是独守空房,哪里还有人敢嫁?”

  他并不忌讳提及此事,闻言谢晖松了口气,胆大包天地开起了苏晏的玩笑,举杯道:“来来来,恭喜你加入我们鳏寡孤独大家庭——殿下少年丧母,你青年丧妻,我老来再死个儿子,算是人生喜事没有尝尽,先把极悲极苦的起落都体味一遍。”

  苏晏冷笑道:“你那媳妇儿还不知道在哪,就开始想儿子。”

  萧启琛帮腔:“我俩能和你一样么?太看得起自己了仲光兄。”

  谢晖:“……”

  他作为一个知情人,看萧启琛胳膊肘拐得太明显,不敢发作,只好龇牙咧嘴地转移话题:“阿晏,说到这个,你今年该加冠了吧?”

  南梁所有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这是堪比成家的大事,预示着是个成人了,日后大小事自己做主,不能再用“年少无知”做借口来推辞。苏晏生辰已过了一段时间,却迟迟未听他说起,无怪谢晖特意多问几句。

  苏晏道:“丧期么……总归不太好,爹起了表字就算过完了,我家本来也不讲究这些。长辈们好多人及冠之年已经征战沙场,哪来的时间去管繁文缛节。”

  “表字?”谢晖眼睛亮了,“叫什么?”

  他提起这话时很沉静,筷子调头蘸着酒,在木质桌面一笔一划地写。

  竖,横折,横……

  苏晏写得认真,萧启琛禁不住往他那边凑了凑,脑袋几乎搁在他胳膊上,顺着那字迹念出了声:“鸣……玉?有特殊的意思么?”

  苏晏笑道:“没,佩玉鸣鸾,太平盛世。”

  一桌好酒好菜与烟雨楼中精致又花哨的装潢相得益彰,楼下隐约飘来歌女的婉转调子,配这八个字竟然有点嘲讽。

  谢晖“啧”了一声,道:“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就是纯好听,然后觉得启琛与鸣玉,很配(捂脸

第38章 转折

  云门关大捷,突厥被迫求和。

  虽是短暂的安稳契约,苏晏在第二年夏天之前却是不必再去北境了。他无意在金陵待得太久,毕竟都城的闲言碎语比铁马冰河还要叫人难以忍受,他那桩失败的婚事俨然成了许多官宦人家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苏晏不是萧启琛,没人敢在背后议论皇子,可他只是个将军,管天管地也管不着其他人的嘴,只得装作听不见。

  时间久了,苏晏还没表达不满,萧启琛比他发作得还要快。

  整个冬天他光听萧启琛嘀咕,从“他们怎么能这么说你”到“若我是父皇定要下令议论你的统统流放去幽州修城墙”,一见面就提,安慰效果非常不尽如人意。但苏晏听得久了,竟然也不觉得这事有多令人难堪。

  平远侯自打被一纸诏令软禁在金陵,几乎就没什么消息了,他本身在战场上受了太多伤,正好借机调理。曹夫人主持大部分家事,自觉苏家在婚事上做得不厚道,不好再和御史一家如同往日亲热。

  还不知道父母是个什么的苏珩满了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他整天张着嘴发出些模糊音节,很有表演的兴致,曹夫人便专心在府中教苏珩说话,其余的事不再过问——左右苏晏该是学着处理军务之外的事了。

  苏晏没有上朝,他除却领赏加封那日去过太极殿,其余时候不是有病就是有事。萧演对此难得宽容,他最近盘算削弱军权,苏晏的表现正中他下怀,顿时更觉得苏晏比他爹识时务得多,因而愈发欣赏他。

  平远侯的爵位传到如今,愣是从没出过功高盖主的岔子。苏致那事成了萧演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更想牢牢地把军权收回自己手里。

  苏晏年轻,服从,还有些恰到好处的言辞沉闷,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打仗时沉得住气,是个显而易见的帅才。可萧演总觉得拴不住他。

  难得清闲之日,萧启琛邀约苏晏到栖霞山下喝酒时,不免谈到了这事。

  “昨天下朝后父皇突然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萧启琛说道,惊悚无比的表情,“这可真是……我怎么会知道!”

  此时正值年节的尾巴,春天连个影子都找不着,折柳亭外芳草萋萋的美景还未浮现,只有一片荒凉。北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其余人都恨不能躲在温暖的室内烤火温酒,唯有他们二人坐在天地之间。

  苏晏被这话吓得打了个寒噤,半晌才道:“陛下这是何意?”

  萧启琛抠着手指上起了皮的地方,心不在焉道:“怕你年纪轻轻地就做一辈子鳏夫吧?不过皇姐们都出嫁了……我看他的意思,好似打算把惠阳嫁给你。”

  皇帝最小的女儿,差着苏晏六岁,性情像男孩子一样的大大咧咧,被宠着长大的,却半点不骄纵。

  萧启琛在他的愕然里补充道:“他说惠阳喜欢骑马射箭,你们也许会有共同话题,处得来——惠阳是挺崇拜你的。”

  苏晏一口茶径直喷了出来,他擦着嘴咳嗽,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我不要。”

  萧启琛乐不可支地调戏他:“哇,你出息了,公主都不要?”

