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的“义法”实践与古文删改
张知强
作者:张知强,山西稷山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清代文献与文学。整理《稀见淮安史料四种》(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第六辑)。
摘要:桐城派有众多评点本、选本存世。除评论古文得失外,多有对前人古文的删改。删改对象主要是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删改的依据是“义法”,主要从“言有序”与雅洁两方面展开;使用的方式有删除、改字、增添、移动字句位置等。这种对经典的重塑体现了桐城派在古文理论和创作方面的自信,及其在古文谱系中的正统地位。桐城派对古文的删改从方苞、刘大櫆一直延续到晚清的吴汝纶、吴闿生,删改的延续、对前辈评点的辩证接受充分凸显了流派内部一脉相承的特点,流派成员对删改行为的讨论也体现了桐城派较强的向心力和活力。删改行为有助于增进对评点、选本的认识,加深对文学经典形成过程的思考。
桐城派是清代最著名的古文流派,历来学者从文学理论、批评、创作、鉴赏等角度进行了较多的研究,以期对其兴盛做出解释,已取得丰硕的成果。但某些桐城派所特有的批评方法、文章观念,较少被研究者所关注,如桐城派对古文理论和创作的自信、在实践中对前人古文的删改等,很有进一步探索的价值。
作为古文家,方苞非常推崇唐宋八大家。除文集收录《书韩退之〈平淮西碑〉后》《书柳文后》等文章外,方苞还有《古文约选》十卷、《评点唐宋八家文》《评□韩文》《评点柳文》等选本、评点本与八家相关,可见其重视程度。但方苞也有不满之处,其《古文约选序例》云:
《易》《诗》《书》《春秋》及《四书》,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降而《左传》《史记》、韩文,虽长篇,句字可薙芟者甚少。其余诸家,虽举世传诵之文,义枝辞冗者,或不免矣。未便削去,姑钩划于旁,俾观者别择焉。只有这几部经书是完美的,“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是学习古文的参照标准。这些“文之极则”,除文章方面的因素外,也是儒家推崇的经典,承载了儒家之“道”。因此,最高的古文标准应该包括“道”与“文”两个方面。这也与方苞“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的理想相符。在此之外,即使是“举世传诵”的名篇,也可能有瑕疵。“义枝辞冗”便是从“义法”的角度提出的批评。方苞认为只有将这些瑕疵删去,才能使古文的优点更加突出:“子厚文笔古隽,而义法多疵。欧、苏、曾、王亦间有不合。故略指其瑕,俾瑜者不为掩耳。”正因为有这样的思想,方苞才有删改前人古文的行为,如《古文约选》和《评点柳文》。《古文约选》由方苞主编,但挂名果亲王允礼,带有官方的性质。本书选录两汉散文家及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对文章精彩部分进行圈点,评语以眉批、夹注、文末总评等方式呈现;对古文的删改以“└ ┐”符号为标识。方苞文集最早刊刻于乾隆十一年(1746),是王兆符等辑录的《望溪集》;其《史记评点》于光绪元年(1875)由王拯以《归方评点史记合笔》的形式刊刻;而《古文约选》早在雍正十一年(1733)就已面世,并于同治八年(1869)重刻。另外,乾隆三年(1738)皇帝下令将《古文约选》等官方书籍“着各省抚藩将书板重加修整,俾士民易于刷印。坊间有情愿翻刻者,听其自便,无庸禁止”。果亲王虽然曾经刊刻《左传》,收录方苞的评点,但“传印甚稀”。所以,《古文约选》的刊刻使方苞的评点和古文理论(即“义法”说)在当时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方苞对唐宋八大家古文的删改意见也得到扩散。《评点柳文》记录了方苞对柳宗元古文的圈点、评语以及删改,凡删改处以“涂”字标出。另外,李绂虽非桐城派中人,但与方苞争论的文章中亦包含方苞删改古文的信息,如《与方灵皋论所评欧文书》《与方灵皋论所评柳文书》《与方灵皋论所评韩文书》,其中一些评语未被现存方苞的评点本所收录。评点,包括评语和标点。但历来的研究者多注重评语,而较少关注标点。其实,标点也可以反映出评点者对文本的态度。“└ ┐”符号出现在《古文约选》中。首先,《古文约选》该符号旁边有一些评语,如韩愈《送杨少尹序》:“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评语为“三语无谓”。联系方苞在《古文约选序例》中“其余诸家,虽举世传诵之文,义枝辞冗者或不免矣。未便削去,姑钩划于旁”的观点,可推测“└ ┐”符号是方苞所谓的“钩划”。其次,以方苞评点柳宗元古文为例,《古文约选·柳文约选》与《评点柳文》颇有异同,可以进行对读。两书均对《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一文进行了评点。凡是《柳文约选》有“└ ┐”符号的句子,在《柳文评点》中均被标注“涂”字。再次,徐树铮《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中引用方苞的圈点,方氏的文本中有“└ ┐”符号的句子,徐刻均直接用“删”字。可以证明“└ ┐”符号即为删改符号。
