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溪集》版本及其学术价值
《望溪集》版本及其学术价值
任雪山
作者简介:任雪山,男,安徽泗县人,文学博士,合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摘要:方苞文集,清代一般称《望溪集》,其版本传衍颇为复杂。在各种版本中,尤以程崟本、官献瑶本和戴钧衡本最为精善。程崟本,为方苞手定,是后世方苞文集版本的基础。官献瑶本,前人未见提及,汇集当时学人的评论,真实再现了方苞的社会关系和学术影响。戴钧衡本,广泛辑录方苞佚文,乃集大成之作,为后世采用的通本。三者相互联系,又各具特色,共同呈现方苞在清代文学史和学术史上的价值与意义。
方苞(1668—1749),字灵皋,号望溪,江南桐城人,与刘大櫆、姚鼐并称“桐城派三祖”。方苞古文在当时已声名远播,受到各类文章选本的推崇,号称一代正宗;他所编选的古文选本,更是八旗子弟和士人学习的范本。即便以今日标准评判,方苞散文仍不失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方苞一生文章无数,但其文集版本复杂,迄今缺少专门的研究。
方苞文集,清代一般称《望溪集》,或《望溪先生文偶抄》,其版本传衍颇为复杂,稿本、抄本、刻本、石印本、铅印本、排印本、注音本、标点本、评点本、批校本等各种形式,可谓应有尽有。李灵年、杨忠的《清人别集总目》和柯愈春的《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虽有大致梳理,然仅为条目,缺少深入考辨和学术价值分析。大致来说,《望溪集》从雍正初刊到乾隆续刊,从抗希堂家刻到《四库全书》官刻,后世一直刻印不断,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等清朝各代皆有刊行。仅在民国就有《四部丛刊》、《四部备要》、《万有文库》、世界书局、中华书局、国学基本丛书等各种版本,今日大型丛书《续修四库全书》、《清代诗文集汇编》和“基本古籍库”等亦收录。
《望溪集》版本,通常以出版者的斋堂名号来称呼,比如抗希堂本、味经山馆本、山渊阁本、直介堂本、文渊阁本、涵芬楼本等。抗希堂,是方苞书斋之名,抗希堂本是方苞家刻,总计16种148卷,刊刻时间从康熙到嘉庆时期。味经山馆本,为戴钧衡(1814--1855)咸丰元年刊行,正集十八卷,集外文十卷,集外文补遗二卷。山渊阁乃孙葆田(1840-1911)藏书之所,山渊阁本为孙氏所录《望溪文集补遗》一卷。直介堂乃刘声木(1876-1959)藏书之所,直介堂本为刘氏所辑,有《望溪文集再续补遗》四卷与《三续补遗》三卷,刻入《直介堂丛刻》。文渊阁本,即文渊阁四库本,乾隆四十五年(1780)八卷本。涵芬楼本,即涵芬楼影印咸丰元年戴钧衡本。以上诸本,最流通的是抗希堂本和味经山馆本。
《望溪集》各种版本,交叉重复,纷繁复杂,时有增删去取,让人优劣难辨。笔者通过考察分析,认为不妨以时间为限,以编者为核,把《望溪集》版本分为两个阶段:方苞在世时和去世后。方苞在世时,虽不主张文集刊刻,但由于门人及友朋的热心,还是有不少版本,从学术价值来看,尤以乾隆十一年(1746)的程崟本和乾隆十三年的官献瑶本最为精善。方苞去世后的版本,虽然种类繁多,但以咸丰元年(1851)的戴钧衡本为精善。对于这三种版本,此前的各版本,可以说是准备;此后的各版本,只是翻刻或补充。本文将就这三种版本的学术价值和意义,略陈浅见,求教大方。
一、程崟本
程崟(1687-1767),歙县人,后迁淮安,为方苞弟子,字夔州,又字南陂,号二峰,著有《只拙斋诗钞》、《意怠集》、《二峰诗稿》等。康熙五十二年(1713)进士,武英殿纂修官,兵部主事。致仕后,“筑别业真州,选订明代及本朝古文,次第付梓”。乾隆七年,方苞告归,程崟请编定文集,十一年(1746)书成。程崟本的特点有五:
第一,三人编选。程崟本,并非一人独立编选,而是程崟在前人基础上的定本。程崟本的底本有两个:王兆符本和顾琮本。王兆符(1681-1723),宛平大兴人,字龙篆,别字隆川,方苞门人,方苞好友王源之子,康熙六十年进士,有《隆川集》。雍正元年(1723)始为方苞编选年谱、《春秋》、《周官》及文集,秋八月书成,冬十二月卒,方苞为其作《王生墓志铭》。顾琮(1685-1754),字用方,吉林长春人,隶满洲镶黄旗,方苞好友。礼部尚书顾八代之孙,副都统顾俨之子。初以监生录入算学馆,曾任直隶总督、江苏巡抚,协办吏部尚书。方苞曾为其编选诗集,顾琮在乾隆五年为方苞编选文集。程崟在吸收前此二人的基础上,又广泛搜罗方苞文稿,汇成此书,名之曰《望溪先生文偶抄》。