  苏晏道:“陛下有空说媒拉纤不如先替你操心,过完年你都要及冠了,连个王爷都没封,更别谈成亲之事——赵王殿下那年儿子都有了。”

  旁人拿此事调侃也好,取笑也罢,萧启琛统统一笑置之,惟独苏晏不能说。

  他的脸色立时冷了,漠然道:“我不想娶亲,不想成家,不想平白无故地就和没见过面的女子半夜睡在一张床上。”

  这番言论倒是先进得过了头,也不知萧启琛从哪里学来的,他就着苏晏吃惊的表情,振振有词道:“我听天慧说,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婚娶尚且要情投意合,女子早就不是前朝那般稀里糊涂地就上花轿了。反倒是金陵,皇城脚下,把那套旧风俗贯彻得无比认真,有什么意思?”

  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在无理取闹。

  苏晏憋住评论,道:“你继续说。”

  “嫁娶对谁而言皆是终身大事,像平哥哥与王嫂那般婚后琴瑟和鸣、真心以待的太少了,大部分是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一辈子。许多男子成家之后还出入烟花之地,这对得起家中的妻子么?所谓忠贞不二,须得是双方的,只让女子守贞成何体统?”萧启琛话锋一转,戳了戳苏晏的肩窝,“比如你。”

  苏晏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萧启琛:“夫人丧期未过,就有人巴巴地求你续弦。换做是你战死沙场了呢?他们恐怕要绒娘守一辈子寡吧?连平等对待都谈不上,还求别的?”

  苏晏读的书没他多,见过的世面看似很广,实则是困在了很狭窄的区域里,于是萧启琛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呆呆地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萧启琛立刻来劲了:“对吧?我若要成亲,势必得找个两情相悦之人,日后不再纳妾不再去青楼喝花酒,才算尽到了丈夫的义务。自己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求别人来做——所以,我就不成亲了。”

  话题甩得太快,苏晏被他的逻辑晃了个七荤八素,愣了许久才辗转明白了萧启琛这一大段话的最终目的:“……你不就是不愿成亲,说这么多作甚?”

  萧启琛竟开始笑,眼角斜飞,瞳仁映出一点天光,正色道:“大将军,我若想娶,世间愿嫁女子何止成千上万,可我终究不愿无辜之人白白在皇城宫墙内耗尽青春,哪怕自己过完一辈子,也不会因一己之私耽误别家好女儿。”

  苏晏越听越不对劲,果然,下一刻萧启琛端正了眉眼,认真地望向他。

  “我心有所属了。”

  那天他们回到金陵之后,苏晏染了点风寒。他喝了药沉沉睡过一宿,翌日生龙活虎。

  他觉得自己这场病来得蹊跷。照理说,在北境待了那么久早就皮糙肉厚不畏严寒,怎么吹了点小风就头昏脑涨。他把喝茶那日的前前后后梳理一通,最后断定是萧启琛那无端的几句话害他生了病。

  “心有所属”。

  苏晏本可以轻松接过话题,趁机问他:“属意何人,难道求而不得?”但他问不出口,他对着墨梅图看过半晌,隐约觉得萧启琛既然这么说了,定是希望他问,而他只是笑,无怪萧启琛最后翻了个白眼,借口太冷要回城。

  这件事从那天以后便没有人再提,左右苏晏想,萧启琛愿意说就自然会说。

  他过着滋润日子,萧启琛隔三差五地请他喝茶吃饭,又时常到侯府打秋风——萧演彻底管不着他了,萧启豫近来被倚重,一时也忘了和萧启琛的约定。

  正当苏晏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能歇口气,侯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开春气温变化无常,王伯是府中老人了,折腾几日累得倒下,侯府其他佣人不多,苏晏听见门响时,便自己去开了门。

  客人器宇轩昂,相貌虽然平凡,体魄却是标准的武将样子,甚至比寻常军中将领们还要更加强大。他见了苏晏,非常客气地一笑,表情霎时柔和了:“请问,大将军在吗?”

  自从苏晏接过了辅国大将军的官职,他自己没当回事,金陵城中却已经叫开了,闻言他点了点头:“我就是。”

  那客人露出一点疑惑,思虑片刻后道:“在下的意思是……令尊。”

  苏晏“哦”了声,问道:“爹在休息,你是何人?”

  客人站直的时候并未给人很强的压迫感,他仍旧礼貌道:“烦请转告大将军,就说方知回来了,希望见他一面。”

  苏晏点头,留下句“稍等”后掩上门。他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这名字之所以耳熟,是雁南度说过——这人是苏致的旧部,已经十年没有音讯了。

  这名字被苏晏转达到父亲耳中时,那几乎快要心灰意冷、整天无所事事的人突然站起,然后就往门外跑。苏晏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直到苏致将自称“方知”的人请进了府中会客厅,苏晏才看清了他爹的表情。

  真心实意地开心,为旧友重逢。

  他皱着眉,觉得自己好似从不曾这样,与萧启琛重逢时他们从不勾肩搭背,反倒是长久地凝视彼此,直到忍不住发笑。

  寒暄了几句后,方知忽地话题一转,看向了苏晏:“小侯爷,恕我冒昧,当年你兄弟的确是在金陵城中走失的么?”

  苏晏皱眉,心中有些不满,但仍客气地简单提了苏锦彼时是如何偷跑出家门,混在清明看灯的人群中,再后来便找不到了的事。随着他的话,方知的眼神却闪烁片刻,待到他说完,方知手指交叠,是个很忐忑的姿势。

  苏晏跟着他紧张了,问道:“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方知眼神闪烁,支吾道,“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活着?”

