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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长友》by林子律(41-45)

2017-12-28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攻受相识于微时,少年人懵懵懂懂,然而相处间也可见感情之深又略带暧昧。就宛如攻题在受画作下的词:“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文整体甜,中间小虐,很值得一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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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转载已获作者授权。

        作者微博:@晚睡咸鱼顾南极

        原文链接: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12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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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友

作者:林子律


文 案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一个帮竹马赢天下的烂俗故事。


        关键词:竹马/朝堂/古代架空

        避雷注意:可能主攻/有包办婚姻情节


        PS:自己觉得不算,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所以还是…攻在自己婚姻问题上,提个渣男/炮灰预警吧,介意的慎看。


        CP:苏晏X萧启琛

        将军攻X皇子受,重要事情要提行。


目    录


《长友》(1-5)

《长友》(6-10)

《长友》(11-15)

《长友》(16-20)

《长友》(21-25)

《长友》(26-30)

《长友》(31-35)

《长友》(36-40)



第41章 翠鸟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启琛一边吃从厨房里翻出来的甜糕,一边故作镇定地问苏晏。他没坐床沿,搬了个凳子挨在苏晏旁边,侯府佣人不来打扰他们,黄昏时分的厢房中点亮了蜡烛,光影斑驳间他能看见苏晏的神情。

  苏晏想了想,道:“之前,快要死的时候。我也说不上来。”

  濒死之时会有强烈的求生欲,会不由自主地抓紧短短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像溺水之人攀住的救命稻草。

  “是不是没有这一趟受伤,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想这么问来着,但太毁气氛,于是换了个不礼貌但却委婉点的说法,听上去像在抱怨。

  萧启琛委屈地嚼着甜糕,声音含糊:“你若是早点受伤多好……”

  众人都说六殿下口齿伶俐,说话从不叫人难堪,所以他现在显然是故意的。苏晏呛了口水,咳得天昏地暗,捂着伤处吸了半晌的气。

  他等这阵剧痛缓了缓,不肯认输,反唇相讥道:“那你呢?”

  萧启琛道:“……你成亲的时候。”

  苏晏蓦然失语,这是他们都不太愿意提起的往事。

  萧启琛眨了眨眼,好似要给自己一点支撑,于是握住了苏晏放在身侧的手指:“谢晖说……只有当看到和别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才发现非他不可。”

  听着有理有据,苏晏思虑很久,却道:“……怎么听着横竖都是我的错?”

  可不就是你的错么。

  萧启琛心虚没敢说,迅速收回手垂下眼皮,专注地把剩下的甜糕吃完,期间没问苏晏一句“饿不饿”,光叫他喝水。

  他到底没在侯府多待,偷得浮生半日闲,宫里还有事情等他去处理,何况苏晏的伤没好,精神集中没多久就犯困。他很想再亲一亲苏晏,到底忍了下来,他们只需这样谈天说地,萧启琛便能高兴好一阵子。

  等苏晏睡下,萧启琛起身预备回宫,他想了想,拿起搁在桌案的毛笔饱蘸墨汁,在苏晏额头上写了个“王”字,然后朝他做了个鬼脸。

  “明天再来看你。”他说,把那支毛笔放回了笔搁。

  站在窗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天慧无语凝噎地想:“殿下真是童心未泯。”

  没有丝毫被当成半大孩子的自觉,萧启琛稳重地回到承岚殿,然后一步三蹦地蹿回正厅,预备为了庆祝他和苏晏关系实质性的进展,晚上吃顿好的。

  却不想在正殿当中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萧启琛蓦然冷了脸。

  “皇兄,天都黑了还不回府么?”他重新拾起了伪装,尽量平静地说完,踱步过去在桌边坐下了,免得被萧启豫看出他脚下有点虚。

  萧启豫兴致勃勃地环顾一周承岚殿的摆设,评头论足:“启琛,你宫里的摆件好似都有些年头了,是容华娘娘当年喜欢的么?”

  萧启琛没回话,他和萧启豫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是沉默居多。萧启豫知道他的脾性,并不勉强,进入正题道:“方才去找苏晏了?你真忍得住啊。”

  他心下一沉,疑惑为何萧启豫知道苏晏回了金陵,于是道:“和你无关。”

  “他刚受伤我就知道了,骁骑卫中有好几个我的眼线。”萧启豫慢条斯理道,“啊,你别用那种仇恨的眼神看我,并非监视他,那些人本就是我的属下——苏晏从河北七郡募兵,我的封地邯郸也在其中,所以新兵里有几个人是王府护卫。”

  萧启琛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皇兄,你一口一个合作愉快,却所有的事都对我藏着掖着……这不合适吧?”

  萧启豫好整以暇:“你不也有很多事瞒着我吗?咱们扯平。”

  “也成。”萧启琛道,“但你等了这么久,难道就为了告诉我苏晏受伤?”

  萧启豫:“我看你都觉得辛苦——今日朝会前我给你递的纸条没有看么,为什么和我抬杠?现在难道不是出击的最好时机?萧启琛,你只担心苏晏一个人而已。”

  他是在嫉妒。萧启豫就是这样,自诩天之骄子,于是见不得萧演对任何一个其他人流露出丝毫的赞赏或是认可。

  萧启琛旁敲侧击:“我是怕没有领兵的。”

  他的皇兄闻言,不耐烦地拧起眉间,萧启琛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知道自己在萧启豫眼中彻底沦落成为了儿女私情不顾一切的形象,十分满意。但他到底没表现出来,装了个疑惑的神色:“否则皇兄想让王贞将军上吗?”

  禁军统领,大司马之子,听上去好似非常的顺理成章。

  萧启豫却流露出一丝迟疑:“司马大人……王狄,他不愿亲子上战场,大约是被苏晏这次的事闹得心有余悸。斥候都能混进雁门关,你说可怕不可怕?”

  萧启琛给他倒了杯茶:“其实还有一个人,你我都清楚。”

  “怎么?”萧启豫似笑非笑,“撺掇我去送死?”

  这话尖锐而刻薄,但萧启琛听在耳里的时候仿佛和平时的寒暄没任何区别。他的笑容长在脸上一般稳重,把茶壶放在一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朝中无人与你抗衡,立储的呼声其实是很高的,但父皇迟迟未有动作,只是缺少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萧启豫见他一点不生气,反倒来了兴致,眉梢上挑:“哦?”

  萧启琛心平气和道:

  “皇兄唯一的劣势不就是庶出吗?要使父皇把东宫封给你,自然要比萧启平付出更多。他自小就含着金汤匙,和你我都不一样……但现在呢?国事上,皇兄,纵不说处理,这段日子你监国的成绩有目共睹。朝臣大部分都向着你,政务与人脉都有了,想想你最缺什么?嗯……我想应该是军功吧。”

  萧启豫揶揄的表情挂不住了,他眼神锐利,放松的坐姿也维持不下去。

  “军功这一档上,皇子从来都有弱势。我朝传统,封王之后居于金陵,没什么机会接触军务,况且父皇想将军权收到自己手中,更不会分给旁人——各州郡有外军,台军直属天子,精锐骁骑卫由辅国大将军统领,这样一来,皇子想要立战功让他刮目相看,和平民百姓寒窗十年位极人臣一样,难如登天。”

  萧启琛字字珠玑,用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同他讲,竟不知不觉地让萧启豫忘记了重点。

  他本意是来“管束”萧启琛的,怎么反被他出谋划策,而他居然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念头稍纵即逝,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萧启琛牵着鼻子走,萧启豫被他突兀的停顿弄得很不舒服,不由得出言道:“……那你说该如何?”

  萧启琛笑意深了:“阿晏受伤了,短期内不会返回前线,如果这时突厥刚好打过来……对你而言,不是天赐良机吗?”

  他说完,朝萧启豫露出个无可挑剔的和善微笑,从对方脸上看出了明显的动摇。

  那天送走萧启豫时,他觉得有什么变化悄然发生了。

  掩上承岚殿的门,萧启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天慧不失时机地从廊下拐出,问道:“殿下对赵王这么掏心掏肺,不怕自己当真吗?”

  “我有分寸。”萧启琛道,“他不好糊弄,有时不掏出一点真心,他是不会信的。”

  天慧似懂非懂,只点了点头,看上去好似不太信任萧启琛的解释:“我以为殿下是……想要同赵王抢一抢的。”

  “抢不过,只好玩儿阴的。”萧启琛笑眯眯地说道,“要明面上来的话,我斗不过他。所以暂避锋芒,不和他正面冲突。我所做的是让他觉得……我被威胁身不由己也好,真心实意帮他也好,我不会、也不敢害他。”

  天慧:“那殿下届时又当如何自处呢?”