第二,方苞手定。程崟本的重要价值在于,虽署名“程崟刻、王兆符輯”,但实为方苞亲手所定,姚鼐和戴钧衡都曾谈及此事,事实也确乎如此。方苞本人早年虽不主张编纂文集,但致仕告归以后,多次与弟子族人商讨文集编纂之事。在《与陈占咸大受十首》中,方苞提到雷鋐曾经为其编辑文集,并命其子抄写后赠与陈大受。而在《与族子观承七首》中,方苞明确说:“望溪集偶钞,如侄所云更定。再寄一部,并经、子七种。”由是观之,方苞本人不仅参与了文集的编订,而且根据各方意见作了调整更改,因此虽然文集署名为弟子所编,却体现了他的意图,表达他的理想。
不仅如此,方苞甚至非常关心文集的刊行,他在《与族子观承七首》中透露,他通过友朋或弟子门生,帮助文集在各地刊刻,“三年前,闽中监司并读经史子集二册,刻颁各州县儒学。嗣后关中、河南、粤西中丞、学使、监司各锓版以示诸生”。(后文的官献瑶本,亦如是)同时,请求方观承利用自身影响,助推文集的传播:“侄若作一序,述尊公与老夫虽远兄弟,而居相近,少小相亲。及水部公官京师,延刘北固教尊公时文,而老夫适入试京兆。每过寓斋,尊公即从问经史,或问及书后诸篇,手录而藏之箧笥者过半。绖叨为岳牧,宜庆圣上之孝治,故锓版以示书院群士及各州县生童,将以助流政教,而亦以终先人之志事也。此书遍布于百城,则尊公之好学亲贤,亦不没于后世矣。”
更有甚者,方苞对于卒后的全集编选,也有安排。因为,程崟本编选时,由于意识形态和其他原因,方苞大部分文章并没有收入文集,他希望身后能够有人帮他编纂全集,他选中的人是全祖望,在去世前一年,方苞对全祖望说:“吾老未必久人间,箧中文未出者十之九,愿异日与吾儿整顿之。”这段话证明,方苞的大量文稿当时并没有遗失,只是没有拿出来。可惜后来,方苞之子早方苞一年去世,过了几年全祖望亦去世。虽然方苞去世后,全祖望为其撰写了《前侍郎桐城方(赠)公神道碑铭》,但编纂全集的事却永远搁置了。
第三,以情选文。古人历来重视文集的编选,方苞在世时,文集就经常更动,有各种版本。仅就乾隆十一年来看,国家图书馆就有1册、5册、8册、11册等版本,其他图书馆还有6册、7册、10册、12册、20册等。各版本之间,所选文章不尽相同,排除后人遗失损毁的可能,当年增删去取的标准究竟是什么?通过逐篇分析《望溪集》人物关系,笔者发现,以情选文是一个重要标准。也就是说,与方苞关系较近者,方苞为其或其家族成员所写文章,入选概率就大;与方苞关系疏远者,没有出现在文集中。据笔者统计,《望溪集》合计384篇,涉及同时代100余人,其中左未生、吕宗华、黄叔璥、李光地、李塨、王承烈、高裔等家族,入选文章都在4篇以上,他们与方苞或师或友,都是与方苞相友善的人。这其中有个特例,就是李绂(1675-1750)。
李绂为当时学术名家,公认是清代陆王学派的主要代表。方苞是清代程朱学派的代表人物,二人互为挚友,生卒年相近,同时在朝为官,经常进行学术交流,比如程朱与陆王的异同,比如对韩愈、柳宗元文章的看法,比如三礼编纂问题等。方苞曾经给李绂文集写过一篇序:《李穆堂文集序》。这一篇序,今人编的《方苞集》有,当年的《望溪集》情况不一,或有或无,即使有,也在补遗之列。李绂文集有方苞直接相关文章7篇,但是这一篇序,却也没有用。此文不选,究竟是因为两人后来关系破裂、性格不合、观点牴牾,还是其他原因,皆未可知。由此可见,一篇文章或一部著作在流传过程中有诸多变数。
第四,不喜时文。熟悉方苞的人都知道,他不仅是一位古文家,还是时文高手。《清史稿》称:“开国之初,若熊伯龙、刘子壮、张玉书为文雄浑博大,起衰式靡。康熙后益轨于正,李光地、韩菼为之宗,桐城方苞以古文为时文,允称极则。”梁章钜《制义丛话》引周星颉之语云:“是以李厚庵、韩慕庐、方百川、望溪诸先生专于义理求胜,复能各开生面,卓然成家,而识力透到,往往补传注所不及。”傅增湘亦曾回忆吴汝纶传其举业之法:“勿随时尚,遵循正轨,宜法二方。”当时士人,甚至有直接背诵抄袭方苞时文,前去应考,并博得功名。乾隆皇帝亦请方苞编选《钦定四书文》,“以为举业指南”。由上可知,方苞时文影响可谓名冠朝野。