  仿佛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猛然落地,它吊着太久了,地面上沧海桑田,它却只吹着风淋着雨,不知所谓地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不上不下地挂在那儿。终于有一天,它想起来缘由,正巧一阵劲风袭来,绷直的绳索蓦然断裂,石头立刻在地上砸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坑。

  苏晏被这块石头砸得内里四分五裂,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伸手扶了下桌子,不着痕迹地稳住平衡,和苏致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愕然表情。他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吞吞吐吐道:“兴许……我们找过一年多,后来也在到处打听……他们都说这种情况,应当不会……”

  方知打断他的话,把一个令人欣喜的事实送到了苏晏怀里:

  “去年……啊,就是小侯爷幽州大捷左右,我追着一个江湖侠士去了益州成都府,非常巧地见了一个人。后来始终觉得此人面熟,竟和大帅年轻时有点相似。”

  他们兄弟二人倒是确实长相像父亲,苏晏瞥了苏致一眼,他握住茶杯的手骨节突出,坐直了的背好似一根绷紧的弦。

  方知继续道:“不过当时没有问过,也不敢确定。后来……就在半个月前的临安,雁将军平叛归来受降,我们又见到那人,他与雁将军交了手。雁将军与小侯爷更加熟悉些,我们一拍即合,觉得这人和小侯爷实在是太像了,五官几乎一样。其余有些事很复杂,于是我趁着大军北上,来找侯爷。”

  苏晏咽了口唾液,声音都在发抖:“……有名字吗?”

  方知道:“他说他叫苏锦。”

  一阵天旋地转,苏晏这次连表面的平和也维持不住,突然站不稳似的,险些跌倒。他耳鸣不断,心潮澎湃,千回百转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去找他。”

  他离开金陵是秘密行动,害怕旁人多想,故而留了个信给萧启琛,其余谁也没告诉。

  收到这消息的萧启琛心情不错。朝会上他提了句南诏的进贡,得到萧演的夸赞,钟弥不失时机地“提醒”萧演六殿下快要二十了,萧演这才恍然大悟。

  大司空钟弥是除了过世的谢轲外,朝中最举足轻重的权臣。王狄此人早就表明态度要和赵王共进退,不过他自身没有才能,仰仗王家的实力才到如今地步,不足为患。其余几位重臣态度暧昧,太傅倒是向着萧启琛,无奈他没有实权。

  思绪转过几趟,萧启琛嘴角的笑又冷了下去。

  萧演自打去年入冬后患了病,咳嗽就一直没好过,御医战战兢兢地开药、针灸,都是好一阵坏一阵的。换句话说,如今东宫未定,按礼制自是传嫡不传长,不过萧启明一团孩气,倘若萧演突然病倒……

  恐怕朝中拥戴赵王的才是大多数。

  “看来不能让他继续嚣张下去。”萧启琛想着,加快了脚步。

  他没回宫,而是拐了几条街,去到司空府上。萧启琛从角门进的,钟弥正在家中休息,听说他来访,外衫刚穿好就出来了。

  钟弥对萧启琛很是看好,他觉得比起刚愎自用的萧启豫和优柔寡断的萧启平,萧启琛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看问题又过分犀利的皇子更像先帝,是明君的胚子。原本此前钟弥和所有人一样,觉得他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东华堰一事令他豁然改观。

  尤其在察觉萧启琛并非甘于做个贤王之后,钟弥难得地涌上一丝热血沸腾的感觉。他是老臣,可也有血性,当年是他和谢轲商议,在先帝英年早逝后力排众议,拥立了在封地的越王,事实证明他们没看错人。

  有生之年,上天好似又送了他另一个拥立明主的机会。萧启琛也许不信任他,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此事如同博弈,从来都是各取所需。

  钟弥亲自给萧启琛倒水,又让旁人退下,这才道:“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萧启琛喝了口司空府上的茶,认真道:“路过。”

  钟弥笑了:“殿下怎么会刻意路过?怕是有事找老臣吧?”

  “钟大人今日是替父皇担心忘记了封王之事么……”萧启琛整理自己的衣袖,轻描淡写道,“其实大可不必,我不在乎这些。”

  钟弥不知看出他的心思没有,配合道:“但殿下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萧启琛一双眼无辜又纯良,望向他时全然与吐出的冰冷话语大相径庭:“我想要的不是个什么王爵封地,也不是东宫之位……反正如果萧启豫死了,父皇也不在了,到时候谁做天下之主,群臣那边不也没得选了吗?”

  钟弥正要顺着说几句,突然惊讶道:“赵王?殿下……你……”

  萧启琛喝了口茶,只是深沉地朝他笑:“我不会做傻事,静观其变吧,等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妇女之友六殿下。

第39章 旧念

  苏晏无功而返,气得七窍生烟——他拼死拼活地跑到襄州,刚和齐宣鬼鬼祟祟碰了个头,转脸就接到战报说突厥大军压境逼近雁门关,好在雁南度已经折返,他连忙从襄州北上直接去了雁门。

  结果刚打了两天,突厥又吃错了药似的撤军,洛阳反而出了岔子:一群江湖人不知是怎么着吃错了药,在洛阳城郊斗殴,差点惹了大乱子。萧演意思是这事不好处理,便让雁南度去瞧瞧,苏晏现在对这个话题敏感得很,若非军令如山,他恨不能插翅飞到洛阳去。

  雁南度走得痛快,他却得要交接许多事务才好去找齐宣。来来回回耽搁几趟,洛阳的事摆平是摆平,苏锦却跟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样,又不知所踪了。

  苏晏几天加起来只睡过十个时辰,眼底青黑,萎靡不振,雁南度强行把他架回了广武城,免得此人当场发作要拆房子。这事太过荒唐——预料中的兄弟重逢变成苏晏疲于奔命、苏锦一无所知,他都差点要说有缘无分了。