  “他将会逐渐地以为我死了心——萧启豫从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要的便是这个结果。”萧启琛说道,随手拿起承岚殿中一件精致的装饰物端详,“任他争,任他抢,任他上战场——反正最后他都是要死的。”

  他话音刚落,空中炸开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隆隆而来。天慧见萧启琛把那件装饰物放回原处,转身点了灯:“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弑兄听着不光彩,还会碰到陛下的逆鳞,不是上上策。”天慧犹豫了片刻,抛出一个问题,“如果有得选,殿下还会一开始就走这条路吗?”

  萧启琛的半边侧脸被烛光温暖地围绕,他直起身子一声喟叹,道:“可我没得选啊。”

  他只有一条最阴暗的路走,每一招都是险棋。

  “天慧,”萧启琛笑了笑,眼里有光在跳动,“我现在很开心,这段时间先让我冷静一下——我快要开心疯了。”

  雷雨倾盆,空气中潮湿的气息蔓延开来。立夏刚过完,铺天盖地的雨水洗净了树叶上残存的稚嫩,新叶喝足了甘霖,绿得发亮,生机勃勃。

  后来的日子里,萧启琛整日整日往侯府跑,丝毫不怕人非议。李绒还在的时候,他便时常来访,金陵曾经也有绯色传言,说怕是六殿下与侯府的少夫人珠胎暗结。但这流言蜚语随着李绒病逝渐渐销声匿迹,一个字也没能传到苏晏耳里。

  他们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一切都像十五六岁时的亲密无间。萧启琛偶尔抓住机会亲他一两下,还惹得苏晏推他:“别闹。”

  苏晏能下地的时候是个清晨,他试探着在屋里走了走,又去庭院中散了几圈步,没有大碍。这时游客来访,苏晏大好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萧启平。

  掐指一算,他怕是有两年多没和对方见面了,萧启平不问世事,苏晏后来又疲于作战,更加没有机会寒暄。

  他斜靠在门边,见萧启平被翠玉扶着在自己面前站定:“鸣玉,你好些了吗?”

  叫他表字的人大都是些泛泛之交,萧启平这么一喊,倒比以前喊他名字时生疏了很多。见翠玉搀扶他踏进屋内,苏晏把凳子搬过去,正要接手,萧启平却跟突然能看见似的,轻描淡写地拂开了他的手。

  察觉到萧启平的抗拒,苏晏不再坚持:“殿下突然来……是有事么?”

  “昨天夜里启琛去博望苑吃了个饭。”萧启平道,“他很长时间没有那么开心了,也许久不曾与我聊他自己的事。”

  苏晏这才注意到,萧启平惯常有的温和表情好似突然失踪了。他低垂眼皮,瞳仁中依旧深沉没有一点亮光,神情却是倨傲又冷淡的,让他感到陌生之余还有点没来由地畏惧。

  “我和启琛虽是异母兄弟,但他这些年明里暗里用自己的方式帮了我很多,因而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亲弟弟。”

  苏晏点头称是,暗自疑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似乎预料到他心中所想,萧启平话锋一转:“……所以当他告诉我,其实他并非一厢情愿,而是你们两情相悦的时候,我很震惊。”

  苏晏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没好全的伤口被他的动作牵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苏晏弓着腰,勾起椅子重又坐下,自己调整了好一会儿呼吸,在这期间萧启平始终古井无波一般望向他的位置。

  明知他看不见,苏晏莫名地有了种“老泰山”的压力,正襟危坐道:“殿下,有话直说么,你这样……我怪不习惯的,我也不爱猜别人的心思。”

  萧启平道:“心意相通了,然后呢?昭告天下?”

  苏晏皱眉道:“我和启琛没聊过其他的事……和他待在一起很舒服,但我……”

  他半晌说不出话,萧启平静静地等了会儿,语气比方才柔和了一些:“听他很开心地说你也中意他,我为你们这份难得的情谊动容。但你有过夫人,还有个正在学说话的儿子,这就是事实,我并非有意冒犯。这种情形下,启琛执迷不悟,始终不肯放弃。而现在你终于给了他回应……话已至此,你懂我的意思吗?”

  苏晏攥住垂下的袖口,柔软的布料被他捏变了形:“不太明白。阿琛并非为了我能放弃一切的人,他有分寸……”

  “错了,”萧启平严肃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他就是可以放弃一切的——你怎么就不肯承认自己真有那么重要呢?”

  听见苏晏骤然粗重的呼吸,萧启平道:“他情窦初开,第一次心动,感情会格外激烈,甚至像飞蛾扑火。如果他理智一些的话,我今天也不会特意来找你……阿晏,你若真了解他,就该知道这些。所以……放手吧?”

  说出这些话,萧启平也很难过。

  如今万事都公私分明的萧启琛和萧启平聊天,三句话离不开“以后”,而所有的“以后”中,又无一例外地围绕着苏晏。

  萧启平非常自私地在萧启琛身上寄托了自己未完成的遗憾,从他语气中听出仿佛萧启琛鬼迷心窍了,一心一意地畅想起安稳生活,莫不是被下了蛊。

  这样的萧启琛固然很多人愿意见到,可还是他认识的萧启琛吗?

  真到了那时候,萧启豫会放过他吗?

  “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晏勉强地笑了笑,想让话题轻松些,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萧启平,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在东宫见他的第一眼。

  萧启平道:“启琛想要江山,你若不能给,起码不要成为他的阻碍。”

  苏晏张了张嘴,却发现他无法反驳萧启平的每一个字。

  “……这是我很自私的想法,”萧启平显出点局促,“但你我都希望启琛好。你对他有求必应,如今算帮我一个忙——不要感情用事,毁了他。”

  放晴的早晨,连空气闻起来都是甜的。苏晏不安地反复撕扯袖口,萧启平深谙怎么说话才能让他明白,哪怕他看不见苏晏现在的动作,也能从他呼吸的频率中察觉他心境被压迫到了极致,很快就会崩溃。

  但苏晏到底没崩溃,他喝了口水,掐着自己的掌心找回理智,不着痕迹地挪得离萧启平近了些:“殿下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萧启平疑惑地挑高一边眉毛:“愿闻其详。”

  “你害怕的不过是我毁了启琛,”苏晏沉声,在胸口撞得他一阵四肢无力的复杂情绪终于缓和,“是,我属意阿琛,但明白得太晚。所以耽误了别人,对不起家人期待,也毁了我自己……辜负了这许多之后我才发现还有个人等着我。他的确是罪魁祸首,可我恨不起来,不仅如此,还愿意和他耗一辈子——殿下,换做是你会轻易放手吗?”

  天光大亮,苏晏望向窗外,他没有关门闭户的习惯,轻易地透过窗框瞥见外面枝条柔软的树木,一只鸟停在树梢,抖了抖浅蓝色的羽毛。

  萧启平放弃一般垮了肩膀:“我和启琛不一样,我一开始就不能够感情用事。事已至此,无愧于心就好。”

  他走出苏晏房门的时候,那只蓝色的鸟不知从哪儿掠过,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萧启平的肩头。他察觉有异,伸手想要摸一摸,鸟儿亲昵地在他掌心蹭,又啄了几口。

  翠玉拉了拉萧启平的袖子:“殿下,是一只鸟,要赶走吗?”

  感觉到掌心冰凉却鲜活的小动物,萧启平低头笑了笑:“不必,它愿意就让它跟着吧。我现在放心了,不用那么草木皆兵。回家吧,子佩醒来见不到我会着急。”

第42章 荷包

  仲夏时节燕语莺啼,苏晏的伤势在他回到金陵的一个月后总算好了大半。归根结底是年轻人身强力壮,换做年纪大些的可能当场就挺不住了。

  拜那个平时不爱操心、操心起来无可阻挡的亲爹所赐,苏晏盛情难却地把自己在府中的活动地盘框在了卧房与书房两处,走路大约二十步,其余时候老实待在床上数毯子的花纹有多少个扭。好在有个萧启琛,没事就往侯府跑,让他养伤的时候不那么寂寞。

  苏晏很久没想到过这两个字了,他习惯孤身一人,自己拿主意和消磨时光。突然察觉到偶尔也会寂寞时,苏晏无奈地想:“退步了啊。”

  他没把这情绪流露给任何人,但当萧启琛问他要不要去散心时,苏晏没多思考就同意了。

  萧启琛所说的散心,自然不同于普通人家。

  金陵这一年的夏天热得反常,蝉鸣声比往年更聒噪,从早到晚吵得人不得安眠。萧启琛不知用什么办法,从萧演那儿要来了废弃多年的上林苑,如今成了他的私人园林。他将其中的布局大刀阔斧地改过,除了保留饮马池和跑马场外,堪称面目全非。

  苏晏被他拉到这里。上林苑远离金陵城的喧闹,修缮一新后没了当年的颓丧破败,远眺时可见梅花山。

  他们是在饮马池边重逢的,苏晏故地重游,不由得感慨万千。他被萧启琛引着四处参观,始终没问得出那句:“这是你做的吗?”

