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亲哥辩护，女律师郑小卉的憾与怒
【编者按】
郑小东案，可能是一起以中国最低行政级别干部为主角的大冤案。
郑小东，现年56岁，担任过农场副场长，曾经的吉林四平市“特等劳模”，2017年被纪委调查。
尽管郑小东只有副科级，这个案件很神奇地由四平市纪委跨级立案。案件最后移交司法部门，郑小东被控贪污、受贿、滥用职权、非法占用农用地4宗罪。
郑小卉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逃避，她是执业律师，也是郑小东的亲妹妹，她为亲哥展开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全案无罪辩护（北京青年报-《副科级“劳模”涉贪污受贿等四宗罪，女律师为亲哥作无罪辩护》| 深度报道），历经一审、二审、重审一审、重审二审，郑小卉仅会见就多达135次，形成的一审辩护词11万余字，厚达188页。
虽然案件被发回重审，公主岭法院重审一审的判决，却和原一审一模一样：4罪照单全收，刑期8年6个月。而曾经裁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程序违法，撤销原判，发回重新审判”的四平中院，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突然决定不开庭，近日悄悄宣判：不予认定滥用职权罪，认定其他3个罪，刑期改为8年。
提审时，郑小东对审判长张宇桐说：“我愧对家庭，愧对父母，但不愧对党中央，更不愧对老百姓。”
“身为律师，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对终审判判决，我无比遗憾，无比愤怒，”郑小卉说，二审法院没有开庭，没有告知辩护人合议庭成员名单以及是否申请回避，甚至没有通知辩护人提交辩护词，就这样迫不及待地作出违法的判决，“这是疫情之下比病毒更可怕的司法冤情。”
以下是郑小卉律师的口述：
没想到，这是宣判前最后一次会见
2020年3月8号，终审宣判的前一天。我在四平市公主岭看守所的预约微信群看到通知说，律师可以会见了，但是要求穿防护服，戴护目镜、手套和穿上鞋套及健康证明。为了确保疫情期间能顺利会见，我事先准备好了防护服、护目镜等装备。
9号一大早，我按约来到看守所。会见通过视频方式进行，能见到大哥郑小东模糊的面孔。听见电话里的声音，我能识别出是他本人。
我听大哥说，2月25号，四平中院在公主岭市法院第六审判庭远程视频对他提审了一次，张宇桐审判长不允许他说210亩吕家林子滥用职权的事，大哥激烈地反驳他，后来据说视频坏了，中止提审。3月2号再一次远程视频提审，大哥说一共写了13页笔录，因为他说的快，笔录记得不全面，他修改之后签了字。我跟大哥说到2月19号在四平中院庭前接待的事，也记录了23页笔录，我交了17份申请和大哥自书的2份申请。
大哥说，四平中院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2019年4月8日四平中院裁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程序违法”的认定，这次不会耍无赖否认。其实我与大哥135次的会见中，他一直坚信法院会实事求是，依据客观事实依法审判。这次我说，二审不应当换审判人员，但是换了，这可能是手段，要强判。不给大哥取保，突然换审判人员，我已经预感到纠错难！
大哥说，他告诉审判长张宇桐：“我愧对家庭，愧对父母，但不愧对党中央，更不愧对老百姓。”我听到这些，眼眶一热，眼泪涌了出来。
我了解大哥，我认为这样对他不公，在中国的最基层，他这样拼命干工作，我越想越不值。什么狗屁劳模、特等劳模，干工作干到那个份上，最后被栽赃成这样。居然弄出四个罪名，有口难言，浑身是冤。
我以往会见和大哥聊天，我记得大哥跟我说过他有“两个心疼，一个遗憾，一个难过”——“我双规后，好容易争取的高标水田工程撤走，挺心疼；一手扶持起来的企业又成这样，挺心疼；没有带领手下小孩顺利转制，挺遗憾；2006年，为了新农村建设，父亲得癌症，我没有尽孝，父亲去世，我也都没在身边，现在想起这事，我还难过。”
老母亲今年八十岁，对大哥挂念不已。她往看守所给大哥存过钱。大哥说，看到老妈给他存钱的单据，他的泪止不住地流。
谁也没想到，这会是宣判前我们最后一次会见。
疫情下，没开庭，没看辩护词，法官悍然宣判
9号晚上，我听到消息说，大哥的案子判决下来了。法官是9号下午到看守所宣判的：4个罪变成了3个罪，8年刑期。把滥用职权罪名减掉了，刑期减了6个月。
10号，我等了一天也没收到判决书。10号早上，我给审判长张宇桐法官打了电话：
张：喂，郑律师.