  雁南度叹了口气,觉得他家小侯爷简直命苦:夫人早逝,爹娘不疼就算了,好容易来个亲生弟弟,对与他相认的事也一点都不上心。

  命苦的苏晏一脸苦大仇深地拆了金陵来的信封,对着里面的白纸黑字看了半晌,随手扔到一边。他安静地坐了会儿,觉得不解气,又把那诏令直接撕了。

  雁南度在旁边目睹这一切,出言道:“小侯爷,里面写了什么?气成这样。”

  “例行询问。”苏晏不以为意地扔到一边,“陛下最近病了,罢朝,令赵王监国。你之前抄了鸣泉山庄,那些金银珠玉、奇珍异宝清单不是送到台城了么?现在赵王殿下怀疑咱们私吞,要我给个说法。”

  雁南度听不懂:“怎么个意思?我拿那些钱作甚?”

  苏晏道:“他才不管你作甚,我们没孝敬他,这人仗着如今陛下信任,朝臣纷纷阿谀奉承,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登基了,放言削减军饷——反正最近没打仗。”

  雁南度立刻愤愤不平:“突厥都快把大营扎到城门口了!”

  苏晏:“没有死伤,在那些大人们看来火药味再重也算不得打仗。”

  雁南度在昆仑山长大,又算是江湖平民出身,不懂官场险恶,闻言不禁戚戚然道:“小侯爷,你懂得挺多啊?”

  “都是六殿下‘耳提面命’,”苏晏提起他时情不自禁沾了点笑意,连带心情都轻松不少,“他觉得我傻得很,又常年不和朝臣打交道,别人说什么我就信,故而我回金陵这半年,他时常在我耳边唠叨这些——潜移默化吧。”

  雁南度摸着自己的爱刀,随口道:“对你可真上心……我听人说陛下继承人未定,这位六殿下,你以为如何?”

  放在平时,这类大事在军帐中议论总显得不太正经,这天苏晏难得心情好些,于是顺着雁南度的话,说道:“他会是好皇帝,但没有机会的话,就只能抱憾终身。”

  雁南度:“怎么说?”

  苏晏托腮靠在案头,想了良久,道:“阿琛心性坚韧,非常能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但他不太会为自己争取,陛下的目光未必落得到他身上。何况他是庶出,母妃娘家没权也没钱,放在平常的富贵人家他都算最不起眼的那种。”

  雁南度“哦”了一声,显然对皇帝的继承人没有太大兴趣。

  这番话却让苏晏陷入思考,他反复地记起萧启琛的模样,小时候跳脱娇气,少年时阴郁沉默,后来与他相逢,好似遇到了一点光,骄傲与执着随之飞速泛滥。

  直到他长成现在的样子:心机重,脸上却一派无辜,八面玲珑地跟在萧启豫旁边,全不会考虑自己的事一般,但又莫名其妙地笼络了好多人心。他知道自己的优劣,并不吝啬利用它,甚至……

  “感情对我而言也一样。”萧启琛说道,表情十分无所谓,“我不识爱恨,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会愿意为了另个人去死,但可以利用它。”

  这是苏晏每每思及便无比痛心的话,他得承认萧启琛说话做事都有道理,可他不敢苟同。

  说到底,倘若萧启琛只是他的至交好友,和谢晖一样,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苏晏为何要在乎?要往心里去?要给他打个对与错的烙印?

  撑在桌案边缘的胳膊肘突然不明原因地往后一撤,紧接着陷入须臾失衡,苏晏整个人都吓出了身冷汗。

  中军帐就地搭建,地面不平是常有的事。此间桌案安放在一个将就平坦的地方,但左手边总是翘起来一点,桌面倾斜。苏晏这一动作,整个桌案蓦然随着他那滑下去的手肘,倾斜角度更大,几乎要翻。

  放在手边的砚台不合时宜地“咔嗒”一声,愉快地凌空跃起,弄了苏晏一身的墨汁。

  雁南度擦拭爱刀的动作停下,望向他这边:“怎么了?”

  手忙脚乱地收拾乱成一团的桌案,苏晏忙着抢救那几封机要文书,摇了摇头没理他的问话。雁南度虽觉得好笑,没敢表现出来,放了刀去和苏晏一起整理。

  好容易折腾完毕,雁南度又问:“刚才想到了什么?”

  他年纪比苏晏大好几岁,在军中算是除了沈成君以外的着名知心大哥,热爱操心一切家长里短。沈成君对外多少还有些生人勿近,雁南度全然是包容温暖的姿态,巴不得全军将士有了烦恼都来找他聊天。

  苏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操心。”

  话都这么说了,雁南度只得一瘪嘴,把他寸步不离的刀拿起来,扛在肩上出去了。他边走边道:“心情不好就找我打几场活动一下,哎,你是没见过苏锦……”

  “他怎么了?”苏晏问道,“你们交过手吗?”