  重新修葺过的皇家园林比原来更加雅致,当中遍植柳树,夏天阳光正好,微风拂过时树影婆娑。石子路一直延伸到了塘边,苏晏还记得他当时便是在此处见到萧启琛的背影。

  思及此,他伸手比划了一把萧启琛的脑袋,对方立刻警惕地回头:“做什么?”

  “你那会儿只有这么高。”苏晏的手在自己的下巴处平行比出一个高度,随即笑弯了眼,“不过现在也没怎么长个儿。”

  手的位置从下巴挪到鼻尖,然后不等萧启琛愤怒地反驳,苏晏熟练引开话题:“这边重新修缮花了不少时间和钱吧?陛下怎么突然舍得?”

  萧启琛道:“本来这处是皇伯父做太子时独居的地方,父皇当年常来,对这个地方也很有感情。后来皇伯父英年早逝,他触景伤情,上林苑随之废弃。去年春天,父皇想要修缮华林园和九日台,把这里顺便整理一番。前些时候他说赏我个园子,我就挑了这里,他犹豫过,大约舍不得,可又看着生气,于是顺水推舟给我了。”

  苏晏点点头,仰头打量被装修一新的上林苑,忽然道:“后头我记得是有马场的,以前在台军的时候我常来这边散心。”

  此言一出,却惹得萧启琛疑惑地蹙眉道:“你常来?我也常来,怎么一次也没遇到你?”

  “我都是清晨练兵之前来,偷偷地待一会儿就回去了。惊帆喜欢跑马场,它那时还小,我就牵它过来,让他自己活动。”苏晏陷入了过去的回忆里,说话声音都蓦然轻柔。

  “那是难怪……我时常落日到这边,那会儿皇后娘娘去了东宫,才有时候跑出来。”萧启琛紧锁的眉间未曾舒展,“不过后来还好又遇到你了。”

  苏晏勾了勾他的手指:“总会再见面。”

  他说得那么诚恳,萧启琛堆到嗓子眼的真相被他憋了回去。他不忍对苏晏说“那天我是来寻死的”,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此事还是不要重见天日的好。

  等了许久,苏晏终究没问他那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上林苑,他走到池塘边上,踩了踩周围柔软的泥土,回头展颜而笑:“你那时站在这里。”

  萧启琛忍不住也跟着他笑,苏晏这般温温柔柔、褪去全部铁血与戾气的模样他仿佛好多年没见过了。他的手揣进袖子里,碰到一件东西,心念微动。

  “阿晏,”萧启琛喊他,将它拿了出来,尽量平常道,“上次说要补给你。”

  表情像是在说“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的苏晏迷茫地接过萧启琛递过来的东西,入手质地柔软,带着冰凉的触感,在盛夏时节让他心头蓦地舒缓了。他指尖搓揉,又拿到眼皮下看,等瞧明白了是个什么时,挂在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弭。

  片刻后,在萧启琛的忐忑中,苏晏望向他,眼睛恍惚地眨了眨:“……这个总不是容华娘娘做的了,谁动的手,针脚这么糙?”

  萧启琛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动声色地藏起了自己的手,理直气壮道:“怎么收礼物还带挑三拣四的?”

  苏晏抿着嘴低头翻来覆去地看,虽没笑,但显而易见的爱不释手——

  布料质地上乘,勉强能辨认出是个荷包的模样,丑得十分有个性,缝合处针脚歪歪扭扭的,铜板都能从里头漏出来似的。表面朴素得没有一丝装饰,更别提那些精致的绣花了,苏晏反反复复地摩挲,终于在靠近边角的地方摸到了一点凸起。

  绣着他的表字,“鸣玉”。

  和“启琛”挺相配的,苏晏倒从没觉得这个苏致随口起的表字这么好听过。

  他掂了掂荷包,揣进怀里,打趣道:“看不出六殿下还挺心灵手巧,这些活也能做得勤勤恳恳——不过那字总不是你绣的吧?”

  心灵手巧的六殿下搓着自己的脸:“那是绿衣姐姐绣的,我才学了多久……这个样子丑,你自己收着就得了,别成天拿出去给人显摆,免得人家笑话。”

  苏晏:“什么?”

  萧启琛:“笑话你眼光不好,挑的人连绣花都不会。”

  他这话好像默认了什么关系,苏晏领悟了,后知后觉地局促起来。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听见四下只有风声,萧启琛事不关己地望向远方,池塘另一端栽了荷花,在阳光的滋润下撑开鼓囊囊的花苞,仿佛再多一点璀璨就能立时盛开。

  苏晏拉了把萧启琛的衣袖,在他还没回过神似的懵懂中,凑过去在他额角落下个轻柔的吻。他闭着眼,感觉到萧启琛的心跳又不安分地加快。

  “哎你这人怎么老是喜欢突然袭击……”萧启琛道,自己一个劲地笑。

  苏晏退回原位,严肃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没人跟着他们的时候,萧启琛虽非常想捏着他的手玩,但不怎么敢放肆,只好故作正人君子地拍了苏晏一把。反而是苏晏,原因不明地喜欢上了不时挠萧启琛一把的感觉,从前苏晏也时常逗他,只是现在身份转换,意味也随之暧昧。

  萧启琛记得他是个伤患,没让苏晏多走,两人在池塘边一座凉亭坐了。他的随从很快捧上一个棋盘两罐云子,萧启琛对苏晏挑衅道:“来一局?”

  “唔,不好。”苏晏皱眉道,“我从小就不爱玩这个,每次都输给你,现在好几年没碰,恐怕没多久只能认输……殿下,放过我吧。”

  他比以前更爱喊“殿下”了,狎昵感浓重,闹得萧启琛面红耳赤,如同被拿住了死穴,拒绝的话自是说不出:“那,我让你几子。”

  苏晏无法,只得任劳任怨地陪他玩,忽地想起某个人,落子时苏晏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常陪太子下棋……你们怎么下的?”

  “他看不见么,不过他的棋盘是特质的,纵横刻有标记,我落子之后有随从报上位置。虽说时间长些,但别有趣味。”萧启琛说完,沉吟片刻落子,又道,“其实我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记得平哥哥的确是个盲人,其余时候我并未这么想过他。”

  苏晏不语,知他定有下文,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妄图从他遥远的记忆中捞出一点技巧,好不输得那么难看。

  “但即使那个时候,他胸中也有全局,我输多赢少。他的抱负一直比我大,可能自小就责任心太重吧。后来我们聊过,他很希望我能够去争取一番。如果平哥哥没有遇到那件事,现在储君之位定然稳当得很,哪里还轮得到萧启豫小人得志,成天兴风作浪……哎,阿晏你这一步太无解了,准你悔棋。”萧启琛说完,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苏晏顺着他的手拿了茶盏,并不在意萧启琛喝过,凑到唇边:“落子无悔,随意吧,本来就是陪你玩,你赢了能开心就行——方才说到赵王,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吗?”

  他想问,“萧启豫难道真的能放过你吗?”

  萧启琛眼色微沉,很不高兴这种时候还能提起萧启豫:“他为什么和我过不去?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碍着他哪里了?”

  “阿琛,”苏晏拈着一枚黑子,目光却落在萧启琛的脸上,“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等了半晌,那人始终维持原样没有动,苏晏问:“到底怎么了?”

  萧启琛平静道:“我若跟你说实话,你先答应我,不生气。”

  饶是苏晏自诩定力已经百毒不侵,听萧启琛说完前因后果,还是差点掀了桌:“此人心肠竟如此歹毒?!这算什么威胁?让他去说!捕风捉影的事,我看谁……”

  萧启琛扶着额角:“阿晏,现在已经不是捕风捉影了。萧启豫对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如今更是……你也知道父皇最忌讳结党营私,我与你关系亲密朝中人尽皆知,这一层关系并非空穴来风,届时我当如何自处?”

  苏晏真没想过这些,他噎了半晌,小心翼翼道:“……所以要不是那天我那样说了,你还要瞒着我对不对?”

  这盘棋下到一半无法继续,萧启琛把手中捏着的两三枚云子放回棋笥,微微叹了口气,几乎算作默认了:“因为我的私心让你难堪,我会自责。”

  苏晏急迫道:“你就是不打算告诉我!”

  他从苏晏话语中品出了一点惶恐不安,立时自己也跟着后怕:“我不是那意思,就算我们现在……给任何人听了都会嗤之以鼻,这是什么样的关系?说了出去,大部分人会觉得我乘虚而入。夫人早夭,你就同我不清不楚地搅和在了一起,阿晏,我……”

  我心里有愧,你表现得越在乎,这愧疚便越沉重。

  萧启琛后半截的话没说出来,苏晏却跟与他心有灵犀似的感觉到了。这是他们都必须迈过去的一个坎,但并非现在就要解决。

  宁静中暗藏着不稳定的骤雨,最终苏晏妥协了。

  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放任萧启琛与赵王沆瀣一气,他甚至宁愿萧启琛拼个玉碎的结局,也比看着他这样委曲求全的好——凭什么萧启豫自以为这是把柄?他们就那么不堪?