刘大櫆认可并继承了方苞的删改行为。《精选八家文钞》是刘大櫆在唐宋八大家文集中“精选百篇,钞为读本”,有圈点、评语。《精选八家文钞》在刘大櫆生前并未刊行,以抄本的状态流传。直到道光三十年(1850)由同乡徐丰玉刊刻,“旧有圈点、钩乙暨方侍郎、姚太史评语”。光绪二年,刘继重刊本书,“(海峰先生)于意义之警策、字句之松泛者,悉从旁圈点而钩乙之,而本来面目绝不涂抹一字,甚盛心也”。保留了刘大櫆的“钩乙”,即删改意见。《精选八家文钞》所使用的删改标识也是“└ ┐”。方苞、刘大櫆这些文本的删改情况是:《古文约选》中,两汉古文没有删改;唐宋八大家中,韩愈是2/72(即所收72篇古文中有2篇被删改,下同)、柳宗元是11/45、欧阳修是12/58、苏洵是9/32、苏轼是3/34、苏辙是2/20、曾巩是13/26、王安石是7/26,合计删改古文59篇。《评点柳文》共收录柳宗元古文176篇,其中5篇古文被删改。《精选八家文钞》共有13篇古文被删改,其中柳宗元文4篇、欧阳修文5篇、曾巩文2篇、苏洵文2篇。可知,方、刘很少删改唐以前的古文,主要针对的是唐宋八大家。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历来被尊奉为古文之典范,是古文家学习的范本。桐城派建立起以唐宋八大家为主干的古文系统,又通过删改,与圈点相呼应,去芜存真,示人以法度。方苞、刘大櫆对经典作家作品的删改,体现了桐城派以自己的衡文法则为依据,删改前人的古文,对经典进行重塑。对唐宋八大家的作品进行删改,需要过人的才学、识见,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不盲目崇拜古人。刘大櫆云:以古之道为不足法者,妄也;以古之道为高远而不可几者,怯也。今之善弈者未必不如秋,善射者未必不如养。至于赋诗作文,专以末流自待,言及于杜甫、韩愈,则愀然变色,以为是天人,非吾之所企,吾是以悲其志之不立也。
前人的优秀作品,固然值得尊敬、学习,但也不可妄自菲薄,“以末流自待”。即使是作为榜样的《史记》和韩文,方苞也敢指瑕,如《评点史记》中的删改。这样的胆识和自信,引发了吴汝纶的感慨:“吾辈读柳文,几仰若天人。方侍郎乃殊不快意,时摘其瑕颣。何识量之相悬邪?”方苞、刘大櫆不盲从经典,坚持己见,这种在古文理论、创作方面的自信,是桐城文派能够产生、发展的内在原因之一,也体现了桐城派以古文正统自任。
作为有意识的文学流派,派内成员对典范性的作家作品进行模拟是不可避免也是不可缺少的。桐城派有自己的古文谱系,上自《左传》《史记》,下至唐宋八大家、归有光,均为其模仿、学习的对象。但桐城派并非一味被动地模拟,而是在学习、揣摩的同时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对于不符合标准的古文,会提出批评,甚至进行删改。删改体现了作家对于自己理论和标准的自信,也有对创作的思考。
韩愈从维系儒家道统的角度出发,认为“荀与扬,大醇而小疵”,因此有删削《荀子》的想法。其《读荀》云:“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韩愈是否曾删削《荀子》暂且不谈,此观点已足够影响后人。方苞《书〈删定荀子〉后》云:“昔昌黎韩子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惜其书不传。余师其意,去其悖者、蔓者、复者、俚且佻者,得篇完者六,节取者六十有二。其篇完者,所芟薙几半;然间取而诵之,辞意相承,未见其阂也。”刘大櫆《删录〈荀子〉序》亦云:“韩愈有言:‘删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孔子之志也。’余仿其意,节而录之,得什之四五。”对方苞、刘大櫆而言,韩愈的观点具有榜样的作用,在韩愈的删改本缺席的情况下,“师其意”“仿其意”也足够使删削《荀子》的行为有“合法”的依据。同理,在姚鼐构建桐城文统后,方苞、刘大櫆作为桐城派的标志性人物,其作品、观点必然成为后人学习、模仿、讨论的对象。桐城派后学在行为上继承了方、刘,或删改前人的古文,或收录这些删改建议。如: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收录方苞、姚范、曾国藩对四篇韩文的删改。吴闿生《古文范》有对苏洵一篇古文的删改,“删节数百字”。徐树铮刻《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收录方苞、刘大櫆对三十篇唐宋诸家古文的删改(除去与《古文约选》《评点柳文》《精选八家文钞》中删改信息完全相同的篇目)。其中,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是以文字校勘为主的校注本,也收录评点;吴闿生《古文范》是想成为“学文之圭臬”的古文选本,是属于桐城派系统的、面向初学者的评点本;徐树铮刻《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是对姚鼐选本的集注本。可见桐城派评点本形式的多样化。