  雁南度夸张道:“临安城外,惊天动地。”

  苏晏一眯眼,旋即客客气气地笑:“肯定是阿锦赢了,否则你憋不住炫耀。”

  雁南度嗤之以鼻,立刻转身,给自己挽回面子:“我没赢,也没输——不过阿锦身手真是好,一把剑而已,在他手里就跟活了一样。”

  言下之意很明显,“怎么有你这么个废物兄弟。”

  苏晏不和他计较,拾起地上一根秃了的毛笔朝雁南度扔过去。对方哈哈大笑着跑了,留苏晏自己在中军帐内,反复咀嚼他提供的关于苏锦的只言片语。

  他实在不了解苏锦,所有的事都要靠听说。

  苏晏依着自己的习惯重新把那些笔墨纸砚收好,军帐中间的沙盘有日子没动过,还停在此前他和雁南度、靳逸几个玩闹着的排兵布阵。再靠内一点的地方,屏风挡住了视线,后头就是他的床,又硬又窄,刻着他几百个夜晚的梦。

  他坐在床边,抓起水壶喝了口,再次回到了方才扰乱自己思绪的问题上——萧启琛。

  萧启琛真是猜不透,苏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的靴子很旧了,衣服却崭新。他还在长个子,自从十五岁开始每年都会长一点,慢慢地就比父亲要高出了一个头。长此以往,只有在比划前一年的衣裳又短了的时候,苏晏才会久违地觉得:“原来我还年轻。”

  战场能让人迅速成长,也能让人迅速老去。

  苏晏觉得他有点未老先衰了,渴望安稳,又追求刺激,年轻的意气风发与莫名的贪生怕死一直胶着。

  他摸到那个荷包,摊在掌心——这是他身上除了靴子以外,另一件旧物。

  里头装的安神香早用完了,如今这阵仗每天疲惫得很,根本不用药物助眠。苏晏拉开磨损过度的荷包口,从里头倒出了两颗小石子。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心底被奇妙的甜味充盈,连舌尖都蘸着蜜糖一样。

  一黑一白,那么相配。

  好像是第一次,他在千里之外的黄沙中思念起了那个锦绣丛中的金陵城。他的思绪顺着每一条记忆里的街道蔓延,最终越过承岚殿的琉璃瓦,裹住其中的主人。

  于是他的想法又不可避免地拉扯。

  为什么他那么在意萧启琛的想法,当他与自己意见不合就会非常生气?换做旁人他还会这样么?比如谢晖,他们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多了去了,但也从未有过因此互相甩脸色,遑论互不搭理好几天还烦恼如何修补。

  而他因为对方的忐忑坐立不安,又因为他的一个笑而满怀欢喜,虽然苏晏一直没有发觉,他的确十分在意萧启琛的心情——脸色差,是没休息好还是受了欺负;这么高兴,遇到了有趣的事吗;冷着一张脸又是怎么了,不要生气……

  他再没像这样关心过第二个人了。他没喜欢李绒,但哪怕是父母,苏晏也从不会为别人的情绪动摇自己分毫。

  有答案在他心底呼之欲出,苏晏伸手把水壶放在桌案上,忽地就难以启齿。

  他才刚刚送走了李绒,怎么能这么快地察觉到……心动?

  这两个字甫一冒头,便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一般撕裂了罩在苏晏头顶的混沌。他觉得世界猛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三月关外,满城花开。

  萧启琛说过:“那是你从未遇到喜欢的人,你知道那种滋味吗?那人就是……真像古诗里说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怕自己高攀,又怕他走远了,关切每一丝一毫的情绪,一遇到他看自己一眼,简直能兴奋一整天!”

  他都快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了,心里挤进来一个张牙舞爪的萧启琛,笑嘻嘻地塞过来一颗糖一幅画,就此在他近十年的岁月里一刻不停地喧嚣。

  唇角的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苏晏又收敛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突然低落地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好像明白得太晚了,萧启琛心有所属。

  苏晏霎时又如同霜打的茄子,一声叹息后,他倒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让自己睡一觉。情绪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十分影响他的判断。

  而这个盹打到一半,传令兵刮风似的冲了进来,急急如律令道:“大帅!斥候来报!突厥预备攻城,领军的是阿史那!”

  苏晏立刻训练有素地穿甲,出军帐翻身上马,有人递来他常用的长弓。他抓起来,反手背好后朝身边一瞥。

  他第一次这么心不在焉地上战场,愧疚和欢快的矛盾,齐齐地开始煎熬他。

  清明未到,北境依旧严寒。这天刚下过雪,领军抵达雁门关下时,天空开始放晴。

  他登上城关,远处隐约可见大军压境。苏晏皱眉,问斥候道:“对方多少人,是佯攻吗?是否有埋伏?”

  那斥候低头道:“是!禀大帅,大约八千人,阿史那领军,都是骑兵,似乎并未有攻城云梯与投石车随行。敌军情况不明,为何突然来此,目的也尚未查明。”

  苏晏压着一团火:“八千人?是要来给我军表演杂耍吗?”

  四下低低地开始哄笑,苏晏转头呵斥道:“别笑!敌军意图不明,我军更当严正以待。靳叔,烦请您另一队人在青冢之后待命,随时见机突袭。方知,你在城门后领军,倘若开关应敌,你做先锋策应我。雁南,守城。”

  他的安排合理,如今沈成君还自己守着云门关迟迟未归,好在方知归队,多了个经验丰富身手干练的参将,也算如虎添翼。

  三人领了命,靳逸与方知前去调兵。苏晏望着远处缓慢向前行军的突厥人,突然“嘶”了一声,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雁南度问道:“怎么?”

  “雁南你看,”苏晏指着那堆阵型不齐整的军队,“阿史那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他善用两翼向前的阵型,这……歪瓜裂枣的是什么玩意儿?”

  仔细端详后,雁南度道:“总不会是来不及整军被赶出来了,我去瞧瞧。”

  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独身前往隆山之外,但雁南度轻功极好,时常把自己当半个侦查使。苏晏领教过一次,就默许了他这种明显违反军纪的行为,闻言颔首道:“你一个人千万小心。”

  “比他们回来得快。”雁南度笑了笑,手一撑城墙,及其轻巧地翻了出去。

  这手功夫他炫耀过多次,熟悉的守军将士们见惯不惊,依旧站得笔直。苏晏没有方才那么恼火,刚要提醒众人保持清醒,突然耳力极好地听见身侧一声低低的“咦”。

  他扭头盯住那斥候,没有任何预兆地发难:“你是斥候哪位校尉麾下?”