郑：哎，张庭长。
张：你好，郑律师。
郑：我听说我哥那判决下来了。
张：啊，下来了，昨天宣的，哥们儿。
郑：这案子不开庭就直接宣了？
张：这个我们研究了，院里边研究完之后认为事实清楚了，然后直接就宣了，为啥我跟你说我们提人，提完之后，我就跟领导汇报了。
郑：汇报了的话，我们辩护词也没交啊！
张：但是听取你们意见了，你这么地，如果你要是吧，哥们儿，我就是说心里话，如果你要是对这个判决有意见的话，你就正常去申诉，向省里边申诉，因为啥呢，你都说了这个官司你想要打到底，所以说呢，我希望，昨天我跟你哥郑小东在那个视频的时候，他也对这个判决提出了一些疑异。我说你都形成你的材料，形成你的观点之后呢，告诉你妹妹，可以申诉！可以向省高院或者说向最高院……
郑：你们认为事实清楚，那路都在那一条条地摆着呢，单位一分钱没有修的路，你们怎么事实清楚，你们税务机关调取代开税务申请表了吗？你为郑小东负责了吗？你为这案件负责了嘛？你们坚守司法底线了吗？党中央和最高检、最高法让你们颠倒黑白，制造冤假错案了吗？
张：这个吧，我觉得你.......
郑:你那个，最起码的客观事实都不遵守，你都不实事求是,你们就这样似的判案子谁能接受，你是不是逼迫郑小东的家人走信访程序呢，上访告状呢，往北京去呢，是不是你们逼的，是不是？
张：你可以走正常程序嘛！
郑：你们是正常程序？我们跟你走正常程序，我们的辩护词你都不让交。律师辩护词你不让交，宣判的话，你正常律师你该不该通知？
张：我们可以给你邮寄，二审不是一审，对不对？
郑：你不是说的你邮寄？
张：恩。
郑：你宣判的话，你正常是不是应该公开宣判？我们提出案件当中卷宗存在那些程序违法问题，你怎么给我们做出解释？
张：如果你要是认为这个判决或程序有问题啊.....
郑：我不是我认为，你本身就是司法审判事故，你是说我认为吗？摆在这块的东西，你们一审法院，郑小卉律师提供这些无罪证据卷，你做没做释法说理，对不对？咱们是不是同为法律人，谁也不傻，你站在那个角度你审判的，你站在四平纪委个别领导人的角度审判的？你制造冤假错案呢，党中央允不允许你这么做？你跟党中央、最高检、最高法保没保持一致，你们干啥呢这是啊？你公然制造冤假错案，枉法裁判呢，能查清事实而不查清事实是不是玩忽职守？党和国家给你的司法权力，你们怎么用的？
张：说完了吗？郑律师
郑：不是说地我说没说完，就是说地我没成想咱们四平中院能触碰司法红线，而不坚守司法底线，这是我作为一个律师，作为一个法律人而无法容忍的，也无法接受的，哪有这样似的！司法底线你们咋守护的？《监察法》给谁实施的？！《法官法》给谁实施的？！你们不遵守啊！再一个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的东西你为啥不执行，对不对？！你为啥凌驾于宪法，法律之上？！咱们同为法律人，你判郑小东8年6个月，你直接你杀他呗，你判他8年，你直接杀他呗，你杀他的话你们的官就坐的稳、坐的牢了，对不对？你是不是逼我们走控告程序呢？逼走信访呢嘛？哪有这种似的，司法底线不坚守？
张：那是你那么认为。
郑：我那么认为，我那么认为那每一笔（条）路，每一笔钱对应的路都在那摆着呢，我那么认为，你遵没遵守客观事实真相？你做没做到调取证据？你彻没彻底进行调查？19位证人出庭作证，你们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怎么处理？杨永安的事怎么处理？郑小东（控告）如果查证属实，郑小东是不是立功，马静宇说是他给钱做出来的，马静宇是不是同案犯？你解释解释吧这些？
张：你要认为他们构成犯罪，你可以举报他们。
郑：我一直在举报，一直在控告，你们怎么处理的？正常情况下，法律是不是规定的，在审判过程中有刑事犯罪线索你得移送？是不是这么规定的，你们做没做？
张：你要认为他犯罪，你可以向检察机关，公安机关举报吗?