也有明确表示学习《精选八家文钞》评点方法的文本。左坚吾“师事外祖刘大櫆,受古文法”(《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萧穆《跋左叔固先生删订海峰文集》云:昔海峰先生有《唐宋八家文选》,《凡例》有曰:“古人行文,神妙不测矣。而精神不到,间有一二败句,今拟削去,未敢擅改,但钩乙其旁,以示学徒。古人之是非与我之是非俱在,后学择而取之。”今先生删订《海峰文集》,即遵海峰《八家文选》之式。
左坚吾对刘大櫆的古文理论和创作都比较熟悉,也认可刘大櫆对前人古文的删改。《唐宋八家文选》虽非《精选八大家文钞》,但所用评点方法一致。因此,左坚吾用评点《唐宋八家文选》的方式来编订《海峰文集》,对文章“精神不到,间有一二败句”的地方进行删改、钩乙。但因左坚吾“自匿其撰述”,未曾刊刻,故少有流传。左庄有《唐宋八家文选》的抄本,在学习之余,还践行了刘大櫆的删改行为:“君聚汉唐以来之文甚夥,于先辈所未入选者,辄择取之,或删薙数行,或一二句。”将那些未曾入选的古文“评定朱墨,交错陆离,至不可辨”,以达到“庄雅可诵”的效果。另外,杨彝珍《国朝古文正的·凡例》云:“斯编于所录原文,有词近俚而伤繁者,间为芟薙之,然不敢窜改。”芟薙的目的是“刊落浮华,采掇精英,以表示学者复古之旨,而不欲出连拇枝指,眩后进耳目”。这是桐城派一贯的追求。有趣的是,对删改行为继承较为明显的,是对删改行为有所不满的吴汝纶。吴汝纶对前人的删改,主要收录在《群书点勘》《经史百家杂钞评点》《古文辞类纂评点》等评点本中。但吴汝纶没有继续使用方、刘的“└ ┐”“涂”等形式,其删改方式主要通过“掷”体现出来,也有其他的方式,如“删”“增”“删改”“删+评语”“掷+评语”等。在中国古代,没有统一的圈点符号系统,符号的功能需要结合评点者的实践来判断。“掷”是一种较为复杂的圈点符号,有正、反两种含义。归有光在评点《史记》时就使用了“掷”:“墨掷是背理处,青掷是不好要紧处,朱掷是好要紧处,黄掷是一篇要紧处。”不同颜色的掷,代表不同的作用。掷本身的功能仅为一种提醒的符号,其意义通过颜色来传达。在此之后,刘大櫆、姚鼐等人均使用过“掷”,但颜色的作用减退,只保留了黑色,“掷”符号本身的意义凸显出来。虽然“掷”并非吴汝纶的专用,但用“掷”来表示删改的数量却是最多的,因此最具代表性。通过对吴汝纶评点案例的归纳,可知“掷”既有批评、删改的意思,如《群书点勘·苏老泉集》之《上余青州书》:“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用“掷”,评云:“陋句。”也会代表古文脉络,如《经史百家杂钞评点》之《唐书·兵志》中“府兵”“彍骑”“方镇”等词用“掷”。因为“掷”含义的丰富性,为谨慎起见,本文仅选用有负面评语的“掷”作为删改标识。通过梳理方苞《古文约选》《柳文评点》,李绂《与方灵皋论所评欧文书》《与方灵皋论所评柳文书》《与方灵皋论所评韩文书》,刘大櫆《精选八家文钞》,姚范《援鹑堂笔记》,王元启《读欧记疑》,曾国藩《读昌黎集》,吴汝纶《群书点勘》《经史百家杂钞评点》《古文辞类纂评点》,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吴闿生《古文范》,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徐树铮《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姚永朴、姚永概《历朝经世文钞》等评点本、选本中对前人古文删改的信息,得出桐城派诸人施加删改的古文篇次为(同一篇古文删改版本不同者,分别计算):方苞110篇,刘大櫆25篇,姚范4篇,王元启85篇,姚鼐7篇,曾国藩3篇,王拯1篇,吴汝纶45篇,吴闿生1篇,林纾1篇,姚永朴和姚永概5篇。可知,桐城派通过评点本对前人古文施加删改的行为一直在延续。从数量看,方苞删改最多,王元启、吴汝纶次之。
从方苞、刘大櫆一直到晚清的吴汝纶、吴闿生等人,删改行为的延续,表明对古文理论和创作的自信已经成为桐城派的内在力量。对于后期的桐城派成员而言,由于方苞、刘大櫆的推广,删改行为已经成为流派的惯性。
首先,删改能使文章更加简练。曾纪云《精选八家文钞跋》云:海峰先生精选百篇……于意义之警策、字句之松泛者,悉从旁圈点而钩乙之,而本来面目绝不涂抹一字,甚盛心也。……有删一二字者,有删数句者,有删整段至数行者。再四展玩,觉较原文局尤紧、格尤练、语尤快、气尤遒……洵后学之津梁也。