与此相对,方苞本人并不喜欢时文,他说:“余自始应举,即不喜为时文。”这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对时文评价不高。他认为儒者之学,应当以济世用,“时文尤术之浅者。”时文之弊,一是谋取名利:“夫时文者,科举之士所用以牟荣利也,而世之登高科膴仕者”另一是残害人才:“世人之材败于科举之学,千余岁矣,而时文则又甚焉。”其二,劝他人弃时文而为古文。在《与贺生律禾书》一文,方苞劝其:“以贤之锐敏,宜乘年力方盛而尽之于经书、古文,庶几济于实用而垂声于世,亦当十百于时文。”在《与熊艺成书》中亦云:“以足下之锐敏,苟用所尽心于时文者以从古文之学,仆任其将有得焉。”虽然方苞自己也写时文,但只是为了生计,在《刘巽五文稿序》一文,方苞曰:“言洁劝余尽弃时文之学以治古文,而余授经自活,用时文为号以召生徒,故不能弃去以减耗其日力,而两者皆久而无成。”在《李雨苍时文序》亦云:“余自始应举即不喜为时文,以授生徒强而为之,实自惜心力之失所注措也。每见诸生家专治时文者,辄少之;其脱籍贯于诸生而仍好此者,尤心非焉。”其三,很少为时文作序。在《与吴东岩书》一文,方苞回忆在京师十年对时文的态度:“以时文序请者,未尝一应。盖谓文所以立,义与意也;时文之为术浅,而蕴之可发者微,再三序之,其义意未有不雷同而相袭者矣。况局于情势,违其心,以枉是非之之正而交相蒙,尤立言者所禁也。”方苞素不为时文作序,但自从康熙四十二年(1703)为朱字绿、张彝叹作序开了头之后,别人之请便不好再推脱,数月间所作时文达几十篇。其中的繁琐疲惫,让方苞决心从此再不为别人时文作序。
第五,遗民情结。在清代文学史和学术思想史上,方苞通常是个“御用文人”形象,在《南山集》案后,一心为清政府服务。甚至后来被梁启超称为“依草附木”之人,是令人痛恨的“假道学先生”。在梁启超和很多士人心目中,“入关之后,稍为有点志节学术的人,或举义反抗,或抗节高蹈”。言下之意,方苞出仕清廷,缺少文人骨气,是没有气节的人。这种观点在有清一代和现代学术界,都很有代表性,不少学人因此看不起方苞。其实,这只是一个误解,方苞被“屈抑了二百年了”。如果深入当时的史实,我们会发现,方苞不仅不是“依草附木”之人,而且有很强的遗民情结,这可以四个方面来理解。
其一,生于遗民环境。方苞生于康熙七年(1668),虽然明朝灭亡(1644年)已经二十四年,但南明王朝刚刚开始,从1644年到到1662年永历帝被杀南明灭亡,最后1683年台湾为清廷收复,近半个世纪的风云激荡时期。而方苞生长的环境,就是南明旧都:金陵。它既是明朝开国之都,也是南明弘光政权所在地,还是明遗民的精神故乡。方苞早期的交游与科考,也主要集中在江南地区。而江南地区是清军入关以后,抵抗最顽强的地区,出现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有影响的历史事件,这些无疑构成方苞的成长背景。在二十岁之前,方苞接触的人主要是楚越遗民,他在《再与刘拙修书》曰:“仆少所交,多楚、越遗民,重文藻,喜事功,视宋儒为腐烂,用此年二十,且未尝涉宋儒书。”不仅是读书,方苞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都深受明遗民影响。
其二,亲友往来多遗民。方苞祖父方帜(1615—1687)一生心怀前明,与江南遗民林古度、杜于皇、白梦鼎等诗酒唱和,有终焉之志。方苞之父方仲舒(1638-1707)为明遗民,一生不仕清廷,喜欢交游,往来多遗民,其中以杜濬、杜岕、钱澄之、方文、张怡、胡其毅等为主。方苞友朋最多的,也是明遗民及其后裔,比如万斯同、黄周星、王源、左未生、梁质人、乔介夫等,尤以王源、左未生为代表。方苞的两位至交好友戴名世和朱书,也都有深沉的遗民情结,南山集案多少与戴名世的遗民书写有关。通过交游,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价值取向及人生定位,方苞及其家族显然更愿意把自己归入“遗民”类。
其三,书写明代先烈逸事。《望溪集》一共有六篇文章:《书孙文正传后》、《书卢象晋传后》、《书杨维斗先生传后》、《书泾阳王佥事家传后》、《书潘允慎家传后》《跋石斋黄公手札》,全面探讨明亡之故,主要观点是贤君佞臣,为崇祯帝辩护,把责任推到佞臣身上,这也是当时遗民比较普遍的认识。同时,为明代英烈纪其事,细致描绘,生动感人,如:《左忠毅公逸事》、《高阳孙文正公逸事》、《石斋黄公逸事》、《明禹州兵备道李公城守死事状》等,其所涉人物,皆为前明忠臣或遗民:左光斗、孙承宗、黄道周、李乘云。方苞与他们虽无直接接触,却心慕其人,笔书其事,字里行间,眷眷情深。