  他不耐烦地在棋盘边缘有节奏地敲击:“既然如此,赵王那边该如何还如何,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再过问,也不逼你非要与我商量什么……但阿琛你听好了,我这么说只是不想看你左右为难。”

  并非觉得你是对的,也不认为你就该沉默。而是见你心中愧疚,又放不下痴恋——

  你已经为求两全难过了这么久,如果现在非要有个人多扛下一些压力与非议,这个人就应该是我。

  萧启平的话还萦绕在耳际:“你既然给不了他江山,就别成为他的阻碍。”

  而今他被萧启豫当做一个筹码,萧启琛缩手缩脚,就为了不伤害他。

  那个无比在意萧启琛看法与自己是否一致的苏晏在这一刻突然地不去计较是非对错了,他在石桌底下握住萧启琛的手,稍微加重力度捏了把他的掌心,然后放开,朝他真诚地笑:“别因为这个委屈自己。”

  他手指微凉,掌心却是暖的,萧启琛被苏晏短暂地一碰,捡回了全部的理智。他吸了吸鼻子,重新在棋盘上摆开一局:“我是这么想的……”

  黑白二色胶着良久,萧启琛落下一子:“赢不了他,差太多了。萧启豫的把柄,我知道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却捏着我的致命弱点,没法互相扯平,只能铤而走险。”

  苏晏听在耳里的只有半句话,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根,觉得温度有点高,含糊地应了萧启琛一句。

  致命弱点……无需多言了。

  萧启琛安然道:“我已经二十了,父皇曾说年轻总有一段时间特别难熬。过去二十年大部分时候浑浑噩噩,曾经也很迷茫自己生于世间的意义。我就像一个被父皇遗忘了的小宠物,开心的时候拿出来遛一遛,剩下的漫长光阴只能默默地上下求索。所幸现在找到了一生追求,以后哪一个我都不会放。”

  微风恰如其分地卷起凉亭四方挂着挡阳光的帷幔,荷花颇有灵性,在离他们不远处随风摇曳生姿。

  他们才互通心意,但每次独处,总会提起沉重的话题。

  这仿佛是他们的宿命,台城四方的天空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苏晏尚且能跳出去喘一口气,萧启琛却命中注定了从出生开始步步为营,算计到如今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关口,情义二字最不值钱。

  苏晏突然神游天外地想:“倘若我与他不是生在台城,或许早就同游山川也未可知。”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何等逍遥啊。

  “你收了我的荷包。”萧启琛道,目光澄澈没有半分虚情假意,“江山和你,我都要。阿晏,你帮不帮我?”

  苏晏的思绪随他这句话尘埃落定,他回以坦荡的一个字:“好。”

第43章 麓云

  被修缮一新的上林苑中新添了座偏殿,坐落于饮马池畔,萧启琛亲自题了匾额,起名叫作麓云馆,是个专用于休憩过夜的所在。但建成不久的缘故,萧启琛又是最近才要了园子来,故而还没在麓云馆过过夜。

  就算坐在凉亭里,到底也晒了半天,苏晏见萧启琛自从回了麓云馆后就有点蔫儿,不由得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

  “你就当我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吧,从下午开始就不舒服。”萧启琛病怏怏的,握着他的手心一片潮热。

  苏晏记起来了,萧启琛苦夏。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故而看不太出来,自从满了十七,自己在承岚殿住着无人管束,越发不像话。这得归罪于个人体质,苏晏知道,但还是第一次在萧启琛难受的时候就在他身边。

  算一算他也有好几个夏天没陪萧启琛过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做,只好让萧启琛脸颊贴着自己手背,另只手在他后颈捏了捏。

  他发了低热,周身温度要高一点,手脚无力,整个人软趴趴的,活像泥捏的,苏晏错觉搂一把萧启琛都能跟着变形。

  “我没力气,”萧启琛小声道,“想吃木瓜。”

  苏晏低声说我去拿,把手从萧启琛脸颊与胳膊中间抽出来,萧启琛拉了他一把,似是不舍,过了会儿又自己放了——好像确实有点神志不清,苏晏想。

  绿衣站在院中,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她端着的木盘中装有一碗药,旁边还有个小碟,装有几片类似人参的物事,嗅得到一股清苦的香味。

  不等苏晏问,她便解释说:“殿下的药,另个碟中装的是党参,补气之用,待殿下喝完药,拿他泡水替茶,饮过之后会好一些。以往殿下用过饭就会喝药,今天可能太高兴就忘了。劳烦将军替奴婢拿给殿下吧?”

  她笑吟吟地把什么都准备好,言语间藏着一点心照不宣。苏晏接过来,绿衣又道:“殿下这是气阴两虚,有点不好办,将军费心了。”

  苏晏笑道:“哪里话,应该的——姐姐也别一口一个将军了,我小时候你喊我阿晏呢。”

  “啊呀,现在不是从前,殿下爱吃醋,奴婢可不敢乱喊了。”绿衣掩唇而笑,“快去吧,待会儿殿下睡着就不好了。”

  也只有她能多说几句俏皮话,苏晏和萧启琛的关系被绿衣打趣,他有些害羞,接过那木盘,又是一通道谢,这才进去。

  果不其然,萧启琛趴在桌上闭了眼。苏晏推他好几下,他才不耐烦地撑开眼皮,见了那碗药,眉心拧得更紧:“又喝?”

  “喝了吃木瓜。”苏晏道,“我看见绿衣姐姐去切了。”

  到底对症下药才有奇效,萧启琛喝完药后几乎立竿见影地精神多了,他熟练地把参片泡开,捂着茶杯,后背出了汗,于是拉着苏晏去廊下乘凉。

  此时黄昏已过,月上柳梢,麓云馆中并未栽种挺拔的大树,倒有不少花,栀子开得正盛,满园都是浓郁的芬芳。

  绿衣切了好几种果子整齐地码在一起,萧启琛直接用手拿。他吃了几口瓜果,方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眨眼就不见了,腻歪歪地往苏晏肩膀上倒。

  他很少有这般黏人的时候。平日苏晏不好进宫,侯府又觉得压抑,在外更不敢放肆。麓云馆算真正的“自己地盘”,萧启琛那点矜持霎时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萧启琛还含着一块木瓜,腮帮鼓起来,说话声音都含糊。

  “你今晚就不回去了吧?”萧启琛勾了勾苏晏的手指,“在这里住,好不好?”

  苏晏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萧启琛以为他勉强,抬头去看时却见他挂着一抹缱绻的笑意,觉得这人偶尔闷得可爱,捏了把苏晏的耳垂。

  不是不想啊,萧启琛想。他让随从跑一趟侯府,告知苏致一声,苏晏以为没有必要,萧启琛却道:“还是要跟侯爷打声招呼的,否则他以后不让你出来怎么办?”

  “你当我还小呢?”苏晏捏他的鼻子。

  他们坐在廊下,身后没有倚靠,苏晏往旁侧再挪了点靠在廊柱上,萧启琛得寸进尺地黏上来,恨不得拱进他怀里,头枕在苏晏的胸口。

  苏晏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萧启琛的头发,他拆了发冠,无比随性的样子。苏晏的指尖顺着他的发丝往下,一路滑到肩头。

  难得的静谧美好,萧启琛动了动,在狭窄的平面上翻了个身,得亏他生得清瘦,才没翻下去。萧启琛面朝苏晏,脑袋搁在了他腿上,伸手环住苏晏的腰,发出满足的哼声。

  晚风凉爽,花香鸟语的地方,绿衣点了檐下的灯,气氛仍旧私密而昏暗。

  她轻手轻脚地断了两个碗放在苏晏身侧,抿嘴一笑,又悄无声息地跑了。白瓷碗中盛的梅子汤,暑热未消的夜里喝一点,整个晚上都好眠。

  苏晏捏了把萧启琛的耳垂:“喝不喝?”

  那人压根没睡,闻言爬起来和他并肩坐。未化干净的碎冰偶尔撞过完璧,锒铛作响,萧启琛喝了几口,忽然道:“这样真挺好的。”

  他私心想说的“要不你别回北境了”哽在喉咙,萧启琛只得把梅子汤喝干净,借着那凉意把这句话吞回腹中藏好。

  苏晏见他喜欢,把自己那一碗也给了萧启琛:“这边没有人服侍反倒自在些,我习惯不了起居还有人来伺候的日子。”

  “你在北境自力更生惯了吧。”萧启琛笑着又往他肩上倒。

  “什么毛病,非要靠着才能说话。”苏晏戳萧启琛,“以前怎么不觉得你好像没长骨头?”