删改并不是要否定古文的价值。相反,去掉枝蔓,方能显示枝干之匀称。《古文约选·泷冈阡表》的评语也提到:“摲其繁复,则格愈高、义愈深、气愈充、神愈王。”删改前人,是希望其古文更加完美,符合自己的古文标准。同时,在评点本中,圈点的目的是选出精彩部分,删改是为了去掉冗杂,评语则是有赞赏、有批评,多种方式互相配合,使得评点方法自成系统。其次,删改有利于启发初学者领悟为文之法。萧穆《刘海峰先生唐宋八家文选序》云:以穆所见,国朝惟和硕果亲王《古文约选》,并高宗纯皇帝《御选唐宋文醇》,大体雅正严谨,足为后学之所宗仰。而果亲王之本,实出吾邑方侍郎之手……评点确实,钩划精当。二本皆足以开后学神智。继侍郎而起者,则莫如刘海峰先生《唐宋八家文选》。……于前人精神不到,间有一二败句,则钩乙其旁,以为后学择取。
桐城派删改前人古文分两种情况:其一,直接删改原文,将删改后的结果呈现出来,如《古文范》;其二,保留原文,只提出删改意见。桐城派的古文删改大多属于第二种。删改后的古文更为简洁、凝练,但在“开后学神智”方面,却不如给出删改意见效果好。指出一篇古文精彩的地方,可供后学学习;指出有瑕疵的地方、“精神不到”之处,让后学避免重复犯错,“见之可悟作文之法”,比空洞地罗列为文的“禁忌”更容易被接受。同时,删改意见也可以将删改者的思考展现出来:“观其涂乙窜易,日锻月炼,致思之密如此,则于文事思过半矣。”桐城派历来重视教育和方法,删改古文的深意便被后学继承下来。
前文提到,方、刘等人的删改,主要针对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展开。对待经典文本,桐城派并非不加选择地盲目接受,而是有所甄别,甚至删改,对经典进行重塑。对经典的重塑是否合理,不仅要看删改的标准、重塑后的文本,也要关注后人对“新经典”的接受态度。在桐城派中,相同的删改意见并不少见。方苞、刘大櫆、姚范对欧阳修《岘山亭记》均有删改。方苞删去“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并于“而二子相继于此”中“而”字后增加“羊祜叔子、杜预元凯”,应该是在删去二人名字后认为“二子”无所指认,故有此改动。刘大櫆删去“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卷五四)。姚范亦认为“‘其人谓谁’二句可删”。姚鼐并未删改,但认为“其人谓谁”二句“实近俗调,为文之疵颣。刘海峰欲删此二句,而易下‘二子相继于此’为‘羊叔子、杜元凯相继于此’”(《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卷五四)。态度偏向删去此二句,但误将方苞的观点归为刘大櫆。方东树也赞同刘大櫆的删改。方苞、刘大櫆、姚范、姚鼐、方东树对《岘山亭记》近乎相同的删改意见,表明桐城派内部在古文评点方面的一脉相承。考虑到此五人之间的地域、师承、家族、朋友关系,可见桐城派内部联系、交流的密切。桐城派作为古文流派,注重对文字的经营,排斥骈俪文风。姚范认为:欧公《内制集序》:“凉竹簟之暑风,曝茅檐之冬日,倦余支枕,念切平生;顾瞻玉堂,如在天上。”而《思颍诗后序》有云:“不类倦飞之鸟然后知还;惟恐勒移之灵却回俗驾。”此类文字,公自订《居士集》皆入之,而《游鯈亭记》《李秀才东园记》与诸他篇颇有佳者,皆弃而不录,殊不可解。
对这两句话颇有疑问。方东树有按语:“欧公此二序俗韵特甚,遂开流俗。坡公无之。学者不可不严辨也。”认为是“俗韵”,对欧阳修有所批评。吴汝纶在《群书点勘·欧阳文忠公集》中则径直删去这两句话。虽无直接证据表明吴汝纶一定参考了姚范、方东树二人的意见,但吴汝纶在《内制集序》《思颍诗后序》两文中只删去姚、方二人批评的句子,不应只是巧合。通过评点的一致性、继承性,可以为研究桐城派古文评点的来源提供思路。桐城派评点本有集评的性质,诸家的删改意见经过“集评本”的重新组合,在扩大影响的同时,也强化了删改的“惯例”。有的评点本汇集诸家评点、标注出处,如《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有的则将前人的观点进行融会、选择,内化成自己的观点,如方苞、刘大櫆、姚范、姚鼐对《岘山亭记》的删改意见,除姚鼐标注“刘大櫆”的观点外,其他三人的意见只有通过对读才能得知其渊源所在。桐城派评点本之间自成系统,互相征引、批评,因此不能独立评判各家评点本。只有汇聚各家观点,才能更好地了解评点之意。
对重塑后的文本的接受,也能看出后人对删改的态度。姚永概日记记载光绪九年(1883)至光绪三十年(1904)之间抄录《古文约选》等文本的情况。其中,《两汉文约选》《韩文约选》《柳文约选》《欧文约选》《老苏文约选》,均为《古文约选》子目;还有惜抱先生改本《遂初堂记》、“吴评曾选古文二十册”。除过录《古文约选》《经史百家杂钞评点》等评点信息外,还可看到此类评点本在桐城派内部亲朋好友之间的流传方式,如赠送(“外舅赠予此书”)、借阅(“此书明年二兄欲携之湖口”)等。经过地域、师承、姻亲等多重纽带,使得桐城派的传衍更为稳固。《贺葆真日记》亦记载光绪十七年(1891)至民国六年(1917)之间抄录评点本的删改信息,如吴先生评点曾巩《南丰集》,方望溪、吴先生评点《柳集》,吴先生评点梅曾亮《柏枧山房文集》及张裕钊《濂亭文集》等。其中,方望溪评点《柳集》见前文;吴汝纶评点《南丰集》《柏枧山房文集》《濂亭文集》均收于《群书点勘》,且均有吴汝纶的删改。贺涛、贺葆真父子所抄录的不是像姚永概所抄《古文约选》这样完整的选本,而是以丛书中单行的文本为主。可见桐城派评点本流通、接受的多样性、复杂性。而且,贺氏父子抄录方苞、吴汝纶评点本持续多年,可见贺氏赞同在评点本中删改前人古文。除刊刻、阅读信息外,也可以从读者的反应中得知本书的流传与接受。《古文约选》的选文、体例就被曾国藩、吴汝纶所继承,如:其(按:即《古文四象》)节钞《史记自序》,记仍与《古文约选》同起讫,但未能确记。(《吴汝纶全集·尺牍》卷一《与曾重伯》)