其四,为明遗民及其后裔立传。方苞本人为遗民后裔,后来结识的朋友也多遗民,或遗民后裔,其中立传的有:《孙征君传》《孙积生传》《白云先生传》《四君子传》《左仁传》等,并删定《孙夏峰先生奇逢年谱》。写墓表墓志祭文的有:《田间先生墓表》《杜苍略先生墓志铭》《杜茶村先生墓碣》《左未生墓志铭》《万季野墓表》《祭王昆绳文》《祭左未生文》等。通过这些书写可以发现,遗民的艰辛与高贵,以及方苞及其家族与他们的同甘共苦。
因此可以说,方苞虽然一生出仕清廷,但心怀前朝,不忘“故国”,而其遗民情结以及与之相应的行为,长久地被遮蔽和忽略了,使得对方苞的认识长期存在简单化、甚至脸谱化倾向。对方苞知之甚深并与方苞之子结为儿女亲家的全祖望,在乾隆十二年(1747)方苞致仕多年后,造访金陵,赋诗高度评价他“犹喜素丝在,未为缁所移”。
程崟本,刊刻于乾隆十一年,为方苞手定,可以说是此前版本的汇总,也是此后版本的基础,流传甚广的抗希堂本即程崟本,因此程崟本堪称方苞在世时《望溪集》的代表。
二、官献瑶本
桐城籍文献学家萧穆(1835—1904),在考证方苞文集版本时称,曾经亲见《望溪集》初刊本,其中“尚载生平师友及门生各文批评一百四十余人,批评凡三百二十五条,后来将各文批评悉数删去,故近来批评之本鲜有存者”。萧穆之后,未见有人提及《望溪集》汇评本,而笔者发现的“官献瑶本”,或是现存唯一的方苞文集汇评本。某种程度上,其学术史意义,超越其他诸本。
官献瑶(1703-1782),字瑜卿,号石溪,清代官员、学者,福建安溪人,为方苞弟子。乾隆四年(1739)进士,改庶吉士,充《三礼》馆纂修官,主持浙江乡试,提督广西、陕甘学政。著有《石溪文集》十六卷,《诗集》二卷,《读易偶记》三卷,《尚书偶记》三卷,《读诗偶记》二卷,《周官偶记》二卷等书十余种,并传于世。《清史列传》、《清史稿》有传。程崟本刻好以后,方苞分送各地亲朋好友,包括官献瑶。当时,官献瑶提督陕甘学政,感觉此书有益于天下学子,遂予以重新翻刻,是为官献瑶本。该本并非“程崟本”全书翻刻,而是节选该本前两部分,亦即《望溪集》读经史部分。至于所选篇目与篇末附评,皆保留“程崟本”原貌,合计 58篇,评论170余条,评论者99人。
官献瑶本目前国内主要有两种版本:一是陕西省图书馆藏,陕西学使馆刻本,2册,署名《望溪先生文偶抄》,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刊;二是国家图书馆藏,1册,署名《望溪先生文偶抄》,乾隆十四年己巳(1749)刻。经过比对核实,两个版本为同一底本(乾隆十三年),所选篇目完全相同,评论内容相同,每页九行,每行十九字。不同之处在于,陕西学使本为官刻通行本,国图本为前者第二年之翻刻,且合并2册为1册。同时,国图本在其空白处,藏家还抄补了一些其他内容,为陕西学使本所无。
官献瑶本的意义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表现方苞的文学风格。方苞书斋名曰“抗希堂”,“抗希”即“抗心希古”,源自嵇康的《幽愤》,方苞借此表达对古圣先贤的仰慕,其古文创作亦如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望溪集》:“苞于经学研究较深,集中说经之文最多。”在《古文约选序例》中,他明确提出:“盖古文所从来远矣, 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可以说,“宗经”是方苞文学的第一个显著特征。李巨川评价方苞的《书韩退之学生代斋郎议后》:“气味深醇,醖于六艺,非复近代所有。”程廷祚则称此篇:“第一等识议,有关于圣学王道不浅,不独文章雄跨昔人。”李光地比较方苞与曾巩,认为方文:“醇实近曾南丰而深古则过之。”(《读经解》)方文的第二个特征是崇洁。古代文章多简洁,与宗经相适应,方文崇洁。在《书萧相国世家后》一文,方苞曰:“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为最洁耳。”方苞之洁,并非语言之简,而是文体纯正,所记之事不枝不蔓,然后方能气体洁净。刘芳霭谓方氏此文:“发明洁字,盖从子长论春秋之制义法勘出,韩子曰记事者必提其要,亦可相证。”查德尹评方苞《书王莽传后》:“此文亦妙远不测,而清深简洁,更出六一之上。”黄周星化用枚乘《七发》之言“如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高度评价方苞的《书孟子荀卿传后》:“深识卓论,文体峻削,如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