郑：你不用说这个，我一直在控告，你们怎么做的？你抱团取暖，你官官相护，谁犯罪了？是郑小东犯罪了，还是公主岭检察院高X，于X琦、姜X犯罪了？咱们今天就说道说道，我啥时候取判决书，你说吧？
张：我给你邮寄……我把你的诉求都跟领导往上反映。
3月11号，我收到了判决书。我是看到判决书才知道所有合议庭成员的名字。这是一个荒唐的二审！没有公开开庭，没有告知所有合议庭成员姓谁名谁是否申请回避，也没有让律师交辩护词，就这样悍然宣判了。
这是疫情之下比病毒更可怕的司法冤情！
无比遗憾，无比愤怒
看完判决，我无比的遗憾，无比的愤怒。我愤怒，是对司法人员。我遗憾，是对大哥，我已拼尽全力，却不能帮他讨还一个清白。面对这样黑白颠倒的判案，我该怎么去安慰大哥。
公平公正、让人心服口服的判决，做不到吗？
“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这样的指示，四平中院的法官当耳边风吗？！
郑小东喊冤的上诉状44页、118页，居然没有触动法官的一丝丝的司法良知。判决书上也没有对我郑小卉提交的郑小东无罪证据卷做出任何的释法说理。司法的底线何在？
中央第八巡视组、第四巡视组的转批件，也许在四平中院领导的汇报中尘埃落定，不负责任地推向遥遥无期的申诉了。
公主岭市检察院侦查人员高X、于X琦、姜X的违法办案的证据还在我手中。102份笔录，94份都没有侦查人员的签名，不合法的笔录占有93%以上，19位证人出庭作证，我提交的2006年修路实况光碟，2010年、2011年的4份行政判决书，2000年茅山分场的帐页，2011年修桥合同，每一笔钱对应的路的实物照片，公主岭检察院、公主岭法院一审、发回重审均没有核证，判决书中也没有释法说理。2017年8月27日，一天对郑小东形成14份笔录，5份自书，共计86页！公诉人陈洁2018年11月13日没有指定管辖权提审。起诉阶段，2018年11月15日公主岭市检察院侦查人员李栋和四平纪委韩晓宇等四人到看守所威胁郑小东。2018年1月29日至2018年11月2日公主岭市法院没有指定管辖权违法审判。司法鉴定没有告知和送达郑小东——这样的证据要判郑小东有罪，司法者得有多大的胆量啊。
我无法理解。我极度愤慨。压抑不住的怒火，往我心头上涌。
作为一个律师，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2020年2月19日，二审法院刑庭庭长张宇桐召集两位辩护人、二审检察员召开庭前接待会议。
会议中，辩护人提出：一审公主岭法院审判违反刑事诉讼法证据采信的基本原则，对证人证言的合法性、真实性问题视而不见，错误采信证人证言。鉴定没有送达和告知，鉴定和书证没有调取全部的完整账目，不符合鉴定的基本要求，鉴定方法不科学，应当补充合法检材重新鉴定，没有对票据及笔迹进行鉴定。每一笔指控对应的路都在，没有排除合理性怀疑。不采信19位出庭证人证言，102份笔录其中94份侦查人员没有签名的笔录作为定案依据错误。公主岭法院邮寄传票通知影响定罪量刑的证人郑X喜、马X宇、杨X，没有采取有效的直接送达方式送达，三人均是拒签，公主岭法院却采信该三人没有侦查人员签名的笔录作了审判依据，以及郑小卉律师提交的在侦查卷宗整理出的郑小东无罪证据卷没有释法说理，郑小卉律师交的十本客观证据卷没有核证。2019年9月27日限制律师质证三分钟，剥夺郑小东及辩护人书证卷第5卷、11卷质证权，2019年10月10日剥夺律师辩护权。
这些都是我的经历，法律规定、证据规则在判决中不适用，我深深震撼，怎么在我大哥郑小东案一个最底层的副科级干部的案件中就不适用呢？
公主岭市法院判决书两次表述：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均成立，辩护意见不予采纳。
我一审的对全案做无罪辩护的辩护词写了188页，11万多字。这次二审，我仍在修改的辩护词更厚，更充分，辩护词全部用卷宗证据辩护，但是，没有机会提交辩护词了，判决就这样作出来了！
四平中院的法官劝我们不服判就去申诉，难道司法底线要让高级法院、最高人民法院来坚守吗？
唉！作为一个律师，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在庄严的法庭上，法官竟然说他们说了不算
2018年7月23日，我大嫂开始控告公主岭市检察院、四平纪委办案人员。大哥自书的控告信就有200多封，我悉数均投寄给中纪委、省纪委、吉林省高法、吉林省检察院、四平中院、四平检察院。
家人也投寄三百多封控告信。从2019年3月26日开始至2020年1月13日，我们收到10条短信，回复控告材料均转到四平市检察院。历时一年半的控告，四平市检察院终于给了答复，但答复犹抱琵琶半遮羞，遮遮掩掩。
在我们持续不断的控告下，2020年2月27日，吉林省检察院检务督察部门电话通知郑家人对公主岭市检察院侦查人员违法办案的控告正式受理。
然而，谁也没想到，二审法院就样肤皮潦草审理，匆匆忙忙就下了判决。
我想起一件事，在公主岭法院一审开庭过程中，主审法官甘丽丽对律师说：“我把真实的情况跟领导汇报。”另一位法庭成员也对律师说：“（我们）说了不算啊。”
在庄严的法庭上，法官竟然说他们说了不算。
荒诞透顶！
法官说了不算，究竟谁说了算？是谁在审案？是谁在背后操纵审判，谁在干预司法审判？
谁对真相负责？谁对郑小东负责？
公正司法，实事求是，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