刘喜删古人诗,于明、清诸家,所删则皆允当,于李、杜、韩诸公,则往往不应删而删,盖其学识不及作者,则以私意去取,不能餍人人之心。故不佞前请尽抄元诗,而于刘所删之句,上下勾乙,以识其处,如此,则读者不以妄删为病,方氏《古文约选》即用此例。今径删削本诗,而但注删几句于下,实使读者不快,殆此书之一憾也。(《吴汝纶全集·尺牍》卷二《与萧敬甫》)
所论刘氏选本即刘大櫆《历朝诗约选》,对历朝诗歌颇有删削,但往往径直删去,只标注“删某句”,留下删削后的文本,遭到吴汝纶的批评。可知,不仅是《古文约选》重塑经典的内容,而且其删改的方式也影响到桐城派后学。经典文本不仅被阅读、解释与评价,也会被改动。桐城派在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形成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不仅有揄扬、传播,也会对其文本进行删改、重塑;同时,随着桐城派在时间、空间上的扩散,这些“被修订的经典”又会被读者当成经典来研读。经典,成为一种流动的文本,而非固定的、客观的。而且,在经典的形成过程中,除读者之外,不仅有进行创作的原作者、从事筛选的批评家,也有改造文本的“中间人”存在;有时,筛选者与改造者、读者与改造者可能是同一个主体,如本文提到的桐城派诸人。经典本身并非完美无瑕,围绕着经典的讨论、删改不一定就会解构经典,反而可能巩固经典的地位。关注桐城派的删改行为,有助于加深对于文学经典形成过程的思考。然而,对于具体文本的删改意见,以及是否应该对前人文本进行删改,桐城派内部有不同的看法。删改有时会引发一些连锁反应:后来的删改者评论前辈的删改。康绍镛刻本《古文辞类纂》将韩愈《送区册序》“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删去“若能”二字。林纾在《选评〈古文辞类纂〉》中批评了这一做法:惜抱选本,将“若能”二字删去,似真谓区生能遗外声利者,则过许区生矣。须知昌黎用字,一字不苟,万难轻易加以移易。试观两“若”字,何等活泼,乃可轻去其一耶!(慕容真点校《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其态度较姚鼐更为谨慎。但在对归有光《周弦斋寿序》的评点中,姚鼐与林纾对待古文的态度恰好对调,林纾云:“篇中用‘龂龂’二字,误,惜抱讥之。故僭为‘洞洞’,敬也。”(《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姚鼐讥讽归氏用词,认为“‘龂龂’字屡误用”(《群书点勘·归震川集》);林氏直接改动原文,性质便有不同。但是,若综合考量,对待同样的文本,姚鼐、林纾对于是否删改所持态度不同,可知删改带有一定的主观性。而且,不同的评点者提出的删改意见不同,在坚持流派风格的同时也保留了一定的个人特色。这种流派特色与个人风格之间的张力,保障了桐城派理论与创作的向心力与活力。正如吴汝纶评论删改行为是一种“结习”那样,桐城派内部对删改前人古文的行为也有反对的声音。贺培新《文编·例言》云:“余文多采桐城吴先生、霸县高先生所著书,评点更多本之吴先生及徐又铮集印《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亦俱以私意补其未备。”吴汝纶、徐树铮的评点中均有删改现象,贺氏却未收入一条删改意见。而且,从具体篇目来看,贺培新批评柳宗元《梓人传》“文似伤繁”,但仍未采纳方、刘之删改。另外,刘大櫆删《伶官传论》“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精选八家文钞》,第2册)。姚范亦云:“‘原庄宗之所以得’句,似近世时文原题,而中段极力形容处太矜张。”有所批评,但未言明是否删去。高步瀛认为此三句“弱”,但反对删去:“古人之文,心知其失可也,不宜以意妄改。”故高氏古文选本少有对前人古文的删改。贺培新、高步瀛并不否认原文的缺点,但仍坚持选录作品原文,反对删改,这种谨慎的态度表明桐城派内部并非只有一种声音,而是“众声喧哗”,具有多样性、对立性。