去除枝蔓,是为了简洁,简洁则言有序,这是文章之法;宗经是希古,是为了言之有物,这是文章之义,两者相合,构成方苞古文最突出的特征:讲究义法。赵青藜称:“义法具于春秋,自司马氏发,至吾师而推阐无遗,明者宜取则焉。”(《书王莽传后》)吴东岩谓:“古文义法惟昌黎进得之,而未揭以示人,至望溪乃悉发其覆,可为百世标准。”(《书萧相国世家后》)由于深得义法之真谛,方苞古文超迈前代,直追八家,近逼韩愈,万斯同称:“此等文实可肩随退之。”(《书删定荀子后》)徐蝶园谓:“于大处寻究,足以明道解惑,文亦自开门户,几可与昌黎分垒。”(《读邶鄘至曹桧十一变风》)韩菼论曰:“庐陵无此深厚,南丰无此雄直,岂非昌黎后一人。”《书韩退之学生代斋郎议后》就连与方苞观点经常不合的何焯,亦称许其文:“然观其读子史及叙事之文,心思笔力则非并世诸文家所能及。”(《读管子》)
第二、彰显方苞的学术地位与影响。首先,前辈对方苞的赞许。杜苍略为方苞父亲交好,自小看着他长大,高度评价其文章:“前儒所未发,却妇人小子共知。方郎十岁初为时文,先兄即劝以何不舍此而发愤著书,不意十五年后所造至此,惜先兄不及见也,勖哉!勿堕乃力。”(《读孟子》)钱澄之称方苞兄弟为故乡之灵秀:“人人读淮阴侯传,可以不拟议及此,二千年后左马乃得知己。余尝谓二方竸爽,乃吾乡白云浮渡之灵,昆山徐司寇长洲韩学士云,此吾代有数大秀才,公何得自私,而百川遽尔淹忽,每见灵皋之文,辄为心痛。”(《书淮阴侯列传后》)姜宸英文史天下闻,见方苞文却自叹弗如:“余近四十始游诸经之樊,方子未三十而所学造此,读之眼明心开,已而汗下。”(《读周官》)
其次,时人对方苞之学的评价。方苞之学,贯通经史,三礼尤著,其《周官》系列备受称道,《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方苞礼学著作五部:《周官集注》十二卷、《仪礼析疑》十七卷、《礼记析疑》四十六卷、《周官析疑》三十六卷、《周官辨》一卷,其中三部是《周官》系列。李塨称其《读周官》之文:“实见周公道法治体,故义精以深,声闳而远。”程廷祚论《周官辨伪一》:“圣人之经文理密察,故虽经贼儒增窜而得以寻,按义理拨抉蒙翳,然非治经者,知足以知圣人无由及此。”李光地评方苞《周官辨伪一》:“义理详明,证据确切,使胡文定父子见之亦当懑然心服。”张伯行谓《周官辨伪二》:“方子五经所述,余皆见之,至是出周官仪礼说,尤觉邃密。即此二篇及丧服,尊同不降,辨为周公,洗净面孔,伟哉!立言之功可并于立德矣。”李光地从孙李清芳更是提到,其先人见了方苞的研究之后而转变其治学方向:“吾家自从祖耜卿先生专治三礼,先君子将继事焉,及见先生周官戴记说,废然而反专治毛诗,研玩四子之书。”(《书考定文王世子后》)正是透过这些评价,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方苞在当时学术界的地位及影响。
第三,呈现方苞的社会交游关系。官献瑶本汇集当时各家评论170余条,评论者达99人,真实再现了方苞的学术交往关系。通过对评论者的细致分析,可以得出以下三个结论。其一,评论者皆为方苞友好,涉及老中青三代。其中评论数量达到三次的有:刘芳霭7次,韩菼6次,张自超、赵国麟、黄永年、赵青藜5次,李光地、程崟4次,万斯同、蔡世远、朱轼、刘北固、王兆符、刘大櫆、陈廷彦各3次。超过3次的8人中,李光地与韩菼属于长辈,对方苞有知遇之恩;张自超和赵国麟为同辈友好;刘芳霭、黄永年、赵青藜、程崟为方苞弟子。其二,在所有评论者署名中,有五人被方苞尊称为先生,他们依次是:黄周星(1611-1680)、钱澄之(1612-1693)、杜苍略(1617-1693)、李光地(1642-1718)、韩菼(1637-1704)。方苞所称的“先生”,并非日常的客套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要知道,即便如传义法于方苞的著名学者万斯同,都没有被尊称为先生,可见“先生”之重。五人中,后两位为清代名臣,学术文章名冠朝野,皆有恩于方苞,称“先生”理所当然。前三位却是著名的明遗民,在公开出版物上,明确称呼三位反清的明遗民为“先生”,是有一定政治风险的。方苞却不惧风险,表达这份尊敬,可见其遗民情结之深。在文字狱森严的清代,把内心隐于字里行间,草蛇灰线,表达志节,可谓得春秋“义法”之精髓。