  斥候小兵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苏晏这声不高不低,最多引起离他最近一位守军的注意。他直直地凝视斥候,又重复了一遍:“哪位校尉?”

  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可那斥候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苏晏脑中一蒙,手指刚刚握住剑柄,忽然斥候仰起脸,相貌陌生,有点高鼻深目的味道。

  “危险!”苏晏只来得及这么想。

  他和那斥候里得极近,对方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心口捅了过来。

  剑身格挡开匕首,但苏晏紧接着还是听见锋利刀刃划破衣衫的声音。它轻巧地割开了两片甲胄中间的缝隙,直直地插进苏晏肋下。

  一阵剧痛,他强行忍住,不顾刀还未曾拔出,抬手强行让长剑出鞘。

  “斥候”用突厥语说了两句什么,没等发现异常围上来的梁军将士将他制住,生生地拔出了插在苏晏血肉中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刺向自己的喉咙!

  尸顺着雁门关城墙翻滚摔下,远处的雁南度一回头,提着一口气迅速回撤。

  鲜血滴落黄土,苏晏感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听见了细微的流水声,痛楚从腹部一阵一阵地抽动,将他的思绪在清醒边缘来回拉扯。

  他被一双手扶住,随后听见雁南度的声音:“怎么回事?!”

  “还好。”苏晏想,视野完全黑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雁南:怎么肥四!

第40章 夏生

  清明时节的金陵,歌舞升平,婉约得自成一幅风景。杨柳依依,在缠绵的细雨中风姿绰约地摇曳。落雨的日子行人比平时要少,屋檐淌下淅淅沥沥的水珠,没有铺石板的路几乎不能走了,三步一个坑。

  在安宁静谧中,疾驰而来的马车显然太毁气氛。它一路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随着一声嘶鸣停在了某座府邸门口。 67 67909 67 45543 0 0 7476 0 0:00:09 0:00:06 0:00:03 9365span>

  车帘掀开,一个人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他身上还穿着朝服,颜色与整条街的青瓦白墙格格不入。马车停下的地方离府邸屋檐还有一段距离,这看上去地位不低的青年一点没耐心等随从拿伞,径直遮住头跑了过去。

  “殿下,当心淋了雨!”天慧撑开一把伞,刚要过去时,见萧启琛已经站在侯府门口了,他收回后面想说的话,越发觉得自家殿下是被迷了心窍。

  萧启琛懒得理他,转身拍起了门。

  他刚才在朝会上差点和萧启豫吵起来。北境战事又起,萧启豫主张出关迎敌,趁机在夏天之前把突厥打回老巢。但萧启琛认为现在北方还不时会下大雪,并不利于作战,应该死守雁门关,再伺机进攻。

  两个人针锋相对,最后萧启琛服了软,站回自己的位置不说话了。

  萧演看似还更倾向于萧启琛,大约此前钟弥提了一下,他又提起封王的事。萧启琛这回没坚持,但他心情不好,难得地冷了脸。

  “小六受不得挫折。”萧演给他下了定论,劝他多磨练心性。

  因为这事他极度郁闷,哪知甫一下朝,天慧突然不知从哪儿出来,靠在他耳边说了为何骁骑卫此次一反常态送战报进京要皇帝定夺——苏晏遇刺了。

  主帅被突厥人伪装的斥候刺杀,匕首插|进甲胄之间的空隙,像演练过多次,伤口极深,他险些没了命,这消息无论如何不能走漏风声,最好连己方的人也不知道。

  经验丰富的靳逸当机立断,先派人传信给沈成君,令他从云门关秘密赶回广武城主持大局,又让方知紧急送苏晏回最近的大城市晋阳疗伤。

  岂知日夜兼程抵达晋阳,苏晏的伤势竟突然恶化,无奈之下方知求助了一个江湖朋友,替他止血。但这么重的伤必须静养,于是只好带他回了金陵。

  萧启琛一听,当场就跟过年时的爆竹一样炸得坐不住。他顾不上回承岚殿,得到苏晏已经回府的消息后,冒雨出了宫。

  人既是已经平平安安地回了金陵,那定然没有大碍。道理萧启琛都懂,但他憋不了,非要亲眼看苏晏全须全腿地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能完全放心。他烦躁地又拍了拍门,平时对侯府上下礼数周全的态度全然没了,恨不能上脚踹。

  正当萧启琛盘算着要不直接踹上去,大门被人打开。他一抬头,苏致面色凝重地望着他。

  “侯爷。”萧启琛忙不迭行礼,苏致是长辈,礼数不能丢。

  苏致道:“却不知是殿下来访……探望晏儿么?”

  萧启琛点头道:“阿晏没事吧?”

  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但心情并未好半分。苏致表情太过沉痛,萧启琛跟在他身后进了侯府,仿佛怀里揣了只兔子,忐忑不安地一直眨眼。

  苏致将他领到东厢,道:“晏儿在里头养病,殿下要是想看看他,那便去吧。”

  他的态度冷淡,好在萧启琛知道苏致一向如此,在朝堂上都谁的面子也不给,私底下想必变本加厉。他叠声谢过,推门进去后,才后悔地想:“我刚是不是应该敲个门?”