《古文约选》等文本的流传和接受,表明至少在桐城派内部形成了对经典的重塑。虽然也有一些成员拒绝进行删改,但也会承认前人文本有缺陷,并未盲目维护前人。在这个层面上,桐城派成员的态度是一致的。而在非桐城派成员看来,情况并不相同。《古文约选》等开始流传后,在当时曾受到一些批评,如李绂通过书信与方苞“条缕申辨”,夏之蓉也“往复至再三”与方苞争论。方苞虽然重视两人的意见,但并未妥协。通过对比,更可看出桐城派的独特性。
通过梳理桐城派的删改信息,可得出不同朝代被删改古文的数量(重复篇目按一篇计算):东周1篇、西汉3篇、唐32篇、宋189篇、明18篇、清15篇。唐代以前的古文很少被删改,唐、宋是桐城派重点关注的朝代。若以作家为中心,被删改的古文数量(重复篇目按一篇计算)分别为:庄子1篇,司马迁3篇,陆贽2篇,韩愈10篇,柳宗元20篇,欧阳修125篇,苏洵20篇,苏轼9篇,苏辙2篇,曾巩19篇,王安石12篇,司马光1篇,王守仁1篇,归有光17篇,顾祖禹1篇,方苞5篇,姚鼐5篇,梅曾亮2篇,曾国藩1篇,江忠源1篇。除陆贽、司马光、王守仁、顾祖禹、江忠源外,其余均属于桐城派古文谱系中人。其中,唐宋八大家被删改的古文共有217篇,超过总数的84%,仅欧阳修一人被删改的比例就接近总数的49%。即使除去专门评论欧文的《读欧记疑》,欧文被删改的数量为46篇,比例为17.9%,仍为唐宋八大家之最。因此,本文选择欧阳修作为个案,具体分析桐城派删改的角度和特点。
作为当时的文坛盟主,欧阳修非常重视对文字的经营。在古文写好后,还经常进行修改、润色,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对《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的推敲。即便如此,在后人看来,作为典范的欧文仍有诸多不足。以《泷冈阡表》为例,其初稿是《先君墓表》,收入《居士外集》。通过对比可知,文章经过了诸多改动,通过虚词和复笔的使用,使古文更有表现力。但方苞、刘大櫆仍能发现不足之处,从文法的角度对古文进行删改。正如方苞所言:“摲其繁复,则格愈高、义愈深、气愈充、神愈王。”欧文在字句、章法上的瑕疵,可能会不利于作者感情、才气的呈现,甚至会干扰行文的流畅。因此,方、刘的删改就很有必要。
方苞《古文约选》、李绂《与方灵皋论所评欧文书》、刘大櫆《精选八家文钞》、姚范《援鹑堂笔记》、王元启《读欧记疑》、吴汝纶《群书点勘·欧阳文忠公集》、徐树铮《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等评点本、选本中都有对欧阳修古文的删改。其中,王元启《读欧记疑》专为分析欧文而作,虽非评点本,但所用方法与评点无异,删改意见多达85篇;方苞删改了38篇、刘大櫆有7篇、吴汝纶有6篇。被删改的文体包括论、经旨、碑铭、墓表、墓志、记、序、祭文、论辨、志铭、书等,几乎涵盖了所有文体。
其一,古文脉络不通顺。在《尚书主客郎中刘君墓志铭》的评论中,王元启云:原本叙举察当贤否及诸蛮宜鸟兽畜于被废起复之后,既嫌倒置,又先著“荆湖北路转运使”七字于举官之前,则后文“以选为荆湖北路”句为衍复。今灭去“开封府判官”下“荆湖”七字,即入“言事者”以下二百九十二字,而于“蛮卒无事”下接入“坐举官免”四十四字,“知涟水军”后直接“复为司勋”等语。如此叙次为顺。(王元启《读欧记疑》卷一)
有两处改动:一是“荆湖北路转运使”出现两次,删去第一处;二是将“坐举官免”至“知涟水军”一句移至“蛮亦卒无事”之后。通过改动,叙述更为通顺。另外,桐城派删改古文常用的方式有删除、改动、增添字句等,“移置”的方式较为独特,目前仅见王元启使用。桐城派重视文章转接的自然、流畅。吴汝纶认为《仲氏文集序》中“余谓君非徒知命而不苟屈”句“转接率”(《群书点勘·欧阳文忠公集》),不够自然、熟练。古文有转折、波澜,能够丰富文采、增强可读性,但不可刻意为之。王元启认为《内殿崇班薛君墓表》“转折太多,究嫌辞费,余为改一字,通删四十三字,庶不失公之本意云”。叙事应讲究详略、去取。《尚书主客郎中刘君墓志铭》详细叙述刘氏历次迁官,王元启认为“凡历官无事业可纪者,不必备书”,删去六十字。一些“人所共知”之辞,“不宜渎说取厌”,简洁明了即可,不需太过繁复。方苞亦因为本文叙事“太汗漫,无检局”,删去“为青溪主簿”至“竟坐所举罢”一段。不仅一篇文章内部要讲究叙事策略,相关文章之间也应使用互见法,彼此各有详略。王元启认为,欧阳修“尝志尹师鲁父墓,后为《师鲁志》,遂不复次其世家”,因此应删去《尚书驾部员外郎致仕薛君墓志铭》中“赠太傅讳温璿之曾孙、殿中丞赠太师讳化光之孙”二十字,因为“驾部为简肃兄子,其祖、曾二世赠官与讳,见于《简肃志》者详矣”。其二,文辞不雅洁。桐城派历来重视文辞之“雅”。王元启认为《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中“君其可不惜其殁乎”一句“似黄口学语”,于是进行了改动。吴汝纶删去《思颍诗后序》“不类倦飞之鸟然后知还,惟恐勒移之灵却回俗驾尔”二句,认为“杂四六语”(《群书点勘·欧阳文忠公集》),因为触犯了桐城派的“古文辞禁”。同时,文辞也应简洁。王元启认为“欧文往往多闲句曼辞”,因此颇有删改。