其三,方苞承认的弟子26人。方苞弟子有多少,说法不一,通常都采用刘声木的说法,他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中考证,师事方苞的弟子(家人除外,私淑、服膺者除外)有31人:方杓,张尹、叶酉、王又朴、王兆符、程崟、李习仁、汪××、徐流芳、黄世成、官献瑶、尹会一、雷鋐、沈彤、沈廷芳、陈大受、单作哲、陈浩、赵青藜、张甄陶、孙廷镐、陈从壬、周××、王××、吴燮、余焈、陈仁、龚巽阳、方文始、方城、吴××。但官献瑶本中,据笔者统计,评论署名时,对方苞“执弟子识”的只有26人,一半与刘声木不同,他们分别是:王兆符、程崟、雷鋐、刘芳霭、官献瑶、沈廷芳、单作哲、李清芳、陈仁、黄世成、方简、叶酉、胡蛟龄、赵青藜、韩彦曾、帅家相、冯祁、储晋观、余焈、刘大櫆、程廷祚、姚世騋、朱续经、和凤翔、方城、吴轩。方苞的选择并不是随意的,而是经过慎重思考,比如他的族人,有不少从他学习,但他认可为弟子的只有方简与方城二人。刘声木与方苞的名单,究竟应该以谁为准,按理说,方苞的弟子应该方苞说了算,但具体情况并非如此。以方苞的知名度,当时不少人欲争列其中,只图名利而已;而有的人因去世早而不在名单之中,比如李塨之子李习仁,方苞正式弟子,却没有其名;还有的出于同情而挂名,比如和凤翔,方苞曾经明确说:“余与生惟南归时一相见,未尝从余游也。”因此,对于方苞弟子名单,一方面不能像刘声木那样宽泛,另一方面即便是方苞本人给出的,它也是各种力量平衡的结果,要视具体情况综合考量,而不能仅从一点立论。
在方苞弟子中,有两位应该特别注意:一是刘大櫆(1698-1780),方苞首肯的程崟本,没有一篇涉及他,也没有一处提及他的名字,让人觉得他好像并非方苞弟子,如果此论为真,桐城派的很多说法就要调整了。但是通过对汇评本的分析,可见方苞是认可刘大櫆这个弟子,特别是方苞晚年,二人在一起时间较多,方苞对他较多生活关照,刘大櫆也感念师恩。二是程廷祚(1691-1767),一般认为他是颜李学派,而较少把他列为桐城派,但是通过官献瑶本来看,两个人是都承认师徒关系,程氏文集多次提及向方苞求教,并有多篇文章或信札与方苞探讨学术问题,且针对《望溪集》的编纂提出过重要意见,比如后来的“程崟本”之所以删去诸家评论,可能主要是接受程廷祚的意见。程廷祚关于此事,曾专门上书方苞,痛陈利弊:“大《集》以载道之文、不朽之业,一时承学之士竞欲连缀数语于篇末,以抒向慕倾倒之私,而忘其体之非古。以为宜有,文之至者初不待此,则疣赘涂附也。以为可以传其人,又未闻附松柏者,即不为茑与女萝也。兼收既涉标榜,偏取又阶嫌怨,其贻累作者,岂戋戋也哉!窃谓尽宜删削,以复古人之体制。”程氏之言,自有道理,但从文献学角度而言,显然造成很多不可挽回的损失,不少一手资料因此丢失。但方苞显然采纳了他的意见,因此后世罕见《望溪集》汇评本。从现有文章来看,方苞更推重程廷祚,比之刘大櫆。
第四,汇集翻刻本、抄本与补抄本的版本类型。陕西学使本和国图本,都属于翻刻本,是官献瑶重新刊刻“程崟本”《望溪集》经史部分,他在给同门黄培山的信中说:“仆得方师经史书后二册,募工梫木颁布关陇间,以兴起来者。”然陕西学使本和国图本又有差别,前者是两卷本,后者是一卷本,前者标注为“陕西学使馆所刻”,而后者没有。也就是说,前者是翻刻,后者是前者翻刻之翻刻,何人所刻?笔者推断,应该为官献瑶本人。因为该本有两个序,一个是官献瑶乾隆十三年的序,与陕西学使本一样。另一个序是一段残缺文字,仅留下来结尾几句话,最后署名“乾隆己巳二月朔日清溪官献瑶”,并盖有“官献瑶印”和“瑜卿”两枚印章,因此可以判断为官献瑶于乾隆十四年二月初一所刻。
国图本不仅是翻刻本,还是抄本。国图本在序言前面,抄录了两篇当时士子的月课文章:一篇是月课第一名《禹贡黑弱二水考》,作者为皋兰刘佩璜;另一篇是凤翔府古学第一名《雍山赋》,作者为汪盈科。不仅如此,国图本正文空白处,还抄录了七篇字迹工整、笔风一致的文字,基本为八股时文,除了第一篇是诗歌三首。八股文的作者,暂时尚难确定,而三首诗却暴露了抄录者,也可能是该本最后的藏家,他就是赵经元,字松斋,河南禹州人,约生活在清代咸同年间,《禹县志》有传,但也极简略:“经元工画,尤善小雀,尝为百雀图,极变化之妙。”三首诗写的都是“宝鸡八景”,分别是《秦山叠障》《渭水潆池》《鸡峰凌霄》,其中后两首未见有文集著录,第一首《秦山叠障》保留了下来,收录在《宝鸡县志》,即:“峰峦积翠草芊芊,古柏苍松不计年。雨过苔花浑胜锦,风生岚气拥余绵。寻幽野衲留奇字,采药丹仙秘宝钿。车马红尘岩下路,行人如在辋川前。”除此而外,国图本还是一个补抄本,或许某位藏家得到该本时,最后三篇半正文已经损毁或破损,无法阅读,藏家就对照原本重新抄写增补完整。从版本学意义来看,国图本可谓内容丰富。