  萧启琛变本加厉,脑袋一起埋在苏晏颈窝,他呼出的热气贴着皮肤一路传递到被依靠的半边身子。感觉到他的嘴唇贴在脖颈皮肤,苏晏往另一侧偏了偏头。

  萧启琛像以前他们家散养过的那只狸花,一有吃的就黏过来了。

  狸花萧启琛探头探脑,贴着苏晏的耳朵问:“你笑什么?”

  苏晏连忙捋平了嘴角正经道:“我没笑。”

  他最后还是留在麓云馆过夜了。

  上林苑统共也没多大,住的地方比起皇城和侯府更是小得可怜。麓云馆里头厅堂与厢房相连,中间一道屏风隔开,比起外面的繁花似锦堪称简陋,装饰物也不多,内室的桌案上有个花瓶,插了几支摘下的栀子花苞。

  满室都是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苏晏简单整理了自己,坐到床沿,感觉被熏得有些目眩。

  萧启琛面朝墙壁已经睡了,盖着一张薄毯。寝衣单薄,他的脊骨都隐约可见,苏晏情不自禁地屏息凝视半晌,才躺到他身侧,吐出一口气。

  他甫一躺下,睡着了的萧启琛背后长眼似的翻过身,朝他这边拱了拱。苏晏的肩膀被他的额头抵得难受,直接抬起了手,萧启琛顺理成章地卡进了他胳膊与身体之间的空隙,双手放得不安分,环抱住苏晏的腰。

  苏晏:……

  这人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动作怎么这么精准?

  他好不容易习惯了夜色,眯着眼去看投怀送抱的某个人——眼睛确实紧闭着,呼吸绵长均匀,明显睡得正香。

  苏晏暗中叹了口气,不好把他推到一边,活生生地逼自己忍了两个人贴在一起的闷热,闭上眼开始数羊。兴许盛夏白瓷梅子汤起了作用,又或者萧启琛唇齿间清苦的药香与花香混在一处格外安神,苏晏的羊还没数几只便断了。

  翌日他醒得早,一夜无梦,神采奕奕。

  苏晏很久没经历过无梦的睡眠了,他在北境睡不安稳,梦里依旧铁马冰河,金戈之声不绝于耳,震天响的喊杀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每次醒来都大汗涔涔,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如今晨光熹微,苏晏竟难得地想再躺一下。

  萧启琛睡姿老实,昨夜怎么睡的,醒来还是那个姿势,抱着他,嘴里偶尔念念有词,嘀咕的什么苏晏却听不真切。

  他突然就记起了那个惊蛰的早晨,难以言喻地涌上一丝只是当时的怅然。

  正胡思乱想,反复地回忆那天的场景,埋在他颈窝的萧启琛忽地长叹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他额角有薄汗,懵懂地揉了揉眼。

  苏晏迅速放过了自己,坐起身道:“做噩梦了吗?”

  萧启琛点点头,他还躺着,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绯红,眼皮好似随时又要耷下去。苏晏握住他的手,自然地十指相扣,声音因为晨起有些哑:“怎么呢?”

  “咳……”萧启琛清了清嗓子,找回了理智,“梦见你又跑了。”

  苏晏把他拉起来,萧启琛非常习自然地整个人朝他扑过去,双手搂住苏晏的脖子,两个人的身体隔着单薄的寝衣亲密地贴在了一起。苏晏顺他的脊椎,手上力度加大,按得萧启琛一阵心满意足地哼哼。

  他仍然不习惯言语上回应萧启琛的不安,只能诉诸行动,叫他放下忐忑。这过程急不得,他知道萧启琛受了单相思的苦,耐心都随之变多了。

  只是按摩到半截,苏晏的手忽然一顿,他尽量平常地问道:“阿琛,你是不是……”

  他们挨得很近,萧启琛弯起膝盖,身下某个私密的地方就这么蹭着苏晏的腿侧,微微地起了反应。萧启琛蓦地脸更红了,他慌忙退开,抓过毯子把自己整个下半身都盖了起来,目光闪躲,不敢看苏晏了。

  “我又不笑话你。”苏晏这么说着,眼角弯弯。

  笑起来不像他平时,却足够叫人卸下防备。萧启琛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觉得这人从昨天到今天都跟中了邪似的,心情特别好,再一联想苏晏现下如此开心的原因,萧启琛几乎立刻就觉得他是在取笑自己。

  他连忙坐直了,最后一点瞌睡消失,红着脸反驳道:“怎么,你没有过啊!”

  。。。。。小小的和谐,手手手。。。。。

  他的确想要萧启琛,经人事的身体在贴上他的时候格外情动,是发自内心地第一次迫切希望与他人更深更深结合,建立密不可分的唯一关系。

  苏晏按住他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平复呼吸,干燥的床单被弄得一塌糊涂,好似能拧出水来,湿了一大片。

  他毫不以为意地在已经脏掉的地方擦了擦手,还留着一点味道,苏晏嗅着,只埋在萧启琛颈间低低地笑,让他更难为情地问:“……舒服吗?以前没自己弄过?”

  萧启琛臊得快烧起来了,他没力气,否则定要把苏晏踹下去不许他再胡闹,勉强地“嗯”了声,千回百转的,听不出肯定或者否定。

  “我第一次给别人弄。”苏晏听上去懒洋洋的,“听军中的人说,北边缺姑娘,也没有青楼,他们只能互相解决,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还有点恶心。但刚才……”他说到这儿,又忍俊不禁,“我也挺舒服的。”

  萧启琛慢半拍地回想起就在刚刚,苏晏将他们两人的……握在一起,然后……

  他就恨不得昏死过去算了。

  苏晏正正经经地把他往旁边拖,自己起身披好了衣裳,将架子上萧启琛的干净衣物递给他,端正了眉眼:“让一让。”

  萧启琛不明所以,依言爬到床尾,一脸无辜地看向他。下一刻,他的表情便奇异地扭曲了——苏晏面不改色地倒了一杯隔夜茶,然后泼在床褥被他们弄脏了的地方,大义凛然地将那难以启齿的痕迹毁尸灭迹了。

  萧启琛:“……你可真行。”

  苏晏笑着说道:“惭愧。”

  那个早晨花香鸟语,绿衣嘟囔着“这么大人了还能打翻茶壶做什么要在榻上喝茶”拆了床褥换上新的,萧启琛事不关己地坐在廊下,指尖蹭了蹭苏晏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晏:可以吃了啊(烟

  黑了一把六殿下气虚嘻嘻

  本来想写吃西瓜!想了想好像西瓜不是本土水果就改木瓜惹!

  先专心甜两章再跑剧情吧最近有点忙…

  哈哈哈哈哈哈今天为什么这么多话,可能终于开出了车吧。

第44章 月出

  在麓云馆待着的时间飞逝,萧启琛尝到一点甜头,立时越发过分,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不肯放苏晏轻易回府——他仗着苦夏有恃无恐,哪怕萧启豫遣人来三番四次地请,萧启琛依旧那句:“身体不适。”

  七月炎热,萧演自己都隔三差五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让一群鞠躬尽瘁的国之栋梁们无言以对,只得纷纷私下感慨陛下这皇帝做了三十几年,乏了也正常。

  而苏晏却不肯浪费光阴,方知自送他回金陵后一直驻守在了徐州,三天两头把沈成君的战报递给苏晏,有些事沈成君定夺不了,还需苏晏拿主意。

  他们默契地揭过了苏致言辞不当冒犯萧演的事,只当做骁骑卫的统帅轻描淡写换了个人,其余的军务该如何还如何。苏晏起先还拿给苏致看几眼,后来对方有意要他独当一面,渐渐地苏晏反而不去烦他了。

  苏珩还在学说话,见了苏晏就哭。他每日都在侯府四处歪歪扭扭地学走路,为了不讨嫌,苏晏索性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搬去麓云馆。萧启琛乐见其成,两人成天除了在上林苑转转,就是腻在房中。

  一不小心就入了秋。

  萧启琛趴在榻上,被他们糟蹋过无数次的毯子换成了薄被,他单手撑着下颌,无聊地把一本坊间话本翻来翻去:“阿晏,你中秋在家过么?”

  平远侯征战四方,时常年节时主人都不在府中,故而中秋几乎成了每年唯一能够团圆的时刻。这不成文的惯例坚持下来,再加上苏晏生辰八月初九,亦是中秋前后,他这些年鲜少在家中,今年难得回来,于情于理好似都没法离开。

  萧启琛又不可能跟着他在侯府过中秋,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外人。

  苏晏坐在桌边看战报,听他这么说了,稍作猜测就知道他话中深意,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折起来,道:“你若不想,我就不回去了,左右家宴上苏珩看到我就哭。”

  萧启琛瘪嘴:“谁让你老黑着脸。”

  苏晏冤得六月飞雪,叫苦不迭:“我没有!谢晖算过,我和他是八字犯克!”