若不讲究文辞,不仅不利于字句意思的表达,甚至会影响文章的脉络。王元启删去《桑怿传》“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一句,认为“多著此等语,文便散漫不谨严”。其三,与文章主旨无关。重视文章主旨、反对文辞枝蔓,为桐城派纪事之“义法”。王元启删去《龙武将军薛君墓表》中“有子直孺早卒,无后,以其弟之子仲孺为后”一句,认为“其事与龙武君无涉”。但王氏去取标准过于严苛,子嗣信息对传主而言意义重大,且为文体所需,不宜删去。其四,不符合相关事实。王元启删《尚书屯田员外郎张君墓表》中“年尚少”三字,认为“上云他掾属多少壮,则说及君身不宜复云年少。又考公至西京,在天圣九年辛未,张卒皇祐五年癸巳,张与公聚时年三十七,已逝强仕,视公长十二岁,不得云‘尚少’,此三字宜删去”。通过考辨张君与欧阳修的年纪、交游,做出删除的判断。在桐城派中,方苞删改前人古文最多,标准严苛。其依据主要是“义法”说,但综观方苞的评语,关注点主要是“义法”之“法”,即“言有序”和“雅洁”。虽然诸人对古文细节处的删改有所不同,但所持标准相差不大。王元启多次提及“律以昌黎法”“史法固应如是”“据法当云”,当指古文的基本文法而言。虽并未言明遵循方苞“义法”说,但仍在“义法”范畴之内。刘声木认为王氏“为文一本于韩,义法之正,文词之美,真今之归有光”,于是将其收入《桐城文学渊源考》。要言之,诸人的标准可以用“言有序”和“雅洁”来归纳。
在桐城派的各种删改方式中,最常用的是“删”。受评点手法客观条件的限制,评点者难以大幅度地调整文章的结构,只能在字句上下功夫,最方便的就是删除冗余的字句。但也有个别篇章删改在百字以上,如方苞删《尚书主客郎中刘君墓志铭》、刘大櫆删《梅圣俞诗集序》、王元启删《赠太子太傅胡公墓志铭》等。删改行为体现了桐城派的“尚简”倾向。方苞云:“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主张削去古文中的繁芜之辞。另外,“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为最洁耳”。“雅洁”说在文辞、叙事等方面都要求简洁、得体。刘大櫆《论文偶记》有“文贵简”条,包括“辞切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因此“简为文章尽境”。姚永朴《文学研究法·繁简》亦有集中论述。正如《文心雕龙·镕裁》所言:“善删者字去而意留。”桐城派希望通过删改取得这种效果。欧阳修推崇“简而有法”的文风,但在桐城派看来,还是不够简洁,说明古文创作之难,亦可见“义法”之严格。删改他人文章固然有诸多优点,但对删改行为也应有所反思。王芑孙《读小岘所作亡弟行状书后》虽非评点之作,但对方苞删改《泷冈阡表》有所评论,有助于加深对评点的认识。首先,他说“方侍郎苞举韩、欧文字而笔削之,凡所刊落,果胜原作。……如《泷冈阡表》,欧公绝作也,不经侍郎刊削,犹不免有冗长处”,认可方苞的删改。其次,他说“《泷冈阡表》,吾曹以文字读之,侍郎以文字论之,痛加刊落,境自益胜。在欧公当时,至性至情激宕而出,言之短长与事之繁简所不及计,势不能无冗长。且欧公能改薛史,为冯道、李程诸传,此其识宁在侍郎下者?及其自表《泷冈》,则不能矣。大抵家门文字不宜自为”,认为单从文字论之,《泷冈阡表》确有冗长之处。但欧阳修自作祭表文,情感所系,不复顾忌文字之繁简,情有可原。同时,也暗示删改不应只关注文字而忽视创作的具体情况。再次,他说“侍郎……自改《泷冈表》,意非以欧公为不足也,徒以作文义法示吾曹而已”。既然欧文之缺点情有可原,那么方苞的删改并非意在指出欧阳修古文有不足,而是为了展示“作文义法”。另外,方苞等人对欧文的删改,也有不当之处。其一,李绂《与方灵皋论所评欧文书》认为方苞所评欧文的底本选择不当。欧阳修生前自编《居士集》,标准严格。方苞评论欧文依据的是茅坤的选本。李绂认为茅选杂乱,不能代表欧文水平。李绂的四十八篇反对意见中,有八篇以《居士集》未收为理由。未入自选集的古文,不能视为欧阳修的代表作,对这类古文进行删改,效果并非最佳。其二,方苞删去《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中“其寿止于五十有六”一句,正如李绂所言:“此段以叙哀,即暗序其年寿,删之,则莫知其年矣。”叙其年寿,于情于理皆属正常,不宜删。另外,上文所论王元启删改《龙武将军薛君墓表》,也不妥当。而且,关于某篇古文是否删改以及删改时的具体意见,桐城派内部也有分歧;即使是同一个评点者,不同时期对同一古文的删改意见也有不同,如方苞对《泷冈阡表》的删改,《古文约选》与《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所录意见完全不同。对古文的删改只是评点者一时、一己之见,不必“执一法以例天下之学者”。删改古文的标准也值得商榷。方苞删改古文的依据是“义法”。但在桐城派成员看来,“义法”说本身亦非衡文之最佳准则。姚鼐在给弟子的书信中写道:“望溪所得,在本朝诸贤为最深,然较之古人则浅。其阅太史公书,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处、远处、疏淡处及华丽非常处;止以义法论文,则得其一端而已。”认为方苞并未完全领略《史记》的精神,且“义法”说也只是古文创作的一个方面而已,并非全部。姚永朴也认为:“义法虽文学家所最重,而实不足以尽文章之妙。”与姚鼐见解相同。徐树铮《钞古文辞类纂批点记》云:余意为著书计,固宜不著迹象,待其人深思而自得之;若为读书计,则无宁丹铅涂乙、提要钩玄,譬人夜行,畀之以炬,不甚善欤?……望溪绳墨太谨,海峰抉择有时近肤,又多好删乙古文字句,就我义法。殊不思古人当日命意运笔,浩然而沛然,决不以挫啬自拘。(《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卷首)