  然而容不得他退出去重新来过,歪在榻上的苏晏已经望向门口的方向。

  萧启琛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别离——他和苏晏总是聚少离多的,因而那次谢晖调侃他们“青梅竹马”,萧启琛并不能理直气壮地接受。

  他们的距离从金陵到徐州,然后到云门关、雁门关……苏晏走得越来越远,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的每一次相逢都拘谨大于激动。就像苏晏说的,他们不像推心置腹的挚友,可也不像萍水之交,尴尬又诡异。

  往前一步不肯,退后一步又不愿。

  如果萧启琛再自作多情一点,或者苏晏再懂多一些人情世故,他们早该知道的。

  萧启琛攥紧手间,调整自己的表情后,重又朝他笑了笑,客气道:“我刚听说,你没事吧?刺客抓到了吗?”

  苏晏好似对他突然来访并不惊讶,他撑着坐了起来,反手塞了个枕头在自己后腰,勉强支住身子,这才轻声道:“没看着我咽气,生怕被抓起来严刑拷打,自尽了。”

  “太危险了。”萧启琛瞥见书桌上放了茶水,一摸还是温的,索性倒了两杯,在他榻边坐下,尽量不压到苏晏衣裳,“伤到哪儿?”

  苏晏把薄薄的一张毯子掀开,他的中衣敞着,从锁骨到小腹一览无余。

  萧启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这么多年他好似真没看过苏晏衣衫不整。他是校场上锻炼出的体魄,虽然比那些肌肉虬结的大汉依旧要文弱,裹在宽袍长袖中看不出,换上胡服的样子萧启琛是见过的,肩膀平直,脊背挺拔,实在很好看。

  但他没想到脱了更好看。胸腹肌肉形状漂亮,此时因为半躺的姿势锁骨凸出十分明显。苏晏有很匀称的身体,让人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果忽略掉那些零星遍布的伤疤,深深浅浅,成了他冲锋陷阵的烙印。

  擦伤、刀伤、箭伤,大部分都已经愈合了。最凶险的一道在胸口下方,不长,缝合痕迹明显,纵然萧启琛不懂医理,仍能看出伤口很深。他低头盯着那处深红色,突兀地问道:“……是这儿?不包扎吗?”

  “刚拆了。”苏晏朝床榻边扔着的几团绷带努努嘴,他这样没款没型倒不常见,“我嫌弃绑着影响动作,待会儿再处理。”

  他说着,又把毯子盖上了,萧启琛颇为遗憾地“哎”了一声。

  苏晏:“怎么?”

  萧启琛敷衍道:“没事,我还以为有多严重,吓死了。他们说你……在广武城就没气了,后来转移到晋阳又没气了,待在家里每天都随时要吹灯拔蜡。”

  大概他语气太过忧心忡忡,苏晏想笑,咬住茶杯边沿忍了回去,避免牵动伤口:“有次快没气儿是真的,但不至于见阎王。”

  萧启琛不问什么事,拧着眉毛道:“到底怎么搞的?”

  “脏器受损。”苏晏解释道,“军医下手都没个轻重,草草地把缝合了就把我架上马车运往晋阳。到了晋阳的时候,方知找到他一个江湖朋友给我瞧病,他说是脏器破损,军医屁都不懂,愣是把缝合好的伤口又拆开了一次。内里出了血,疼得死去活来。这回才算真的治好了,我现在自觉状态不错,但不敢下床。”

  他说得轻描淡写,萧启琛听得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肚皮,感同身受地有点儿痛。

  “呼延图真下作啊,”苏晏眉梢一挑,“他以为难道我不在骁骑卫了,雁门关便形同空城么?骁骑卫不姓苏,现在沈成君过去,他们还不是一败涂地。”

  “你还是第一次遇刺吧大帅。”萧启琛调侃道,在他眉心轻轻一点,“你一次我一次,连这事也不肯吃亏啊。”

  似是记起金陵郊外那次,苏晏并未接他的玩笑,反而端正道:“你后来不是查出刺客是赵王养的打手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提起萧启豫,萧启琛脸上轻松的笑意立时冷凝。他反问道:“说出来又如何呢?”

  苏晏语塞:“可……”

  萧启琛道:“当年平哥哥的事昭雪,然后呢?大家都知道晚晴不过是枚棋子,没有萧启豫的主使她哪会这么轻易地进入东宫。平哥哥双眼都盲了,他并未因此对萧启豫实质惩罚——他需要一个能服众的继承人,父皇很清楚这一点,木已成舟,他冷酷得很。”

  苏晏皱眉道:“不是要立七殿下吗?”

  萧启琛:“难说。”

  他把自己的担忧与顾虑缓缓说来,惟独省略了与萧启豫那一遭威胁,最后叹息道:“反正左右也没我的份儿,我就该好好地享尽荣华富贵,没事去肖想什么江山。”

  苏晏看着他,目光满是柔和。

  这画面倒是与他们十五岁时相似:同样光线晦涩的房间,同样你知我知的隐秘。时过境迁,萧启琛仍愿意去相信,苏晏还和当年一样,正如苏晏信他。

  苏晏艰难地往前凑了凑,他捂着伤处,几乎贴到萧启琛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引得萧启琛一阵心猿意马,几乎就想要转脸贴上他的唇。

  “我一直在想……你总是一会儿想要一会儿不想要的,总归对自己太过没信心了。但阿琛,之前我……不是什么空话,我觉得你很好。”