  这话仿佛在说随便一个人而非他的骨肉血亲,萧启琛无所谓谢晖什么时候学了算命,也不在乎他算得准不准。苏晏看上去郁闷至极,他便随口道:“今年父皇龙体欠安,中秋大约会去皇后娘娘那边,我没爹疼没娘爱的,平哥哥喊我去他府上……你要一起么?”

  他对萧启平和苏晏私底下的那次交流一无所知,苏晏自然不好主动提起,闻言思及萧启平那天说过的话,仍旧有必要再多跟他解释一些。

  何况那时他和萧启琛还在互相试探,而今关系虽不说实质性飞跃,总归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以。”苏晏道,见萧启琛面露惊喜,又道,“我跟爹娘说一声。”

  他中秋不愿在家过的事出人意料地没有引起震动,许是他自小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极少忤逆双亲的意思,这突然一次的不合作让苏致和曹夫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

  苏致最后说道:“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你爱去哪便去哪吧。”

  中秋当天,苏晏到底跟萧启琛一起带了礼物去楚王府。同行的还有谢晖,他自祖父过世后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不少,再没了过去吊儿郎当的懒散,将府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朝政中也屡次被萧演赏识,堪称官场得意。

  苏晏受伤后,谢晖曾探望过两次,对他和萧启琛的事知道了个一清二楚,却并未调侃他们二人。萧启琛看他自己孤家寡人可怜,中秋节气,干脆也将他叫来了。

  博望苑还保留着苏晏之前来的样子。他没来由地不安,想要去抓萧启琛的手又不敢,只好背着手端端正正地站好,活像一根人形立柱。

  楚王不爱住王府,除却冬日,都在博望苑消磨时光。

  通宁三十二年的夏天萧启平得了第一个女儿萧菀,满了两岁的小郡主天资聪颖,说话比同龄孩子要流畅些,脑子也活络,若是皇孙,恐怕早早地就得了萧演的青眼。

  萧启琛一进门,小郡主便喊着“六叔”扑到他怀里。萧启琛轻松地抱了起来,捏着萧菀的鼻子:“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还不懂什么叫“礼物”,却因为萧启琛活泼的语气笑得见牙不见眼。萧菀乍一看像楚王妃贺子佩,细看却又像极了少时的萧启平,苏晏见她笑得开怀,把拎在手上的东西递给她:“小郡主,给。”

  萧菀开开心心地接过了那个提线偶人,跳下了地,一路喊着“父王”去给萧启平炫耀了。谢晖在他们身后摇摇头:“哄小孩子还是你们在行。”

  苏晏道:“我不行,冤家路窄。”

  说话间厅内出来个人,竟是贺子佩,她敛衽行礼,目光落在谢晖身上后笑得开怀了些:“谢大人也来了,就说么,大家一起多热闹,启平在园子里呢,随我来。”

  王妃说话客客气气的,并不显得高傲或矜持,反倒颇为亲切。她一路领着几人往园林深处走,一面说道:“阿琛有日子没来了,你兄长想你得很呢,那天你托人传话说中秋在这儿过,他那叫一个开心……他虽不怎么爱关心你,但到底是很在乎的……”

  萧启琛不明所以,连声称是,旁边的苏晏却隐约猜到了王妃话里有话,彻底缄口。

  博望苑的布局与上林苑近似,俱是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情,但不同之处在于博望苑没有跑马场,中庭之后的宽敞空间是一片水域。皇家园林中引水而建的人工湖泊,东岸遍植荷花,被萧启琛戏称为“小洞庭”。

  设宴赏月的所在叫作流碧轩,是一座修建在水域中央的亭台,四面通风,在夜里通透凉爽。此时黄昏将至,鸟散余花落,行道边橙黄橘绿,有湖光水色的映衬,秋意越发浓郁。

  而天边尚未月出,流碧轩灯火通明,露天的台子上萧菀正和几个仆从玩。

  萧启平安然坐在檐下,他浑不在意自己眼盲一般,朝着萧菀玩耍的方向凝神听着,仿佛她的欢声笑语就能治愈不能见她的煎熬一般。

  听见身后脚步声,萧启平略微侧了脸,修养良好,笑容温柔:“是启琛来了吗?”

  “还有阿晏和仲光兄。”萧启琛说着,绕到他身后,极为亲昵地捏了捏萧启平的肩膀,寒暄道,“夏天的时候不是说肩颈不适,现在好些了吗?”

  “那会儿是陪菀儿玩的,成天低着头,想不痛都难。”萧启平似是记起了好笑的事,忍俊不禁,“子佩也回来了?今日真热闹。”

  萧启琛道:“让我想到从前在东宫呢,韩大哥一会儿来吗?”

  他平常地提起那段日子,萧启平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反倒点点头:“我请他来喝杯酒,他说得先应付家中那帮亲戚。近日许多人替他说亲,他自顾不暇了。”

  韩广同萧启平的关系比其他人近一些,当年是君臣,现在亦是好友。他比萧启平稍微年长,竟也一直没有成亲。

  萧启琛玩笑道:“看来这金陵城中几家显贵,倒不是只有仲光兄自己形单影只。”

  几人笑开,谢晖被他打趣惯了,丝毫不恼,没上没下地拿手中折扇敲了把萧启琛:“殿下每年要拿这个取笑好几次,看来在下得快些成家,免得压力更大啊!”

  萧菀抱着萧启琛刚送的偶人站在一旁,大眼睛眨了眨,似是不懂他们在笑什么。萧启平喊了声她的名字,她便跑过去,在萧启平边上坐下,手放进他的掌心。他们这般融洽的关系落在眼中,萧启琛情不自禁偏过头,果真苏晏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羡慕。

  “他还是很在乎苏珩的。”萧启琛暗想。

  回灯开宴,酒过三巡月上中天,白日放晴,八月十五的月亮分外好看。

  萧启琛不着痕迹地往苏晏那边靠,低声道:“塞外的……中秋也是这样吗?”他不太愿意提起苏晏去年的伤心事,李绒忌日也在八月。

  “每个月的十五都这么圆。”苏晏笑道,“下次你挑个冬天来,星星更亮。现在雁门关外没有地方威胁,若是冬天落了雪,放晴之后纵马而去,只觉得天地苍茫,俱是雪白一片,心都会不由自主地宁静。”

  “看不出来啊苏晏,你还挺有风花雪月的潜质?”却是听到他们对话的谢晖插嘴道,“不过说来也怪,北境那边近日人员变动,是陛下有什么不放心么?”

  家宴本不好提国政,在座的各位都是天天在太极殿上听四境变化的人,话题难免拐到这上头。萧启琛从萧启豫那儿听来了一点,却不好多说,只能装傻。

  萧启平坐在主位,听了谢晖这话,放下了筷子:“这个我倒是知道一点的。”

  他看不见众人殷切的目光,并非故意卖关子,在四面安静了一会儿后,贺子佩忍无可忍,手在萧启平露出来的手腕上轻轻一拍:“那你说呀!”

  “啊,我是听父皇说的。”萧启平笑了笑,“昨日进宫向母后请安,正好遇见父皇也在明福宫,便寒暄了几句。他突然问我对军务如何看,你们也知道,我对这个向来一窍不通,又快三年没有接触国政,自是什么也说不出的。”

  萧启琛接话道:“父皇一直想削军权,否则此次也不会对平远侯这么狠,直接软禁在金陵不让他上战场,他有点怕功高盖主。”

  此言一出,几人的目光默契地落在了苏晏身上。

  话已至此萧演的想法不难猜测,苏致领了二十余年兵,在军中威望很高。再加上他又是个动不动便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挂在嘴边的人,只会更让君主觉得难以掌控。苏致被撤职并非那日萧演果真一时气恼,而是深思熟虑后借机发作而已。

  但如今骁骑卫难道真是只靠他一个人么?

  苏晏道:“我爹他性格的确容易走极端,那天的事我听说了,他是过于冲动,不过陛这么做并非没有道理——连普通百姓都觉得骁骑卫姓苏,遑论他人?”

  萧启平道:“故而父皇那日提起,我劝他再多想想,毕竟我朝以武立国,通宁年间北境战事时多时少,现在呼延图虎视眈眈,在这个节骨眼上动骁骑卫,着实不太好。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左不过我也尽自己所能。”

  苏晏垂下眼睫,轻声道:“多谢殿下。”

  削弱军权,平远侯府首当其冲,苏晏知道他是为自己说话,本不必这样来着。

  眼看气氛不对,谢晖转脸逗起了萧菀。他能说会道一把好手,哄小姑娘更是不在话下,几句就将萧菀逗笑了。但再多说了几句,忽地又不对劲——

  “父王!”萧菀口齿伶俐,大眼睛明亮极了,指着谢晖对萧启平道,“我要嫁给他!”