他从“著书”和“读书”两个角度分析,对评点的作用认识得更为具体。而“绳墨太谨”“有时近肤”“就我义法”等评语则说明方、刘的删改、评点等行为主观性比较强。徐树铮对原作者“不以挫啬自拘”的创作状态给予了更多的尊重。
虽然方苞用“义法”说评论、删改他人的古文,但方苞的理论与创作并不一致,其作品并没有完全达到理想的境界。吴汝纶在《群书点勘·方望溪集》中,对其中五篇古文提出了删改意见,也主要从文辞和脉络两方面进行批评。如《记徐司空逸事》删“时江浦刘无垢”至“遂出孔道辅下乎”,认为“此等最望溪客气,删薙乃能雅洁”。吴敏树亦认为方苞之文在语言方面并不擅长:“望溪之文,厚于理,深于法,而或未工于言。”在删改前人古文的同时,自己的古文也被后人删改,所持标准也相同,说明删改前人古文的自信以及删改的标准在桐城派内部得到传衍。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谈到古人选本中的删改现象,认为“古人选本之精审者,亦每削改篇什”。古人选本如《文选》、姚铉《唐文粹》、吕祖谦《皇朝文鉴》,均有此现象。但桐城派的删改行为自有其特色。桐城派中,方苞第一个在评点本中大力删改前人古文,刘大櫆继承了这种方式。姚鼐虽有删改,但并不多见,且其删改意见主要针对归有光的古文。虽然桐城派后学对删改行为褒贬不一,但这种方式还是得到了传承,吴汝纶是桐城派后期删改古文最多的人。桐城派删改的对象,多是其古文谱系中的代表作家和作品,以唐宋八大家作品为主。随着众多流派成员的参与,以“义法”为标准的删改行为成为桐城派的一大特色。对古文经典的“重塑”,能够将古文的精彩、不足都展现出来。经过删改的文本,在体现评点者古文理论的同时,也可以作为初学者学习古文的示范。同时,对方、刘等人删改前人古文的讨论,说明桐城派内部的“众声喧哗”,彰显了流派内部的张力和活力。
桐城派通过评点本、选本对前人尤其是唐宋八大家古文的删改,具有重塑经典的意义。评点作为一种具有民族特点的文学批评方法,在古文评点本、选本中被桐城派赋予了新的功能:不仅可以赞扬、批评文本,也可以删改文本。这种删改,并非对作品的过度阐释,而是对文本的改造和强势干预。这与桐城派在古文理论和创作方面的自信是相互关联的。《四库全书总目》在“总集类”小序中,将总集分为两类。一种如《全唐诗》,“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另一种如《文选》《古文约选》等选本,“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对《古文约选》等兼具评点本、选本性质的文本而言,编者在选篇择目时已进行过一次“删削”,选出具有代表性的古文;同时,又利用评点对古文进行第二次“删削”,去芜存真,通过双重筛选为读者提供一个符合编选者古文观念的文本。在选本已经成型后,评点者还可以对文本进行较大幅度的调整、删改,可以引发对于选本新的思考。读者阅读前人作品,选本是主要途径之一。方孝岳认为:“从势力影响上来讲,总集的势力,又远在诗文评专书之上。”可见优秀选本的影响力。如果选本无法提供一个忠实的文本,读者接触到的是经过删改、重塑的文本,对原作者的认识会有所偏离。方孝岳评论删改前人作品,认为“在前人未必受过,而后人所推的,固亦未尝不是”,态度比较平允,读者可以各取所需,“或者有讥方氏过事苛求,迹涉无谓者。然方氏本为善诱学人而设,而吾人今日讨论散文字句之格律,利此为有用之资料,正不嫌其苛求”(《中国文学批评 中国散文概论》),提示了删改材料的新价值。有研究者在回顾散文研究史时,呼吁加强对中国古代散文句法理论的研究,而桐城派于此有独特的领悟。桐城派有丰富的评点文献存世,对许多文本有详细地分析、体会。若能结合桐城派的文学理论,有效利用这些材料,或许可以对散文句法理论的梳理做出新的贡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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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
(本文原刊于《文学遗产》 2019年05期。注释从简。)(图片为编者所加,版权属于原创者。若有侵权,告知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