  他的声音因为受伤有点力气不足,听上去轻飘飘的,尾音又上扬着,像一把小钩子,轻而易举地攫夺了萧启琛的理智。

  萧启琛回了个“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猛然扭过脸,和苏晏对上正面。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这样的暧昧如果不发生点缠绵悱恻的情节简直浪费。萧启琛见苏晏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长睫眨了眨,想要逃避的情绪涌上来,但他记忆中和苏晏相处的那个早晨也随之死灰复燃。

  他忍了又忍,看着苏晏成亲、有了儿子、上了战场、受了伤……他是一个旁观者,满怀背德地注视苏晏的人生,月复月年复年地自己难过。

  但萧启琛突然就不想忍了。

  他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苏晏没有躲,没有丝毫懵懂和茫然。

  “我……”萧启琛到底不肯让,他的鼻尖和苏晏的几乎蹭在一起,每说一句话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之前我和谢晖去过一次花解语,有个姑娘,唱歌很好听。我听她唱了一夜,只有半首印象太深。”

  苏晏的眼眸低垂,仿佛困倦了,还有点懒散:“什么歌?”

  萧启琛手脚都没了知觉似的,他开始鼻酸想哭,接近夙愿得偿的感觉太过强烈,逼得他又想流眼泪——他真不是个爱哭的人,只有在苏晏的事上一次次地失控。

  他颤抖着说不出口,苏晏的手轻轻放在了他肩头,一个安抚的动作,萧启琛突然镇定下来:“你真想知道?”

  “嗯。”苏晏简洁道。

  萧启琛听见除了他自己加快的心跳声还有另一个人的,频率太过相近,他差点就没有察觉。后来记起,萧启琛觉得那是他笃定苏晏比他更紧张的时刻。

  他唇角一挑,像西窗夜话一般低声道:“……越人歌。”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调在意念中悠扬地回荡,苏晏突然惊醒似的往后退了。

  他的暧昧与心猿意马都在这一刻回归正轨,萧启琛勉强地笑了笑,心道:“这下糟了,比之前亲他还难说清楚,得赶紧想个理由,这小子看着单纯其实心眼也不少,该怎么糊弄他才让他相信我没……”

  正想得投入,苏晏突兀道:“知道了。”

  听上去似是在回答他之前那个问句,萧启琛压抑地睁大了眼看向苏晏。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疑惑的表情其实很无辜,比刻意装出来的更加天真,很有欺骗性。

  萧启琛的瞳仁比很多人的颜色都浅一点点,不仔细看发现不了,恰到好处地被那颗赤红色泪痣映衬,给他平添几分温柔。

  苏晏搁在萧启琛肩头的手指收拢又松开,他见萧启琛眼神飘忽不定,瞥上瞥下的就是不敢看自己,蓦地以为很好玩。他自从发现自己的心思,还从未很赤|裸地外露过,遇刺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苏晏才觉察出他比自己想象中陷得还深。

  生死线上,他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时候,那下手又黑又重的赤脚医生问他:“将军,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么?这可开不得玩笑,想一想,否则你就要死啦。”

  那时他小腹剧痛,敞着伤口,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只想睡个好觉。这话入耳,他捏紧了床褥,口中呢喃了几个字,然后竟然就这么半梦半醒地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苏晏彻底恢复神智后,方知牙疼道:“小侯爷,你这人,那种时候既不哭爹喊娘,也不嘀咕夫人和儿子,光念叨‘阿琛’——阿琛是谁?”

  “阿琛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要守一辈子的人。”苏晏这时想。

  失落无影无踪,苏晏竟从心里辗转千百次的无措中尝出了一点痛快。

  他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手掌从萧启琛的肩头摸到了他的后颈,对方剧烈地战栗,飞快地想要扒下他的手:“阿晏,你听我说,我方才——”

  后面临时想出来的好几个借口最终一个字都没用上,因为苏晏和他那时一样,在他唇边印了一个轻柔的吻。

  但这次苏晏没放手,掐着他的后颈,从唇角慢慢地亲。舌尖濡湿地舔开萧启琛紧闭的唇缝,在他下唇吮吸辗转,轻微的水声传入耳廓。

  萧启琛难为情极了,他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连忙推了推苏晏,脑中一片空白。

  “之前你说心有所属……是指我吗?”

  他就这么直白地问出口,绯红从萧启琛的耳朵一路星火燎原到整张脸。他眼皮一跳,突然丧失了言语,觉得自己像个哑巴,只会点头。

  苏晏放开他,手却搁在后颈没动,又坚定道:“我现在知道了。”

  被他触碰的地方全部的汗毛都倒竖了,萧启琛哆嗦半晌,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仿佛难以接受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苏晏表情倒是坦荡,只望着他,笑意全藏在眼睛里。

  萧启琛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还有点湿润,他眉间微蹙,突然道:“……绒娘……”

  “是你自己跟我说的,”苏晏迅速地翻旧账,脸皮刷拉一下甩得老远,“如果我再娶,她不会怪我——我不会再娶,但总要你明白原因。”

  萧启琛无言以对,他的目光从苏晏的眉眼起逡巡了一圈,又开始后知后觉地怀念起刚才他亲上来的感觉,心里痒痒的,说不出多高兴,就是非常想笑。

  可能夙愿得偿的时候都是这样,大起大落得太过,反倒没力气欢呼了。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来飞快地扔下一句“我去厨房找点吃的”就跑出屋外。

  庭院中的杏树枝头挂了几枚小巧玲珑的果子,今年的花期结束得格外早。金陵连日的细雨忽然停了,一道金光从天边漏出,梅熟落蒂,笋成出林——

  一晴方觉夏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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