  哄堂大笑,谢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处。苏晏一直绷着的神经总算完全放松下来,贺子佩和萧启琛笑作一团,连萧启平都因童言无忌弯了眼角。

  谢晖无奈地想:“得了,舍命哄君子了。”

  满月清辉洒在了荷叶上,一点露水泛着银光,荷花幽香随风而逝。流碧轩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间伴着欢颜笑语,碧海年年映照圆缺。

  席间的酒是从楚王封地上贡的白云边,入口甘醇,回味却格外浓烈。谢晖酒量向来不差,苏晏在骁骑卫中锻炼过,比从前也要好些。他们二人好酒,喝到一半,就遗忘了剩下的人,逐渐把话题扯到了大好河山的风光中。

  萧启琛喝了酒又吹风,借口头晕离席,走到流碧轩外的廊下休息。他脑子有点乱,又不由得记起萧启豫前几日说有要事找他商议自己却没答应,此时才后悔。

  身后脚步声清晰,萧启琛转过头去看见来人,却心下一惊:“平哥哥?”

  “我有话对你说。”萧启平是自己扶着墙边走过来的,他对博望苑地形熟悉才敢这么做,换做别的地方却是万万不能。

  萧启琛连忙搀住他,两人走到与流碧轩连接的一处凉亭坐下。萧启平面上薄红,喝了酒的关系他看上去没有那么端正了,萧启琛问道:“什么事?”

  “昨日我进宫,本是为了请安,母后要我同萧启明多玩玩。”萧启平思维清晰,丝毫没有被酒影响,“父皇与我说的,也并非只有军权一事。”

  萧启琛不着痕迹地在桌下掐住自己保持清醒:“和我有关?”

  萧启平坦然道:“父皇的病从去年开始便时好时坏,他毕竟快要六十了……东宫之位空悬,他必须尽快地思考继承人。”

  而若要找一个最适合的倾诉对象,只能是萧启平,即便对他太过残忍了。

  “他只道我不问世事,却未曾知晓我与你关系密切,归根结底,是他对你太不上心。前些年你做过实事,但这一年来你做了太多实事,反倒不起眼了。”萧启平的言辞鲜少如此犀利,“启琛,你到底在想什么?”

  萧启琛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萧启平继续道:“我问父皇,是否心中已有中意之人。他回答道,‘启豫太过自负,启明看不出天资如何,唯有启琛,我实在放心不下,但真要到了弥留之际,南梁的天下绝不会交给启琛,太危险了’。”

  放心不下,便不好把江山交给他,猜不透他到底想怎样,是最艰难最冒险的抉择。

  八月秋风掠过,萧启琛坐在流碧轩边的小凉亭里,手脚冰凉,心口却缓慢地涌起了一丝暖意,在水声潺潺中复苏。

  他望向萧启平:“父皇担心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萧启平最后叹息道:“帝王心思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免得像萧启豫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其实多少是能够知道的,正因为萧演猜不透看不穿他,本能地就觉得危险。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陈年旧事谁又明白呢?

  他这么告诉苏晏时,对方露出个了然的神情:“当年冉秋也是这么说我的,他说我不像十五岁,正常人都无忧无虑地成天想的不是姑娘就是美酒,我却一个劲地钻牛角尖。”

  萧启琛:“那后来呢?”

  苏晏沉吟片刻,道:“坚持自己总是没错的。陛下看不穿你,那就让他看不穿吧,只要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中间的一切都能慢慢来。”

  他想的和自己一样,萧启琛点点头,总算露出了自他和萧启平谈话后第一个笑容:“我清楚,睡吧。”

  于是苏晏的手在被褥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拉到掌心。

  喝过酒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萧启琛还赖在被窝里,自然不会知道不过一道城墙之隔的金陵城中,八月十六一大早,大司空钟弥便被秘密地召进了宫。

第45章 圣意

  太极西殿为南梁历代帝王起居之所,偶尔重臣议事也是在西殿旁的暖阁。钟弥并非第一次造访,却在进入暖阁后发现除他之外仅有柳文鸢一人而暗中惊讶。

  柳文鸢其人,是前任暗卫统领亲自选的接班人,无父无母,也非贵族出身,背景堪称一张白纸,于是格外被器重。前任统领离开皇城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接手暗卫,成了萧演身后一道阴魂不散的影子。

  而只有被萧演极为重视的朝臣——譬如钟弥、谢轲与王狄——才知道柳文鸢绝不只是个暗卫,他已经在萧演的授意下时常参与朝政。如今萧演五十又七,很多事力不从心,东宫未定,许多杂务其实是柳文鸢代为执行。

  见钟弥前来,柳文鸢微微一笑:“见过司空大人。”

  他过于深不可测,钟弥鲜少与他交流,只得颔首回话道:“柳大人也在。”

  通常钟弥来到暖阁必有其他重臣,今日却只有他自己,若非是他在不自知的时候触了萧演的逆鳞,那定是有更重要的事与他私下商议。

  钟弥年纪大了心思却还活络,胆子也不小,听萧演道:“爱卿,今日请你前来,是朕突然想到一件事,须得有个人商量——谢老走后,这朝中大事朕只好找你定夺了。”

  钟弥忙道:“臣不敢,陛下这是……所为何事啊?”

  待到萧演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意思表明,钟弥心下一沉,有那么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最恰当。这人精不声不响地听完,早已暗中被滔天巨浪淹没。

  萧演觉得自己老了,是时候考虑继承人。朝中重臣里,谢轲已经不在,新上任的丞相陈有攸不得萧演信任,又是萧启豫举荐的人,并不能算心腹。而王狄两年来与萧启豫走得太近,立场十分明确,自然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唯有钟弥,能力与才华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当年钟弥领头拥戴萧演继位,此后几十年如一日,不曾逾越过,将自己的位置定得很精准,不问一句多余的话。在萧演心中,这样的人才是良臣,才是心腹。

  钟弥听完,小心翼翼问道:“承蒙陛下抬爱,臣有一言……陛下这般谨慎,莫非心里并不是偏爱赵王殿下么?”

  萧演不答反问道:“依卿之见,朕最偏爱的是哪一个呢?”

  钟弥思来想去,仔细答道:“臣以为几位殿下各有千秋,赵王殿下近几年熟悉政务,又颇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很像陛下当年,六殿下沉默务实关注民生,纵然不能成就霸业,也不失为明智之君。可若要在几位殿下当中选一位帝王之才,楚王殿下依旧是上上之选。”

  听了他这八面玲珑的回答,萧演忍不住笑出声:“你个老狐狸!启平要是耳聪目明,哪还轮得到你在这儿瞎操心!”

  他笑完,面上浮现出一丝悲哀,又摇摇头:“天意弄人……我的平儿实在可惜!”

  钟弥待他自行缓解片刻,才道:“东宫之事,既是国事亦是陛下的家事,您倒不如去问问楚王殿下?或许他有别的见解呢?”

  “前日启平回宫,朕见了他一面。”萧演摆摆手,“他已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何况他如今好不容易从伤病里平复,朕怎么舍得戳他伤疤。”

  钟弥犹豫道:“那,赵王殿下……”

  “启豫?朕并非不看好他,而是他太急躁,太浮于表面,这么些年一点长进也没有,成天想着打打杀杀,朕百年以后江山落到他手里,难免一阵生灵涂炭,届时九泉之下,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萧演说完,咳嗽几声,旁边柳文鸢不动声色地倒好了一杯茶,闻言送到萧演手中。

  钟弥提醒了一句“保重龙体”,脑中飞快地转起来。

  听萧演的意思,他必是要在萧启豫和萧启琛这两人当中选,言语间又处处透着对萧启豫的不满,难不成今日召见自己,是为了萧启琛么?

  想起自己起先和萧启琛那些私下谈话,钟弥抑制不住地有些兴奋。

  果然下一刻,萧演问他道:“从前尚不觉得儿女绕膝有什么好,如今才发觉,朕的确逃不出子嗣单薄的怪圈——爱卿,你觉得启琛如何?”

  钟弥听见脑中一声“喀拉”,状似某根弦绷断了。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捻了把胡子,慢条斯理道:“六殿下?早些年的确很有建树,看得出有些抱负,只是他过于沉默,最近又爱附和赵王殿下……六殿下自身的问题更严重,陛下,臣是这么想的。”

  “爱卿所想又何尝不是朕所想。”萧演叹息道,“你们大概会疑惑为何朕迟迟不给启琛封王?启琛太像皇兄了,朕是怕他……”

  暖阁内只有三人,萧演的声音愈来愈低,而钟弥听来却宛如耳畔一声惊雷。

  他所言的兄长当然是指早夭的先帝萧泽,从前的太子,极聪慧的人,虽是嫡出但并非长子,头上有个嫡长子的哥哥压着,韬光养晦数年,跟在嫡长子身后毫不起眼,后来却不知怎么的说服皇帝将他立为太子,在皇帝驾崩后顺利继位。

  而萧泽登基后仿佛变了个人,居于东宫时的温和与懦弱一扫而空,逐渐变得铁血无情。他先不由分说地镇压了自己亲大哥的叛乱,生擒其人后关在台城北面一处冰冷宫室里活活把人饿死了。其后在位三年,萧泽出人意料地重新扶植骁骑卫,然后拟下十年内南梁将如何开疆拓土的计划。

  可惜先帝呕心沥血得太过,年纪轻轻便驾崩了,从害病到驾崩只间隔了短短三个月,别说子嗣了,连个后妃都没留下。

  彼时众说纷纭,对他的一生猜测无数,毁誉参半。

  萧演突然将萧启琛同萧泽相提并论,饶是钟弥,也禁不住愣了,脱口而出:“陛下说六殿下像先帝吗?”