综上可知,官献瑶本因其保留了程崟本初刊时的诸家评论,而有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对了解方苞本人的学术地位和影响、以及清代学术思想史皆有所帮助。
三、戴钧衡本
在戴钧衡本之前,最流行的是程崟本。虽然乾隆四十五年(1780)有(文渊阁)四库本,但流通不广,影响也不大。正如萧穆所言:“盖望溪先生文程刻之外,非戴君搜辑之力,则至今已不能传。”戴钧衡于《望溪集》,功莫大焉!戴本面世以后,很快取代之前诸本,成为最通行版本,从《四部丛刊》、《四部备要》、《万有文库》、涵芬楼本,到今日的《续修四库全书》、《清代诗文集汇编》等,选用的皆为戴钧衡本。
戴钧衡(1814-1855),字存庄,号蓉洲,安徽桐城人。少有才气,道光二十九年(1849)举人,有《味经山馆文钞》四卷、《味经山馆诗钞》六卷、《书传补商》十六卷等。师从方东树,以继承桐城派文统为己任,获得曾国藩赏识。曾氏在《欧阳生文集序》中推许他道:“在桐城者,有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嬗之后进,义无所让也。”戴钧衡的重要贡献之一,便是重刻《方望溪先生全集》。
戴钧衡本《望溪集》的特点有三:第一,辑文之全。戴本辑文之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选最全之程崟本为底本。程崟本由于“随时有所增删”,因此版本较多,且诸版之间“前后篇数多寡不一”,戴氏“谨就所见篇数最多之本,凡三百八十四首,为分卷而排次焉”。戴钧衡所言不虚,选择底本,尤其是《望溪集》底本是件复杂的工作。即使今天所能看到的乾隆十一年的《望溪集》,就有20册(福建省图书馆)、16册(慕湘图书馆)、14册(南开大学图书馆),12册(贵州省图书馆)、11册(国家图书馆)、10册(陕西省图书馆等)、8册(国家图书馆等)、6册(安徽省图书馆等)、5册(国家图书馆等)等各种版本。这些版本都是程崟编选,但版式大小、选文多少、纸张质地、每页行数字数都不尽相同。仅就国家图书馆藏的乾隆十一年8册本,就有三个版本,只看文章选择一项上就有差别:一个有《李穆堂文集序》,两个没有,而方苞文集涉及李绂(字穆堂)的文章只此一篇。除此而外,乾隆十一年之前之后,尚有多种版本。戴钧衡在综合比较各版之后,选择了收文最全的本子。二是程崟本之外辑佚最多。在程崟本之外,戴钧衡广泛征求方苞佚文,分别从方苞曾孙传贵得47篇,自邵懿辰和苏惇元处得64篇,自王研云得36篇,自方苞来孙恩露得34篇,合计182篇,为集外文10卷。在《望溪先生全集》刊刻之后,戴钧衡又往扬州,道金陵,继续四处寻访。于宝应汤品三处得1篇,自合肥得文19篇、读书笔记数十则,自邵懿辰处得史记评语,又于故里得方苞时文稿自记与尺牍,汇为集外文补遗2卷。
第二,编次之精。程崟本虽然权威,但没有分卷,只是大致分类,程氏是这样解释的:“俾海内同志知先生所作,无一不有补于道教,而苟有存者,不可不公传于世也。”最初王兆符也说:“敬识简端,以俟后之君子。”他们都知道方苞文章不善收拾,散落各处,即便现有的也没有收全,因此没有编次,而留给后人,戴钧衡恰恰做了这个工作。虽然(文渊阁)四库本已经分卷,但主要是在程崟本基础上删减,同时流传不广。戴钧衡编选《望溪集》时,主要处理两大问题:一是与程崟本关系。他可以完全打乱顺序,按照自己的标准重新编排;也可以保持原本的面貌,适度整理、增补,显然他选择的是后者。程崟本不能轻举妄动的原因很简单,它是方苞自定,体现了方苞的意图,同时反映方苞在当年特定条件下的艰难抉择,方苞不选的文章未必不重要,方苞所选的却一定有其理由,因此程崟本是不能随意更改的。戴钧衡明确把自己增补的文章称为“集外文”,他解释自己不入正集的原因是:“盖有先生割去不欲存者,有记论时事,顾忌不欲出者,又或散在他人未及收者。”这充分体现编纂者对原作者最大的尊重,不以己意割裂前人。
二是文章的编次排序。文本分卷,表面看起来很简单,依据文体就可以,实则相当复杂,很多文体相近,孰先孰后,难以定夺。这里面既有文体惯例,也有朝廷规章,还有人情仪礼。为了使分卷编次更趋合理,戴钧衡不仅参考了唐宋八家文的编次传统,还借鉴了钱谦益编《震川集》的先例,并仿照姚鼐编纂《古文辞类纂》的体例,同时结合相近文体分卷、相近表达法分卷的原则,并不失于通例、通礼。比如较复杂的志、铭、碑、碣,皆属于金石之文,与传体不同,但又同属于纪事之文,因此总体应当置于传与纪事文之后。而这四者相互之间又有区别,大致说来,埋石于墓穴中曰志,立石墓上曰表、碑或碣。铭者,志之辞也,碑碣亦可用,表则无铭。因此,戴钧衡分埋铭之文于第十卷、十一卷,表与碑、碣为十二卷、十三卷。像方苞老师高裔,官居三品大理寺卿,应该用碑,不可用碣,但由于是方苞个人私立,因此最后定名曰《大理卿高公墓碣》。而《杜苍略墓志铭》一文,先称为“墓志铭”,后改为“墓表”,但是依据正文“卜葬某乡某原来征辞”之言,最终仍定为“墓志铭”。其他诸如此类的问题还不少,戴氏总能比较合情合理的予以解决。
第三,副文本之丰。副文本是法国理论家热奈特提出的观念,是相对于正文而言的辅助性文本,从中国古代文学来说,主要包括“标题、序跋、题词、封面、插图、牌记、凡例、笺注、评点等”,虽然它们只是正文的辅助,却为正文本提供了丰富的信息,有助于文本的理解。戴钧衡本,可以说是副文本的一个典范,包括序跋14篇和附录3个。仅戴钧衡一人就有5篇序跋,《重刻方望溪先生文集序》阐述方苞及其文集在古文史上的地位,《望溪先生文集跋》说明方苞文集各卷的编次原则和具体安排,《望溪先生集外文跋》和《望溪先生集外文补遗序》交代集外文和集外文补遗的辑佚过程,《附刻望溪先生年谱序》指出方苞年谱的历史地位与价值。王兆符、顾琮、程崟三人的《原集三序》,表达程崟本《望溪集》的编纂缘由及始末,以及方苞与弟子友人的部分交游状况。《传贵刻外集跋》和《恩露钞遗文跋》,揭示了方苞后人藏书状况以及对编纂文集的看法。《邵钞奏议序》和《王钞逸文序》,表达二人对《望溪集》收集整理的看法与贡献。《苏跋》表达苏惇元对《望溪集》的观点以及他与《望溪集》编纂的关系。《方望溪先生年谱序》,表达了该年谱对于了解研究方苞的意义。三个附录的价值更大,附录一是《方望溪先生年谱》,附录二为《文目编年》,附录三是《诸家评论》,对于了解研究方苞都是必备的重要文献。
戴氏副文本之丰令人赞叹,但亦有缺憾。一是删去原文评论。程崟本最初是有评论的,方苞后来删除了,但是戴钧衡当年尚能够看到评论本,而他在编纂《望溪集》时,把原文评论悉数删去,仅抽取部分放在附录,成为《诸家评论》。如此一来,阅读确实更加流畅了,但很多一手文献流失了。二是删去原文《编次条例》。编次条例是古代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能为正文提供大量鲜活、原生态的历史细节,对于了解正文有辅助意义。程崟本的《编次条例》,就阐述了编选的基本原则和某些关键问题,比如分卷、评论、圈点等。三是删去原文圈点。古人读书重圈点,自宋代开始,元明举业使圈点成为品评文章的流行方式。虽然清代八股圈点遭人诟病,但作为一种简易评点方式在文人中仍很常用。桐城派尤其重视,姚鼐曾言:“圈点启发人意,有愈于解说者矣。”突出个性和体悟乃圈点之精义所在,也是领悟文章妙趣的有效方法,程崟本和官献瑶本都有圈点,惟戴钧衡本芟刈殆尽。
综上所述,《望溪集》版本繁丰,而以程崟本、官献瑶本和戴钧衡本为最善。程崟本,为方苞手定,是后世一切版本的基础。官献瑶本,前人未见提及,虽然只是程崟本经史部分,但保留了当时学人对方苞的评价,真实再现了方苞的社会关系和学术影响。戴钧衡本,最大程度辑录了方苞佚文,是当时的集大成之作,成为后世翻刻和研究方苞最全之文本。三个版本既相互联系,又各具特色,从不同侧面揭示了方苞及其散文的学术价值与影响,对清代文学史和学术思想史的研究亦有所助益。
(此文原刊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8年第6期。录入时个别地方微调。)
详注删去,仅留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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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桐城派,接着讲
5.毛泽东与桐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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