  萧演不答,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不说时他尚不觉得,萧演一提起,钟弥也无可抑制地将二人比较一番。

  除却萧启琛出身比萧泽差得多了,其余地方倒真是十分相似——尤其他接触过私下里的萧启琛,听过他说“萧启豫死了,群臣也没得选”这样的话,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此人心里对萧启豫是存有杀念的!

  做皇子时克己复礼,挑不出大毛病,可也不出众。继位么?不是不可以,但谁能保证萧启琛不会也因压抑得太过,适得其反呢?

  钟弥暗自思考自己的位置,他已无退路,只好赌一把。

  “其实……”钟弥眉头紧锁,忐忑道,“陛下此言的确颇为严重,但六殿下与先帝在臣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可比性。”

  萧演饶有兴味地反问道:“爱卿怎么看?”

  钟弥道:“六殿下年少丧母,国子监三天两头地不去,陛下不也为此头疼了很久?可见殿下如今过于腼腆的性格与年幼时的遭遇有关系。但在其他事上,殿下还是十分孝顺的……和先帝比,陛下是不是多虑了呢?”

  他的话虽然没有明面上向着萧启琛,却字里行间都在替他说情,萧演不知透过这几句话想了些什么,叹气道:“朕就是觉得启琛太孝顺了,从不让朕操心。”

  钟弥笑道:“这不是很好?六殿下日后做个贤王辅佐君主绰绰有余。”

  萧演不正面回答他,转而向柳文鸢道:“文鸢觉得呢?”

  柳文鸢从未光明正大地在太极殿上朝,钟弥难得听他议论政事,闻言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站在旁边的柳文鸢道:“钟大人的观点中肯,臣也认为六殿下虽个性不大开朗,但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不过东宫之主需慎重考虑,陛下听臣和钟大人的意见,其实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您有了中意的皇子,尽心栽培便是。”

  钟弥深以为然:“陛下,六殿下和七殿下都还小,可徐徐图之,不必着急。”

  哪知萧演只笑着摇摇头:“时不我待。”

  言语中透出一丝不祥,钟弥不敢深想,忙说了些保重身体的场面话。萧演不需他安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聊了些其他政务,放走了钟弥。

  他走出太极西殿,松了口气,又擦了擦额角的汗,正当想溜之大吉时,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平静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声音:

  “钟大人,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钟弥目瞪口呆地回头,斜倚在汉白玉石阶边的竟是一身玄色衣袍的柳文鸢。

  “下午我得去一趟赵王府,萧启豫找我好多次了,总不能一直说有病。”萧启琛系着腰带,弄了半天没弄好,拎着外袍站到苏晏面前,任由他帮自己整理。

  苏晏帮他系好带子,在后腰上拍了一把:“去吧,我回家跟爹娘吃顿晚饭。”

  萧启琛含糊地说了一句话,苏晏皱着眉问他:“嘀咕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雁门?”萧启琛道,又慌忙补充,“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问一下,免得日子过久了你突然离开,我又不高兴。”

  苏晏起身,把薄薄的被褥撑开,平常道:“说不准,大约年前吧,我总要回去的,雁南三天一封加急信,问我伤势可有好转,只要能骑马能拉弓,应该就是好了。你不是亲手摸过?伤疤也快痊愈了。”

  萧启琛推了他一掌:“谁问你这个!我还是那句话,等御医瞧过说可以才算好,在这之前你就算回去雁门,也不能轻举妄动!”

  苏晏答应得好好的,此人看似没脾气,却经常阳奉阴违,很不把其他人的建议当回事。萧启琛哼了一声,眼看和萧启豫约的时间快到,只得先走为上。

  赵王府又在金陵城内,萧启琛带着一个天佑——天慧回宫述职了——火急火燎地往那儿赶。抵达时他兀自放松,可见到萧启豫时,萧启琛分明感觉这人今天的状态不太对,他平时虽也是一副高傲样子,现在却尤其烦躁。

  萧启琛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被萧启豫按住肩膀质问:“现在怎么办!父皇找萧启平入宫了,你说他是不是要罔顾祖法,还想着萧启平?!”

  被他晃得一阵头晕目眩,萧启琛花了好大力气才挣开萧启豫,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知道我昨日在平哥哥那儿喝酒。”

  “慌什么?”萧启琛好整以暇地捋平了方才被他揉皱的衣裳,“就算父皇想立,我朝有先例么?哪怕是前朝也没有,左右替你说话的人多,我宁愿相信父皇想立萧启明。”

  萧启豫心如死灰道:“可萧启平和萧启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父皇如果想让他监国呢?摄政王?待到萧启明年满二十便可亲政,萧启平恨我入骨……”

  萧启琛暗道你还真有自知之明,面上却依旧平和:“那又怎样?”

  语无伦次的人猛然停下,萧启豫奇异地望向萧启琛,听他淡然说道:“父皇都不追究的事,此时没有人证没有物证,难道他还要强加给你吗?”

  他满脸的无所谓似是安慰了萧启豫,对方随之冷静下来,皱着眉道:“不是你的事,你当然没关系……”

  萧启琛大度地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毕竟难得见识到萧启豫上蹿下跳的一面,他看了半天的热闹,总要继续搅浑水:“皇兄,我听朝臣说,父皇近日在思考东宫了。”

  萧启豫浑身一震,“东宫”二字是他最不可触碰的死穴。

  自记事以来,萧启豫便觉得自己宛如天之骄子,后来有了萧启平,两个人明面上不曾对立,暗地里他却给对方使了不少绊子,甚至于在母妃的怂恿下对萧启平使出了阴毒手段。然而就算如此,他在后来的十几年中也从未接近过储君这个位置。

  萧演太过于在乎嫡出,让萧启豫一次又一次地烦躁。

  他若不是长子,早就死了心,但命运就是这么喜欢作弄人,给了八分的期待,又死死地掐着余下两分,吊着萧启豫一口气,让他十年如一日地不得安生。

  萧启琛象征性地劝了他几句,好多次险些憋不住笑。离开赵王府时,萧启豫阴恻恻对他道:“依你之见,我还要等多久?”

  萧启琛无辜地眨了眨眼:“不要让父皇留下遗诏,皇位自然是你的。”

  彼时阳光倾洒,西斜的金乌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橘树的叶子还是绿色,而梧桐已经转向金黄,风一吹便蔌蔌地飘落。

  萧启琛没坐车,自行往城外的方向走。

  天佑挨在他旁边牵着马车,忍不住问道:“殿下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说给我自己听。”萧启琛不以为意道,“萧启豫那么笨,听不出的。对了,天慧不是说述职的时候很短要跟我们在朱雀大道会合么,他人呢?”

  天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能主动跟萧启琛说一句话已是难得。萧启琛无可奈何道:“你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我又不吃人。”

  天佑闻言,笑得眼睛弯起,像两条细长的月牙,但仍然沉默着。

  他们一路无言地往城外走,忽地起了风,萧启琛“嗯”了声,转过头,一句“这什么歪风”还未出口,却见天慧和另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傍晚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仿佛转瞬间被清空了似的,萧启琛光是这样与那个人对视,便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威压——这种威压源于他自己的傲气,更带着杀意凛然,叫人一看就汗毛倒竖,本能地想要后退。

  但萧启琛到底没退,他转向天慧,强行镇定道:“天慧,这是哪位大人,不介绍么?”

  那人放松地将手掌从腰间两把短剑上移开,行了个礼:“暗卫柳文鸢,六殿下那次只是在窗外偷听过,恐怕还没见过我,幸会。”

  “哦?柳大人?”萧启琛回以一个客气的皮笑肉不笑,“久仰大名了。”

  柳文鸢生得眉清目秀,微笑像是长在脸上了一般,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十分年轻。但萧启琛曾推算过,此人应当已过三十了。他第一次直面柳文鸢这位传说中的“影子”,情不自禁地仍旧有点紧张。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天慧回宫遇到的吗?难道他知道了我的什么事?

  不可能,前几次分明没有异状。

  他兀自思考,柳文鸢却开口道:“殿下方便的话,我们不如去上林苑坐坐?在下有些私人问题,想要请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老皇帝还没那么快便当,他还要搞事情(并不简单.jpg

  苏家兄弟共同技能:给媳妇儿整理衣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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